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的第一支舞 第八章
司雪晨一手扶著石牆,小心翼翼的沿著不斷下降的石階,進入湛家藏酒的大酒窖。
這里的恆溫保持在十二到十四度,讓穿著薄短袖襯衫的司雪晨覺得有些涼意,--
看著成排的酒架。還有不知延伸到哪里的通道、昏黃的燈光、石砌的酒窖,她覺得自己好像走進了古老的年代之中。
她試著往前走,轉了一個彎之後,就看見湛海藍站在酒架前,低頭看著手上的一瓶酒。
他听見腳步聲,一回頭便看到她。
“呃……總管叔叔說你在這,所以我……”她深深的一鞠躬,“對不起,我搞砸了你的晚餐。”
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不用總管叔叔來根她搖頭,說她的“杰作”湛海藍恐怕吃不下,連她自己看到成品也覺得很羞愧。
“妳就是特地跑來說這個的?”
“真的很抱歉,我是真的不會做菜,我跟湛先生說過,可是他說沒關系。”
司雪晨這才知道湛可齊為什麼會說沒關系了,因為他根本很少在這里吃飯嘛!
“既然他說沒關系那就沒關系。”他皺著眉,“不要再跟我說對不起了,妳的料理還吃不死人。”
“可是我真的覺得很抱歉,你確定不需要再另外聘請一個專門的?”
“我說不用了,妳要是不想做也無所謂。”他看著她,快步走過她身邊,“我也不是非要在這吃飯不可。”
“我不是不想做!”她連忙跟上他的腳步,“總之……唉,對不起。”
“不用再說對不起了!事實上這句話應該是我說的。”他從來沒有跟誰說過抱歉,所以表情還真有些不自然。
“跟我對不起?”她瞪大眼楮,一臉莫名其妙。
“這次造成妳的困擾,很抱歉,下次絕對不會再有相同的情況發生了。”
喔,原來他是指這件事呀!司雪晨不知為何,心里有些悵然若失。“沒關系,我只是突然嚇了一跳而已。”
“是嗎?真的沒關系嗎?”他微微一笑,“如果沒關系,那我們就繼續了。”
“不要!”她想都沒想的就月兌口而出,“我是說……不是,我不是想、想當明星。”
“我知道。”他明亮有神的眼楮盯著她,看得她有些發熱。“妳是個舞者,妳的舞台不在這里。”
她假裝不在乎的嘲笑自己,“我還不能算是舞者啦,誰會想用我呀?”
“我會。”他打開了手上的那瓶酒,從旁邊的櫃子里挑了一個角杯,
一邊倒酒一邊說︰“如果我有一個舞團的話。”
司雪晨看著他,“你不會用我的。”
他將那杯酒遞給她,“我要是妳就不會說得那麼肯定。”
司雪晨雙手接過那杯酒,手心立刻感到一陣冰涼,那是玻璃杯的溫度,
她對酒的認識不多,但看到那深深的褐黃色光澤里,閃著隱隱的綠色光芒,讓她非常吃驚。
“這酒壞掉了!”她非常認真的說。“你看,它里面有綠光!”八成是長了什麼霉或什麼菌吧。
湛海藍仰頭大笑,她從來沒有听過他大笑的聲音,原來他的笑聲是這麼爽朗好听啊!
這是一八六四年的Cognac,那個年分的Cognac都裝在古老的木桶里,所以帶著綠光,那是它的特征。”
這種年分的干邑酒是相當罕見的珍品,如果用酒杯的高度來算的話,兩厘米一份大約是喝一口,價格同等于一瓶XO了。
司雪晨立刻雙頰火紅,覺得自己出了一個洋相。“呃……我不知道。”
“妳現在知道了。”他聳聳肩,“這酒跟妳一樣。”
“跟我一樣?
“都在等人發現。”他將它托在手上,修長的手指輕輕的沿著那優雅的瓶身曲線移動到底。
“妳看,我找到它了。”
司雪晨看著他,眼楮一眨也不眨,他渾身沐浴在昏黃的光線中,整個人彷佛都浸在舊日的貴族氣息里。
那樣柔和的神色、那樣清澈的聲音,使她突然有了一種全新的體悟。
她並不是像那些追求不到她的人說的那樣,她的心不是冷的,她的心也有溫度、也會悸動的。
只是她一直以來都沒有發現,她的王子,原來就在這里。
她彷佛看到他站在螺旋梯的頂端發著光,而她在梯底伸長了手想要踫觸他,卻沒有勇氣抬起腳走上階梯。
“司雪晨。”
他輕輕喚著她的名,空氣在柔和的燈光中凝住了,她看著他的唇、听著他優雅的聲音,覺得自己像在作夢。
“妳知道英國世紀帝國舞團嗎?”
如夢初醒,她回到了最現實,她依然在酒窖里,空氣還在流動,而湛海藍依舊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知道。”她點點頭,“那是所有舞者的夢想。”
被譽為世界五大古典芭蕾舞團之首,世紀帝國當之無愧,它有世界第一流的舞者,和少數舞團能與之比較的廣大舞碼。
他們願意給妳試舞的機會,十二月十六號,也就是一個月以後的今天。”
司雪晨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才覺得有些惱火。
“為什麼?噢,你又……我說過我不要你的幫忙!”
