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阿瑪菲 第六章
日子有如白駒過隙,和藍彥的交往,也邁入堂堂第七個年頭,兩人愈走愈久,他對藍彥的感情也就愈來愈深,但縱使渴望和她朝夕相處,他仍然尊重她一切生活上的選擇,不去多加干涉。本以為日子會這樣無風無浪的一直過下去,卻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他意外闖進她的秘密花園,這才赫然驚覺,原來生命的變數,早在他還天真地憧憬著未來時,便已悄悄發了芽。
一天,他在醫學院的餐廳吃飯,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葉國維,好久不見。”
他轉頭一看,原來是以前住在一起的學長。
“學長,好久不見,你也來這里吃飯?”他熱切的打著招呼。
“嗯,不過我吃完了,現在正要回去。最近過得怎樣?我記得今年開始,你好像也要到醫院實習了,對吧?”
“對,這個學期開始。”
“還好吧?”
“還可以。學長你呢?”
“我在準備明年的考試,平常除了上班,還要找時間念,很累啊!你呢?還住在那嗎?”
“沒有,我搬到別的地方了。”
“這樣啊,干脆找一天大家一起聚聚。”
“好啊,沒問題,看學長哪天比較有空,我們就約那天。”
“那就這樣吧,你慢慢吃,我先走了。”學長說著就要離開,但走沒幾步突然又繞了回來,“對了,你女朋友的傷勢好點了沒?記得提醒她兩個禮拜後要回來拆石膏。”
葉國維一楞,腦袋頓時空白一片,傷勢?拆石膏?這是怎麼回事,他怎麼完全听不懂!這兩個禮拜來他都忙著醫院的實習,沒跟藍彥見過面,但他幾乎每天都有打電話給她,如果她有事,怎麼會沒有告訴他?
“她沒跟我說這件事,情形是怎樣?她傷得很重嗎?”葉國維神色著急的問。
“啊,你不知道?你女朋友沒跟你說嗎?我記得大概是兩個禮拜前的事了。”學長稍微回想一下,“那天晚上快十二點時,她被送來,檢查後我們發現她的左小腿骨折,還有一點輕微的腦震蕩,我們替她打上了石膏,在醫院待兩天後,她就回家休養了。”
腦震蕩?骨折?葉國維听了震驚至極,藍彥竟然對他只字末提!
“是什麼原因造成的?”他表情很凝重的問道。
“听說是車禍,跟她一起送來的人傷得比她還重,現在還躺在醫院里。”
“車禍?”
“嗯。另外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讓你知道……”學長欲言又止。
“沒關系,學長,你說。”
“你知道馬道橋吧?那里每到晚上就會有一群人聚在一起車,警方取締過好幾次了,這次跟你女朋友一起送來的那個人,听我們急診室的前輩說,已經看過他很多次了,只是這次不幸傷得比較重。”
葉國維細細思索學長話里的意思,然後再重新加以組織。
“學長,你的意思是說,藍彥和在那里車的人是一伙的?”
“我也不敢肯定,但照情況看來,應該是這樣沒錯。”
听完學長的話,葉國維食欲全無,他匆促的離開餐廳,一出門口,馬上撥電話給藍彥。
“喂。”藍彥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
“是我,我有事要問妳,我現在過去找妳,妳在家等我。”葉國維的語氣很沖。
“干嘛?”
“妳還敢問我!”葉國維大聲地吼著,下一秒摔上電話,騎上他的車子。
一路上他連闖了好幾個紅綠燈,以極快的速度在車陣里穿梭,此刻他整顆心都在藍彥身上,他必須親眼見到她,了解她傷得如何;更重要的是,他要厘清學長的猜測,他絕不相信藍彥會和那群人混在一起!
四十分鐘後,他像一股巨浪,侵襲了藍彥的家,掀起了一陣狂濤。
“妳為什麼沒跟我說?”一瞥見她左小腿上裹著的石膏,他的怒火就跟著燒了起來,怒吼聲響遞整問屋子。
藍彥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只撐著拐杖,一跛一跛地走回沙發上坐下。
“妳怎麼不說話?這幾天我每天都打電話給妳,發生這麼大的事情,妳卻連說都沒跟我說!要不是遇到學長,他跟我提這件事,我到現在都還不會知道,妳究竟當我是什麼人?”
