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您哪位?  第二章 在意(2)
作者:席絹
    樓然從來沒有想怎樣,至少,對于林少豐這個年輕人,他也只是看著,並沒有衍生什麼想法。


    他的至交好友豐禾已經過世兩年了,他很難過,難過到每每想起都感到痛徹心扉;然而就算是痛徹心扉,他仍是忍不住一再想起。其實,痛楚這種事兒,正如豐禾當年說的︰當疼痛成為生命的一部分,日日都承受著,也就覺得沒有什麼了——這是他被病魔折磨的三年里,所發表的權威性經驗之談。


    對此,樓然如今完全能夠體會,並深深贊同著。


    林少豐之所以能突然莫名其妙的從一個臨時約聘人員調上二十八樓成為納入編制的正式高級職員,自然是佔了長相的優勢,算是走了後門的,只不過沒有人知道詳情……哦不,得算上樓烈一個。這小子是知道的。


    樓然與樓烈是異卵雙生兄弟,他們長得並不肖似,一個隨了父親,一個像了母親。從小到大,站在一起時,從不會有人認為他們是兄弟,更別說還是雙胞胎了。當然他們都是好看的,只是不像兄弟罷了。


    樓然從來不會因為雙生兄弟長得不相似而又什麼特別的感覺,但樓烈卻很介意,總是為此生氣,從小到大一直如此。樓然覺得這個弟弟性情別扭得難以理解,也就懶得理會他;所謂雙生子親密無間,心有靈犀什麼的,都只是傳說而已,至少他就從來不曾感受過。


    將一直拿在手指間轉來轉去把玩著的那根煙,終于放在嘴唇間叼住,點燃,深深吸了一口,再將那一長串白煙給吐出寂靜的空間里。


    電腦熒幕上的時間指著22:58,又是一日即將結束。外面加班的人應該都回去了,他記得機要秘下班前還進來跟他道別過,不過那時他正在應付樓烈帶著挑釁的質問,也沒怎麼注意就是了。


    樓烈質問他,想對林少豐這個人做什麼?


    老實說,還真沒想做。即使想了一整晚,仍是相同的答案。


    林少豐長著一肖似豐禾的臉,但也只是有點像而已,且,像的僅只是五官,而不是神韻氣質那些更重要的東西。所以,他怎麼可能會把林少豐這個人當成豐禾的替身看待呢?


    那可是對豐禾,以及他們兩人的友情最大的侮辱。


    沒有人會像豐禾,豐禾也不會有替身。


    而他樓然,就算再想念豐禾,也不需要從一個替身身上尋找虛假的安慰。


    叩叩。


    敲門聲突然響起,拉回樓然飛得老遠的思緒。他疑惑的看著門板,倒沒想到這麼晚了外頭還會有人在。第二十八層是集團的重地,進出都嚴格控制,尤其在下班時間之後,沒有手紋與密碼,電梯上不來,一般保全人員巡視不到這一層,所以外頭敲門的只會是在這一層樓的工作的員工。


    “進來。”他走到大辦公桌前,身子半靠著桌沿,雙腿交疊,靜靜望著門板,也看著門打開後,站在外頭的那個人。


    是林少豐。


    “老板,我下班了,跟您說一聲。”很恭謹的姿態,卻不會讓人覺得巴結,反而顯得整個人溫文儒雅,謙和有禮。


    “嗯,再見。”沒有多余的閑談,例如詢問為什麼工作到這麼晚,或問是不是工作太繁重什麼的以顯示為人上司者有多麼親民愛民,就只是簡單的道別。


    “……再見。”頓了頓,像是有點不知所措,然後又很快收拾好心情,道別後,又加了一句︰“請老板也早點休息,別太累了。”


    “謝謝。”很客氣的道謝。沒有讓人順勢搭話的余地。


    “那,再見,我走了。”多余的又道別了一次,而辦公室里那個著靠著桌沿抽煙的男子卻再也沒有理會他,安靜的看著他有些局促的關上門,沒有其它的表示。


    門關上了,而門外,那個努力表現得一臉淡然的林少豐,終于再也端不住,任由臉色因為有些難堪而泛起潮紅。


    原來,他一直以為他是不一樣的……


    但如今,他又不確定了。


    主要是他完全不知道里頭那個年輕、心思卻深沉的老板心中在想什麼,以及,想要什麼。


    明明,特意提拔了他。然而,提拔了,卻再也不聞不問。都已經半年了。


    這個男人,到底想怎樣?一直讓他這樣不上不下,是存心整人嗎!


