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郎  第八章
作者:于晴
    謠言似真似假又流傳了四年。四年里小事不斷,皆安穩度過,只是譚碔砆的美愈來愈驚人,像一朵盛開不凋的花。


    他想摘,頭一遭這麼想要摘下這朵花,卻苦于這朵花的自我太強,只能等待最佳時機。


    “碔砆,你在房嗎?”外頭傳來輕喊。


    等了一會兒,房內無人應聲,他輕輕推開門,舉步如貓地走進。


    尚未見到人,就先瞧見地上掉了一張帖子。他順手拾起,帖子是給譚碔砆的。不知是何人邀約?


    這幾年,即使有人覬覦譚碔砆,也礙于他,不敢輕舉妄動。


    “賞花宴?”他略看了一下名單,被邀多是翰林院之人,她一向有所節制,他也盡量不干擾她的社交活動,她參加過大大小小的宴會,這一次應該也無礙。


    他放下帖子,直覺往窗下屏榻望去,瞧見她側躺在上頭小憩,屏榻角落還擱著點心及幾本藍皮。


    謗本無病無痛地無事,卻跟翰林請假。大明朝官俸極少,她一連請了半月假也不怕扣薪,分明是吃定他了。


    一陣春風從窗外吹來,拂動她幾許發絲。他的手不听控制,自動撩開她頰上的亂發,指尖輕觸她細女敕的肌闢,心跳快一拍,立刻退開一步,保持距離。


    他自認非貪戀美色,然而每見她一回,總覺心中蠢蠢欲動。


    又是微風吹進,飄進幾朵落瓣,他怕她著涼,伸手越過她,欲將窗子關小。


    花瓣落在她的頰上、唇上,他瞪著她,明知不該,但就是心猿意馬起來。


    月兌口輕喚一聲︰“碔砆?”


    見她睡容依舊秀雅,俯身隔著花瓣在她唇上烙印一吻。窗外落花紛飛;窗內他貪戀逾矩。


    她的唇又涼又甜,怎麼沒有人發現這樣柔軟的唇瓣是女子所擁有呢?他暗自嘆息,喃道︰


    “碔砆啊,碔砆!你可知你時時教我提心吊膽嗎?”縱容短暫地失神望她。


    他明白她听不見他訴衷情,因為她一旦入睡,任由地動山搖,不到時辰不會醒來。


    去年京師大地動,全宅的人都逃出去,唯獨不見她蹤影,他奔進找她,才發現她睡死了。


    她聰明在大處,小虛的迷糊卻足夠害死她了。


    “滄溟兄?”段元澤在外頭喊道。


    他一凜,回過神,怕驚醒她來,連忙將點心盤子挪到幾上,拉好她身上的薄被,才輕步退出房,將門靜靜合上。


    “滄溟兄,听說碔砆今日又請假,是不是又不舒服?”


    “小聲點,她剛睡。”


    “又睡?”看了房一眼,段元澤見怪不怪。與譚碔砆相識七年,早已習慣她在哪兒都容易入睡。“最近他睡得真多,是不是得了怪病?可要請大夫來看。”他壓低聲音說道。


    “春天一來,她易昏昏欲睡,讓她睡夠了就沒事。”


    “我可沒見過哪家男兒像他這麼嗜睡的。唉,幸好有你收留他,不然萬一他娶妻生子,我還真怕他的老婆跟孩子嫌棄他胸無大志。”段元澤取笑道。隨即推了推他,說道︰“你……該不會不願其他男人見到他的身子吧?我瞧他這幾年若有小病小痛,也是到藥鋪子抓藥了事,不請大夫。滄溟兄,你的獨佔欲未免太強了……”


    聶滄溟一陣苦笑。


    “我確實不願讓其他男人踫她,哪怕是大夫也不成。”有意引他到前廳去坐,免得吵醒譚碔砆了。


    段元澤卻說︰


    “前廳有談顯亞,我與他在門口相遇,他也是來探望碔砆的。”


    “他也來?”談顯亞來的次數未免過于頻繁。


    “碔砆請了半個月的假,他擔心,所以來探訪。我瞧他對四年前碔砆身陷尚府,他卻礙于其岳父無力救人之事耿耿于懷,所以這幾年他待碔砆不錯,連建戰船一事,他也鼎力相助。其實,多一人對碔砆用心,碔砆就多一分安全,你就暫時將這嫉妒吞下肚里去吧!”


