南呂羽舞  第八章
作者:藤萍
    天問


    六音要找的鬼,自然是祭神壇的降靈。


    夜風颯颯,祭神壇本就陰風陣陣,鬼氣森森,加上四周的樹林荒草,黑影幢幢,搖搖擺擺,當真是活生生的人間地獄。


    六音推著皇眷,三更時分,準時站在祭神壇的壇心。


    今夜,一樣明月當空,一樣月光照在祭神壇的壇心,一樣似乎凝結成了有形的冰晶。


    “這世上,真的有鬼?”皇眷哺南地問,“我始終不信。如果這世上本是有鬼的,那麼我這幾年的所作所為,她,她都看見了?都知道了?她,不會恨我嗎?我居然,居然為了你,把自己弄成今天這幅樣子。”


    六音嘆了口氣,“你問我,我問誰?先把降靈找出來,這些事情除了鬼,人怎麼能知道?”


    “怎麼找?你要——招魂?”


    六音報以一笑,笑意盎然,“我也不知道靈不靈,我也沒招過,除了聖香,有誰喜歡跑到這里來招魂?我日日里看美人歌舞,不比來這里看鬼強得多?”他這樣笑,然後開始念,“蒼震有位,黃離蔽明。江充禍結,戾據災成。餃冤昔痛,贈典今榮。享靈有秩,奉樂以迎。”


    念了三遍,六音割裂手指,滴出鮮血,就在他鮮血滴出的時候,皇眷只見白影一閃,似乎千萬種凶煞和陰森撲面而來,縱然她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禁寒毛直立。


    再看的時候,卻看見一個穿著麻衣的年輕人,慢慢地飄在空中。他舌忝舌忝嘴角,戀戀不舍地看著六音的指尖,似乎意猶未盡。


    那就是鬼嗎?皇眷驚奇地看著降靈,他看起來很輕,輕盈得隨時可以在空中飄,但並不像個青面獠牙令人害怕的東西,只是帶著一股濃重的凶煞之氣,令人感覺冷。


    他甚至長得很漂亮,不是六音這種明月流水一般清而且慵懶的風華,而是一種透明的、晶瑩剔透的漂亮,像一種水晶般的東西。皇眷陡然打了個寒戰,對,就是一種詭異的漂亮,水晶般的漂亮。


    這就是鬼!


    正在她對著降靈目不轉楮的時候,六音已經像和隔壁的鄰居聊天一樣對著降靈道︰“降靈,上次是誰要你來的?聖香還是通微?”他問的是上次降靈受托來提醒他回頭的事情。


    降靈聳了聳肩,“通微。”


    六音呵呵一笑,“我就知道,除了這無所事事成天卜卦的家伙,也沒有誰這麼無聊。”


    降靈沒等他說完,又加了一句︰“但是血是聖香給的。”他是厲鬼,厲鬼一出,勢必見血,他需要鮮血,每次受人召喚,都是要吸一點鮮血的,不過,降靈需要的並不多,十滴八滴也就足夠了。


    六音哼了一聲,“聖香好象覺得他自己血很多。”這成天嘩眾取寵招搖餅市的公子哥,不是最喜歡見人就說他有心病很容易死,既然已經什麼身體虛弱,還喜歡到處亂跑,惹是生非,外加多管閑事。


    “啊,”降靈是沒什麼心機的,單純得等于一張白紙,漫不經心地道,“通微的血我不能要,他是詛咒師的殺人之血,還加上了封印,我不能要。”他舌忝舌忝嘴唇,“而且,聖香的血比較好吃。”


    六音微微一怔,心中微起悲憫之感。通微,清風白月、干淨出塵的通微,望之如俗世的仙人,其實,通微卻是繼承著詛咒師血液的天生的殺人狂!


    但就在他殺死第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封印了他,防止了他繼續瘋狂下去,挽救了他一生,那個人,是他愛的女人,也是他這輩子殺死的惟一的一個人!


    甭意如月的通微,氤氳著如蓮花的幽香,如蓮花的寂寞,如蓮花的聖潔那雙憂悒的眼楮……每個人的愛戀,或許都有著自己的哀苦,欲說,而無處去說;想哭,卻無淚可流。


    六音和降靈聊了那麼三兩句,降靈終于注意到皇眷的存在,“你是誰?”


    皇眷坐在木輪椅上,凝視著降靈。如果成了鬼就是這副模樣,那麼或許死,也並不是一件太過可怕的事情。文嘉,或許死後,竟會是比生前更加快樂?


