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魚公主 第一章
斑雄左營
在“來好”雜貨店古意盎然的招牌下,是個公賣局的鐵瓶蓋牌子,隨著夏日午後熱暈暈的風有一下沒一下地晃動著。
咿呀……咿……呀……
熱浪侵襲,樹梢只有些許葉子微微搖曳,樹干底下是一頭黑不溜丟的大頭黑狗,大腦袋趴在交盤的前腿上,吐著舌頭打著盹兒。
蟬聲唧唧,彷佛將所有的空氣也催眠了。
驀然間,電話鈴聲鈴鈴大響,驚破了這午後好眠--
“喂?”一位白發微胖的老婦人睜著迷蒙的眼,邊揉著邊接起了電話,操著一口閩南語道︰“這里是來好雜貨店,要找什麼人?”
“媽……”電話那頭的中年男聲喚得有些勉強。“嘉嘉在嗎?”
原本臉上漾著笑容的老婦人來好,神情突然緊繃了起來,“是你……你找嘉嘉有什麼事?”
“我有事找她。”男聲明顯帶著不耐煩。
“我跟你講,你已經跟嘉嘉再無關系了,以後不要再打電話來……”來好語氣憤慨地道。
“媽,妳不要這麼任性好不好?”他的語氣有著明顯的不耐煩,“嘉嘉是我的女兒,這是一輩子也不會改變的事實。”
“我……”來好還要爭辯,驀地肩後被拍了一記,她一轉頭,一張曬成小麥色的秀麗小臉對她微微一笑,比了個手勢接過電話。
魚嘉嘉一手扠著腰,身上穿著一件前面印著“小本生意恕不折扣”,後頭印著“惡魚當家誰敢賒帳”的紅白色恤,底下是一件橘色牛仔短褲,露出一雙勻稱秀美的長腿,腳上穿著一雙英雄牌沙灘彩色拖鞋。
“喂!吧什麼啦?”她不耐煩地低叫,單手旋開一只玻璃罐蓋,抓出一把地瓜薄餅,放進嘴里邊嚼著邊制造“靠靠靠”的音效。
來好差點笑出來,氣憤的神情緩和了下來。
“妳就不能稍稍有一點女孩子樣嗎?妳媽都沒有教過妳『氣質』兩個字怎麼寫?”汪季泉絲毫不掩嫌惡地道。
“有哇,她說氣質跟虛偽兩個字是同意復詞,跟狗屎是差不多的意思。我想我是一個有血有淚,又有禮貌的女孩,所以不用有氣質也沒關系。”她大口大口嚼著地瓜片,“而且我每天都有洗澡,我也不想讓人家誤會我身上有屎臭味。”
“妳這張嘴巴……”汪季泉勃然大怒,“真是沒家教,妳死去的媽是怎麼教育妳的,我就知道,野人就是野人……”
“不要再把我死去的媽請回來人間臭念一頓,她比較倒霉,生前沒遇過好男人,唯一遇到的禽獸對她不是始亂終棄就是鬼吼鬼叫,所以現在最沒有資格再提到她的就是你……”她冷笑一聲,諷刺地補上一句︰“我媽的前夫。”
“我是妳父親!”他憤怒大吼。
“錯,以技術層面來說,我只欠你一只精蟲。”她毫不在意地道︰“敢問我媽的前夫,您大人物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移動貴手撥電話給窮山惡水里的潑婦刁民是有什麼指教?”
“魚嘉嘉,我是妳的父親,妳講話最好客氣一點。”幾次與她交鋒都落居下風,汪季泉不禁惱羞成怒的撂下威脅,“妳知道我隨時可以讓法院把妳的監護權收回來。”
她心髒緊縮,隨即冷冷一笑,“如果你想要我的監護權,當年你就不會放棄了,既然已經放棄了,現在還有什麼好拿來威脅恫喝的?還有,我上個月就滿二十歲了,就法律上來說,已是個獨立自主的人,我不需要任何狗屁來監護我。”
“妳這個小王八……”汪季泉立刻冷靜下來,陰側惻地笑了。“好,我是管不到妳了,但是妳別忘了,我隨時可以把你們那間破雜貨店的地買下來,到時妳還是只有向我臣服認輸的份。”
嘉嘉神情一凜,語氣結冰,“你沒有權利這麼做。”
“是嗎?只要我想要,我隨時可以這麼做,我猜……妳的鄰居周老頭的兒子一定很樂于把地賣給我蓋大樓。”
“就算地是他的,他也無權拆上頭的建築物,這是我阿公、阿嬤的所有物。”她氣憤的說。
江季泉哈哈大笑,很得意看到她被自己逼到角落。“只要有錢,法律就護著誰,妳怎麼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呢?”