    聶滄溟直覺反應笑言︰“我哪兒來的嫉妒呢?有人對她好,表示她的魅力無法,也證明我沒選錯人。元澤,你真是說笑了。”


    段元澤看他一眼,模鼻搖頭。“你要當我說笑就說笑吧,反正大伙心知肚明。只是我得先提醒你,一旦你領兵出戰倭寇,短則數月,長則數年,你在東南沿海,碔砆身在朝中,章大人雖已告老還鄉,可邵元節仍對你有敵意,我怕他將主意打到碔砆身上。”說得很含蓄,言下之意就是怕當年之事再重演,屆時朝中無人可護譚碔砆。


    他垂下雙眸,並不表態,良久,才說一句︰“其實……她有足夠的才智可保護自己,有我無我並無差別。”


    這句話是肯定她的能力,也同時在說服自己,但心里總會有牽掛。


    “滄溟兄,你變了。”段元澤又吃驚又正色,說道︰“你竟將你部分真實的面貌揭露給我瞧見,這是不是表示,你真當我是肝膽相照的朋友了?”


    聶滄溟怔了下,收起臉上猶豫,搖頭笑著︰“別要吵醒碔砆,咱們前頭談去。”語畢,與他共同離開庭院。


    “哎……”什麼吵醒?她壓根未睡,他們的所言所行,她是听得一清二楚。


    房內,譚碔砆微惱地張開黑眸,撫上朱唇。唇上有花瓣,但隔著它依舊能感覺他唇上余溫及氣味,不難聞,甚至她已習慣了這樣的味道。


    她佣懶地爬起,撩起垂下的長發,伸舌咬進花瓣吞下,喃道︰


    “是第幾次了呢?他分明早就發現我是女兒身了,才會這樣待我,可惡。”


    她只手托額,半倚半坐在屏榻上,束起的長發隨意披散在肩,她沉思不語半晌,瞧見幾上殘余點心,直覺再捧回懷里細嚼慢咽。


    “真惱!他不是會胡亂毀人名節的人,他敢逾矩,表示他心里已有打算。”她又不笨,自然猜由他的打算是什麼,只是氣他的自以為是。“他的條件好,但也不表示我就會看上他啊,對我毛手毛腳,欺我不敢言語嗎?這男人,真是自大得緊。”


    她抱怨,心知這只是遷怒之辭,她最氣的是他早看破她的性別。明明她行止得宜,怎會看穿?


    她不愛攬鏡自照,並不表示她不知自己年紀愈長,容貌愈顯女性。一般美麗的少年一旦過了責春時期,便開始具有男相之貌,唯獨她,愈來愈有成熟的美艷,翰林院新來的進士往往看她看到發了呆,但並無人看穿她的女兒身。就是這點讓她的自尊難以忍受!


    “究竟是怎麼看出的呢?”她自信滿滿自己絕無破綻,他是如何看破?


    不知不覺盤子空了,她又發呆坐了一會兒,考慮要不要親身下地去拿吃的。吃飯皇帝大,任有天大難事,她也要先吃飽再說。


    听見外頭有聲,她微微側身往窗外瞧去,瞧見殷戒走進庭院梩。


    殷戒雖名為義弟,但幾年下來,他似乎只願待在她身邊,意在守護她。她明白能引他出尚府已是不易,他仍不願輕易相信別人。


    她正要喊住他,仗著他听她的話,要勞動他再去廚房拿一盤點心來,忽見拱門後小堇在窺視。


    窺視什麼?她頗感有趣地賴在窗檻上。小堇也十五歲了,莫非喜歡上殷戒?