藍彥依舊默不作聲,只是徑自排弄著桌上的積木,她彷若無事的態度讓葉國維更加生氣。
“妳說話啊!”他的嗓門扯得更大,聲音更響,震得積木微微搖晃。
“已經沒事了。”藍彥把抽出的積木迭在最上頭,終于開口,但目光仍舊專注在積木上,說話的語氣淡漠,彷佛她只是受了一點小傷。
“沒事?那妳左小腿上的東西是什麼?妳真以為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嗎?還是妳以為骨折、腦震蕩就像擦破皮一樣,涂點紅藥水就沒事了?”
藍彥沒接他的話,也末作任何辯駁,只是放下手中的積木,靠上那張咖啡色絨布的舊沙發。
葉國維瞪著她,怒氣還在燃燒,絲毫沒有減緩的趨勢。
“我人就在醫院工作,馬上就能過去看妳,結果妳在那整整待了兩天,我竟然不知道,妳……”他氣得聲音發抖。“妳坦白跟我講,妳究竟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我到底算不算是妳的男朋友?我難道有天天綁著妳嗎?妳自己說--我只是要求妳有什麼事都應該讓我知道、或者跟我一起商量,這是尊重妳懂不懂?”話說到最後,變成拉拉雜雜一大串,已經有
些語無倫次了。
藍彥仍舊靠在沙發上,像塊海綿似的,任憑葉國維的怒語隨意攻擊,也完全不為所動。
葉國維看著她,嘆了一口氣後,朝她走去,蹲在她身旁,小心翼翼地拉起她長褲的褲管,仔細端詳起她的傷勢。
她左小腿上厚厚的一層石膏叫他看了心驚,他伸手撫模著它,語氣不自覺地放輕柔,“還痛嗎?”
藍彥搖搖頭,狀似輕松,卻教他心里一陣難受。從以前就一直是這樣,無論她遭遇什麼事、受了什麼傷,難過的總是他,而她永遠是一笑置之,彷佛事情跟她沒關系一樣。
“醫生說幾號拆?”
“大概下下個禮拜吧。”
葉國維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但嘴里忍不住又埋怨了起來,“妳知不知道骨折、腦震蕩這種事不是開玩笑的,只要一個不小心,隨時都有可能會留下不好的後遺癥!妳怎麼老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從來就不懂得好好照顧自己。”
聞言,藍彥聳聳肩,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另外,我還是要說妳,發生這麼大的事情,身為妳男朋友的我,竟然是隔了那麼久,而且還是從別人口中才知道的,藍彥--”他的語氣軟化,剩下的全是心疼。“妳到底知不知道我听到這個消息時有多擔心?妳至少應該跟我說一聲啊,妳怎麼可以當作沒事一樣!”