    “我問你,三年前,開封有個女人跳樓死了,她叫文嘉,是帶著怨恨而死的,你知不知道她現在在哪里?”六音問降靈。


    降靈在空中飄浮,起起落落,緩緩地轉動,“三年前?這世上無時不刻不在死人,無時不刻有人死不瞑目,就在你問我的時候,這世上又有一萬三千五百六十四人死去了,你問我三年前一個死不瞑目的女人?我不記得了。”


    “既然每時每刻都有這麼多人死去你怎麼能從千萬人中找回容隱、找回我?你既然能找到我們,難道就不能找到文嘉?”六音不放過他。


    “那是因為我認識你們。”降靈的理由很簡單。


    六音啞口無言,“你不是說,這世上能夠成鬼的人並不多,只有有強烈的心願未償的人死去之後,才會不入地府、不參與轉世而成為厲鬼?”他緩緩地道,“我相信她死的時候,是非常痛苦,也非常不甘心的,她,應該會成鬼的。”


    這時候降靈才微微有了些興趣,“三年前成鬼的女人?這三年間,成鬼的人,只有三百九十五個。”他緩緩地在祭神壇上飄浮了一圈,穿過月光,“但是,如果成鬼之後,有一天對自己所執著的事情突然想通了,突然不再堅持了,那就算沒有了心願,鬼就會再度入地府投胎去的。有三百九十五人成鬼,並不代表著現在依然有這麼多鬼存在世上,否則,人間早就變成鬼域。你們要找的人,或許,早就不在了。”


    “如果她不在了,是因為……她不再恨了嗎?”皇眷顫聲問。


    “如果她是因為恨而成鬼的,是的。如果她不在了,就是因為她不再恨了。”降靈回答。


    皇眷一陣子沒有出聲,過了一會兒才又問︰“那麼你呢?如果這世上的鬼,總是帶著未了的心願,才可以存在,那麼你為什麼總是存在的?她如果不在了,又是去了哪里?”


    “我?”降靈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很困惑,“是啊,為什麼我總是存在的?”他緩緩地飄浮,抬頭看著月亮,“一千幾百年來,為什麼我總是在的?我看著他們消失,看著他們得償心願,看著他們投胎,為什麼我總是在的?”


    六音和皇眷也望著天空,同時思考著這些他們從來也沒有想過的問題,蒼茫的宇宙,神秘的生死,人與鬼,前生與來世。那麼遙遠的星辰,那麼深邃的天空,生與死之間的奧秘、心願、信念,與愛……“降靈,你的心願是什麼呢?”皇眷幽幽地問。


    “我的心願?”降靈困惑,遲疑地自言自語,“我的心願?”他像一只潔白的蝴蝶一般,輕輕地落在皇眷面前,然後抬頭一直望著遠方,“一千一百五十六年,已經一千一百五十六年了,太久了,久得我連自己的心願,都已經忘記了……”


    一千一百五十六年,太過久遠的時間,久得連心願都已經忘記。


    但是那心願,必然還在你心底,否則,你為什麼還在?你為什麼不會消失?你為什麼不肯投胎?為什麼一千一百五十六年,依然一個人在這祭神壇上徘徊?你是在等待著什麼嗎?等待著已經忘卻的心願,在下一個一千年的偶然的瞬間,突然間實現——皇眷一陣黯然,低聲道︰“你知道那些心願得償的魂魄,最終究竟去了哪里?”


    降靈還在想,他的心願到底是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去了地府,去投胎。”


    “那麼,那麼心願未了的魂魄,又在哪里?”


    “在他們死去的地方。”降靈回答,“或者,在他們尸骨埋葬的地方。”


    “我要怎麼知道,一個魂魄是已經離開了,還是依然存在的?”皇眷問。


    “你可以召喚靈魂。”降靈說到現在才突然間清醒過來,“啊,召喚靈魂是很危險的,你不能召喚。”


    “你可以幫忙嗎?”六音開口,“去文嘉跳樓的地方,看看她是不是依然還在?”


    降靈“哦”地應了一聲,什麼也沒說,慢慢地向皇宮飄浮去了。


    皇眷坐在椅子上看著降靈離開,黯然道︰“我想見文嘉,又害怕真的見到她。”


    見到文嘉就證明她依然是怨恨的,她就不可能原諒她。


    六音要改變她的心情,笑了,“你有沒覺得降靈是一個很乖的鬼?”


    皇眷回憶降靈的一舉一動,嘆了口氣,“他很純,真的很純很純,沒有心機,也沒有脾氣。”她哺哺自語,“他居然忘記了自己的心願,我想那應該是一個不能放棄的心願,即使被遺忘了,也決不放棄,所以他一直在這里一千一百五十六年,依然不能投胎轉世。也許,是他不願意離開。”


    “不能放棄的心願,即使被遺忘了,也被牽掛著,不願意一切從新開始,寧願在這個荒山野嶺寂寞地等待,等待著也許下一個一千年,願望就會實現。降靈很健,”六音輕笑,幽幽地道,“這麼說起來,連我,都要有些心疼了。”


    “嗯,所以說,人堅持信念的心,真得很可怕。如果這個信念是怨恨,那就更加可怕。”皇眷說得真的有些發抖,六音過來握住她的手,她才寧定下來,“我害怕文嘉。”


    “不怕,你絕沒有對不起她,對不起她的人,是我不是你。”六音柔聲安慰她。


    “對不起她的人,只有她自己,不是我,也不是你。”皇眷黯然,“沒有人比我清楚,誰也沒有要對她不好,是她自己不放過自己。那一跳,實在讓我太傷心!”


