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孽……冤孽……”


    在清泉過去修煉的山谷中，那道長坐在原來的那張青石床上，放下已經掐算過的手，無奈地慨嘆，“天命難違，天命難違啊……衍靈兒，靈狐，一切只能看你們的造化了。”


    道長說完，神情沉重地低下了頭，且于轉瞬之間化為一個白發長鬢的無須老者……


    老者能做的，已經都做了，甚至包括折損道行泄漏天機，可是那二人卻依然已踏進了命定的劫數。


    如今看來，若要再幫他們，老者只剩下最後的一步路了。


    那是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決不會走的一步路啊……


    狐狸第一次發現，自己居然會流淚，像一個人類一般的流淚。他也是第一次發現，那個看上去根本不屬凡塵的精靈也會流淚，當然他的淚珠，也是無與倫比的美麗，並同樣散發著他一直渴求著的酒香。


    但是，他終于找到他了了呵！


    經過了千年的輪回，狐狸終于再次找到了那因他的過失而身墜六道的泉中精靈。


    再也不願放手般的，酎炎將面前的人緊緊地圈進了懷里。


    依靠著酎炎結實的胸膛，清泉那猶帶淚痕的臉上漸漸泛起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


    因為那狐狸真的追在他的後面，跟他一起投身輪回了！


    原來他在狐狸的心里，是那麼的重要啊！


    夜明珠所散發的淡雅光芒溫和地圍繞著擁在一起的兩人，過往與現實也就此交織在一起，形成那萬分鮮明的記憶。


    也許是過分沉浸于重逢後的喜悅，忘情之中的兩人都沒有發現，那原本承載著古玉的墨黑檀木葫蘆，竟緩緩地向牆壁內縮去……


    酎炎拼命地御風奔馳于遠離京城的深山中，臂彎內還護著看似耗力過巨的清泉。


    他們都過于大意了！


    一直都過著與塵世不同的生活，一直都保持著自己神仙精怪的身份，他們，早就已經將世事的復雜多變拋于腦後了。


    所以，當那收藏珍寶的宮樓因古玉離開原來的位置而引發樓內機關的時候，那突如其來的變化著實令毫無防備的酎炎與清泉一時之間窮于應付。


    多虧那些沖進樓內的錦衣衛在看到擁有過分不尋常樣貌的二人後都怔了一瞬，才讓酎炎得以帶著清泉沖出宮樓。


    然而皇宮畢竟是皇宮！


    雖然逃出了重兵把守的宮殿，酎炎與清泉卻沒辦法逃出那偌大的皇城！


    並不是那些所謂的大內高手的武功真的那麼高，而是忌諱道長吩咐的二人都不敢出手傷人，在處處退讓之下，雖不會被逮，卻難免有些畏首畏尾。


    時間拖得越久，圍捕二人的追兵就越多！整個皇宮登時陷入一片從未有過的混亂。


    任何人都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會盜寶盜進皇宮來！


    出于獸性，酎炎在出手的時候並沒有考慮太多，只是將人擊傷至無法起身追趕；而天性過于善良的清泉卻總是無法狠下心，在反抗的時候不忍下重手。結果那些士兵也看出來，那個漂亮得不可思議的少年比那個頭發紅得嚇人的煞星要好對付得多，為了保全自身兼帶立功，便全部都向清泉圍了過去。


    結果本來想全力救清泉的酎炎不得不費了更多的力氣去"清除"那些擋在他前面，妨礙他救人行動的障礙物。


    當酎炎解決掉將清泉包圍起來的士兵後，看到的就是清泉那張慘白而帶有疲憊的面孔。


    “啊——！”


    憤怒而低沉的吼聲驚雷般響起，另原本就逐漸趨于平緩的打斗為之停頓了下來。


    忘卻了道長的警告，酎炎的身影化作一道緋紅流光瞬間掠到清泉身邊，在那些士兵還沒看清楚之前，皇宮內便失去了那二人的蹤影，只留下一陣若有似無的淡淡酒香彌漫在整個皇城內，久久不散……


    “酎炎……”


    虛弱的呼喚傳到奔馳中的酎炎的耳邊，卻無法停止他的腳步。


    “停下……別再施法了……”


    怎麼可以？不施法的話，不是要讓那消失千年的人兒再次陷入另一個苦難之中？


    “你再不停下，我永遠都不理你了！”


