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世家  第三章
作者:蔡小雀
    譯人駕著保時捷駛離歡喜鎮,琪英直到車子駛上省道,她再也按捺不住地開口。


    “你究竟要載我到哪里?”


    “到市區,我們必須找一個不會被打擾的地方。”譯人穩健地掌控著方向盤,微笑的對她說。


    琪英凝視著他穩重冷靜的瀟灑模樣,心里不由得低低一嘆。


    無怪眾子會為他瘋狂痴迷,其實他的確有他魅人之處。


    只不過這與她無關,她關心的只是他提出關于她爸和他爸的事情,這引起了她強烈的好奇心。


    “你可以先告訴我,你早上在會計室里說的是什麼意思嗎?”


    “別心急,我們先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吃頓飯再說吧。”他瞥了她一眼,語氣溫柔地說︰“妳早上忙著肥料帳目的事,一定很疲倦了,先補充好體力再說。”


    琪英聞言一愣,他怎麼知道?


    “妳想吃些什麼?”


    “都可以。”


    “我知道市區有一家店的意大利海鮮面做得不錯,挺地道的,我們去嘗嘗好嗎?”


    “隨便。”琪英心里有些疑惑,據她所知,他對海鮮並不怎麼感興趣,倒是她,乃是屬于那種瘋狂的海鮮饕客。


    時間就在這種有些尷尬又有些輕松的氣氛中流逝,直到跑車停在一棟充滿歐洲風味的咖啡館前,他才轉頭對她一笑。


    “到了。”


    琪英點點頭,伸手就要打開車門,但是他已經繞過車頭,替她打開車門了。


    “請。”他一派儒雅的紳士風範。


    琪英小心翼翼地跨出車門,跟著他走進咖啡館里。


    “歡迎光臨……啊!張先生你來了。”


    譯人似乎跟服務生很熟,聞言點頭微笑道︰“你好,我們兩位。對了,念玉在嗎?”


    “我們老板娘方才才出去,不過她馬上就回來了。”服務生笑容可掬,引導他們在里間的雅座坐下。


    琪英冷眼旁觀,並未開口詢問這一切,她想看看他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譯人體貼地遞了份菜單給她,“想吃點什麼?”


    她凝視著雅致高級的燙金字菜單,“客隨主便,就意大利海鮮面吧。”


    “兩份意大利海鮮面,我的還是老樣子。”譯人笑著對服務生說。


    “好的,馬上來。”


    “什麼是『老樣子』?”她有些困惑。


    “就是多加些起司和西紅柿醬。也許是國外住久了,口味難免重些。”譯人端起水杯,啜了口水,“從回國到現在,我一直沒有機會好好和妳聊聊。”


    “我不認為我們之問有什麼好聊的。”她坦白指出,“我們從來就不對盤。”


    “怎麼連江湖話都用出來了,可見妳愛看金庸小說的習慣還是沒改。”他淺笑道。


    “真難以想象你對我的習性還這麼清楚,該不會是在國外太無聊了,所以成天盤算著該怎麼挑剔我的毛病吧?”琪英目光戒慎地看著他。


    “妳怎麼把我想的如此不堪?”譯人凝視著她,語氣輕柔、眼眸含笑,“難道我在妳心目中,就是一個尖酸刻薄的人物嗎?”


    他問得這麼直接,她倒有些不好意思承認了。


    琪英把玩著手上的絲質餐巾,眼眸低垂,“呃,抱歉,我的口氣的確過分了些。”


    “我不明白妳彪什麼這麼討厭我。”他有些落寞地說。


    “你應該明白原因。”她輕聲回道。因為他們兩家是水火不容的世敵呀!


    他挑起一道好看的眉毛,“就因為我們的老爸成天吵嘴的關系?”