天呀,她絕對絕對沒有進去的資格,明明知道做不到的事情,她是絕對不會去試的。
“我沒有幫妳忙。”他淡淡的說。“我只是幫妳寄了一些東西過去,讓妳去試舞的決定是他們做的,我並沒有出力影響。”
“你寄了什麼東西?”他又替她主張了,他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她真的完全搞不懂了,他似乎是真的為她好,完全在替她著想。
有誰會在乎她有什麼夢想、能不能成為一個舞者?
老天爺呀,他到底為什麼要如此關心她呢?
“我跟妳的指導老師談過了。”他看她一臉驚訝,又繼續說︰“剛好有事到紐約,順便的。”
“中秋節之後。”她喃喃的說著,“你出國去了。”
“差不多吧,不記得了。”他含糊的帶過,“我拿到了她的推薦函和妳的練習帶。”
“我的練習帶?”司雪晨更加吃驚了!“我沒有什麼練習帶!”
妳有,只是妳不知道。來吧!”
他將她手上的酒杯拿下,放到小方桌上。“我拷貝了一卷回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真的不懂,這到底算什麼?
“因為我想這麼做。”
司雪晨驚訝的眼楮始終沒離開過螢幕,她當然記得這間練習室,她在里面度過數不清的晨昏。
只是她想不通這些畫面是哪來的?是何時拍攝的?
看到自己出現在螢幕上,而且完全沒有失誤,那種感覺非常奇妙。
“看這卷帶子的時候,妳的老師曾經跟我解釋過,妳的變奏solovariation不但回復穩定,且輕快俐落,32個fouetteturns不但加插進了doubles,且一直沒離開過練習室中心。”
“妳不知道練習室里有隱藏攝影機是吧?妳的老師發現妳在單獨練習時水準超過許多人,可是一旦換到公開場地,妳就會失常。她說她曾跟妳談過,可是妳有『中國人的固執』,不願跟她談。”
司雪晨雙手不安的互握著,“沒什麼好說的。”
“我不這麼認為。”湛海藍拿起遙控器結束畫面。“司雪晨,我一直很佩服妳,妳是少數我認識能堅持自己夢想的人。”
她給他一個苦笑,“但我並沒有量力而為,我想我選擇了一個自己辦不到的夢想。”
“怎麼樣才算完成?站在舞台上,接受觀眾的掌聲?”
她點頭。“嗯。”
“那麼妳已經辦到了。妳的舞台在這里。”他伸手朝自己的眼楮一指。“而掌聲,妳也已經有了。既然妳成功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那是不一樣的!”司雪晨想到那個早上在海邊的相遇,原來他一直看著她獨舞。
他的眼楮是她的舞台,這句話讓她深受感動。
“我自己也知道一個人的時候我辦得到,可是你不知道我會害怕,我就是沒辦法讓自己不要去在意別人盯著我的眼光。”
“對,就是因為我不知道,所以我希望妳說出來。”他溫柔的說著。
“雪晨,妳的舞是為誰而跳的?”
“我小時候……我把拔很喜歡看我跳舞。”她輕輕的、回憶的說著,眼里含著淚水。“他說我是他的芭蕾舞公主,他一定會來看我表演的。”
“他答應過的,他說他一定不會錯過我的第一次登台,他說他會坐在第一排,第一個幫我鼓掌……”
“他說如果我害怕,他會替我加油,他會看著我從頭到尾……”
眼淚跟著滑下她的臉頰,她像是深陷在遙遠的記憶里,聲音開始哽咽。
“可是我看不到他,椅子上沒有人,我跌倒了,大家都在看我,他們是在笑我把拔沒有來嗎?可是他們不知道我把拔不會來了,他永遠都不會來了!”
“不管他來不來,妳的舞都要繼續下去。”他溫柔的說著,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手。“就算跌倒了,妳也要自己站起來繼續把舞跳完,相信妳爸爸也會因妳有繼續下去的勇氣而感到驕傲的。”
原來司啟聖在她初次登台那一天出車禍,結果他再也到不了女兒學校的禮堂,看他最寶貝的女兒表演。
她抬起布滿淚痕的臉,哽咽的說︰“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站起來,順勢把她拉起來。“妳的練習衣和舞鞋呢?”
她一愣,“在家里呀。”
于是她拉著她走出培訓中心,直接回到司雪晨家里。“換上妳練習的服裝和鞋子,我十分鐘後來接妳。”
他說完,就走回主屋去辦他的事。
司雪晨被他一催促,連要干嘛都來不及問,眼淚也還沒干,就披著一件小外套,穿著練舞時的衣服,被湛海藍拉上車。
在車上,司雪晨忍不住問道︰“我們要去哪?”
“學校。”
“學校?”她更糊涂了,“什麼學校?”
“我一直很在意我看到的。”他牛頭不對馬嘴的說著,“我不知道妳還記不記得那一年我們在溫室看到了什麼?”
“我記得,原本我們在玩捉迷藏,後來我把拔跟你媽媽就出現了……啊!你又要提那些事了,我不想听!”