    “不像不像,我眼皮活絡得很,有什麼事會從我眼下跑過,而我會輕忽的呢?”暫忘煩事,她感興趣地打量二人。“我也算看著小堇長大的,她的個性單純,立志要一生當大哥的護衛,心里卻也想要大哥當爹,她不想嫁人、不想生子,她的眼神也無迷戀,戒兒終日戴著鐵面具,她怎會喜歡上他?”出尚府之前,殷戒戴上鐵面具,盼今生再無人瞧見他陰柔過頭的容貌,是以聶府上下,甚至聶滄溟也未曾看過他的相貌。


    哎,戴著也好,她不強迫他拿下,是因他尚有心結,不喜旁人看著他的臉。


    “殷戒,你有空嗎?”小堇問道。十五歲的她談不上美麗,一見就如是練過式的女孩兒。


    “我沒空。”


    小堇早已習慣他冷淡的說話方式,鍥而不舍地說道︰“我知道你要守在碔砆哥哥附近,但我听爺提及他又在房睡著了,現下就算是天塌了,地裂了,也驚不醒他,你不必擔心他。可願與我比劃二招?”


    “我沒興趣。”


    “你……跟我打兩招吧。”圓圓的臉有著渴望。“我知道你比我有天分,爺教你的功夫,你學得比我還快,你與我相互砌磋,增進功夫,不也很好?”


    哎呀,原來小堇是為了學功夫,難怪會纏著殷戒不放。譚碔砆閑來無事,眨巴眨巴地望著他們,靜觀其變。


    不是她無聊,而是她愛看周邊發生的事,哪怕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她也深覺新鮮有趣。反倒是翰林院愈來愈留不住她,整日反復做著相同的事,談顯亞于兩年前當上內閣成員,有心以自己的背景推薦她入內閣;她也曾想了一會兒,便以能力不足的理由推辭了。


    她才閃神一會兒,一定楮就見小堇忽然撤出了銀鉤,直逼殷戒而去。


    “失禮了,殷戒。”


    庭院里,落葉紛亂卷起,殷戒直覺刀劍出鞘,擋住銀鉤,小堇乘機以天生飛毛腿的功力躍進,近身逼戰。


    譚碔砆目不轉楮地望著,忖思道︰“小堇還是一樣莽撞,數年都不改,她再這樣下去,是絕不能讓她跟著上戰場。”


    她未到東南沿海一帶過,也不曾親眼看過倭寇的暴行,但知道年前與雙嶼相制衡的狐狸島被燒得一干二淨,從此雙嶼必成大明沿海的大患,朝中被逼不得不出兵,這才對聶滄溟當元帥,擇日出發。


    他是個人才,若配于強兵,戰勝之日可期,但邵元節始終不信任他,在皇帝老頭兒面前下讒言,雖明封元帥,再撤他都督之職,以表分權。


    “不是我有心要泄氣,但士兵非他平日操練,紀律松散不說,軍心怕也難以凝聚……”


    她凝思。一時未覺殷戒起了薄怒,用重力道將銀鉤打飛出去。


    “好痛!”小堇松開了手,見到銀鉤筆直飛向房窗口,她驚叫︰“碔砆哥哥!”


    殷戒立回過身,也吃了一驚。


    “你快閃!”他叫道,撲上去抓住背尾。


    身邊勁風快至,一顆飛石如影撂過殷戒的身影,打歪了銀鉤,就見鉤子擦過譚碔砆身邊,勾住她的頭發。她慘叫一聲,被鉤拉動,整個身子往後撲倒。


    “碔砆!”聶滄溟疾步奔進房。見到她狼狽跌坐在地上,正要上前扶起她,發現她一頭長發如瀑布垂至地上。


    “怎麼啦?有沒有事?”段元澤的聲音由遠而近,談顯亞也忙跟在後頭。


    “痛死我了。”痛得差點掉出眼淚。


    “不要進來!”聶滄溟叫道,快步上前抱住譚碔砆。


    殷戒緊跟著他跑進房,也瞧見了她“原形畢露”,急踢上門,擋住其他人進去。


    段元澤只來得及瞥見聶滄溟擋住她的身影。他月兌口問道︰“是不是打中碔砆了?我立刻去請大夫。”


    “不!”房內響起聶滄溟不穩的聲音。“她沒受傷,只是……鉤子劃破了她的衫子,等她換了衣服,咱們便到前廳去。元澤,請你代我盡主人之職吧。”