“我知道了,下次我會跟你說。”藍彥輕聲說道。
“呸呸呸!沒有下次了,妳听到沒?不準再有下次,否則妳就搬來和我住,由我照顧妳。”葉國維突然想起還有一件事必須弄清楚,他放下藍彥的褲管,坐到她身旁的沙發上。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要問妳,妳為什麼會受傷?”他看著藍彥,覺得她的眼神猶疑了一下。
“車禍。”她回答得簡潔有力。
“好端端的為什麼會發生車禍?”葉國維繼續追問。
只見藍彥神色一斂,不發一語,一副不願多談的模樣。
“妳真的和人家跑去車,是不是?”他試探性的問。
只見藍彥突然挪了一下位子,和葉國維之間拉開一臂的距離,接著從口袋里模出一包煙,想了想,又放回去。
“回答我啊,妳是不是和人家去車?”葉國維的語氣有點急促。
等了許久,藍彥終于松口承認說︰“嗯,在馬道橋那一晚,我的確和陳玉強他們比了一次賽車。”
听到她的回答,葉國維呆了幾秒。
“妳真的跑去車?”他想確定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錯了,他無法想象藍彥竟會跟新聞中被報導的車族畫上等號!他知道她的性格獨特、略顯孤僻,但怎麼都不至于會成為社會秩序里的邊緣人--車,那是他想都沒想到會發生在藍彥身上的事。
“那不是車,我們是在比賽,那晚的事也只是一個意外。”藍彥解釋道。
“那和車有何不同?妳告訴我,一個意外……一個意外就讓妳骨折加上腦震蕩,更不用說那個陳什麼強的現在還躺在醫院里,如果再多幾個意外,你們是不是要連命都給賠掉了!”葉國維氣急敗壞的說著,他不了解這麼嚴重的事,藍彥為何說得好像無關緊要一樣。
“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和他們混在一起的?”他的臉一沉,板著一張嚴肅到近乎可怕的臉。
“高一。”藍彥慢條斯理地回答道。
“高一?”葉國維簡直不敢置信,這比剛才她對他承認的事還叫他震驚,他萬萬沒想到她從那個年紀就開始接觸這一切,而他竟然完全不知情!虧他自認比任何人都還要關注藍彥,但不管是她抽煙還是車,這些她所學會的林林總總、狗屁倒灶的事,他全都沒有發現到。
起身離開沙發,葉國維走近落地窗,背對屋內而立的背影顯得沉重且心事重重,今天對他來說,無疑是個大震撼,有太多事情他必須好好想想。
沉默片刻後,他轉身看著沙發上的藍彥,目光像一把沉沉的劍,欲劃破所有的掩藏,直探她的內心,他無法再忍受他們之間存在著這麼多的隱瞞了!
“這幾年來妳一直和他們混在一起?”他問。
“我很久沒去那了,那天晚上是因為已經答應人家,所以才會去。”
听到藍彥的回答,葉國維怒氣又起,語調不自覺地提高,“答應人家什麼?妳把話說清楚!”
“陳玉強抓李秀文他們開刀,要他們插花,輸一趟十萬,所以李秀文來找我幫忙。”
“那之前呢?”
“之前的事沒什麼好說的。”
“什麼叫沒什麼好說的?”耐不住脾氣,葉國維吼問道。
藍彥難得嘆了一口氣說︰“我高中那個時候,因為工作認識了李秀文,是他帶我去馬道橋的,看久了,就開始下場和陳玉強他們比賽,事情就是這樣。”
“李秀文就是那次我在火車站前看到的男孩子是不是?是他教妳抽煙的?”
“那麼久,我不記得了,你也不用想得那麼復雜,那不過就是一種街頭賽車,不是你想的那種壞事。”
“壞事?妳真以為我在乎的是那個嗎?妳到底知不知道我在乎的是什麼?我在乎的是妳的安全!妳所學會的這些事沒一件是好的,妳到底懂不懂?”葉國維說得激昂,心情的巨大起伏讓他頓感疲累。
他靠在窗邊的櫃子,瞪著藍彥,片刻後再開口,語調已變得沉重,看著她的眼神也轉為憂傷。
“現在想起來,我是不是應該怪自己不夠關心妳,因為我花太多時間在自己的事情上,所以才會連妳做了什麼事、認識了什麼朋友,全都不知道。妳阿嬤死後,我沒有好好地關心妳,事情才會變成這樣對不對?”
“你想太多了,我沒跟你說的事,你本來就不會知道。”藍彥淡淡的說。
“是這樣嗎?”葉國維反問,鏡片後的雙眼幽幽的望著她。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她接下去說的話會有如平地里的一聲雷,帶給他更大的震撼。
“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藍彥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
她鮮少用這種口吻和他說話,他有些不安,于是小心翼翼的問道︰“什麼事?”
“我和英國JBL車隊談好了,下個月就要簽約。”
葉國維模不著頭緒。
“什麼JBL車隊?什麼簽約?妳到底在說什麼?”
“從明年開始,我要替JBL車隊跑英國福特方程式的賽車比賽。”藍彥將話說得更明白些。
聞言,葉國維一楞,整個人像挨了一記悶棍,久久無法言語。
氣氛彷佛一下子凍結成冰。他看著藍彥,不敢相信她會如此對他,沒有事先跟他商量,就私自作了這項決定,他既已不願意她去頹車,又怎麼可能答應讓她去參加時速兩百多公里的賽車比賽。
“我不答應。”他兩眼直盯著藍彥,口氣冷靜而強硬。她瘋了嗎?還是她覺得自己的命太廉價,能讓她這樣隨便拿來賭?