“少放屁了,今天打電話來到底要干嘛?”她沉著臉問道,只想快快結束這通令人火冒三丈的電話。
“我需要妳替我做一件事。”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這個自私自利的老混蛋打電話來準沒好事,上一次是要她當他那個寶貝女兒的家教兼槍手,混考進大學,現在是怎樣?需要她幫忙去圖館幫她找研究資料,順道幫她上課再幫她考試?
一樣是父親的身分,他盡心盡力呵護栽培疼愛那個小女兒的學業和感情,偏偏狠心眼睜睜看著成績優秀、渴望讀大學的嘉嘉,因為家境困難與要照顧兩老而白白放棄保送的機會。
她知道他一定有種報復的快感,對于她高中畢業後只能窩在小雜貨店里賣賣零食、飲料,這簡直就是老天爺代替他懲罰這個不孝忤逆的女兒。
他一直希望她對他搖尾乞憐,又痛恨著遲遲等不到這一天。
“你有的是錢,可以請一百個碩士當家教,買一百張證貼牆壁,甚至還可以幫她買到一個丈夫……”嘉嘉毫不客氣地道,“還有什麼需要用到微不足道的我?”
“妳以為我喜歡讓妳逮到機會冷嘲熱諷我一番嗎?”他咬牙切齒的道,“如果不是涓涓堅持……”
“很抱歉,我永遠不可能回報她的愛姊情深,你另找高明吧!”她諷刺道。
“涓涓只要妳。”他的語氣里有一絲脆弱和蒼老,“妳知道她……和一般的年輕女孩不一樣。”
嘉嘉沉默了半晌。
也許是上天對汪季泉拋妻棄女改娶有錢人家千金的行徑,所做的懲罰和報應,他後來生下的女兒涓涓是個智商稍弱于正常人,憨直任性又天真到無可救藥。
為了她,汪季泉幾乎可以說是心力交瘁。
嘉嘉可以恨他的不公平與偏心,但是她沒有辦法那麼坦白直率地去恨汪涓涓。
她和她沒有半點姊妹的情誼感覺,但也不至于會狠心到討厭她。
“你應該很明白,你不能保護她一輩子,我也沒有義務要當她的保母一輩子。”她狠下心回絕。
“如果妳不肯幫她,我就讓我的威脅成真。”汪季泉的心腸更狠,為了心愛的寶貝小女兒,不惜一切手段和代價。
嘉嘉臉色瞬間慘白,咬牙怒道︰“你這個王八蛋!”
“我這個王八蛋剛好是妳父親,並且剛好可以掌握你們三個老小的人生。”他殘酷地恫喝著。
嘉嘉憤怒激動到全身發抖,她死命握著電話,用力之大幾乎將之捏碎成兩截。
她發誓……總有一天,她要月兌離他的陰影和威脅!