    談顯亞一听,俊容微露不悅。


    “碔砆畢竟是男人,一輩子依附在另個男人之下,對他不是件好事……”上流社會可以容許貴族豢養男人,但碔砆是官,畢竟不合宜。


    抱怨的聲音漸行漸遠,終至消失。


    “哎,大哥,你可以放開我了。”她嘆道。


    “如果我放開你,你會逃嗎?”他問。懷里的身軀極為柔軟,幾乎舍不得放開。


    天見可憐,一個男人要守身如玉不容易,眼睜睜地望著鐘情的女子日夜在跟前晃,卻無法正大光明地踫觸她,那更是非人的折磨。


    “大哥,你不放我,我會沒法吸氣。”她冷靜地推開他,抬起臉,見到他目不轉楮地凝視她,這種異樣的眼神曾多次停留在她的身上。事已至此,再裝傻也騙不了人了。“大哥,難道我真這麼像姑娘家嗎?”


    “豈止像,你根本就是。”長發滑過頰畔垂至腰間,眉目含怨,女兒之態畢露,就算隨便在大街上抓一個人進來瞧,也能瞧出她的性別來,怎能讓其他男人看到她這副模樣?


    “你果然早就發現了。”她從鼻孔輕哼一聲,頗不以為然道︰“你該視而不見,至少,得等我願意親口承認,你再大吃一驚。”


    “我等你七年,你不曾對我吐露過,你還要我等多久?”


    她瞪著他。“你一開始就發現了?”


    “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你非男兒了。”


    “胡說!”她惱道。走離他數步遠,注意到他的目光隨著她移動。“我裝扮得當,無耳洞、無脂粉味,學男兒學了數月有余,滿朝文武無人識穿我,你卻在第一眼就看穿了我?這根本不可能!”說她小心眼也好,就是不服氣。


    “你沒有耳洞,沒有脂粉味,舉手投足是像男孩子,但打第一眼瞧見,我就是知道你是女扮男裝。沒有理由,如同你第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本質,不是嗎?”聶滄溟開始微笑。


    微笑什麼?這次的笑,真誠而不再虛偽,不是對她,而是對他自己。因為他長年的等待終于結束,她本來還在想計,想要如何完美地結束偽裝,雖然他早知她的女兒身,但他不說,她就當他不知道,如今卻得為了個死鉤子,七年的女扮男裝就這樣窩囊地結束。她不高興啊,不高興他的直覺竟將她吃得死死的!


    “你想透了嗎?碔砆?”他忽然問道。每一天,他幾乎要重復問她,當年當官的理由想透了嗎?


    想透了,就要辭官,這是她承諾的。


    “大哥,你可知道近四年來,我不再答復你,只以笑相對的原因嗎?”見他搖頭,她狡黠笑道︰“因為我早就想透了。”


    “哦?”他的微笑僵住。“你卻不肯說。”


    “我不說,不是因為我貪當官的滋味,而是我舍不得大哥,舍不得朝中朋友啊!辭了官,我得回歸女兒身,你別忘了我是孤兒,那樣的生活,我可受不住。”


    是舍不得他,還是舍不得他所能給的蔽蔭呢?“就算你恢復女裝,我依舊是你的親人。你在朝為官,諸多不便,我是時時擔憂你啊。”


    “我知道。”她無辜笑道︰“當舍則舍,有舍才有得,也該是我辭官的時機了。”


    他聞言驚喜。“你當真要辭官?”萬萬不敢想象這件事會圓滿落幕!


    她一辭官,再也不怕有人會發現她的性別,七年!他錯估了她的智商,以為她遲早會曝光!