    “其實也不完全是。”這種感覺是很復雜的,她只知道打小開始,他和她之問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和氣氛。


    “我記得我們很小的時候還是玩在一起的。”他的眼眸因回憶而變得迷蒙,久遠的記憶依舊帶給他無比的寧靜和歡愉感。“可是後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其實我們兩人可算是青梅竹馬一”


    听到這里,琪英嗆咳了一聲,“喂,你別忘了自從我六歲後,我們兩個就形同水火,避對方如蛇蠍了。”


    他笑了,黑眸閃閃,“我還記得小時候妳好愛哭,大人跟我說,每天和妳玩在一塊兒,長大就得娶妳這個愛哭鬼,所以我那時候才迫不及待要逃開妳,因為我不想娶愛哭鬼。”


    “亂講,我小時候哪有很愛哭?”她不悅的抗議。


    “怎麼沒有?妳還記得那一次我不小心把妳推進池塘,妳哭得全歡喜鎮的人都听見了,害我想偷偷把妳救上來,都找不到機會。”他打趣道,“不過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見妳爸和我爸那麼合作,他們兩個同時把我罵成臭頭!”


    琪英回想著那一幕,忍不住噗嗤一笑,“哈!你活該。”


    “還說我活該,我那時被妳嚇得心髒都快跳出來了,心底只有一個念頭拚命打轉……”他突然住口不說了。


    “什麼念頭?”琪英嬌憨地追問,臉上神情彷佛回到了六歲時的那個小女孩,那個成天跟在他後頭轉,盡避被他罵是跟屁蟲也不管的小女孩。


    在六歲以前,稚氣卻勇敢的他可是她心目中的大英雄,琪英還記得她傾慕崇拜的目光總是跟隨著他的身影,跑過女敕央央的青翠田埂,跑過炎夏的七月午後,跑過碧綠澄淨的荷花池塘。


    譯人哥是大人物,他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知道。她還記得他曾經用芒草葉子做了一只綠蚱蜢送給她,後來那只綠蚱蜢被打掃的陳媽丟掉了,她還為此哭了十幾天。


    琪英閉了閉眼楮,深探吸了口氣。


    童年往事猶如一部老電影般在她腦海里播放,雖然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令人懷念卻難以重頭來過。


    令她不懂的是,自她六歲後,他就把她當成毒蛇猛獸般,寧可跟鎮上所有的男孩、女孩玩在一起,就是不願意再和她走在一塊。


    記憶慢慢被翻開,她終于發現為什麼會喜歡與他針鋒相對了。


    她硬生生揮去那抹攀上心頭的淒掠和被遺棄感,抬起頭看著他,唇邊綻開一抹淡笑,“算了,提過去的事情做什麼,當時我們年紀小,什麼也不懂。”


    譯人盯著她,盤據心頭多年的那句話還是吞了回去。


    時機還沒到,目前琪英還無法接受太強烈的事實,所以想耍贏得她的注意力,就必須耍些小計謀。


    他緩緩露出笑容,點頭道“嗯,不提過去的事,我們還是來談談現在的事情吧。”


    “什麼?”她微側頭瞅著他。


    “妳父親和我父親,他們之間的戰爭已經吵得太久了,也應該要休戰了。”


    琪英回想起父親動不動就被氣得火冒三丈的模樣,心有戚戚焉地說︰“是呀,他們的年紀也不小了,一個有高血壓,一個有心髒病,偏偏還這麼喜歡吵架,真是一點也不顧慮我們年輕人的感受。”


    “也許他們想要維持傳統吧。”他打趣道。


    “你還笑得出來?”她瞪著他,不悅的問。


    他一臉無辜的回視她,“對不起。”


    “抱歉,兩位的前餐。”服務生將兩盤青翠鮮綠的生菜放在他們面前,然後微笑的離開。


    琪英拿起精致的銀柄又子,輕輕戳著盤子里的生菜,“那你的建議是什麼?”


    “我們一定要阻止這種狀況繼績惡化下去。妳知道昨天晚上他們兩個又吵架了嗎?”他的語氣有些無奈。


    “在廟口對不對?”


    譯人點點頭,“他們的吵嘴話題已經從彼此的生意扯到我們兩人身上了,真不知接下去他們會再找什麼話題來發揮。其實扯到我們也無所謂,但我爸昨晚是喝得醉醺醺回家的,身上都是白蘭地的味道。”


    “我爸身上則是米酒的味道。”琪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唉,我還以為只有我爸會做這種無聊事,原來你爸也會藉酒澆愁。”


    “這兩個老人家是半斤八兩,誰也別笑誰。”


    “不過有一點不同的是,你爸出手大方,就連喝酒也是喝那種最貴的,可是我爸隨隨便便用米酒就打發了。”


    譯人被她的話逗笑了,低沉的笑聲柔柔地回蕩在空氣中。


    琪英也覺得好笑,不過她還是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所以我們該怎麼做?”


