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九月，依舊是炎炎夏日，同時也是莘莘學子開學的日子。


    當大學生的好處就是行動自由，出勤率什麼的都不重要，只要你考試過關，一切好辦。蔡互曉跟蔡嘉裕念的是“水利電力工程勘察設計”，現在到處搞開發，急需工程設計人才，這門學科很是吃香。而且依靠蔡嘉裕父親的關系，要給他們謀得一份好職業是輕而易舉的事，因此，蔡嘉裕還沒畢業，前途就已經一片光亮了。


    蔡嘉裕的雙親都是當地知名人士，他在校期間向來受重視，無論老師同學都盡力討好他，現在上了大學也不例外，幾位教授跟學校領導都跟他的父母交好。盡避在同學都不熟悉的情況下，蔡嘉裕在旁人眼里已經套上了耀眼的光環，但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位入學成績全市第一的高材生比他光芒更盛。


    開學典禮結束，學生們回到教室里，班主任還要開個簡短的班會。說完客套的介紹話之後，那位頭頂光禿禿的中年男子推了推眼鏡，拿著一張學生情況登記表道︰


    “下面，我們來選班干部，我點到名的同學麻煩起立一下，讓大家認識認識，先是班長——”


    蔡嘉裕百無聊賴地靠在椅背上，心想自己這回應該又是跑不掉了，他從小就一直當干部，不是班長就是團支，幸好這些都是一些權高職務少的差事。升了大學他還想有多點時間玩樂呢，那些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就不要找他了，希望老師隨便給他一個函頭就好。


    禿頭老師眯著綠豆小眼，皺皺的嘴唇說出一個字︰


    “蔡……”


    唉，叫我是吧？


    蔡嘉裕準備起身，老師的話轟進他的耳膜——


    “蔡互曉。”


    呃？


    蔡嘉裕的臀部剛離開椅子一公分，立即愣在當頭。坐他旁邊的蔡互曉也有點驚訝，但他反應過來後很快地起立了。


    同學們好奇地審視著他，老師介紹︰


    “蔡互曉同學是本年入學成績第一名，大家多向他學習。”


    教室里立即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蔡互曉向四周別扭地鞠了幾個躬，趕緊坐下。老師繼續宣布班干人選，蔡嘉裕最後分得個宣傳委員——正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職務。


    整個班會下來，蔡嘉裕都黑著臉。


    這個討厭的老師，怎麼盡苞他作對！他不忿地想著，心里沖動地想要跟老師請辭。但靜心一想，這樣的行為未免太幼稚了，也顯得他心胸狹窄，因而最後還是作罷了。


    很快到了放學時間，學生們魚貫離開教室。蔡互曉寸步不離地跟在蔡嘉裕身後，對方坐他也坐，對方走他也走——沒辦法，他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孩子在這陌生的大學校園里當然得找個依靠。


    蔡嘉裕相當反感自己身旁跟著這麼個土包子，簡直降低他的格調。奈何母親千叮萬囑要他好好照顧他，偏偏這蔡互曉反應遲鈍不會看臉色，無論他怎麼冷嘲熱諷都一臉陪笑，趕也趕不走。


    算了，犯不著為這種人動氣，當他透明。


    蔡嘉裕打定注意，半句話不吭地陰沉著臉色走在前頭。出到教學樓門外，許彰跟謝玲玲等人迎面走來。


    “嗨。”許彰瀟灑地打招呼，一手搭上蔡互曉的肩膀，打趣地說︰“原來你是入學第一名啊，小弟有眼不識台山了。”


    “啊……沒什麼……”蔡互曉受寵若驚。


    是沒什麼啊——旁邊的蔡嘉裕從鼻孔不屑地哼氣，但他的朋友們卻只顧圍著蔡互曉。


    “看不出來你頭腦這麼好呢，你分數多少啊？”


    “對啊，透露一下吧。”


    “你最高分是哪門？”


    大伙熱心地打听著，蔡嘉裕冷聲打斷︰


    “還要不要去吃東西？我快餓扁了。”


    謝玲玲附和︰


    “好啊，去學生餐廳。”


    許彰道︰


    “別去了，我听同學說餐廳現在人頭涌涌。”


    “那上哪去？”蔡嘉裕問。


    “去麥當勞吧。”有人提議，一個不起眼的胖胖的男孩插嘴了︰


    “我不想吃麥當勞，很容易發胖。”