    那近似撒嬌的威脅居然比什麼都管用，讓疾馳中的狐狸一下子停了下來。


    “我不施法了，你不許不理我！”


    酎炎焦急地握住清泉的肩膀，眼中布滿討好的神色。


    清泉的面孔已經恢復了些許的紅潤，說起話來也比較有力氣︰“師父吩咐過我們，在凡間不可以亂用法力，你為何明知故犯？”


    “我……我也知道，可是……無論如何，我都沒辦法不去救危險中的你！我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啊！衍靈子……”


    唉！伴著無聲地嘆息，清泉的眸中漾起如水的溫柔︰“你這狐狸啊……到輪回走了一遭，卻還是那麼的魯莽胡涂啊……”


    提到輪回，酎炎的心又開始疼了起來，“對不起……都是因為我的粗心，害你遭受轉世之苦……衍靈子，你盡避懲罰我吧！不管你給我什麼樣的懲罰，我都不會有一句怨言！”


    看著狐狸臉上那視死如歸的決然表情，清泉忍不住笑了起來︰“是誰告訴你，轉世讓我受苦來著？”


    “可是……”酎炎無法將目光從清泉那令人迷醉的笑容里移開，“你本來是不受六道限制的精靈不是嗎？通常……只有犯了過錯的天人才會被罰投胎轉世的啊！”


    “你認為我犯了什麼錯嗎？”笑容一點一點從酎炎思念了那麼久的臉龐上隱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無奈和淡淡的憂傷。


    “當然不是你！”酎炎拼命地搖搖頭，“錯的都是我！我不該把你送我的古玉遺失在人間！那樣你就不會被連累，不會離開天外天了！”


    “傻狐狸，我會陷入六道輪回，根本就不是你的錯啊！而是……”清泉那欲言又止的表情讓酎炎的心中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可是他卻不知道那感覺代表了什麼。


    “甘心墜入輪回，大概只是為了一個答案吧。”阻斷與酎炎的目光糾纏，清泉別過了臉。


    “答案？”


    茫然地重復著，酎炎的心思卻被清泉那傷感的側面所吸引。


    天色已經差不多完全暗了下來，酎炎那雙金色的眼楮卻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清泉絕塵月兌俗的容顏。


    無聲的晚風在兩人之間緩緩地流動著，帶來林間樹葉的輕響以及不知從何時開始出現的蟲鳴。


    “酎炎，你為什麼會願意跟著我轉世？”


    沉默多時之後，清泉再次幽幽地開口，而面孔卻依然轉向一旁。


    “因為是我連累了你，所以我一定要將你找回來以彌補我的過錯！”酎炎說出了一直被他看作理所當然的理由。


    “不……”清泉略顯痛苦地閉起雙眼，復又轉回來定定地望向酎炎，“我說了，那根本不是你的過錯！我問你，如果你早就知道我轉世並非因你所累的話，你還會不會跟我一起投入輪回？”


    “我……”


    從來沒有想過這種情況的酎炎在冷不丁被問及後居然訥訥地無法回答！


    如果當初他知道了衍靈子並非是因為自己而誤墜塵世的話，他還會那麼義無反顧地去追尋嗎？


    我會！


    酎炎的心里萬分確定！就算真的不是因為他的錯，他也一定會追隨衍靈子而去！


    但……他為什麼會那麼肯定呢……？


    這次沒用清泉來問，酎炎已經在自己問自己了。


    考慮起從來沒考慮過的問題，酎炎已陷入自己的思緒，連面前的清泉在何時悄然離去都懵然不知……


    有些時候，人總是會忘記一些原本很重要的事；有些時候，人也總是會在許久之後才明白早就應該明白的事。


    狐狸也是如此。


    對一只記性不好偏又忘性絕佳，反應遲鈍的狐狸來說，更是如此。


    到凡間走了那麼一回，酎炎居然想起了很多的事，比如說，他原本是一只應該在天外天看守靈玉，使之吸收靈泉精氣的狐狸，可時間一長，他偏偏忘了個一干二淨。雖然總是會往泉邊跑，覺得會有什麼事發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究竟會發生什麼，甚至連自己的酒癮也都快忘干淨了——如果不是那靈泉真的變成了酒泉的話。