他突然提起那些往事,一定又要說把拔和他媽媽做了什麼不好的事,她不想跟他吵架,所以干脆說她不願意听。
“我媽死了之後,我在整理她的房間時,看到了一些信件,于是我私底下委托了征信社,請他們查一些事情。”
“我不要听!”她把耳朵搗起來,“你不要說了!”
他猛然煞車,把車停在路邊,轉過來抓住她的雙手,把她的手拉下來,目光灼灼的看著她。
“妳要听。他們是情侶,他們一開始就是一對了!”
這個結果他早在信中就看出來了,他只是要征信社去找出那些相關的人來證實。
“我把拔有說過,他跟你媽媽是很好的朋友。”
“他們不只是朋友,他們是情人,妳還不懂嗎?
“就算他們是情人好了,你媽媽後來還是嫁給你爸爸了呀!而我把拔是個很好的人,他當然會關心自己曾經愛過的人啊!”
他咬咬牙,“我從來沒有說過不原諒她跟妳爸發生的任何事!”
“她是個不快樂的女人,我可以原諒她因寂寞做出來的任何不智的舉動,可是我不能原諒她把我變成妳……”
聲音到此忽然停止,他猛然停下來,放開司雪晨,用力拍打了一下方向盤,“該死的!”
“你還沒說完。”她輕輕的說,沒想到他也會有神情激動的時候。
這一晚,沒有想到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我說完了。”他放開煞車,重新上路,直接將車子開到司雪晨曾經念過的小學。
我們到這里做什麼?”
“跳舞。”他簡單的說道,接著便拿出鑰匙開啟這間私人辦的小學。
“你怎麼會有鑰匙?”
“妳忘了這間學校是誰辦的了?”
“對喔,是湛先生辦的,你剛剛就是回去拿鑰匙?”
他點點頭,把門打開。“我們從這個側門進去,妳還記得禮堂在哪吧?”
“應該還記得,不過這麼黑……”
她才說完,他就扭亮了手電筒。“亮了,怎麼走?”
“先直走看看。”
怕黑的她緊緊跟在他身後,差點被校園里的樹根絆倒。“啊!”
她一個踉,往前一撲,抓住他背後的衣服,他回過頭扶住她。“妳小心一點,這里很黑。”
“好,謝謝你。”她感激的說。
隨後湛海藍便握著她的手繼續前進,似乎沒打算放開。
黑暗中,她徹底紅了臉。
“好像在這里轉彎。”
丙然轉個彎,一個巨大的禮堂便出現在他們面前,湛海藍用鑰匙打開了玻璃門。
兩個人並肩走進有些冷的大禮堂。
他把她拉上舞台,並將手電筒交給她,“妳在這里等著,我去找控制室。”
“那這給你,我不要緊。”
“妳不是怕黑?”
她搖搖頭,說了一個小謊,“一點都不怕,你用這個照路,免得跌倒。”
他看著她,“真的不怕?”
她勇敢的搖搖頭,于是他將光亮帶走,她站在黑漆漆的舞台上,第一個感覺是冷。
湛海藍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妳要是害怕就唱歌壯膽吧!”
“我害怕,可是我不會唱歌。”
“每個人都會唱歌。”
“那你唱吧,你唱我就不會害怕了。”有他的聲音陪著,她就沒有那麼害怕,反而安心了不少。
雖然身處黑暗中,但卻不覺恐懼。
“好,那我唱了。”
司雪晨只是隨口說一句,沒想到他真的唱了!.
他的聲音很清澈,唱的是一首有些哀傷的英文歌,歌詞的意思是︰
溫柔的青鳥,哭了吧?
狄蒂思心愛的青鳥,溫柔的哭了吧?
這位達宏特少女,她沒有白活。
一艘艋舺將載她到卡瑪漢。
在那里,婚禮守護神,歌曲,笛聲,緩緩的引導她到情人門前。
那一天,一只精致的鑰匙鎖著柏制衣箱,
里面放著結婚禮服,
宴會上戴在柔臂的金飾,
以及為金黃秀發準備的春粉。
獨立船首的她,正析願星星,
疾風呼嘯,掀起了船桅,
她哀號的跌入海中,被浪吞噬了。
溫柔的青烏,在奇岩怪石中尋找。
哭了吧?
夢穿不到結婚禮服,
金飾居然戴不到柔臂上,
春粉居然無法散溢在秀發上。
突然間,他的歌聲停止了,突如其來的光亮籠罩了原本陰暗的舞台。
她全身被燈光包圍,黑暗的空間里,她是唯一的發光點。
“這是妳的舞台,雪晨,為妳的觀眾跳舞吧。”
她閉起眼楮,舞台下那成排的椅子全部都在黑暗里,只有一個在發光。
空蕩蕩的觀眾席里,只有一個人。
司雪晨睜開眼楮,看見她最愛的把拔,就坐在那里,為她鼓掌。
她的眼淚和笑容同時出現在臉上,她跳舞,沒有音樂,所有的節奏在她心中。
這是她的第一支舞。
當謝幕的時候,那個給她最多掌聲的人,在她的眼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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