    “我們聯合起來改變他們。”


    她揮了揮手,翻翻白眼道︰“哈!還真是好辦法,說些我不知道的吧。”


    “別反應這麼激動,妳听我解釋。”他文雅地吃了口色拉,邊咀嚼邊微笑道“我打算和妳演一出戲。”他深邃的眸子幽然,專注地緊盯著她。


    琪英對他的話感到疑惑,但他的目光令她心跳加快,不過她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一個溫柔如水的女聲已經先響起了。


    “譯人!真的是你。”


    琪英和譯人同時轉頭望向來人。


    “念玉,妳回來了。”他爾雅一笑,眼眸里布滿了溫柔。


    琪英打量著面前這名娉婷裊娜的縴柔女子,只見她一頭黑色長發披泄在身後,細致白皙的瓜子臉上五官秀麗,眉目如畫,宛如是從瓊瑤小說里走出來的古典女子。


    再看到譯人和她熟稔的模樣,她突然覺得心里有點塞塞的。


    “我剛剛出去辦事情。你們點餐了沒?”念玉口吐嬌聲,詫異的表情楚楚動人。


    琪英不禁雞皮疙瘩直冒,不過眼見譯人一副陶醉狀,她不由得冷眼旁觀起來。


    噢,原來男人都喜歡這種嬌柔的女人,就連張譯人也不例外。


    不知怎麼的,這念頭讓她原本就有些郁悶的心更加不舒服了。她低頭吃著色拉,安靜地咀嚼著此刻復雜的心情。


    譯人和念玉說笑了幾句,這才發覺琪英的無聲靜默。


    “我忘了跟妳介紹,這位是我朋友劉琪英。琪英,這位就是這問咖啡館的老板,念玉小姐。”


    “妳好。”


    她勉強擠出一抹笑容來。


    念玉笑容燦爛,但是琪英卻感受到了她防備的眸光。


    呀,這美美的老板原來也心儀譯人,無怪乎她立時把自己當成情敵。


    “妳好,不知道劉小姐在哪高就?”念玉甜甜的問道。


    “我在農會上班。”


    這時,服務生送來意大利海鮮面,但是念玉壓根不打算走開,好讓他兩進食,她甚至拉開譯人身邊的椅子,老實不客氣地坐了下來,一副打算長談的樣子。


    “譯人,你最近不是到農會任職嗎?一切可還適應?”念玉眨著迷人大眼,嬌聲問。


    譯人不覺得怎樣,可是琪英當下卻胃口全消。


    午餐時間只有一個半小時,現在已經快要一點了,她可不想把剩下的時問全浪費在大眼瞪小眼,還有看著美麗女老板對著譯人賣弄風情。


    她緩緩放下手上的叉子,“你們兩位慢慢聊,我突然想到我還有事情要忙,所以我先走了。”她站了起來,緊捏著皮包道︰“張總干事,就不勞煩你送我了,我自己會搭車回去的。施小姐,再見。”


    譯人情急之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琪英,怎麼……”


    “再見。”琪英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臉上依舊擺出恭謹的笑容。


    他只得放手,目光緊盯著她,“我載妳回去。”


    “不用了。”說完,她邁開步子就往外走。


    譯人想也不想地起身,抓起賬單就跟在她身後,“琪英……念玉,抱歉,我們有事要先走一步,改日再來捧場。”


    “譯人!”念玉杏眼圓睜的嬌嚷,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離去。


    那個女孩子究竟是誰?居然有能耐讓譯人跟著她走。


    *********


    追出了咖啡館,譯人急急捉住她的手,成功地攔截下她。


    但他情急之下用力過猛,琪英腳下一個踉蹌,身子往後跌人他寬闊的胸懷里。


    “噢!”她險些撞岔了氣。


    對于這天外飛來艷福,譯人又是驚喜又是心疼,他急忙一把攬住她,“有沒有怎麼樣?”