    他也記起，飲了泉中之酒，逐漸修得法力的事。


    他也記起，第一次離開天外天，就在狐仙界遇到初開始修煉的蘭若亭的事。


    他也記起，蘭若介紹那調皮嬌俏的青璃給他認識的事。


    他也記起，無論與蘭若他們修煉多久，總是會拒絕他們的挽留，堅持要回天外天的事。


    他也記起，當那精靈從泉中幻化而出，他就失了心神的事……


    那些原本消失于記憶深處，幾乎無法窺視的過往，一幕一幕，萬分清晰地在酎炎的腦海中重現。


    這一切只是因為一個理由——在用他那幾乎從沒用過的大腦思考過後，他終于明白了自己早該明白的事。


    當他發現自己明白了之後，卻不知該如何面對清泉了！


    那狐狸已經許久不曾開口跟他說話了……


    清泉的胸口疼得幾乎無法呼吸。


    轉生為人的唯一缺點，大概就是無法抗拒的痛楚吧！雖然那可以緩解精神上的痛苦……


    自從那天他說過了那些話後，狐狸就幾乎沒有再開過口。


    說不定，狐狸是後悔了。因為他一直在說，自己的轉世並不是狐狸造成的。


    每次想到這里，清泉的胸口就不能不疼，也就不能呼吸了。


    從山路轉到城鎮，從城鎮再轉回山路，酎炎與清泉正走在返回忘憂谷的路上。


    馬匹已經在他們到達順天府後就送給了窮人家，逃出皇宮後，也沒有時間再去找馬。兩個人就那麼徒步走著，幾乎不眠不休，因為一旦停下來，他們就不得不面對彼此。


    清泉從來都沒有想過，他和酎炎居然會走到這麼不堪的一步。


    為了這只狐狸，他甘願拋棄自身修為，轉世以求得到肉身，可是狐狸……


    清泉無法自制地悄悄回頭望向走在自己身後的酎炎，卻發現酎炎也在以極其復雜痛苦的眼神望著他！而當他張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酎炎卻已經將頭轉向了別處。


    清泉暗暗地握住拳頭，咬緊牙關讓自己的表情在沒有失去控制前轉了回去。


    事到如今，他寧可自己什麼都沒有想起！他寧可自己不是什麼衍靈子，而仍是那個無法得道成仙的水清泉。


    至少在那時，酎炎不會這麼逃避，而且還會說想舌忝他的嘴唇呵……


    精神渙散間，清泉沒有看到自己腳下那截亙在狹窄山路上的木樁，所以當他不小心被那木樁絆到的時候，整個身體便都無力地向前栽了過去。


    “衍靈小心！”


    本來已經閉上雙眼準備要接觸到冷硬土地的清泉在一聲充滿熱烈深情的呼喚聲中落入一副強壯結實的胸膛。


    他不敢看清泉，一點都不敢。因為他在害怕，怕自己會做出傷害清泉，讓清泉永遠都不會原諒他的事來。


    他想踫他呵……


    可是那種踫跟以往的踫觸並不一樣！


    他想要觸模到清泉身上的每一寸肌膚，他想要汲取他身上的每一縷芳香，他想要用自己的身體來感受他每一個悸動，他想要用自己的唇舌嘗遍他那誘人的味道……


    即使他真的很笨，他也懂，這種強烈的想要踫觸清泉的，已經跟以前那種因為喜歡酒香才會賴在清泉身邊的時候完全不同了。


    那是一種冒犯，是一種褻瀆！


    如果他真的做了那些事，大概清泉會永遠離開他了吧！


    他不敢愛他呵……


    如果不看他，不跟他說話，大概就會慢慢平靜下來吧……那麼他們就應該可以像以前一樣，那麼親密地在一起了。


    他明明已經在盡力地控制自己了，可是為什麼還是無法不去注視那個縴麗身影呢？


    因此，當那個身影因為一個木樁而險些跌倒的時候，他想都沒想，身體已經沖了過去……


    “放開我。”


    酎炎在成功地挽救了清泉即將與大地做親密接觸的命運後，得到的卻是如此冰冷而無情的回報。


    “衍靈……”


    他不想放開啊……已經有多久不曾這麼接近他了呢？


    “我說放開我，你听不到嗎？”


    清泉用力地掙月兌開酎炎的懷抱，閃身走到旁邊。


    “衍靈子……”


    酎炎望著清泉那充滿拒絕意味的背影，實在沒有勇氣去接近他。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竟會尷尬到這種地步，背對著酎炎的清泉，不禁慘然一笑。


    難道這一次，他真的輸了嗎？


    就在兩人都找不到打破僵局的辦法的時候，一些不相干的人倒是幫了他們的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