    許彰取笑他︰


    “那幾塊炸雞的熱量加你身上也不怎麼顯眼吧。”


    小胖子漲紅了臉，固執地堅持——就是不去，寧可不吃。朋友們應該是習以為常了，也不勉強他，包括蔡互曉在內的眾人還是往附近的麥當勞快餐店出發了。


    蔡互曉也是平生第一次來麥當勞，以前在電視上看過幾次，也不明白那幾個“大包（漢堡包啦）”有什麼驚人之處使得大家趨之若騖。


    大伙在狹小的桌子旁坐下，謝玲玲跟蔡嘉裕旁若無人地粘得緊緊的，幾個男生笑話他們︰


    “喂，你們兩夫妻的，也看看場合吧。”


    “對啊，什麼親密動作回家去做。”


    兩人有默契地笑了笑，對眾人的揶揄不以為然。一旁的蔡互曉困惑地看著他倆，心想謝玲玲應該就是蔡嘉裕的女朋友了，想著想著，他眼里竟沒來由地閃過失落。


    眾人拿著桌子上的最新推薦，開始點餐——


    “我要個雙層吉士漢堡包，加一個新地，巧克力口味的。”


    “我要邁辣雞翅，漢堡巨無霸，還有大可樂。”


    “最加一份，我跟你一樣。”


    “好吧，我要個麥香魚，薯條，還有可樂。”


    “我要雞肉漢堡，隻果派。”


    他們一氣點完，只有蔡互曉一頭霧水，許彰友善地問︰


    “互曉，你要什麼？”


    “啊……我？”


    蔡嘉裕不耐煩地替他回答︰


    “你要個豬柳漢堡跟可樂。”


    “哦……好的。”他說什麼蔡互曉就听什麼。


    蔡嘉裕用下巴指了指前面的餐台，道︰


    “你去買。”


    “啊……？”


    “叫你去買回來，沒听到嗎？”


    “嗯……”蔡互曉指了指眾人，問︰“全部？”


    “是啊。”蔡嘉裕理所當然地點頭，惡毒外加酸溜溜的說︰“你這個高材生該不會連幾個菜名都記不住吧？”


    “哦……好吧。”蔡互曉全然不知對方故意為難他，還真听話地接過大家的錢，起身去買。


    許彰于心不忍。


    “嘉裕你也太狠了吧？他怎麼可能記得住？而且他一個人也拿不了這麼多東西。”


    “是他自己要逞強。”蔡嘉裕一副他活該的口氣。


    許彰拿他沒辦法地搖頭，吩咐旁邊兩個男生︰


    “你們去幫幫他吧。”


    兩個男生收到老大的指示，立即動身。餐桌上只剩下蔡嘉裕，許彰，謝玲玲和那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依舊掩蓋不住滿身墜肉的小胖妹。


    許彰撐著下巴，笑呵呵地問︰


    “嘉裕，你似乎很討厭你的堂弟呢。”


    蔡嘉裕毫不隱瞞︰


    “是很討厭。”


    “可憐啊，那老實結巴的高材生哪里惹到你了？”


    蔡嘉裕自己也說不上，只是一句︰


    “就是不順眼。”


    “呵呵……這個理由倒是不錯。”許彰挑了挑帥氣的濃眉，旁邊的小胖妹假裝喝水，一雙含羞帶怯的小眼楮偷看著對方，她挪動著“肉臀”，不著痕跡地越過兩人之間的空位向他靠近。


    許彰不是沒發現，只是禮貌地不予揭穿，他繼續跟蔡嘉裕對談︰


    “可是啊，像你堂弟那樣溫順的"馬子"真是不錯呢，可以的話我真想跟你換。”


    “馬子？”蔡嘉裕跟謝玲玲面面相覷，“馬子不是指女人嗎？”


    “No，No。”許彰搖搖手指，“那是不同概念，女生是拿來尊重的，"馬子"是拿來使喚的。”


    他說完，轉頭向“侵入領地”的小胖妹笑了笑，後者馬上面紅耳赤地停下動作。許彰就是這麼個怪人，無論對待什麼女生都能保持紳士風度。


    “你這個怪胎。”蔡嘉裕毫不客氣地吐槽，“我才不要那種草包"馬子"咧。”


    “是嗎？我想要啊。”許彰嘻嘻笑著，“叫他向東他不敢向西，多听話啊。”


    “……”


    “不然你讓他跟我，好不？”


    “……”