    琪英用力喘了口氣,轉過頭怒視著他,“你是想測試看看我的背和你的胸,哪個比較硬是嗎?”


    “妳生氣了。”他低頭凝視著她漲紅的臉,情不自禁地輕撫過她粉女敕的肌膚。


    他的踫觸宛若火焰,在她肌膚上燒熾出一片熱浪。琪英低喘一聲,本能躲開。


    她別過頭,輕哼道;“原來你看出來了。”


    “妳為什麼生氣呢?是氣我弄痛了妳,還是氣我沒有好好的陪妳吃飯?”他低聲下氣地問道。


    他臉上呵護備至的神情讓琪英霎時忘記了氣憤,她愕然地張大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妳真的氣到不想再跟我講話了?”譯人蹙起眉頭,有些忐忑的問。


    她可以凶他,可以罵他也可以K他,但是他實在不習慣她不開口說話。


    琪英好半天才閉上嘴巴,急急想開口解釋卻又被口水嗆到,“我……咳咳咳!”


    譯人趕緊替她拍拍背,嘴里還不忘關切地叨念道︰“妳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老是做這些奇奇怪怪、會傷害自己的事情呢?”


    她慌忙地“拎”開他的手,“你別突然對我那麼好,我會害怕。”


    “沒想到妳憎恨我到這種地步。”他臉上有著明顯的受傷神情。


    望著他的俊臉黯淡下來,她的心髒驀地抽疼了一下。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怎麼會憎恨你呢?”琪英結結巴巴的解釋,“雖然你小時候惡劣了一點,平常又有點白目……呃,我的意思是你人不錯,雖然我們八字不合,但是我也沒有理由憎恨你,你用這個詞就太嚴重了。”


    譯人眨眨眼,一顆沉下去的男性自尊心又活了回來。“當真?”


    “當然當然,別忘了你可是我們大家所敬愛的總干事,更是歡喜鎮上的有為青年和金龜子,為避免引來眾怒,我哪有那個膽子憎恨你?”


    她這番保證說得不倫不類,但是多多少少彌補了他受傷的自尊。


    不過最重要的是,她不再避他如蛇蠍,這讓譯人的心情大大好轉起來。


    “肚子餓嗎?”他柔聲問道。


    琪英對他的溫柔感到有些不習慣,不過她還是重重的點了下頭。


    “現在不是上班時問,妳用不著用如此誠惶誠恐的態度對我。”他失笑道。


    這小妮子表情真是變幻多端。呵,他就是百看不厭這樣的她。


    琪英咧嘴傻笑,不過他那一句“上班時間”,卻又讓她略顯迷糊的腦袋登時清醒過來。


    “上班?”她驚叫一聲,“現在幾點了?”


    “一點半。”他的語氣帶著微訝,怎麼才和她說了沒幾句話,午餐時問就已經過去了?時間過得還真快。


    琪英聞言,再也顧不得兩人不對盤的事了,她猛地抓住他的手臂,急聲道︰“我的全勤獎……快,快點回去!”


    譯人笑著提醒她道︰“妳還沒吃午餐,我們吃完再回去。”


    “拜托,身為農會的總干事,你怎麼可以鼓勵員工蹺班?”她瞪著他說。


    “妳說錯了,這正是我體恤部屬、愛護員工的用意。”他似笑非笑地說,“所以妳能體會我的用心良苦嗎?”


    琪英斜睨他一眼,“身為總干事不該如此油腔滑調,這對你的威嚴有損哪!”


    譯人哈哈大笑,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她,“妳真是太可愛了。”


    他的舉動讓琪英又是一陣心跳加快,她用力掙月兌他的手臂,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才恢復鎮定。


    “請自重。”現在可是在大庭廣眾下地,再說那位美美的女老板還虎視眺眺地從咖啡館內緊盯著他們。


    哎呀,她在想什麼?就算不是在大庭廣眾下,他也不應該對她毛手毛腳的。


    “嗯,我平常就已經夠穩重了,所以無須再自『重』了。倒是妳,身上沒幾兩肉,該多吃點米飯才是。”


    “你眼楮有毛病呀,我這叫身上沒幾兩肉?”琪英不滿的抗議,一雙眼楮左瞄右瞄的,恰好看見念玉依舊佇立窗前。“嘿,念玉小姐那種窈窕的身段才稱得上是『沒幾兩肉』,你怎麼不去說她?”


