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出曲  第10章(1)
作者:長晏
    皇上壽誕,舉朝賀壽歡慶。


    新榜進士也列席入宴。時漢庭緩緩掃過席間眾人,無不志得意滿,神采飛揚。自己心志也漸高昂起來,今後前程似錦,青雲之志在望。


    有人在身後輕拍他肩頭,他回轉身,一襲朝服入眼。石青蟒袍修長俊雅,頂戴花翎,胸前翡翠金珀朝珠,尤顯華貴端方。


    他怔了怔,方認出是白岫。


    他第一次見著朝服的白岫,心里微微一凜,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只得冷淡行禮︰“大人有事?”


    “你最近有沒有見到燭雁?”


    又是燭雁!他強忍不快,微譏道︰“大人不是已接她過去多日?在下這里怎能尋到她蹤影!”


    “沒有回去啊……”


    听得他失望語氣,時漢庭隱有快意。這兩人向來親近,難不成也偶有拌嘴使性子?即使齟齬磨擦,卻找自己問什麼,當真笑話!


    捺不住想再冷言幾句,卻見白岫面孔異樣蒼白,笑意乏倦虛軟,他猶豫一下道︰“你不舒服?”


    “還好。”白岫搖搖頭,“你先坐,我去當值。”


    時漢庭遙看他背影離去,明知“當值”一句尋常語,自己听來卻總覺逆耳。


    昔日山村共處,何曾將這痴子放在眼里,現今同殿為臣,自己卻遠落其後,說什麼天道酬勤,自有人天生得幸,叫人意難平。


    ※※※


    爆娥太監魚貫而行,珍饈百味羅列未絕,滿殿文武嘖嘆低語,觥籌交錯,一片祥和歡悅景象。


    白岫手心冷汗不絕,腦里嗡嗡作響。眼前望去,有些恍惚之感。殿里聲音听見如常,自己卻似乎忽遠忽近地站著,一會兒就微微疑惑自身究竟在什麼地方。


    他閉了閉眼,揉一揉眉心。裕佳貝勒發覺,不動聲色攙住他手臂,低聲道︰“融雋,你臉色很不好。”


    “昨晚的藥很苦,胡太醫又非讓我喝。”他極淡一笑,殿里人多,更覺嘈雜難忍。


    “誰叫你老實,若是我,誰硬逼我喝藥,我叫他去筒子河里啃泥。”裕佳貝勒揚眉道,“你去歇吧,我讓洪公公傳話給皇上,說你頭痛,這里我盯著,不會出什麼事。”


    白岫思量一下,應道︰“我去外面走一走,吹陣風,說不定好些。”


    “你還是回去睡一會兒,待會兒皇上瞧見你精神不好,不罵胡太醫那些庸醫,反倒責我沒有照看好你,我向誰道冤枉去。”


    白岫知他平日雖好說笑,辦事卻是極穩妥的,于是見眾人暢飲之際,便悄悄退了出去。


    ※※※


    外頭的風微涼,但身上仍是逐漸見汗,越走越虛重無力,有一剎甚至眼前發黑,忽然視物不見。


    爆牆高高,巷子深長,仿佛永遠也不到盡頭。


    漆黑的另一端,潛伏著什麼魑魅,虎視眈眈伺機而動,要將人撕裂粉碎,吞吃入月復?


    然而,這條昏暗狹長的深巷,他又似乎曾經走過,也是這樣黑的夜,也是這樣煢煢一人,昏昏沉沉地走著,然後……


    然後呢?


    他按住額頭,腦里某個地方像有鋼針尖銳刺穿,劇痛、混亂,多少碎片在里面翻轉攪動?又驀地暈眩,連自己是站是走都覺察不出。


    隨手一探,扶到堅實的牆磚,心里才略微安定,心里又淒涼又委屈。


    燭雁燭雁,我病得這樣重,你到哪里去了?


    穿過一座九曲回廊,廊下有湖,白岫慢慢扶欄而下,站了好一陣,神智才清醒些。


    蹲撩了一捧湖水,感受水汽縈面。他張開十指,水流順指縫而瀉,嘩然叮咚。


    輕輕開口︰“你跟了很久。”


    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你現在怎麼樣?”


    “不好。”他老實道,“你若推我下去,我躲不開。”


    “為什麼要推你下去?”


    “當年為什麼推我下去?”


    盧射陽苦笑︰“你記起來多少?”


    白岫向旁邊微移,靠石而坐,懨懨倦笑︰“你說呢。”


    假山森森,靜水幽幽,猜不透的人心,真偽莫辨。


    “我已流落他鄉,你又何必千辛萬苦尋了我回來,我認出你,你豈不是自討苦吃。”


    盧射陽走到他身前,垂眼看他︰“我在山里遇見你和參隊那時,你就記起我了?”