    “我會好好對待（使喚）他的。”


    蔡嘉裕狐疑地看著他一臉壞笑——這家伙說的也對，蔡互曉雖然又土又呆，但勝在個性溫和，讓他做什麼都毫無怨言，身邊有這麼個“馬子”倒是不錯。


    許彰的一番話讓蔡互曉的身價頓時升倍，


    罷好此時蔡互曉也回來了，他跟許彰的兩個“手下”每人捧著一大堆食物，分派下去竟一樣不少，那兩個男孩死命夸獎︰


    “互曉好厲害，我們都差點忘記自己剛才點什麼餐了，他居然全部記得住。”


    “沒什麼……”蔡互曉難為情地傻笑著，蔡嘉裕馬上在心里為他追加一條優點——記性很好。


    這麼說來，這個“馬子”還挺有價值的，他想著。


    蔡互曉以討好的眼神，將蔡嘉裕的餐點奉上，後者接過去，忽然心情大好地微笑著回答︰


    “謝謝。”


    面對他的笑容，蔡互曉的反應何止可以用“大喜過望”來形容，他高興得全身發抖，顫聲說道︰


    “不……不用謝……”


    蔡嘉裕咬著美味的炸雞翅膀，心里正式將蔡互曉從“討厭的土包子”升級為“好使喚的馬子”。


    這層變化對蔡互曉來說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開學後的第一個周末，蔡嘉裕已經閑不住了，老早就約了許彰等人到附近的娛樂休閑場所游泳。


    星期六中午，他背著時下流行的男生挎包奔下樓梯，馬上被客廳里的李美娟叫住︰


    “嘉裕，上哪去？”


    蔡嘉裕看著她身旁的蔡互曉，撇嘴道︰


    “去游泳。”


    他心想，要是母親要他帶上蔡互曉他一定死活不從，誰知李美娟開口就是︰


    “別去了，今天你陪陪小牛。”


    “我陪他干嘛？”


    李美娟走到他跟前。


    “你今天留下來教小牛騎摩托車吧。”


    “什麼？”蔡嘉裕嚇歪了嘴。


    那邊的蔡互曉臉紅紅地，以期待的目光注視著他。


    李美娟道︰


    “你們現在上學都是你在騎車，要是小牛考個駕照也可以幫你分擔一下啊。”


    “我不需要他分擔。”蔡嘉裕毫不客氣地拒絕。


    “嘉裕……”李美娟正準備長編大段的說教，蔡嘉裕早有預感，說了句︰“他們在等我了，拜拜！”馬上腳底抹油，一溜煙跑了。


    “你說這孩子……氣死我了。”李美娟望著他逃離的背影，無可奈何地抱怨。


    蔡互曉怯怯地說︰


    “二嬸，既然嘉裕哥哥不喜歡，那我還是別考了……”


    “別這麼說。”李美娟鼓勵他︰“這是一種生存技能，是一定要學會的。”


    “哦……”蔡互曉三兩下又被說動。


    “既然那壞小子不肯教，就讓二嬸我來吧。”李美娟拍胸口保證。


    “謝謝二嬸。”


    “我把我以前的車子牽出來，舊是舊了點，但性能還是很好的……”


    “謝謝二嬸。”


    “走吧走吧。”


    “好……”


    蔡嘉裕在游泳館耗了整個下午，終于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


    打開家里的桃木門，只看見橘黃色的陽光撒滿了客廳。


    “媽咪？”


    蔡嘉裕邊換上拖鞋邊喊，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從廚房出來，他抬頭，竟是蔡互曉。


    “我媽呢？”他把袋子扔到沙發上，漫不經心地問。


    “她有飯局，剛剛出去了。”


    “阿銀呢？（蔡家的女佣）”


    “她今天早上就請假了……”


    蔡嘉裕一到周末就睡到日曬三桿，早上家里就算打仗他都不知道。


    “那我爸也不回來了吧？”他皺眉問道。


    “嗯，二伯要晚上才回來。”蔡互曉有問必答。


    蔡嘉裕拿起茶幾上的隻果咬了一口，嘀咕著︰


    “搞什麼，早知道吃了飯再回來。”


    蔡互曉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開口詢問︰


    “嘉裕哥哥，你肚子餓嗎？”