    “交淺言深不是我的個性。”再說念玉窈不窈窕與他何干,她做什麼將這個扯到他身上來?


    “你們算交淺嗎?”她小心地吐出這幾個字,卻發現自己好像是在刺探軍情。


    不過譯人一點都不以為意,他樂得向她解釋。“我和念玉只是普通朋友,僅止于老板和客人的關系罷了,所以談不上什麼深厚交情。其實要論交情,我們倆才稱得上是感情深厚的青梅竹馬。”


    “那麼我得感激你對我的百般挑剔、大肆批評?”說著,琪英煞有介事地嘆了口氣,“我到現在才知道,原來青梅竹馬有這麼多的『好處』。”


    “妳的嘴巴真厲害。”


    “哪里,屬下只是實話實說。”她眨眨眼,驀地發覺不該再這樣混下去了。“喂喂,我們不要再哈啦了,再不回農會,只怕他們又要開始懷疑東懷疑西的了。”


    “妳怕?”


    “是呀,我怕死了。”她沒好氣地說,“除了怕被冠上蹺班跟玩忽職守的罪名外,更怕被眾子知道我獨佔你一個中午,到時候恐怕我有十條命都不夠宰。”


    “妳太夸張了。”


    “敢情你對自個見的魅力沒有什麼信心?”她才不信。


    譯人緩緩露出一抹性感的笑容,眸子里閃動著光彩,“妳的意思是說,妳也感受到了我的魅力?”


    “你想得美。”她看了看腕上的表一眼,越發焦急了起來,“我們快回去啦!我拜托你。”


    “既然佳人開口了,我豈有不答應之理?”說著,他自然地挽起她的手,“請。”


    琪英盯著他,想板起臉,但是唇邊那抹笑意卻泄漏了她的心事。


    *********


    星期天一早,譯人換上白色的運動衣,神釆奕奕地跑下樓。


    斑瘦清、臉上留著兩撇胡子的張水川抱著人參茶,正緩緩走出房。


    “又要去跑步了?”


    “是的。爸,要不要跟我一塊晨跑?”譯人大手隨性地爬梳過額前的黑發,深邃的眼眸含著笑意。


    張水川忙不迭地搖頭,“那種流汗的事別找我,我已經夠瘦了,不用再運動跑步了。”


    “爸,你這種觀念不正確喔,運動是為了要保持身體健康,促進新陳代謝,跟瘦不瘦沒什麼關系。”


    “送你到美國讀,就是要你回來吐我的槽嗎?”張水川不悅道。


    “這是常識,你別把話題扯遠好不好?”譯人感到好笑地搖搖頭,“我現在總算明白你和劉伯父為什麼可以成天吵個沒完,吵了幾十年都還不煩。”


    聞言,張水川瞪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我是脾氣古怪難伺候的老頭嗎?”


    “一早火氣就這麼大,對身體沒好處的。”譯人拍了拍父親的肩,微笑道︰“既然你對跑步沒興趣,那麼你早點吃飯吧,待會你不是還要去產銷班看看嗎?”


    “原來你也會關心產銷班的事,我還以為你打算把所有的事業都丟給我這個可憐的老頭子擔,然後自己樂得逍遙呢!”一提起這個,張水川就滿月復心酸無人知。


    祖產和打拚了一輩子的事業,本來就是要交給學成歸國的他,可是沒想到這小子居然說暫時不願接下家族事業,而是要磨練自己的能力與經驗。


    話雖沒錯,而且他也爭氣地當上農會的總干事,但是在張水川的心目中,還是覺得有子繼承衣缽才是最重要的。


    唉,只是現在的年輕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他這個老的也只能尊重他的想法,畢竟他只有譯人這個寶貝兒子。


    “爸,這件事我們已經討論過了,不是嗎?”譯人露出迷人的笑,這一招對任何人都所向披靡,包括他老爸在內。


    張水川揮揮手,“去啦去啦,反正我已經看破了。”


    “那我出去了。”


    “早點回來吃稀飯。”


    “知道了。”


