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言是非  第三章
作者:席絹
    這是範喜言第二次惹上麻煩。


    所謂的麻煩,便是指這種狀況——


    “你這個抓耙仔!看我家庭失和,你才高興是吧?世界上就是有你這種興風作浪的人,才會使得股市崩盤、米酒買不到、中華隊輸美國隊、天母球場跳電十五分鐘——”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說您啊,怎麼就不會反省反省自己?是你自個兒在這兒大聲嚷嚷要帶著小老婆到大陸上任新職的,我不過轉達給你夫人知道而已,怎麼可怪到我身上來?”範喜言很願意與這位男客講出個是非曲直,但無奈抓狂中的男人無此共識。


    “踫”地巨響,男子用力槌擊櫃台桌面,把最後兩位客人也給嚇跑了。“我的家務事與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你管我有幾個女人,你憑什麼告密?好了,現在我老婆要和我離婚,我的工作丟了,你高興了吧?臭婊子,今天要是沒給你一個好看,我李營崇誓不為人!”卷起袖子,一副很威脅的樣子。


    範喜言在心中暗自叫糟,下午三點時刻,店里只有她一人,如果這個盛怒中的男人對她動粗,她是免不去一頓皮肉痛的。她悄悄抓了根木棍在側,嘴上沒有絲毫悔改之意息,仍道︰


    “為什麼你們這種做錯事的人都不會反省自己?既然訂下了婚姻這種契約,就該好好遵守不是嗎?怎麼可以毀掉契約?既是如此,您夫人要求終止契約也是合理的吧?”


    “羅嗦!”理屈的人向來崇尚由暴力討回一點佔上風之得意感。伸手就要打過去一巴掌——


    範喜言呼吸一窒,忍不住閉上雙眼,同時揮出預藏的棍棒


    “哇啊——”尖號聲之淒厲,可媲美女高音。


    咦?怎麼不會痛?範喜言心中存疑。她相信她有打中那男人,但那男人粗大的拳頭也必會揮中她,理應是兩敗俱傷的結果才是吧?


    先悄悄睜開左眼……啊?!兩眼同時瞠大。她看到了那男人的雙手早一步被人抓住,卻沒來得及阻止她棍棒敲打在衰男的手指上,噢!那一定非常、非常地痛。瞧,那衰男除了哀號流淚外,連一句咒罵也擠不出來。她趕忙丟開手中的桿面棍,期望自己就算看起來不像個受害者,也不要明顯是名施暴者。


    “啊,謝謝你的仗義相助,小女子銘感五內。”她輕身一福,當下忘了此刻並非身處古代,眼中晶燦的光芒只閃爍在帥哥身上。


    帥哥也就是楊敦日,將那可憐的男人扶坐在一張椅子上後,對她微微苦笑。現代的女性實在不能小覷,個個都自有一套保身的絕門功夫。看來他是多事逞英雄了,這種陣仗,她應付得來的,比較需要列入保護的恐怕是所有企圖施暴的男人。


    “能不能給我一些冰塊?這位先生需要冰敷。”


    “不用了吧?他該受點教訓的,也好教他知道別隨意對女性動拳腳。”範喜言對這種一錯再錯的男人完全施舍不出一丁點同情心。


    “我想他已經很知道了。”楊敦日仍是堅持地道!“給他一點冰塊消腫鎮痛吧。”


    不過,才說完,那尾衰男便已逃之夭夭而去,拼著殘喘的老命也要逃出煉獄,奔向生天。一溜煙就不見人了,動作之迅速的。


    範喜言攤攤雙手,表明不是她不願施善心,而是人家根本不領情。


    “呃……”想到了救美的英雄其實有個更偉大的身分——客人之後,她連忙撈來菜單,幫他帶位︰“先生,這邊坐。一位嗎?”


    楊敦日有些啼笑皆非,覺得這位女士變臉的速度快到像是曾經到四川拜師學藝過。幸而他的反應也不算太慢,坐下之後道︰


    “我等人,請先給我一杯摩卡。”


    “摩卡就好了嗎?要不要再來一份鮪魚松餅?我的最新力作哦!”