    七年來,他不知道作了多少夜的惡夢,夢里她被揭露女兒身,被拖出去砍了頭。初時,他怕自己受牽連而惡夢不斷,後來為她擔憂受怕啊!人人都以為他雙鬢白發是操心國事,只有他自己深知內情。


    七年吶,沒有人跳出來喊她陰陽顛倒,戲弄君臣,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我確實要辭官,難不成要等人發現了,頭掉了才喊著要辭?雖然小弟……妹自信再當個幾年官,也不會有人發現。”她說道,頗為自負。


    “然後呢?”他試探問道。


    “然後?”她緩緩眨了兩次眼,露出笑臉。“小妹只好背著包袱,拿著這幾年的積蓄回鄉,開間小店鋪吧。”


    他一怔。“你哪來的積蓄?”壓根身無分文了,開什麼店鋪。他以為依她的才智,應該明白他的心。


    “沒有嗎?”扇柄輕敲了頭一下,故作惱狀。“小妹一向沒有理財概念,沒有積蓄,我要怎麼過下半輩子呢?哎呀……反正我年紀不小了,回鄉之後,我找個人嫁了,就賴著他吃飯好了。”


    黑眸凌厲地鎖住她的嬌顏。如果再听不出她在捉弄他,這些年的相處就白費了。她想玩他,也得要看他願不願意讓她玩!


    “誰能忍得了你的性子?”他不怒反笑。


    “小妹又不驕縱,說起刻苦耐勞,還知道怎麼個寫法。”她也在笑,笑得連貝齒也露了出來。


    “你貪睡貪吃又極為挑剔,不是美食,你不肯動口;能坐轎就絕不走路,連你在翰林工作,也時常偷懶發呆。不要以為我不知情,你從聶府賬房那里支領的銀子除了供你吃喝玩樂外,你還發給新進的庶吉士,要他們幫你做編修工作。碔砆,你已被養得嬌貴,如何能適應外頭生活?”


    哎,把她說得像頭豬公一樣,真夠刻薄的。


    “大哥,你真是如我甚詳,但那又如何?如果我說,我有一塊田,我不必親自下手耕作,有辦法請人為我做事,我只需躺在家里等收成,你信不信?”她笑得很詭異。


    他見識過她的聰明,怎會不信?他的牙齦隱隱約約抽緊,唇畔仍然在笑,有多久沒有以虛假的面貌待她了?是她自討的。


    “你想嫁人,也要看誰願意娶你?你連伺候夫婿都不懂,何況你年齡過大,願娶你的人有限。”他暗示自己正是一個好人選。


    “那就找個老頭兒吧!”視若無睹他笑臉下已火冒三丈。“人隨環境而改,反正媳婦都能熬成婆了,我熬個幾年,熬到他見閻王也不是難事,到時是人伺候我,不是我來伺候人。”


    “碔砆!”他目光灼灼。


    “大哥?”她無辜回視他。


    “你……這是在逼我嗎?你既是了解我,就該明白我的心意,何須逼我說出口?”


    她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即使再心靈相通之人,也須用到言語。大哥,你不說,我不知道;就算你說了,我也不允。”


    他錯愕了下,本以為她是有心刁難而已,到頭來她依舊屬于他,倒沒料到她忽由此言。“難道你不願嫁與我?”


    “我為什麼要嫁你?大哥,咱們是兄妹,兄妹豈能論婚嫁?”


    還在捉弄他嗎?他直勾望進她認真的眼瞳里,心頭彷沉大石。他一直以為她心里有底,相處七年,還有誰能這樣寵她憐她?


    說實話,他是有私心的。剛開始敬重她的才華,視她如妹,自然待她好;後來有心寵她,是讓她離不開他。


    這世上還有誰能忍受她奇怪的性子?


    “你……”一時之間無法揣測到她的心思。“難道你對我真無感情嗎?”多少夜在外庭秉燭談心,彼此相知相惜,他以為她明白的。


    譚碔砆嘆了口氣,拾起束環,隨意將長發再度束起。“大哥,你對我又有何感覺呢?”


    “你是知心人,而我很幸運的,能夠有一個知心人共享彼此。”他含蓄說道。


    她微哼一聲,顯然不滿意他的答復,又問︰“你從四年前就開始打算娶我了?”