“葉國維,你錯了,這是我自己就可以決定的事,你無權阻止。”藍彥平靜地說道,語氣里全無退讓的打算。
“那我算什麼?我既然是妳的男朋友,我就有權阻止妳去做危險的事!包何況妳事先完全沒有詢問過我的意見,妳這樣做對我公平嗎?”
“沒有什麼公不公平,這是我自己的事。”
“我說過了,妳別想,賽車風險太大了,我不可能同意的。”
“賽車當然有風險,但沒你想得這麼可怕,會發生意外的只是少例。”她試圖讓他了解。
“我不管是少例、是小意外,還是怎樣,我不能讓妳冒這樣的風險,一丁點都下行!妳以為我不知道賽車是怎麼回事嗎?要開著時速兩百多公里的車比賽耶!妳去路上隨便抓一個人來問,看有沒有哪個作人家男朋友的人會同意自己的女朋友去從事那種危險的工作?今天妳不在乎,可我在乎;妳不怕萬一,但我很怕,妳打消這樣的想法吧。”與藍彥相處這麼久,這還是他頭一次用這樣專斷的語氣去干涉她的事。
“站在我的立場,我只知道這是個很難得的機會,不是所有人都能這麼幸運,有機會做自己想做的事。”藍彥的言語中在在都顯露出她的堅定。
“那我的立場呢?妳就不用管了嗎?藍彥,我能了解妳很喜歡賽車,妳也從不怕,這些我都知道,但現在害怕的人是我,因為那個『萬一』的代價實在太大了,妳能不能也站在我的立場為我想想?”葉國維軟硬兼施,試圖對藍彥動之以情。
“對不起,我做不到。”
“做不到妳也得做,妳以為我阻止妳是為了我自己嗎?這會不會太好笑,妳的命我比妳還在乎!”
“我不知道你是為了誰,但如果你是真心為我想,你就應該會了解,這是我真正想做的事,而且對我來說很重要,那是我一直在努力的目標。”藍彥平靜地重申她的想法。
听完她的話,葉國維一軟,感到前所未有的頹喪。
“不知道我是為了誰?我沒認真為妳想?妳是這麼認為的嗎?”他自嘲地笑了笑,“藍彥,妳真自私,對我說的話也夠殘忍。”
氣氛于是再度僵住,藍彥重新玩起桌上的積木,很快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移轉到那上面。葉國維看著她,心里突然怨恨起她來,她分擔不了他的憂愁,正如同此刻他分享不了她的快樂一般,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識到,他和藍彥之間的距離,遠比他所想的還要遠。
秒針移動的聲音在沉默中彷佛清晰了起來,滴答滴答的,時間一分一秒地流失,夕陽一寸寸的斜進,屋內頓時成了兩個世界,一明一暗,重迭的是他與藍彥的影子,卻不是他們的心。
“葉國維,”藍彥突然抬起頭看著他。“我們公平點吧,照例你抽一根,如果沒倒,就算你贏,到時我會答應你,放棄簽約,不再賽車。”
葉國維看著她,她眼里一片澄淨,再看向桌上搖搖欲墜的積木,他知道她想跟他賭一把,但她錯了,他和她不同,他永遠不會把她的生命安全拿來當籌碼,因為贏的機會或許大,但輸的代價他付不起,于是他走到桌前,揮臂一掃,積木頓時傾倒,四處飛散。
葉國維站在桌前盯著坐在沙發上的藍彥,口氣嚴厲且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說道︰“我不是三歲小孩,我分得出輕重,要我用這種方法來處理我們之間的歧見,等于拿妳的安全作賭注,我做不到。所以藍彥,要嘛妳就說服我,要嘛妳就放棄這個念頭。”
藍彥彎身拾起掉在地上的積木。
“我以前就跟你說過,這是我將來想做的事。”她雙眼直視著葉國維。
“以前是以前,我以前也想過要當發明家,但現實和願望是兩回事啊!”