    肚子似乎有點空虛,他想了想點頭︰


    “那就來一份吧。”


    “你不會失望的。”她很快進廚房施展身手去了。


    以她略為豐腴的身段來說,動作實在稱得上迅速敏捷了。有了工作上的目的,楊敦日才對她有絲關注起來。當然,不能不說他其實非常好奇這位女子怎會常常遇到這種狀況。才見過她三次,就有兩次見人在她這邊撒野;這次更嚴重,那男人甚至企圖對她動粗。


    旺盛的好奇心讓向來獨善其身、不管他人瓦上霜的楊敦日忍不住在她端食物過來時月兌口問道︰


    “剛才那人……是你朋友嗎?”


    “才不是!”她嫌惡地搖頭︰“他在對面大樓上班,我才沒那麼不幸當他的朋友。”


    “那,是他吃霸王餐不付錢,所以與你起爭執了?”


    “不是。我還沒遇到這種客人過。”


    “既然沒有這種糾紛,你與他怎麼會弄到動手的地步呢?”這下子他更加好奇了。


    範喜言輕哼了下,雖然極不願給人三姑六婆的印象,但還是直說了︰


    “他外頭有女人,我只不過在他夫人來店里消費時,順便提醒她注意一下而已。那個男人打算帶小老婆去大陸赴任,我看不過去。”


    楊敦日傻眼。居然是為了這種事?!


    “你不知道這種家務事管了只會沾來一身麻煩嗎?”


    她下巴一揚,全然沒有悔改之意。


    “我無法裝作視而不見,我沒法子當那些個知情不報,然後害得被背叛的妻子成為最後知道的可憐蟲。”


    “就算成了可憐蟲,又干你何事呢?”他不懂她何來的理直氣壯。“如果是自己的親人也就罷了,但陌生人的家務事也管,你也真是太多事了。”怎麼這個女孩看來年紀輕輕的,卻已染上歐巴桑才會有的多管閑事癥頭?


    範喜言被責備得一楞。救命恩人罵她呢!她真的是錯誤的一方嗎?


    “你認為我該坐視眼皮下看到的不公不義之事,別當那個舉發的第一人嗎?”


    “當你還學不會拿捏分寸時,我建議你先這麼做比較好。”楊敦日給了點忠告。“這並不表示我們必須坐視——”正想再補充說明一些看法,但時間上已不允許。他等的人已經來了,而店里也擁進了其他客人,致使他們的閑聊不得不中斷。


    “嗨,學長,抱歉我遲到了,你等很久了嗎?”窈窕縴弱的女子款步走來,一身的輕靈,瞥了眼範喜言,露出微笑,好驕傲地表現自己弱不禁風的身段。


    “呃,不會。”楊敦日起身替她拉開椅子,沒有提起自己其實也才剛到。這位嬌貴的學妹與人有約時,向來“準時”遲到一個小時。听說但凡是美女之流都得擺擺這種派頭,而男士們必須甘之如飴地生受。他這個人比較取巧,向來是約二點就二點五十分到,既不浪費自己寶貴的時間,又能滿足女性的虛榮心。


    “我要一杯薰衣草、一份生菜沙拉。”弱質女子優雅地欽點菜色。


    “馬上來。”範喜言板著臉走開。心情仍因他對她的批評而跌宕。他認為她是自找麻煩,而非伸張正義……難道不管在什麼時代,她的所作所為全是毋庸置疑的錯事嗎?


    “嘻!”待她走遠後,縴瘦女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笑什麼?”楊敦日收回看範喜言的眸光問著。


    “她很胖對不對?如果她再瘦個十五公斤,一定比較好看。”


    胖?會嗎?就他的眼光來看,這女服務生相當豐滿有致,豐腴的美感十足,哪里令人覺得胖了?不過,他很能體諒,畢竟在竹竿眼中,任何稍有曲線的物品全叫胖。


    “學妹,你今天約我出來有什麼重要的事嗎?”不想把話題繞在別人身材的批判上,他直接步入正題。


    弱女子當下收起笑容,哀怨地垂下眸子,輕問︰


    “他……最近似乎很風光?”