    “正是。就等你甘願辭官,恢復女兒身。”


    “好個肯定語氣!不過我敢打包票,你再繼續肯定下去,就真是在作白日夢了。”


    “碔砆,你在怨我了。為什麼怨?就因為我不曾將心中想法告訴你嗎?你扮男裝,不曾表露意願要讓我知道你的秘密,你要我如何吐露心聲?”她待人平日是隨和自在,但她自認才智過人,本性多少帶有驕傲之氣。


    而現在,她在怨他。他多冤啊,平日不見她耍性子,如今在這當口卻開始發作了。


    他的話讓她啞口無言,卻也惱羞成怒。


    “大哥,你以為夫妻之間只須知心,只要習慣就行嗎?倘若今日與你相處的不是小妹,你也都要嗎?知心人,我當你妹子也能繼續知心下去;當你妹子多好,何苦讓自己跳高一層身分?”揉了揉頭皮,見他微瞇起眼,知道凡事該適可而止,便緩下語氣說道︰“反正日子還久,這事暫可放下不談,等戰事結束之後再說吧。”


    “你說的是。”他半垂視線,掩飾眸里神色。


    她不嫁他,又能嫁誰呢?明知她在鬧意氣,卻得咬牙承受下來,誰教他真的有心想娶她進聶門。


    “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我也只是個凡人而已。”他忽然說道。以往心神皆在朝事,如今卻逐漸心不在此,對朝中生起無力之感,是一因;碔砆的出現,亦是一因。


    她的唇畔勾笑。“大哥,該做的做了,你已盡力,余下的是天算,我們無能為力了。”


    她是懂他的,他不由自主地綻出微笑。初時,她讀透他的心,他驚奇不已,不管他再如何掩飾,她仍然輕易看穿,如今他是理所當然地認為她該了解的。


    “我絕不放過你。”他輕聲說道。放過她,他的生命還有何意義?


    “好呀,大哥,咱們可以來試試看。”她瞇起眼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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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圓月當空,殷戒匆匆穿過回廊,瞧見小堇守在房外,那表示聶滄溟在房內。他上前與小堇私語一陣,語調雖然乎穩,但顯得憂心忡忡。


    小堇聞言一驚,連忙對著門喊道︰


    “爺!不好了,碔砆哥哥賞花未歸——”還沒說完,房門就被推開。


    “賞花?”聶滄溟憶起前幾日在房發現的帖子。“這麼晚了,還賞什麼花?戒兒,現在什麼時辰了?”


    “剛過子時。”殷戒頓了頓,聲音略啞。“我該陪著她去,但她明白我不愛在眾人面前露面,所以……”


    聶滄溟聞言,自喃道︰“帖子的名單上有談顯亞,也有三大營統帥雷大人,碔砆若有難,他多少也會看我薄面,救她一把。”


    難道是出了什麼不可預料之事嗎?他心頭突地一跳,頓感不安起來。


    “小堇,去備車,別要驚擾其他家僕。”他快步走回房,拿起短劍,隨即往大門走去。


    殷戒緊跟著他,說道︰“我也去。以往賞花宴都是沒事的,如果我跟著她,也許……”


    “不,你別去。”


    他心底隱隱不安,如同當年她被章大人請去作客一般,那時有戒兒相助,如今她一人……


    他跨上車之前,回頭說道︰“你們都裝作無事,守好後門,天亮之前我必定會回來。”


    殷戒點頭,了解他話中之意。裝作無事,是當作沒事發生,如果碔砆真發生了清白受損之事,也要視若無睹。


    目送馬車離去之後,他喃喃道︰“早知道我去了,也可轉移目標。”反正他的身體也髒了,不怕再來一回。


    轉載自熾天使城KUO掃描火鳳凰校正


    大夜里,車行極快奔山城南方。


    發帖子之人是都御史呂長風,他是愛好風雅之輩,過去幾年皆有賞花宴邀譚碔砆過府吟詩作對。


    “他的廚子不錯,我挺喜愛的。”這對譚碔砆是不可抗拒的誘惑之一。所以幾乎年年都去,但從未晚歸過。


    夜寂靜,路上只有馬車在奔馳,他運馬夫也不敢叫醒,由自己來駕車。


    “連上陣殺敵也未曾有過這樣的恐懼感,我還以為今生不會再有。”他蹙眉忖思道。


    都御史府就在眼前,照理說,該先持拜帖……他轉了個頭,將馬車隱藏在都御史府後門,隨即跳下馬車。


    黑夜蒙蒙,里頭一片靜聲,就算有人也都該入睡了。譚碔砆不曾在外頭留宿,連要夜宿翰林院,她也不肯,怎會深夜未歸。


    他施展輕功,輕躍到屋檐上。他來訪過幾次,對于地形還算熟悉,若要宴客,該會在聚喜廳內。


    他屏息踩過屋瓦,迅速躍過幾個屋檐,來到聚喜廳上。他搬動屋瓦,趁縫往內瞧去,暗吃一驚!


