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寶貝  第三章
作者:蔡小雀
    司機禮貌地幫他們開了車門,蝴蝶有些窘然地呆站在當場,臉色猶豫。


    “怎麼了?”李衛站在她旁邊,等著她先坐進車內。


    “少爺不先坐嗎?”她別扭地道。


    李衛啞然失笑,“你這麼颯爽、瀟灑的,讓我都忘了這里是中國……在外國,男士都是要禮讓女士的,這叫紳士風度。”


    蝴蝶笑了,緊張頓時煙消雲散。“少爺,您說的那個外國倒還真符合我的胃口,男女都是一樣兒的,甚至于男子還得對女子禮貌有加……這在咱們中國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哪!”


    “你也覺得男女理應平等?”他驚異。


    蝴蝶眸光亮閃閃,輕快道︰“我不知道什麼叫作男女平等,我只是覺得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不該分什麼貴賤高低的,天生我材各有用處嘛!”


    他爽朗地笑了,對兩人的言語投機頗感高興。“你真是個伶俐的小丫頭,你說的話正是我心頭的想法,我們中國的婦女有千般好,就是這一點……太想不開了,有時平白無故教男子欺侮了,還得一輩子做牛做馬、甘之如飴。”


    蝴蝶不可思議地看著李衛,心底震動而悸然。


    怎麼可能呢?男人不都認為女人應該犧牲一輩子的嗎?是不是讀了、識得了學問的,就自然會有如此卓絕開通的想法?


    他看出她眼底的崇拜,微笑地說︰“照道理說男人都希望妻妾為自己犧牲奉獻、無私無悔,而且不得有怨言,這樣才有男人的主權和地位,可是偏偏我喝了洋墨水後,就覺得這種現象是十分不公平的。”


    “豈止十分不公平?”蝴蝶有些激動,想到了千百年來的傳統加諸在女人身上的壓力,更有甚者,一些不人道的枷鎖套在女人身上也套太久了,可是從未有人發現這是不合理的。


    比如巷尾的李寡婦,丈夫已死在戰場上了,她抱著個孩子孤苦無依的生活著,也沒人可以依靠,好不容易賣豬肉的榮哥喜歡她喜歡得要命,卻礙于世俗的眼光和禮俗,不能娶她這個據說命中帶煞的女人……


    命運,對李寡婦又公平嗎?


    李衛的話簡直是為女人大大地吐了一口怨氣和無奈!


    李衛盯著地滿是激動的小臉蛋,止不住笑了,“咱們別站在這兒說話了,進去車里,待會兒我先讓你把行李放入我的公寓里頭,然後咱們出去吃頓飯,再慢慢談這個未完的話題。”


    蝴蝶這才發現自己失態了,下意識地吐了吐舌頭,微笑地道︰“說得也是,我是丫頭,也不該讓你這位少爺陪著我在這兒罰站。”


    李衛微笑地看她鑽進了大車里,隨後才坐了進去。


    沒想到她是個有思想的小丫頭啊!


    雖然他平時沒有以言談深度與否的角度去考究、衡量任何人,但是自英國回來的他是孤獨的,除了處理龐大事業之外,他的心靈卻是空虛的。


    他渴望與人交心,說的話可以有人懂,可以互相傾訴、侃侃而談,但是上海是不一樣的,甚至于整個中國……若非急于功利,就是耽于老舊的傳統陋習里,沒有人能夠真正與他坦白地敞開來談話。