    “啊,原來你想找的是奇偉?為什麼不明說呢?我可以找他一同來的。”楊敦日故意表現出吃驚的樣子。一點也不意外,最近奇偉大量曝光,昔日那票迷戀他的人又一一蹦了出來,搞得常大帥哥火大不已,昨天就跑到墾丁度假順便躲起來。


    “他知道我找你,為什麼就不自動一點跟來?”女子幽幽聲如泣如訴。


    誰有那個美國時間啊?楊敦日自己也是被學妹狀似洽公的口吻給拐來的好不好?但他不能學常奇偉那樣任性地愛來就來、高興拂袖而去就拂袖個一乾二淨,那一種“酷”行為是帥哥的專利,像他這種“鄰家胖大哥”最好別妄想嘗試,繼續溫吞地當個老好人就行啦。


    “學妹,奇偉很忙,你是知道的。”他的安慰到此為止。吃完了松餅,他問道︰“早上你在電話中提到你所經營的精品店需要兩個短期店員,不知道你所要求的條件是?”


    弱女子揮揮手,有些不悅想談的話題被移轉掉。


    “也沒什麼,就兩個短期工讀,一個早班、一個晚班,為期三個月,忙到過完舊歷年就可以了。那不重要,我相信學長會替我安排好的。以前在學校時,你最疼我的嘛!”美女一向樂於接受他人的服務。


    是喔,所以活該繼續被佔便宜、予取予求下去。


    “我會安排。你什麼時候需要人手?”咧開敦厚的笑,仍是殷勤的好好先生樣。


    “下星期五吧,你找三、五個人來讓我面試,啊!不然我去你們公司選好了,就這麼說定了。”弱女子眼中閃過光芒,忘情地伸手抓住楊敦日。


    楊敦日低頭看那雙雞爪,幸而她很快收回去,不然他都要被那冰冷的手掌凍傷了。瘦仃伶的人向來血液循環不好,一到秋冬時節,簡直是活動冰棍,怪凍人的。


    “呃,呃,學長,你千萬別會錯意,我對你一直沒其它的意思。不是嫌你胖,你很好,真的很好,是我沒有福氣。你一定會找到最合適你的人的,雖然我一直知道你暗戀我,可是我卻是把你當大哥看的……”


    這女人是在安慰人,還是在炫耀功績?


    將食物端上桌,範喜言听到了洗衣板女叨絮的演講詞,不免浮現這個疑問。嘴巴上說這沒什麼重點的安慰詞令,眼中閃動的卻是被仰慕的自得,像是很滿意有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就算對方不是她要的也很開心。


    那麼……帥哥喜歡這個洗衣板女嗎?範喜言偷瞥過去一眼——


    就見帥哥唇角微微抽搐,像是忍住某種情緒,使得表情顯得淒楚無比……莫非真的……?


    啊……沒天理,洗衣板有什麼好喜歡的嘛!


    範喜言垂下雙肩,失望地回廚房嘆息。


    她從不以為自己丑,事實上她是個粉女敕豐腴的唐代美女,但顯然在這里是不吃香的。


    而這,讓她有些失落了起來。


    莫名地,就是失落。


    “你喜歡上那個客人了。”王伶說得多麼斬釘截鐵。


    “才不是。我說過了,欣賞罷了。”


    “逞強的人都會這麼說來掩飾自己已然心動的事實。阿範,雖然說你是我們這一群里面唯一結過婚的,但別忘了你其實也不過才二十歲,在我們這票二十六歲的成熟女人眼中,你只是個少女,有情竇初開的權利。”


    “什麼情竇初開?不會的,我這為人婦的身分,自是知道分寸,豈容許自個出這種丑事?”她可以欣賞全天下的帥哥美男,卻不可以喜歡動心,那是不成的。


    範晴這回倒是與王伶站在同一陣線︰


    “如果你這輩子都回不去了,你仍是要堅守已婚身分,錯過任何可能的良緣嗎?我可看不出來你有那麼思念你那個古代的丈夫。”


    範喜言正色道︰


    “這是原則問題。已婚的身分就是已婚,不能因為時空相隔就不認帳,我做不出這種事。”