    “你一直是她的好姐姐。”六音在月下,輕輕地用梳子梳她的發髻,耐心地為她整理有些零散的發絲。


    她很愛美,就如他自己一樣。


    足足過了一個時辰,降靈才像剛剛消失離去的樣子一樣,慢慢地飄浮餅來,“沒有,我找不到她,她已經不在了。”


    皇眷說不出她是什麼心情,啞然了好一陣子,“她去了哪里?”


    “投胎。”降靈依然很有耐心地回答,“她在一個月前投胎去了,我問了皇宮里六十五年前死去的一個老宮女,她說,她突然想通了,就投胎去了。”


    “她想通了?真的想通了?”皇眷顫聲問,“她不恨我嗎?”


    “這句話應該我來問,她不恨我?”六音問。


    降靈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她留了幾句話。”


    “她說什麼?”皇眷和六音異口同聲地問。


    “相忘不如相親,相親不如相守,愛又如何,恨又如何,是你的終是你的,不是我的,終不是我的。”降靈漫不經心地道,“太痴,是一種苦果,亦是一種毒果。”


    這樣達然豁然的話,被降靈用這樣口氣念出來,實在有些怪異,但是皇眷卻听得淚水盈眶,拉住六音的手,她潸然淚下,“文嘉終于長大了。”


    “她長大了,你也不必折磨自己了,難道她看開了,你反而看不開?”六音握著她的手,輕輕地道,“不要再逃了,好不好?”


    “我已經逃得腿都斷了,怎麼能再逃走?”皇眷含著淚笑,“除非,你抱著我逃走。”


    六音懶洋洋地笑,“我抱著你逃走?皇眷啊皇眷,你也太看不起你未來夫君了。”


    “未來夫君?”皇眷蒼白的臉上微微一紅,低聲道,“誰說——誰說要嫁給你?你不要自己胡思亂想。”


    “我胡思亂想,你干什麼臉紅?也不知道是誰胡思亂想?”六音翹起嘴角笑,“降靈,我不說多謝,大不了明天我叫血很好吃的聖香來給你鮮血,呵呵!”


    降靈“嗯”了一聲,依然在祭神壇上飄浮,起起落落。在六音離開的時候,依然听見他在哺哺自語︰“我的心願,究竟是什麼?我的心願……”


    月光之下,一個淡淡的鬼影,上上下下地浮蕩,四周是亙古的寂寞與黑暗,緩緩地轉過來,轉過去,飄起來,飄下去,都只是……一個人。


    六音和皇眷時不時地回頭,解決了自己的事情之後,他們都覺得,降靈實在比他們兩個要更寂寞,也更淒涼。


    一千一百六十五年的徘徊,降靈因為太單純,所以他甚至感覺不到,那是一種深沉的悲哀,可也正是因為他不覺得苦,所以,才是真正的苦。


    “降靈其實很可憐。”皇眷輕輕地道。


    “很可憐?”六音給她推著輪椅,走在月下,心里非常滿足溫馨,輕輕一嘆,“是的,當我們快樂的時候,看見他們,自然就會覺得他們很可憐。”他推著輪椅繼續走,“不過,我們是男人,不需要人可憐。只不過,如果在需要的時候付出一把關心,做出一些需要的事情那就是了。憐憫,是不適合我們的。”


    “我明白,就像容隱和聿修救你,他們並不可憐你,而是,在你需要的時候才幫你,他們不會幫你去做你不需要幫助的事情,因為他們知道你可以。”皇眷笑了,“男人之間的感情,要比女人之間,豁達得多。”


    “嗯,因為我們彼此信任。”六音一笑,“雖然降靈很淒涼,但是,我相信總有一天,他的淒涼也會變成美滿,只不過需要時間。他已經等了一千一百六十五年,不會在乎多等。”


    “當他等到的時候,豈不是,也要消失了?”皇眷輕輕地問,“我會很舍不得的。”


    當願望實現的時候,降靈豈不是也要消失了?六音微微一怔,低聲道︰“希望不會吧,降靈是一個很好的朋友。”


    皇眷黯然許久,展顏一笑,“我們快回去吧,我餓了。”


    六音哈哈一笑,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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