    他翻身躍下地,走進廳內。杯盤狼籍,一陣酒氣撲鼻,倒臥在地的都是受邀的官員。談顯亞就躺在他的右腳呼呼大睡,分明是醉了酒。


    “喝得如此盡興?”舉杯一聞,濃烈的酒氣斥鼻。“是御賜的貢品葡萄酒?”沒有酒量的人極易入醉。


    難道碔砆是醉了嗎?


    心里隱感此事不簡單,譚碔砆也不在里頭。他避開談顯亞的翻身,走出聚喜廳。


    夜涼如水,他輕步往花園走去,經過回廊時,听見輕微的婬笑聲。那樣的笑聲讓他頓時如遭雷擊,不顧是否會被人發現,快步上前推開傳出笑聲的房門。


    那種男歡女愛的笑聲,他怎會認不出?房內又是一陣酒氣,直覺連想到今日賞花是另有用意。


    他猛然停住,瞪著地上凌亂的衣衫,衣衫分男女,布幔之後是糾纏的人影。他凝神傾听,的申吟是陌生的,他暗松口氣,立刻退出門;再過幾間房門時,仍傳出交歡的申吟,他一一進去如法炮制,仍未見譚碔砆蹤影。


    “酒能亂性,但豈會如此過分?”依著房內掉落的配飾,還能猜出床上是何人,幾名乃是正經的官員,難道……“被下藥?”


    他瞻戰心驚。碔砆不愛吃藥,對藥物抗性極弱……他的額上滲出汗珠,不敢細想,往其他房巡去。


    未久,仍末發現她的蹤影。


    “還是……被帶到其他地方?”混帳家伙!要怪只能怪自己沒有料到都御史人面狼心。


    行經花園,花香撲鼻,沖淡了瀰漫空氣中的酒味。愈晚發現她,他怕她早被人糟蹋,愈想愈惱,不顧旁人發現的可能,用力折下鄰近枝葉。


    如果……真的被蹧蹋了,寧願她醉到不省人事,至少沒有回憶。她本性是驕傲的,他怕她一知曉,會尋短見。


    他要回頭,再找一次,忽然听見輕微的噴涕聲。


    他停下腳步,轉身望著花園。黑夜里,花園一片靜默,是他錯听?


    他未吭聲,輕步走過花叢與花亭。亭頂掛著微弱的油燈,照著四周,放眼所及,並無人躲在花叢之中。


    再往前,就是蓮花池了。


    他期待地走近池畔,細心搜索池上,一顆心又猛然沉下。


    又是一個輕微的噴涕聲,聲音極小,像是及時遮掩住。他迅速抓住來聲,循聲望去附近假山。


    聲音太小,听不出是不是譚碔砆的聲音,但……他從未向上蒼許願過什麼,如今他願舍棄他最珍貴的東西來換回譚碔砆。


    他輕步移近假山。假山有洞,一如當年他想殺她,而她躲起的地方。他忐忑不安地輕喚︰


    “是碔砆嗎?”


    假山內未有聲音傳出。他原要鑽進,但洞太小,他的身形高大,難以進去。


    “是碔砆嗎?”他又問一聲,耐心地等待。


    餅了一會兒,含糊的聲音傳出。


    “你是大哥?”


    他聞言,激動得幾乎虛月兌,劇烈跳動的心髒這才歸回原位。武人的氣息亂了,他竟發現自己在大口喘息,滿臉大汗。


    他是早已知道他想要碔砆陪他共度一生;也知道失去她,他怕一生再無人了解他。當年的章大人強邀她作客,他已深深體會過了。


    如今再來一次,他的恐懼更甚當年。


    原來,這四年來在他等待她自認女兒身的同時,他的情根繼續發芽茁壯,讓他再難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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