    “但你管得住你的心嗎?”王伶哼了聲。


    “為什麼不行?”她可以的。欣賞與喜歡不同嘛!“我向來痛恨不忠、出軌,也勇於揭發別人的私情,沒道理寬以待己,我絕不做出背叛的事。”


    “所以這輩子獨身也沒關系了?”範晴有點笑不出來,沒想到這小妮子的大腦是用水泥灌成的。


    “反正我養得活自己。”範喜言舉了舉手中的刺繡。她一手好繡工替她掙得了不少鈔票,都是康柔雲這個金頭腦替她打點,繡品全拿到日本販售給那些唐文物收藏家,隨便一塊繡布都能換回令人咋舌的金額。才半年就讓她存到了七位數字的金錢。


    王伶與範晴同時聳聳肩,覺得古人就是古人,有些觀念就是不會變通,既然如此,又何須爭執下去?反正日後要是真有什麼改變,事實勝於雄辯,不必多說啦。何況她們不認為自己講得過阿範。一個對自己信念如此執著的人,口才再便給的人也說不動她的。


    範喜言想與她們談的並不是這個,而是“美”與“丑”的分別。


    “我在想,不管時代如何改變,對美丑的定義都應是以相貌端正為基礎的吧?那為何,一個明明面黃饑瘦的女子,會自認為是大美人呢?就算『瘦』是現代人所追求的,可瘦並不表示是美呀。”


    “這是迷思嘍。不景氣的世道,賺錢的行業不外乎減肥、塑身、治禿頭、隆乳、壯陽。人們覺得禿頭丑、平胸丑、肥胖丑……卻不表示當你不禿、不肥、不平胸之後就會成為俊男或美女了啊。但那又怎樣,每個人還是願意花大把鈔票去砸出一個夢想。就像你們唐代,不見得人人都可以肥美得像傾國傾城的楊胖妞,但每個還不是極力增加自己的重量?今天你會訝異一根瘦竹竿對你露出睥睨的笑,但何不回想一下,以前你們不也是投以那些吃不胖的人輕忽的眼光?”


    “我沒有。”她才不會做這種事呢!


    “但其他人都有不是?”


    這倒是。範喜言點頭。


    王伶嘻笑地點點她︰


    “阿範,感覺很不好對不對?在你的世界是丑女的人卻在這兒以美女自居,當你是丑女看。有點刮傷了美人阿範那顆美麗的自尊心對不對啊?”


    範喜言勉強同意心底是不開心的。


    “其實我對別人的批評很能心平氣和,反正別人的評價於我無傷,可是……”


    範晴接口︰


    “可是在一個你欣賞的男人面前被認為長得丑,心情就差得不得了啦,是不?”


    也許是吧。想駁,也駁不出個所以然。


    “別說那個了。阿範,我們最想知道的是你怎麼惹得客人要對你動粗呢?”


    “那男人外遇,我不過提醒他妻子注意一下而已。我可沒要他妻子去請偵探跟蹤抓奸,但那男人把自己的錯都怪到我頭上來了。”


    喔……


    王伶與範晴相互交換個無奈的眼神。是呵,還會有什麼呢?會招徠麻煩的事永遠只會是這一樁,為什麼阿範永遠學不會什麼叫明哲保身呢?她們都不知道該怎麼對她說了。


    “阿範,麻煩你好歹注意一下自身安全好嗎?”


    “如果你控制不了自己的正義感,那至少要學會伸張正義之後,該如何全身而退吧!”


    她們深深覺得事情不該繼續這麼下去了。望向範喜言的眼神分外堅定。


    今天是範喜言的休假日。其實她對休假並不感興趣,但王伶她們說根據什麼勞基法的,非要她休息不可,於是她一個月有六天不知該何去何從。


    以前她借住在範晴或王伶家,直到厭茶上軌道之後,她堅持自立,搬到厭茶的樓上居住,從儲藏室里清出五坪大的空間容身,當成小套房住也算自得其樂。


    她討厭獨自一人,她不愛這種孤寂,更討厭孑然一身的落寞感,但這些都由不得她。事實上是,她就是處在這樣令她難受的氛圍中,纏纏繞繞得她幾欲窒息。可,這能與誰說呢?這兒,沒有相同際遇的天涯淪落人,她的惶恐不安只能自己嘗。