    唯有這個蝴蝶……


    他忍不住笑了,心情又放松了些。


    這個蝴蝶啊!看似莽莽撞撞、勇氣十足,但也是細膩的、玲瓏婉轉的。


    她尊敬他,但不怕他,似乎也不以巴結他為榮,這樣的一個女子,讓他分外有種發現寶貝的驚喜感覺。


    對她倒不是有什麼男女之情,在某方面他也還是個傳統的中國男人,對自己的發妻絕對忠實,只是覺得意外得到了一個清新可喜的解語花、開心果,這讓他情不自禁地愉快了起來。


    黑頭大轎車緩緩地發動駛離,李衛看著蝴蝶新奇地環顧著車廂,又強忍住露出發問、驚嘆的表情,他不禁又想笑了。


    ☆☆☆


    由于方便辦公的關系,李衛在美麗繁榮的港邊買了一棟維多利亞式的房子,是上海目前最流行的小花園洋房。


    他平時就以這個距離“李氏船務公司”很近的公寓作為辦公、接見員工和客戶的場所,還可兼以休憩。


    房子里有一個廚子,一個老佣人和一個司機,成員不多,卻是忠心耿耿的。


    他們見到李衛帶了個女孩回來,臉上都難掩訝異。


    “福伯,福媽,開順,她叫蝴蝶,是我新買回來的丫頭,以後你們得多多照顧她了。”李衛微笑介紹。


    大伙兒這才恍然大悟。少爺最是惜老護幼的,蝴蝶姑娘鐵定又是被他給“撿”回來的。


    “蝴蝶姑娘。”上海人習慣稱呼年輕女子為姑娘,因此他們對蝴蝶親切地叫喚了聲。


    蝴蝶又驚又喜地看著這對和藹老夫妻。“福伯,福媽,我可以這樣叫你們嗎?你們看起來好慈祥啊……”


    埃伯、福媽互觀了一眼,忍不住笑容滿面,“蝴蝶姑娘真會說話。”


    “以後喚我蝴蝶就好了,我也是在少爺手下當差的,”蝴蝶甜甜地笑道︰“不用叫我姑娘不姑娘的,听來別扭又生疏呢!”


    “你們依她吧,以後都是成天要踫面的,這麼姑娘、姑娘的叫,的確也不順口。”李衛微笑,“再說她也只是個丫頭片子,你們再怎麼說都比她年長,應當是她尊稱你們才是。”


    “是。”福伯、福媽同聲應道。


    “福伯,待會兒我要去洋行辦個事兒,午飯就在外頭吃了,你們不用準備我的飯菜。”李衛道。


    “好的,少爺。”福伯恭敬地道。


    “福媽,麻煩你帶蝴蝶去她的房間好嗎?”他再轉頭看向福媽。


    埃媽笑吟吟地點頭,對蝴蝶親切地道︰“跟我來。”


    蝴蝶溫柔地望了李衛一眼,提起行李跟著福媽往美麗的走廊而去。


    埃媽隨時都把所有的客房和臥房整理得非常干淨,所以當蝴蝶走進了福媽安排的臥房後,她整個人都呆住了。


    這是……給她睡的房間嗎?


    簡直比她原來的屋子還要大,而且有西洋式的大床和清爽明亮的落地窗,窗外就是船只和商賈絡繹不絕、景色如詩如畫的港口,商船、貨輪、大大小小的船只都停泊在港灣里,水上起了一陣蒙蒙煙波,將整排的英式房子和美麗的船兒都籠罩得如同在夢里、霧里一般。


    臥房里的擺設簡單而雅致,一張紅木桌子、一盞台燈、精致繡花的沙發椅子,還有花幾和一個大大的衣櫥。


    “好美呵!”她訝然呆愣了半天才擠出幾個宇來,人都暈暈然了。


    埃媽掩著嘴兒笑道︰“蝴蝶,以後你就住這房間,有什麼需要盡避跟我說,別客氣。”


    “謝謝福媽,這已經太好了。”她激動地道。


    埃媽笑孜孜地道︰“你覺得舒適就最好了,少爺人脾氣好得很,是個絕世無雙的大好人呢!咱們能在他手底下做事都是個福氣呢!”


    蝴蝶笑了,心底有一絲甜滋滋的喜意。


    倘若以後……李衛喜歡上了她……那就更美好了。


    “福媽,謝謝您,以後您有什麼雜事兒要做也千萬得叫我,別同我客氣啊!”


    “你服侍好少爺便行了。”福媽一尋思,“那麼以後這早上替少爺端水洗臉、接接電話留留信兒的事就交代給你了,我老嘍,又不過讀過兩年的私塾,有時寫起宇來彎扭得緊。”


    蝴蝶溫柔地笑道︰“是,您放心。”


    “蝴蝶!”李衛在房門口微笑,“該走了,或者你要在家里休息會兒?”