    “還不至于。”白岫雙目微合,慢慢說道,“你熱心于讓我隨燭雁到省城,在劉家遇到阿齊亞,我就奇怪,怎麼那麼巧,他是個蒙族人,沒有重要事跑到關外做什麼。後來才想到,如果漢庭落第,你沒有理由再讓我來京城,于是,只好將找到我的消息傳到他那里。”


    “是啊,誰知你還是不肯來,我請燭雁妹子幫忙,你不回京,她就不見你……”


    “這句我不信,燭雁會勸我,卻絕不會趕我。”白岫淡淡道,“你說話,總是兩句真一句假,我很早就注意到了。”


    “好吧,確是我和阿齊亞強行藏了燭雁妹子,然後騙你說,是她自願配合,要你回京。”盧射陽撫了撫了下巴,嘆氣道︰“如果說,當年實際是我偷偷割裂繩子,救你一命,你信不信?”


    白岫沉默,半響無語。


    便听有個蒼老聲音沉聲道︰“盧射陽,你若即刻斬殺融雋,本官就不計較你當初年少無知之過,你不但將功折罪,還可如你舅父一般為本官效力,日後賞識提拔,必不會虧待你。”


    白岫微微抬眼,那老者站在月形門內,黑暗里早不見平日和藹氣息,只有殺氣戾氣儼然。


    “我有何過,又有何罪,我替我舅父少造殺孽,按理說我這種好人該有好報才對。”盧射陽很不平道,“而且,我說大叔,殺了他,你佷女烏雅就要守寡啦,你知不知道!”


    老者怒氣漸起︰“放肆!你敢這樣與本官說話?讓你動手,還杵著干什麼!”


    “如果殺了他,我何必四處打探他下落,又費盡心思迫他回來。”盧射陽沒好氣道,“我舅父為你效命,又有什麼好下場,他死得不明不白,我倒想問你一問。”


    “你敢抗命?還是想干什麼!你忘了你舅父囑你助我得成大業嗎?”


    “安慶王都死了四五年,當年宮變的人只剩些旁支末羽,嘎大人你還想成什麼氣候?一把年紀不要火氣太旺,對身體沒有好處。”


    奧大人被盧射陽的吊而郎當氣得臉色發黑,怒道︰“你不動手,就到一邊去,本官自有人使喚,你不要在這兒礙手礙腳!”拍一拍手,幾個黑影隨即出現,殺機畢現,逐漸逼近。


    盧射陽卻慢吞吞拔出一柄長劍,點在白岫肩頭,平靜道︰“昔日你斬我舅父三劍,令他被劍疾傷痛折磨多年,今天我只還你一劍,還算公平吧。”


    白岫端坐不動,雙目平視︰“你還三劍就是,不必容情……”


    話未說完,長劍已透肩而沒,登時血流如注。他微微側身,艱難扶住劍刃,輕輕咳了一咳,肩頭從微麻擴成劇痛,瞬間痛徹心肺,一時連氣也吸不進。


    奧大人放聲而笑︰“融雋啊融雋,胡太醫那些藥是有些霸道的。如今吃到你反抗之力全無,也只能怪你現今如同痴昧孩童,你不吃,旁人還當你嫌苦使性子,誰會听你辯言。”


    白岫掌心也被利刃割破,那一劍深重入骨,讓他本就昏沉的神智愈加眩暈起來,衣袍濕熱地貼在身上,半邊軀體已僵麻不能動。


    “有人會听的。”


    盧射陽忽然插道,讓嘎大人一愕。


    “你記起當年事,隨口提上那麼一提,皇上會不會重視呢?”他揚眉,笑得算計,“我今日再救你一命,當初宮變之事,好像仍在掃除余孽黨羽,你是知情人,見了皇上,記得好好參嘎大人一本。”


    此言一出,嘎大人臉上血色盡失,又驚又怒︰“盧射陽,你敢背言毀諾?”


    “我背什麼言毀什麼諾!我可沒答應舅父為你賣命。他一生效忠于你,你卻為了保己而殺他滅口。”盧射陽冷冷道,“我允舅父絕不親手殺你,但並沒說不借他人要你償還。”


    劍刃從白岫肩頭撤出,立即為他點穴止血,嘎大人驚懼後退,正想喚道手下圍擊,卻听白岫低聲無力道︰“我不記得當初的事……”


    盧射陽面色一變︰“你說什麼?”


    “當年的事,我記不起來。”白岫仰頭,茫然地看著他,“你方才說什麼,我都是順你話意,再加幾分猜測而已,你要我作什麼證言,我沒有辦法作。”


    盧射陽一探手揪住他衣襟,將他拖起來,咬牙道︰“是不是又是為了燭雁?你怕記得從前事,她會要你回到烏雅身邊。你說什麼都想不起,就把前十幾年一筆推翻,沒有娶妻沒有家眷,好一輩子守著她是不是?”


    白岫昔日清澈的眼已失了焦距,他吃的許多藥,也不知哪些有益哪些有害,即使悄悄倒掉部分,余下仍然慢慢發揮藥性,積少成多,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他聲音渺如輕煙︰“我記不起,你就不救我?”