總有一天,她要賺很多很多錢,把地買下來,或是買一間更大的房子安養阿公、阿嬤,讓他們永遠不必面臨汪季泉的黑手操控的威脅,也永遠不必擔心沒地方住、沒東西吃。
“你要我做什麼?”她語聲冷硬的問道。
“這才是聰明的決定。”認為自己贏了,汪季泉滿意地笑了,“我幫涓涓安排了一門絕好的親事,對方是『譽慶集團』與全球連鎖大賣場老板的兒子,剛從歐洲回國的俞駿為--”
“怎麼?需要我代替妳女兒相親啊?”嘉嘉嗤笑的打斷他的話。“你肯定是有病,人家沒有理由不去喜歡你那個洋女圭女圭女兒,而眼拙到喜歡我這個坐沒坐相、站沒站樣的瘦皮猴。”
他臉色一沉,“妳最好管好自己的嘴巴,俞家財大勢大,惹惱了他,隨時都可以把左營外圍包括妳家的地統統買下來蓋大賣場……哼,就算沒有買到妳家去,他開家量販店就可以逼得你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
“啊,我早就該想到,會跟禽獸聯姻通婚的也就只有禽獸了。”她臉色鐵青的諷刺道。
“魚嘉嘉。”他抬高了音量警告道︰“最好注意妳的用字遣詞,以免有一天會給妳惹來天大禍事。”
“少廢話,你到底想怎樣?”她痛恨自己現在無力反抗對方,只能遭受脅迫做出違背心意的事。
“很簡單,妳也知道涓涓非常的美,她只是腦子……比較沒那麼靈光,我要妳陪著她應付所有的場合,包括和俞駿為的約會,盡量讓他喜歡上涓涓,不去注意到她的……憨直,我相信憑涓涓的溫柔婉約一定會打動俞駿為的心,事情成功了之後,我不會虧待妳的。”
“事成之後,你要簽下一紙合約,永遠不能跟我們魚家過不去。”嘉嘉提出她的要求。
“妳應該姓汪,不是姓魚。”他憤然道。
“現在才來爭論這個問題不顯得太過矯情了嗎?”她冷冷地回了一句。“好,我可以答應你當汪涓涓的『伴游』,但至于那個高貴的俞駿為會不會看上你家千金,願不願意娶她,就不干我的事了。”
哪還有媒人包結婚還包生兒子的,呿!
“這一點不用妳操心。”汪季泉對于自家小女兒的美貌信心滿滿。“但我要警告妳,妳絕對不可以存私心想要麻雀變鳳凰,從中動手腳,好讓自己能雀屏中選……雖然我相信俞駿為不會沒眼光到喜歡上妳,但我依然要妳跟我保證,絕不可以給我在當中搞鬼,否則我會教妳比死還難受。”
這就是她的親生父親……嘉嘉不屑又淒涼地想著。
如果可以的話,她真想學哪剔骨還父、剔肉還母……她寧願一輩子都跟汪季泉沒有半絲的關系。
幸虧她從小就從母姓,否則她可能會嘔到吐血。
“你大可放心,我才不會沒眼光到跟野獸發生感情。”她毫不保留地表達出對他們上流社會的觀感。
“希望妳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他冷哼了一聲,“今天晚上就給我收拾行李上台北來。”
“不行,我還沒有跟阿公、阿嬤講好。”她斷然拒絕。
“跟他們有什麼好講的?”他不悅地道。
“隨便啊,看你是要等我好好交代完再上台北,還是讓你的心肝寶貝女兒自己跟她的情郎談情說愛,我無所謂呀。”
電話那頭傳來汪季泉濃重粗喘的呼吸聲,最後還是勉強捺下怒氣道︰“我至多給妳兩天時間。”
“好。”她二話不說掛上電話,真希望這輩子都不要再听見他的聲音。
只可惜她沒這麼好運氣……
嘉嘉吁了一口長氣,郁悶地想著。
來好一臉緊張地看著她,迫不及待地問︰“是發生什麼事了?妳講得這樣生氣,他又要找妳麻煩了嗎?不怕、不怕,妳跟阿嬤說,阿嬤絕對不會再讓他欺負妳。”
看著蒼老慈藹,滿面保護之色的外婆,嘉嘉眼眶不禁濕熱了起來,她搖搖頭,擠出一朵安撫的笑,“沒事啦,他不是找我麻煩,我也不可能乖乖的任他欺負,妳放心,我很凶咧!”
“那他是怎樣?要叫妳上台北喔?”來好憂心忡仲地問,“莫不是良心發現,突然要對妳好了吧?”
除非地獄結冰的那一天吧!
她笑了笑,“還不是為了他女兒的事。阿嬤,我想跟妳商量一下……”
午後,蟬聲依舊纏纏綿綿不絕,大黑狗也依然在打瞌睡,雜貨店里的老人與女孩在交談著,神態與心情卻始終帶著一絲絲的沉重。
“要上台北?”
坐在高雄火車站附近的知名快餐店三樓臨窗邊座位上,嘉嘉的好朋友沈浪漫含著一口漢堡,咿唔驚問。
嘉嘉腳邊放著仿凱文克萊的夜市一九九小行李箱,嘴里吸著冰涼的可樂,無奈地點點頭,“下午兩點的火車。”
“又是妳那個狠心的無緣的爸爸嗎?”浪漫和她從小同學到高中畢業,十分清楚她的情況。
“還會有誰呢?”嘉嘉拈起一根香酥的薯條,沾了紅艷艷的西紅柿醬,想送進口中又忍不住頹然地放下來,“浪漫,我真討厭這樣受人擺布過日子,到底要到哪一天,我才能開店賺大錢,讓我阿公、阿嬤過好日子呢?”