    “不,我不累,我要一道去服侍少爺。”蝴蝶把行李擺在一旁,迫不及待地奔向他。


    埃媽笑了。這孩子實心得緊,這麼快就存著報答少爺的心,真是難得!


    李衛點點頭,笑著轉身便行,蝴蝶也急急地跟在他後頭,還沒忘跟福媽道再見。


    ☆☆☆


    蝴蝶跟著一道去洋行瞧新鮮,一會兒看李衛跟高鼻子、藍眼楮的外國人說話,一會兒又看他吩咐這個、囑咐那個的,忙碌得緊。


    她只恨自己無能為力,沒辦法幫他分擔一些工作。


    待出了洋行,兩人坐進了黑頭車里,蝴蝶忍不住問道︰“少爺,你沒有請個秘之類的幫幫你嗎?”她看過氣派的商人身旁都跟著好幾個秘先生或小姐的。


    李衛失笑,“你怎知我沒有秘呢?”


    蝴蝶愣了一下,左右看了看,“那您的秘是隱形人嗎?怎麼我都沒見著他的影兒呢?”


    他笑出聲來,“沒見著人,只見到影子,那也很恐怖了;小丫頭,我的秘都在公司里頭先幫我依公事的輕重緩急一條條分類,等我回去之後再行處理,難道身邊跟著個秘才叫在辦事嗎?”


    “原來如此。”蝴蝶懊惱,“真是的,我真是個鄉下土蛋。”


    “別這麼說,你是關心呀!”他還是笑吟吟的。


    “少爺,接下來咱們要去哪兒?”蝴蝶的懊惱一閃而過,隨即期待地問,“船公司嗎?我听說你有很大的船務公司。”


    “我們現在要去吃飯了,帶你這小丫頭去嘗嘗鮮。”他微笑。


    蝴蝶微挑柳眉,“少爺,別一直小丫頭、小丫頭的叫,我真的不小了,別把我像五歲小孩子一樣喚著,這樣會傷了我的……”


    她在思索著該怎麼說才好,李衛已經接了下去,“會傷了你的自尊?”


    “是。”她用力點頭。


    他突然若有所思地望著地,“你有時穩重得像個飽經滄桑的女子,有時又純真無邪得如同小女孩,教人實在難以對你下定論,究竟該稱你姑娘,還是丫頭。”


    蝴蝶止住了笑,幽幽地道︰“我的思想是個成熟的人,靈魂與心房卻渴望繼續逗留在美麗童真的歲月里,因為我的生活促使我堅強早熟,然而我卻無法放棄對天堂的想望。”


    李衛驚異地凝視著她。這是何其太雅、何其美麗的詩篇?居然是從一個稚女敕年輕的賣花女嘴里傾訴出來的?


    她是一塊璞玉,一塊等待雕琢、令人驚喜的璞玉!


    “你讀過?”他訝然地問。


    她眸光微微閃動著一絲晶瑩淚光,低低地道︰“我父母皆是香世家,小的時候便教我看學詩,後來父親去世,我與我娘相依為命,那時候家中還頗有恆產,也還有余力讀,可是母親病死之後,家中財產為叔伯所佔,再加上北方戰火摧殘……我只身一人逃到了上海來,那一年正好十二歲。”


    李衛憐惜地看著她,低嘆道︰“命運擺弄人,你堂堂一個香千金,卻淪落到拋頭露面,以賣花為業……”


    “我不認命,從來就不認。”她一抬頭,眸光閃動著堅定與毅力,“就算是吃苦,賺著微薄的金錢,我還是相信我以後不止于此的,生命此刻給我的是歷練,熬得過的便是粹出金來的人上人,熬不過的就等著被命運的巨輪輾壓過去,如此而已。”


    “說得好。”他簡直目不轉楮。


    蝴蝶被他這樣專注的眸光盯得羞澀了起來,輕咳了聲,“話題別淨往我身上打轉兒了,今天不過是我上工的第一天,就對你背完了所有的祖譜,那以後我還跟你掰什麼呢?”