    縱使她已習慣了這邊的生活,但不代表她全然的適應並融入。好奇心總是有的,所以她搭過飛機、乘過游輪,大車、小車都坐過,這小小的台灣也算環島旅行過一回,那已足夠滿足她對這個年代的所有好奇了。


    而後,她便處在一種茫然之中,藉著工作來淡化自己與這世界格格不入的事實,不敢思索自己的未來將會如何。常常告訴自己走一步算一步,反正這里也不是個太差的地方,但未來會這麼一直下去嗎?


    她會在這里終老嗎?不知道。


    她會回到唐代嗎?也不知道。


    她的未來在哪里?哪兒又是她該去的地方?


    不知道,全不知道。


    她,範喜言,本是一個唐代平凡女子,再平凡不過的人也不可能來到這兒成了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沒著落的無助感讓她討厭休假,討厭流浪街頭的感覺。她對這兒已沒有太多好奇,只想知道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是為什麼?


    但,誰能告訴她呢?


    不能告訴她,至少給她一份寄托吧。這般強迫她休假真是殘忍,教她只能在街頭晃蕩,像抹游魂。


    雙足踩過枯黃的落葉,仰頭看行道樹,黃黃綠綠的繽紛,宣告著冬天即將來臨的訊息;上個月還是盛夏的天候,冷不防天便涼了下來,像直接跳過秋天也似。


    台灣實在不是個四季分明的地方,冬天不夠冷,夏天倒是夠熱,而春天與秋天又微小得像不存在。


    她是怕冷的,以前冬日至,她總讓下人隨身抱著小火爐偎在身邊,烘手烘腳來驅逐冷意。但來到了這兒,反倒怕起盛夏的酷熱,只受不了那像是永無止境的夏天,這里,終究是不夠冷呀。習慣了這兒,不代表適應一切;穿著相同的服飾,不表示能涵養出一顆相同的心。


    這樣的身不由己,到底是因為什麼?


    沒人能給她答案呀……


    也許,她的人生,就要這樣迷迷糊糊地過完。


    想抗議,找誰去呢?


    總是怕日子清閑,因為那會讓她不由自主地沉墜入迷惘恐慌的深淵,她不想這樣的,不想的。


    突然下起雨,一滴二滴,打在她頭上,她才由失神里回復些許。剛才還看到陽光的,這會兒竟變天了。站在十字路口,距可避雨的地方有四、五十公尺遠,她將大包包舉起放在頭上,一時間不知該往何處去,細雨成簾,四方突地空曠,像沒有邊際。


    她為什麼會在這兒?誰來告訴她?


    何去何從?這將是她未來生命中的巨大問號。


    四周的人跑了起來,皆為了避雨,而她只想知道自己的歸宿在何方?


    “別擋路!胖女人。”有人撞了她一下,沒道歉,甚至還惡口相向。


    一個猴子也似的男人。要是平常,她早追過去爭個道理,討回公道了。但現下,她沒有力氣,只覺闌珊。怔怔看著四周的人,像一幕幕的浮世繪。


    有個撐傘的男子對一名俏麗的女子獻殷勤,解除她淋雨的活罪。手持花傘的幾名少女優閑地漫步雨中,很是詩意青春。行色匆匆的人潮偶爾也會擦撞到她,但沒人在在意,沒罵她擋路就很不錯了,誰教她是個不符合現代美女標準的——胖女人呢?


    胖?


    她看了看自己豐腴白女敕的雙手。多美麗的一雙手,以前可是夫君常義風愛不釋手的柔荑,尤其冬天時,總要握著揉著,好不陶醉。反倒是她嫌他雙掌沒肉,全是骨頭不舒服,常不許他多握。


    哪知隔了一個時空,哈麼也顛倒啦。


    不可思議。


    貝起了唇,竟成苦笑。


    又有人撞了她一下,這次力道較重,教她一時不防,沒法平衡自己,往前顛簸而去,就要撲入前面的水窪中摔成泥人——


    “小心!”一只強健的手有力地托住她,同時阻絕了雨絲的肆虐,讓她的天空有了遮擋。


    是誰?