“你說的沒錯,過去那或許只是我個人的一個念頭,一個又小、又不成形的願望;但後來我月兌離街頭賽車,我到練習場堡作、我參加比賽,我做了這麼多,終于被我等到一個機會,你說我能放棄嗎?我告訴你,不可能,如果你真是為我好,就支持我,葉國維。”
相識那麼多年,這是她第一次以這樣略帶激動的口吻跟他說話,賽車當真讓她那麼執著?
“如果我執意反對呢?”他問,仍舊不願意輕易讓步。
“那麼很抱歉,時間一到,這個約我是一定會簽的;至于你,不管你最終的決定是支持或者是反對,對我來說都不重要,因為那絕對不可能改變我的決定。”藍彥的語氣轉為冷硬,顯得十分陌生。
葉國維看著她,覺得她言語中的冷漠,登時像一只銳利的冰柱,直直刺進他心里。
“是嗎?對妳不重要?”他哼了一聲,嘴角再度露出輕笑。“妳現在只需要再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好。”他語氣很輕,目光探進她雙眼。“告訴我,在妳心中究竟有沒有我的位子?”
藍彥看著他許久,末了吐了一口氣,據實以告,“有,但不足以教我為你放棄一切。”
葉國維心里一痛,她的坦白很輕易地就刺傷了他,原來這就是愛情,沒有所謂的公不公平,他愛她這麼多,為了她可以什麼都不要,到頭來她還是執意走自己的路,慣于一個人生活,不在乎里面有沒有他。
頭一遭,他真的恨她。
“很好,妳成功的讓我死心了。”他的眼里閃過一抹痛楚。“藍彥,妳知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痛恨過妳,痛恨那天妳在這答應和我交往、痛恨一開始在門口遇見妳,我真希望妳從來沒有搬來過,我們也從未認識過。”
話一說完,他轉身離開,鐵門被他大力扣上,砰的一聲,在傍晚的公寓里,聲音久久不散。
那天晚上回到家,葉國維整夜未眠,不斷地想起藍彥說的話,想到她的堅決、她的冷硬,以及自己離去前撂下的話,想著想著,思緒不停的繞著,于是黑夜成了巨大的電影院,所有的片段就像里頭不斷放映的電影,他是唯一的觀眾,只有寂寞跟夜晚冷凝的空氣,緩緩地降落在他微涼的心田上。
棒天中午,葉國維接到一通電話,是他媽媽打來的。
“阿維,有一件代志你今仔日要和媽媽說清楚。”電話那頭傳來他媽媽詢問的聲音,口氣十分嚴肅。
“媽,什麼事?”他心不在焉的問著,眼楮仍舊盯著桌上的原文,但心思同樣不在那上面。
“昨天你是不是有返來過這?”
聞言,葉國維心神一斂,回答得很小心,“嗯。干嘛?”
“人返來是按怎沒進來自己的厝里?”
葉國維沒說話,但已料到他母親接下去要說的話應該不會太好听。
“你沒返來卻跑去別人家歷里對不?張太太講給我听,我才知影,你昨天在這大聲小聲,你給我講清楚,你們兩個是啥米關系,你這個囡仔實在很黑白來!”
“沒什麼啦,妳不要听張媽媽亂說,媽,我要讀了,有什麼代志下次我回去再說。”葉國維試圖改變話題,逃避他母親的追問。
“不行,你今仔日一定要給我講清楚!你以前就不時跟伊黏做伙,我想說你讀大學後可能比較會想,誰知影你不但繼續跟伊勾勾纏,而且愈做愈超過,我以前給你講的話,你是按怎攏不听,你是存心要給我氣死喔!”
“媽--”葉國維在電話這頭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母親的反應讓他備感壓力,心里沒來由的一陣煩。
“阿維,我跟你講過,樓下那個姓藍的個性不好,一個女人四處黑白嬈,形啥米體統,我是為你好,我的話你要听,你要交女朋友,媽媽袂反對,你在大學隨便撿一個卡正經的,媽媽袂講啥,但是那個姓藍的不行,我不答應!”