    他被她逗趣的口吻惹笑了,邊笑邊搖頭道︰“你呀!”


    “咱們坐了好久的車了,要去哪兒吃飯呢?”


    “去曼尼頓。”他放松身子,閑適地靠在椅背上,“那是一家英國館子,閑雅得很,可以在那兒喝喝咖啡、吃吃下午荼,最好的是那兒全天供應美味的食物。”


    “咖啡是什麼味道?”她好奇地問。


    “苦苦澀澀的,滋味卻香醇、濃厚無窮。”他微微一笑。


    蝴蝶滿心向往,“像黃連那樣嗎?還是像冷了的隔夜濃荼?”


    “待會見你可以點一杯試試。”他微帶寵溺地笑看著地,“我個人倒覺得它的滋味像極了人生。”


    “嗯!”她重重地點頭。


    她一定要嘗嘗這個如人生一般滋味的咖啡。


    車子平穩地駛近了一棟美麗典雅,帶著濃濃異國風情的小宅前,蝴蝶巴在車窗前看著,不由自主地輕嘆了。


    “我覺得現在好似置身天堂,這一切只有天堂和最美的夢境里才有的。”她回頭,感動地對他嫣然一笑。


    這個笑容讓李衛剎那間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瞬間狂跳得老高。


    當他努力壓抑下異樣的狂動時,車子已停穩,蝴蝶已然像只真正的蝴蝶般翩然飛舞而出。


    秋日午後的陽光柔柔地灑在她身上,將她的黑發映照得瑩然生光。


    ☆☆☆


    “好苦。”濃黑飄香的液體被盛在雪白的有耳杯子里,侍者才剛端到桌上就被蝴蝶迫不及待端起啜飲了一口,但見她一張小臉瞬間苦成了一團。“的確像,像極了悲慘的人生。”


    李衛不能自己地哈哈大笑起來,“好評語,只不過你忘了加糖和女乃精了。”


    “咦?”她眨了眨眼,苦著的小臉有一絲放松。


    李衛主動伸出手來幫她從白瓷罐子里舀了兩匙的粉狀女乃精加人,再夾了兩塊方糖放進她的杯里,最後用小湯匙攪拌了數下。


    蝴蝶好奇地看著他的舉動,暗暗記了下來。“原來要這樣。”


    “你再喝喝看。”


    她有點猶豫,但還是在他鼓勵的眼神下端起喝了一口。


    苦澀、濃香味兒依舊,可是卻有種苦盡笆來的醇厚感,她忍不住再喝了兩口,喜色躍上眉梢。“真的好喝多了,而且喝來有種特別的感覺,我也不會說……好像那種會越唱越上癮的感覺。”


    “沒錯,咖啡里頭有咖啡因,喝多了容易上癮。”他微笑,“在英國,講究點兒的就自己買咖啡豆來煎焙、磨粉,然後再自行燒煮,那種滋味更是難得。”


    “真好!”她無限向往。


    “你倒是異類,我認識的人里頭鮮少有喝得慣咖啡的。”


    蝴蝶笑眯眯地道︰“能人所不能者,是謂大丈夫;我喝得慣,也該算得是半個女中豪杰了。”


    “是、是、是!”他許久沒有笑得這般開心了。


    他們點的餐點就在這時送來,接下來李衛又很細心地教導蝴蝶如何使用刀叉吃牛排,如何分辨肉有幾分熟,還有餐後的甜點該選什麼較合胃口。


    老師教得精,學生學得勤,氣氛自然融洽、愉快得緊,眼見午後的辰光轉瞬就過去了,等到他們吃完了午飯,都已是下午四點多鐘了。


    李衛的興致很高,心情也非常好,溫文儒雅的臉上雖然常帶著一抹笑,卻從未有像今日這樣連番大笑好幾次的。


    蝴蝶的翩然來到,讓他原本平凡枯燥的生活也變得有趣兒了。


    他突然有種錯覺,自己像回到了在異國求學讀的時期,快樂與笑聲是如此單純、簡單,生命就算拋擲在這樣小小的、美麗的事物上,也是無啥妨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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