    帶著這樣的忿怒與疑問,還有無可名狀的委屈,林少豐拿著公事包,進入電梯後,終于忍不住朝電梯門捶了一拳,然後,抱著拳頭,齜牙咧嘴痛呼出聲。


    ※※※


    林少豐與張照是大學同學。


    林少豐的學業成績一向是中等偏上,能考入這間風評還不錯的私立大學,其實已算滿意了,覺得考得挺好。


    但成為私立大學的學生,卻是張照人生中拒絕回想的污點。


    張照從小就品學兼優,像是在跟誰較量似的,讀起來像在拼命。從國小開始就主動向母親要求補英文、補鋼琴、補美術、補數學等等,恨不得將放學後的所有時間都用學習來填滿。


    一個努力學習的人,就算天資不強,血液成績肯定也能頗為亮眼;再說張照其實是個滿聰明的孩子,自尊心比任何人都強的他,就是受不了把第一名的位置讓給別人。


    卻沒想到他人生最大的挫敗,竟是來自于大學聯考。只是一場重感冒,就讓他從小到大苦苦維持著的優秀化為碎片!


    他怎麼會是私立大學的學生?他怎麼可以讀私立大學?這是對他的優秀最大的諷刺!


    心高氣傲的他原本打算重考的,然而,就在跑去學校辦理休學那天,他遇見了林少豐,那時張照驚訝得想也想不通,月兌口便朝他叫道︰“豐禾!你怎麼會在這里?”等叫完了才知道不對,這人不是豐禾,只是長得像而已。


    “豐禾是誰?我不叫這個名字。”那時林少豐疑惑的看著跑到眼前死死盯著他看的陌生同學反問道。


    “近看就不像了。你不是豐禾,我認錯了。”張照回道。


    “那是你朋友嗎?”


    “不,我不認識他。”


    那時張照的回答讓林少豐覺得超級詭異,覺得這個同學好奇怪,瞪著他的表情更是讓人覺得毛毛的,不知他想干嘛。


    林少豐原本打算離這個怪人遠遠的,卻沒料到他們竟成了同班同學;而且在張照特意的接近下,兩人成了交情不錯的朋友,直到大學畢業,張照到美國讀研究所,而林少豐去服兵役那段期間,也沒有失去聯絡。


    然後,張照回國了,跟他說打算考進高豐,與他成為同事。林少豐並不覺得兩人之間的友情有深刻到不離不棄、連工作都要找同一家公司的地步。就像當年的可以結交,林少豐隱隱覺得,張照是有目的的,雖然這麼多年來他並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但心中那個疑問始終沒有散去,一直牢牢糾結在那里。


    這是張照回國後,他們第四次聚餐,說是慶祝他通過高豐的初試與口試,就等著復試了。雖然還有最後一關要闖,但張照信心滿滿,覺得自己必然會是所有應試者里面成績最優秀的那一個。如果高豐沒有錄取他,就表示這一波參與招考的人都沒有人及格,全被刷下來了。


    “張照,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考進高豐。”


    “為什麼不?高豐集團未來發展不可限量,它大量啟用年輕人,給年輕人無限的機會,每一個有雄心壯志的人,都會渴望在這個集團里成就一番事業。我當然也是。”


    “不,我的意思是,雖然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你的家庭,但我知道你出身肯定很好的,不只衣食不愁,大概還很富裕,你應該就是那種傳說中的小開或地主少爺吧。你家里應該有自己的事業,或者有足夠的金錢支持你創業,完全不用像我們這些小人物,辛辛苦苦考進大公司,領著固定的薪水,做著最基層的工作,等著機會到來。”林少豐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張照要把自己弄得那麼累。從以前就這樣,一直在逼自己,有時甚至把自己逼到面目猙獰,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我並不想接手我媽的事業……她開的是美容中心。”張照沉默了下。然後以一種不太好意思的口氣說著。