    “餓死了。”蔡嘉裕往後一倒，直接癱在軟綿綿的沙發上。


    “那……要不要我做飯……”蔡互曉自告奮勇。


    “你會做飯？”蔡嘉裕仿佛听到天下奇聞地瞪大眼，像他這個年紀的孩子，別說男生了，連女生也沒幾個會做飯的。


    “會啊。”蔡互曉打包票，“以前爸爸媽媽"下田"時都是我做飯的。”


    所謂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就是這麼回事吧？蔡嘉裕心里冷不防閃過敬佩。


    “那你就做做看吧。”他倒想看看他手藝如何。


    “好。”蔡互曉立即興奮地沖進廚房里。


    蔡嘉裕昏昏欲睡地在沙發上等著，過不了多久，一陣陣熟食的香味飄來，他忽然又精神起來。


    蔡互曉將飯菜擺放在餐桌上，低嚷著︰


    “嘉裕哥哥，煮好了。”


    蔡嘉裕打了個哈欠，揉著眼楮走過去。他望了望桌面上乏善可陳的菜色——油亮亮的紅燒肉拌著黑糊糊的鄉下腌菜；白森森的清炒豆芽；還有上頭堆滿姜絲的咸魚。


    “就是這些？”他不滿地歪著嘴，心想這種東西拿去喂狗都不值。


    蔡互曉認真地點頭。


    “這是媽媽讓我帶上來的，嘉裕哥哥你就試試吧。”


    蔡嘉裕瞄了他一眼，半信半疑地夾起一塊腌菜，吃了下去——咸中帶香的味道在嘴里四溢。


    “嗯……”


    他咀嚼著，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蔡互曉期待而緊張地望著他。


    蔡嘉裕沒有表示好不好吃，僅是拉過椅子坐下，捧起飯碗吃了起來。蔡互曉不得要領，忍不住問︰


    “嘉裕哥哥，你覺得怎樣？”


    蔡嘉裕心里覺得挺好吃的，但嘴巴上又吝于夸獎，只好無稜兩可地冒出句︰


    “什麼怎樣？我現在餓死了，什麼東西都吃得下。”


    只要他願意吃，蔡互曉就很安慰了，看見蔡嘉裕不停夾起腌菜跟豆芽，他滿足地傻笑著。蔡嘉裕被他看得全身不自在，口氣不僅凶起來︰


    “看什麼？你站著不累啊？”


    “啊？”


    “我叫你坐下。”


    “哦……”


    “你也吃啊。”


    “好。”


    兩人各自低頭扒飯，都不拿正眼看彼此。蔡互曉是想看不敢看，只好偷偷瞄；蔡嘉裕則是尷尬中帶點別扭，假裝無視對方。


    香噴噴的米飯，帶有鄉村風情的菜色，以及沉默的兩人——這樣的情景喚起了蔡嘉裕內心角落里某個遺忘已久的記憶。


    他心里不知怎地居然升起一種酸酸的，帶著感激的情感。為了擺月兌這魔咒般的思潮，他清了清喉嚨，隨便找個話題開口打破沉默︰


    “你摩托車騎得怎樣？”


    “嗯？”蔡互曉有點詫異他會主動關心自己，連忙回答︰“我已經會騎了，再練習幾次就可以考試。”


    “是嗎。”蔡嘉裕頓了頓，又道︰“我爹地跟交通局的人很熟，你要考牌應該很容易過關。”


    “嗯，二嬸也說了。不過她說我還是要認真學，為了別人也為了自己的安全著想。”


    “也對……”


    “嘉裕哥哥……”


    “嗯？”


    “游泳……好玩嗎？”


    “一般般，去過幾次有點膩了。”


    “哦……”


    “那個……”


    “呃？”


    蔡嘉裕皺了皺鼻頭，扭捏地示好︰


    “你下次要是有空，就一起去吧。”


    蔡互曉想起蔡嘉裕上次說過“以後再也不跟他外出”，對方現在這樣邀約，不是表示已經釋懷了嗎？蔡互曉激動地猛點頭。


    “好的，謝謝你。”


    蔡嘉裕想不到自己簡單的一句話就能讓他這麼開心，心里頓時五味雜陳。看來自己過去對他真的太刻薄了，但對方卻既往不咎，還願意做飯給他吃……


    他忽然感到很羞愧，連忙扒光碗里的飯，丟下筷子。


    “我吃飽了。”


    他慌張地說完，一溜煙跑上樓梯。蔡互曉不知道他的想法，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也把自己的飯吃完。


    這麼一件平常的事，似乎又帶來了什麼微妙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