    她睜大眼,努力眨開眼眶內的雨水……或淚水。是誰給了她突如其來的溫暖?在這冷漠的城市,誰還抱持著一顆溫暖的心?


    “還好嗎?”希望不是一名喝醉的婦人,楊敦日問道。一時沒認出她便是那位厭茶的女服務生。


    他向來不是良善的人,但還不至於見人落難而視若無睹。這樣漸大的雨勢,路人全找地方躲雨,就她這麼位失魂落魄的女子任人踫踫撞撞也不知道要躲,若不是喝醉了,就是生病了,他至少要將她帶到一處躲雨的地方才算仁至義盡。


    “是你……”她認出他,不無訝異。怎會呢?台北竟是這樣的小。


    “你…!”楊敦日在這樣狼狽的樣貌里,終於記起是她。“你是厭茶的店員?”


    “我姓範,閨名喜言。”她站直身,有些局促地伸手打理自己,希望自己看起來別太像瘋婆子。但似乎徒勞無功,當他們走到一處騎樓時,她從商店的玻璃倒影里看到淒慘萬分的自己。噢……


    她的心在哀嗚。好丑,好難看,像個黃臉婆,為什麼她無法讓他看到她最美麗的一面呢?


    彪名?現在還有人這麼遣詞用字的嗎?楊敦日在心底打了個突。但因為兩人並不熟,他只能保持禮貌性的微笑,不加以探問。


    “範小姐不舒服嗎?看起來臉色很差。”見她衣服已濕,深秋的天候最容易受寒,他月兌下外套遞給她︰“來,你披著,我們找間服飾店買套乾爽的衣服換下你這身濕衣服。”


    範喜言怔了下,無言地接過衣服,披上。很暖,胸口像偎了盆爐火,但,這是她能收下的溫暖嗎?她不敢想。


    “我沒事,謝謝你。衣服……不必換了,我等會就回去了。”


    “你別見外。敝姓楊,楊敦日,雖然我們不曾自我介紹過,但也不算陌生人了吧?”他露齒一笑,不是自命瀟灑那一種,而是純粹大哥哥式的無害笑容。


    她看著他,喜歡他這般的和煦親切,但又覺得似乎有哪里不對勁。可,這關她什麼事呢?所以沒多想,不敢多想,只想與他保持禮貌上的客套。這樣,比較好。


    “前面有間服飾店,我們走一趟吧。”嘴巴上還在商量呢,但足下已動了起來,像是不以為別人會拒絕似的。


    “我不用的,我都是……”她一點也穿不慣外邊的成衣,向來自己做衣服。


    “別跟我客氣,我們至少算是朋友了不是?如果你擔心錢的問題,我可以”


    “不是的,我有錢,買一兩套衣服還不成問題,只是我習慣自己裁衣制作喜愛的款式。”


    “咦?”楊敦日好訝異,忍不住打量她。他對女性的服飾並無研究,只覺得她身上的衣服很合身,很合她的味道,並不會看起來臃腫。他們這種略胖的人,向來在穿著上不易找到適合的,她倒是搭配得不錯,竟是自己做的嗎?這個時代除了服裝設計師外,還有女人會自己做衣服?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而且,我討厭成衣。因為一旦上身與合了,腰身一定過大,這些做衣服的公司只用一種規格去放大縮小,真是不可思議。我從沒找到合我的衣服,索性自個兒買布來裁衣,所有問題才算解決了。”範喜言看了看他,忍不住道︰“我瞧你挺慘的!似乎也找不到合你的衣服。”他把自己穿得像只燈籠。多怪!


    楊敦日習慣性的自嘲︰


    “唉,身材差嘛,怪衣服做啥?”已經走到服飾店,他道︰“無論如何,現下,你還是換套衣服吧。”


    範喜言楞了下,輕道︰


    “你似乎是個很霸氣的人。”她已經表示得很清楚了啊,他應該看得出來才是。


    他笑,依然是大哥哥的面孔︰


    “我只是個不希望你感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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