    跑步是譯人在美國讀時養成的習慣,除了固定的晨跑外,有時他心情煩躁或者是要思考某些事時,他也會借著跑步來理清腦中思緒。


    在充滿清新空氣的鄉下晨跑,更是人生一大享受。


    譯人沿著田問小路跑著,一路上還不時與熟識的村民們打招呼。


    荷著鋤頭要到田里除草的阿水伯,一早就擔著菜頭稞四處叫賣的荷花嬸,還有一大鬧烘烘、拎著竹簍子要去抓青蛙、捉泥鰍的小毛頭們,交織成一幕幕最淳樸美麗的景致。


    這種感覺是在美國永遠都感受不到的親切,也是流竄在血液中永遠不滅的家鄉之愛。


    其實他在攻讀碩士期間,就已經有不少大企業爭相要聘請他,但是都被他婉拒了。


    除了當初答應父親要回國外,最主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永遠放不下對家鄉的所有情感。


    “總干事,早呀!”


    譯人回過神來,爽朗一笑,“早呀,陳伯。叫我譯人就好,別這般客套。”


    曬得黝黑的陳伯是歡喜鎮上有名的肉粽伯,他總是在清早時分就挑著剛蒸好的粽子沿街叫賣。


    陳伯笑瞇了眼,“你還是這麼有禮貌,唉,你阿爸真是好命,生了你這麼一個好兒子,哪像我那些……”


    “陳伯,怎麼這麼說呢?你的孩子不也很能干嗎?听說他們在台北工作得不錯,你還擔心什麼呢?”他拍拍陳伯的肩,微笑道︰“那天我還听我爸說,他們不時寫信來,要接你過去頤養天年,算起來十分有孝心了。”


    陳伯提起這個就搖頭,“我一輩子都住在鄉下,住大城市怎麼住得慣?再說我到那里人生地不熟的,厝邊隔壁都不認識,哪像在咱們鄉下,愛到哪里串門子就到哪里。人老還是家鄉好,再說全鎮的人都愛吃我的肉粽,如果我跑到台北,誰來包給大家吃呢?”


    老人語氣里有份對自身職業和家鄉民眾的驕仿和熱愛,致使他原本老態的臉龐也綻放出一抹年輕的光彩來。


    譯人點點頭,深有同感地低哺︰“我了解你的感受。”


    他能了解為何祖先們死時都願葬在自家田地,因為生是這片土地的人,死是這片土地的魂,生于斯長于斯,這里才是他們生命的根。


    離開這里,雖是另外一番天地,但在生命中總會有一些無法彌補的空虛。


    這也是他在美國雖能如魚得水,但卻無法一輩子長往的原因。


    “對了,早餐吃了沒?要不要來顆粽子?阿伯請你吃。”陳伯忙著從推車里拿出粽子。


    “哇,好久沒有吃到陳伯的肉粽,我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譯人笑得燦爛,“不過我堅持一定要用買的,你這粽子這麼好吃,請我吃豈不太便宜我了嗎?”


    陳伯被他一張甜嘴逗得樂歪了,他呵呵笑道︰“你就是這張嘴巴討人喜歡,不過阿伯還是堅持要請你,你去美國那麼久,一定沒有吃過這麼地道的粽子吧?”


    “那是當然,我在美國天天都想念陳伯的粽子呢!”


    陳伯翻開熱騰騰的布,剪下好幾顆粽子,“來,多吃點,順道幫我帶一些回去給你阿爸吃。”


    “不行不行,不能讓你這麼破費,我爸一早就吃飽了,你還是留著好做買賣。”說著,譯人拿了一粒粽子,修長的雙腿飛快向前跑去,“陳伯,多謝你的粽子,祝你大發財!”


    陳伯被他的話逗得啼笑皆非,看著他年輕矯健的身影離去了,他才好笑地搖搖頭,自言自語道“譯人就是這般討人喜歡。唉,倘若我那幾個兒子也像他一樣,願意回鄉下住的話,不知該有多好!”


    不過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他還是過著他的清閑生活吧。


    “肉粽!好吃的燒肉粽!”他再度扯開嗓門喊道。


    清晨的煦陽,柔柔地照在這片大地上,歡喜鎮上的一切人事物再度因白天的來臨,快快樂樂地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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