浪漫輕嘆口氣,“現在很難吧,尤其現在競爭激烈,便利商店開了好多間,妳家雜貨店生意也有受到影響,想要攢錢轉換型態經營不容易啊。”
“到底要去哪里才能賺很多很多錢呢?”不需要那種多到可以耀武揚威砸死人的,但至少可以讓她安頓一家老小,不必再時時處在汪家的陰影底下。
其實,汪家不過是擁有一間中型的建設公司罷了,但盡避如此,還是可以一抬腳就踩扁他們。
“買樂透吧。”這是浪漫最近新培養的嗜好,一次買五十元,踫踫運氣,說不定哪天真的中了頭彩。
“我寧願省下那五十元進口香糖。”嘉嘉咬著薯條,嘆了口氣。
說到節省用度……浪漫忍不住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妳中午就只吃一包小薯跟一杯小可樂嗎?這樣不夠啦,待會妳還要坐上好幾個小時的火車到台北耶。”
“扣除來回的火車票錢,我只有一千元可以用,所以每一分錢都不能亂用。”嘉嘉手上拿根薯條沾著西紅柿醬,“而且薯條、可樂的熱量高,夠啦!”
浪漫沒說一句話就跳了起來跑到樓下,嘉嘉納悶地望著她的背影,暗自奇怪她究竟怎麼了?
沒想到幾分鐘後,就看到浪漫帶了一大袋的食物上來,二話不說塞給了她。
“做什麼……”嘉嘉看到袋里的兩個大漢堡和兩份隻果派與一份炸雞時,情不自禁紅了眼圈。“浪漫……”
浪漫一手搭著她的肩,吸了吸鼻子,微笑道︰“這至少是我可以辦到的,是我的一片心意喔,妳千萬不能拒絕,不然我們就不是好姊妹了。”
“可是浪漫,妳自己也很缺錢,妳還是個學生而已。”嘉嘉鼻頭泛酸的說。
“沒關系,我有家教,自己賺自己花,身上起碼比妳多了兩、三千塊。”一提到這個,浪漫連忙把皮夾拿出來,“對了,妳要不要再拿個兩千塊備用?”
“不不不,不用了。”嘉嘉死命推拒,“我不能拿妳的錢,食物我就收下了,快把皮夾收起來,財不可露白。”
見她一臉的堅持,浪漫只好依言把皮夾放回包包里,嘆了口氣,“嘉嘉,我們倆幾時才會變成女強人,要風得風、要錢有錢啊?”
“等釣到一個有錢金龜子吧!”她話一說完,兩人不禁相視哈哈大笑起來。
這是她們倆之間的默契和笑話,因為她們想當女強人的原因就是要為女人爭口氣,為什麼是女人要憑夫為貴?她們偏偏要讓將來的丈夫以她們為貴。
尤其是嘉嘉,親眼看見母親在被丈夫無情休離後,還痴痴地等待他十六年,希望他能回心轉意……母親被汪季泉無情的羞辱了太多次,在四年前才大夢初醒,想要振作起來為父母和女兒多做點什麼事,只可惜悲傷與幽怨已經把她的生命與身體銹爛了一個大洞,三年前,她終究還是因此郁郁而終了。
男人與愛情是這世上最不牢靠的兩種東西,加在一起更是百害而無一益,所以嘉嘉從小就立志要自立自強,將來好雜貨店發展成全球知名企業,她絕不靠別人施舍的情感或金錢過活,也不因別人的歡喜而歡喜,因別人的悲傷而悲傷。
“嘉嘉,以後我們攬夠了錢,一定要合開一家公司。”浪漫大發期許。
“對,公司名字就叫『小姐當家』。”嘉嘉大笑。
她們倆笑成了一團,周遭的人還以為這對青春初綻的少女是在談論跟男孩有關的話題,哪里知道是這麼嚴肅又有志氣的議題與願景呢?
兩點整,嘉嘉坐上了開往台北的自強號火車。
她的命運,從坐上火車的那一刻起開始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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