    原來張照家里是做美容中心這種女性化的事業啊……難怪他從來不肯說。林少豐覺得這個他能夠理解。


    “我想我媽的事業還是讓我妹來接手比較好,如果我妹感興趣的話。至于我,是完全不考慮的。”


    “那你也可以考慮自己創業吧?就像高豐的老板那樣,听說他大三就創立高豐了。誰會想到不過短短七八年間,高豐居然發展得這樣嚇人。”忍不住想起那個年輕又深不可測的老板,心中百般滋味糾結成一團,既有崇拜,也有怨懟,還有許多難言、搞不清楚的情緒……


    “你很崇拜樓然?”張照淡淡的問道。


    “他是所有年輕人的偶像。難道你不是因為崇拜他,所以才想進入高豐的嗎?”林少豐可沒有忘記,他第一次听到樓然這個名字,還是從張照口中听來的。


    “……我對他的感覺很復雜。很在意沒錯,但絕對沒有崇拜。想讓我崇拜,他還不夠格。”張照嚴肅強調。


    很在意?


    林少豐為這三個字膽顫心驚,並且,在意。努力隱下心中漫涌著的不喜,他開玩笑似的吐槽他道︰“人家今年不過三十歲,就已經是大集團的總執行長以及最大控股人,你居然說他不夠格讓你崇拜?既然不夠格,那你進高豐做什麼?你又把他當什麼了?”


    張照很慎重的回道︰“我把他當對手。勢均力敵的對手。”


    對手?這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林少豐知道他這個同學一向心高氣傲,卻沒想到會傲得這般不自量力……


    “好吧,拿他當對手看,可以激發你向上的動力。你盡可拿他當對手沒關系,但是張照,樓然現在的位置已經太高,他是看不見你的。”也就是說,人家很難把你當回事。


    “只要我進了高豐,他會看見我的。而且,不出十年,我一定會成為他必須小心忌憚或者拉攏合作的對象,我會成為高豐的決策人之一,我甚至可以推翻他或者取代他。”是的,他將會成為那樣的人!所有曾經無視他存在的人,都再也沒法忽視他。


    林少豐已經太習慣張照的狂傲,從來無話可說,反正說了也不會被接受。同學多年,對他這個人算是很了解了;並不是說他有多壞,而是絕對不能當面滅他的威風,朝他最在意的地方潑他冷水,那肯定會被他認定為瞧不起他,而讓他記恨一輩子的。


    張照見林少豐雖然沒說什麼,但滿臉的不以為然卻是掩也掩不住,心中難免有氣,于是扯了扯嘴角,諷刺地笑道︰“看你這樣子,也不過在二十八樓工作了半年,怎麼,就崇拜上了?人家沒把你當回事吧?”


    林少豐臉色一變,瞪著張照,像是想反駁些什麼,卻終究忍住了。樓然這兩個字,對他們的殺傷力都太大,還是不提也罷。


    今天出來跟張照吃飯,對張照來說,是為了慶祝應考順利,而對林少豐來說,也有想從張照口中知道的事。


    于是,深吸了口氣後,他緩緩開口道︰“張照,我知道豐禾是誰了。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朝我喊的那個名字,我現在知道他是誰了。”


    完全沒有料到林少豐會對他說出這個名字,張照整個人怔住,嘴巴微張,都忘記要合上。


    “你,怎麼會……”怎麼也想不到林少豐會突然提起這個已經死去兩年的人,張照不由得結結巴巴不成句起來。


    “我知道他是高豐的創始人之一,樓然曾經的至交好友,而且已經病逝了……這些,都是我前陣子在幫忙整理公司史時看到的。但沒有照片,我不知道他長得怎樣。不過我猜,我跟他長得很像,對吧?”


    不用張照回答,林少豐緊緊盯著張照的表情,從他張口結舌的反應看來,他知道自己猜對了。


    “可以告訴我,豐禾是怎麼樣的人嗎?”


    這,才是他今天前來與張照聚餐的主要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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