    盧射陽恨聲道︰“豈止不救,你再說不記得,我先殺你了事……”


    “盧射陽,你不救大哥,我就殺了烏雅,你欠她的命,下一世也還不成。”


    盧射陽一凜,就見回廊上多出兩個女子。燭雁手中匕首架在烏雅頸上,微弱的宮燈光亮下,她眉目清涓涓的透出一股冷然。白山黑水間長大的姑娘,溫秀里一身迫人的凌厲。


    他手上停頓,不得不有所忌憚。他確曾受過烏雅恩惠,卻不知燭雁怎麼劫持了她,又怎麼得知自己曾與烏雅有淵源。


    白岫欣喜露出笑意,他身體虛軟,又強自挺直,向旁模索一下。燭雁瞧出不對,“大哥,你眼楮怎麼了?”


    她這一分神,嘎大人已覷空示意,幾道黑影瞬時向她和烏雅撲去。


    她畢竟沒有防人經驗,未料嘎大人竟連親佷女也不顧,那幾人招招不容情,刀光劍影紛至而來。她除了往日陪白岫練習過招,幾乎從未真正動過手,又要顧及烏雅,登時手忙腳亂,暗暗叫苦。


    白岫听得打斗,心里一急,抓住盧射陽,“快救燭雁!”


    他凝聲反問︰“你記起從前的事沒有?”


    “盧射陽……”


    “你記得沒有!”


    “我……”


    “記起沒有!”


    廊上一聲驚呼,隨後響起水花激蕩之聲,盧射陽眼光及處,原來是烏雅從廊上跌下,摔至湖中,他心里稍定,冷冷道︰“你若記起,我就救燭雁。”


    白岫左掌一探,抓住劍刃,盧射陽嚇了一跳︰“你干什麼?”話音未落,白岫胸前朝珠突然迸斷,四散擊出,他一擋之際,眼前一晃,白岫已疾如箭矢撲向嘎大人。


    不過疾光電閃間,局勢立時逆轉。


    五指扣喉,白岫一身染血,搖搖欲墜,仍是鎮定道︰“叫他們住手。”


    奧大人喉頭格格兩聲,頸上手指緊扣,幾已抓進肉里,他惶急揮手,那幾人才散開,燭雁氣喘吁吁,警戒站定。


    烏雅也已艱難泅上岸,驚惶失措看著眼前幾人。


    白岫聲音虛輕無力,卻著實高興得很︰“燭雁,你回來了?”


    燭雁下了兩級台階,驀見白岫身後隱隱約約有人影晃動,不由失聲︰“大哥,身後!”


    白岫听得風聲,身體卻綿軟難移,手腕要不是搭在嘎大人肩上,早已難以支撐站立,竭力向前挪動,背後仍是忽然一涼。


    燭雁鞭長莫及,眼睜睜見寒光閃落,呼吸都似停頓,厲聲喝道︰“盧射陽!”


    她一輩子也沒听過那種可怕的聲音,可怕得幾乎覺得魂魄都散出體外了。那一記,是劃過皮肉的聲音,還是斬裂骨頭的聲音?那一刃,是斫在白岫身上,還是斫在她身上?


    烏雅也見白岫背後挨了一斬,那兵刃又落,也是驚恐尖叫︰“融雋——”


    盧射陽的劍比叫聲更快,那寒光堪堪再次落下,已被他一劍封了出去。


    心似是跳出了腔子,眼前微微一陣眩暈,燭雁下意識咬一咬唇,逼自己看清通向下方的石階。


    如果有翅膀,讓她掠過廊亭直接飛越過去該有多好,她為什麼離得那麼遠,無論如何也夠不到!


    周身都輕飄飄,像是變成一支羽毛。也不知怎樣穿廊越階,是沖過去還是撲過去的,她都記不清了。


    烏雅倚在假山一側,驚恐得無力站起。這個曾經被軟禁在別院里的佟泵娘,已不見了初見的恬靜溫秀,她手中的匕首狠狠揮向叔父,叔父狼狽閃躲過去,她就再揮,叔父再躲、她再揮……她像要變成厲鬼了,似乎誰敢傷了她兄長,就必要那人十倍償還!


    逼開嘎大人,白岫沒有支撐,晃了兩晃,緩緩軟下。


    身前就是燭雁,伸一伸手就觸到了,展開手臂,就迎向她的懷抱了。


    他空茫地向她笑一笑,低聲抱怨︰


    “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了很久,都找不到……”


    身上覆著白岫的重量,燭雁也站不穩。接住他擁住他抱住他,一剎那想要大哭出來,反來復去只一個念頭︰不要有事不要有事不要有事!


    不然,讓她跟了大哥一起去罷——


    “燭雁,你別回漢庭那邊,我去求爹,把你許給我,我們這一世、下一世、下下一世都在一起……”


    白岫氣息荏弱,埋在她懷里微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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