“媽,藍彥不是妳說的那種女孩子。”听到有人這樣說藍彥,縱使是自己的母親,他心里還是很不是滋味。
“我甘叨位說不對?每一次我若看到伊那粒紅頭,我就感覺真刺目,歷邊頭尾誰不知影伊每一日都嬈到很晚才返來。”
“好了,我知道,媽,我真的要讀了,有事改天回家再說。”他語帶疲憊的說。
結束和他媽媽的談話,葉國維拔下眼鏡,合上課本,趴在桌上,一股無法形容的力量壓得他快喘不過氣,他突然覺得很累,也許是昨晚沒睡好,于是他逼自己小睡一下。一覺醒來,已經接近四點,他打開課本,卻一個字也讀不進去,突然他像決定什麼似的,拿起披在椅背上的外套,走到屋外,招了一輛計程車,往家里方向去。
“吃飯了沒?”進了屋,他看著藍彥問,語調平淡,失去了以往的熱度。
藍彥搖搖頭。
“妳把東西收一收,這兩個禮拜妳到我那里住。”
藍彥沒拒絕,一拐一拐地走進房里,拿了一個旅行袋,跟葉國維坐上計程車,回到他租的房子。
接著兩個禮拜,葉國維在出門之前,便會在桌上準備一份早餐,中午和晚上再從外面買便當回來;另外他還買了一個炖鍋,且天天去市場買新鮮的大骨回來煮湯給藍彥喝。但這兩個禮拜來,他幾乎沒和她說上什麼話,往往只是他讀他的,藍彥則在一旁做她自己的事。
拆石膏那天,他利用實習的空檔陪藍彥到骨科復診,醫生說復原的情況很好,他心里那塊大石頭總算放下,但他堅持要她在醫院多留一天,好做進一步的檢查。
夜晚在醫院里,葉國維坐在藍彥病床旁的椅子上,靜靜的削著隻果。
“什麼時候簽約?”他突然開口問。
藍彥看了他一眼,答說︰“下個月中旬。”
“他們怎麼找上妳的?”
“上個月我去珠海參加比賽,賽後有人來找我,問我有沒有興趣去歐洲跑他們的福特方程式賽,贊助方面沒問題,有廠商願意提供。”
“珠海?妳怎麼會去那?”葉國維問,刀子一用力,長長的隻果皮斷成一截,落在地板上,就像一朵赤紅的花,開在他倆未知的人生旅途上。
“陳先生找我去的,他是我工作那個練習場的合伙人之一,自己另外有一支車隊,從我參加過幾次國內小型車的比賽後,他就陸續會找我去練車。”
“藍彥,”葉國維停頓了一下。“妳了解我為何不讓妳去嗎?”
“我知道。”藍彥說。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此刻她的聲音听來分外輕柔。
停下手邊正在削的隻果,葉國維轉頭對她說︰“這兩個禮拜來,我想了很多,妳去簽約吧,我不會阻止妳了,但妳要答應我,到了那,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讓我為妳擔心。”終于說出他對她的成全,葉國維心里一陣酸,看著手上的隻果,重新又動手削起皮來。
他何嘗不希望她快樂、何嘗不想看她完成自己的夢想?但人都有私心,他總舍不得離她太遠,更害怕到頭來的結局會換來一場傷心。
藍彥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葉國維把削好的隻果遞給她,她默默接過啃了起來,這期間,他們不再有任何交談。夜漸漸黑了,他替藍彥把枕頭放好,扶她躺下就寢;他則坐在床邊望著她的容顏,她那一頭醒目的紅發,如今被黑夜掩去了原本的顏色,發絲蓋住她的前額,這是一張他多麼熟悉的面孔、多麼熟悉的輪廓,他怎麼舍得和她永不相識!
輕輕執起藍彥的手,葉國維沉聲地說道︰“藍彥,對不起,我那天說的話--那不是我真正的想法,從來就不是……”說著他突然有些哽咽,于是低下頭,把臉埋進藍彥手中。
接著他感覺到藍彥的另一手,如同安慰般,溫柔地撫模著他的頭發。
“我知道,謝謝你,葉國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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