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公子的女人  第二章
作者:蔡小雀
    泰福客棧


    “主子,您可回來了!”


    斑大剽悍的疤臉漢子在看到主子推門進來的剎那,不禁松了一口氣,急切地迎上來。


    另一旁的年輕貼身長隨柱子趕緊將泡了整晚,燜出甘苦香味的天山人參茶恭恭敬敬地奉上,也忍不住擔心地碎碎叨念。“主子,您下回可別這樣說也不說一聲,就自個兒出去了,沒讓大武或是我跟著,我們不放心哪!萬一要出了什麼事——”


    齊鳴鳳淡笑,接過參茶啜飲了一口。“能出什麼事?”


    大武皺著眉頭,憂心地看著他。“主子,您的臉——”


    他輕踫了下猶紅腫熱辣的頰邊,“沒事,被野貓抓了一記。”


    “野貓?”大武一愣。


    說話間,柱子已經打好了熱熱的濕帕子。


    “主子,來,擦把臉舒服些。”


    齊鳴鳳坐了下來,接過熱帕子擦拭過臉龐,低沉道︰“你們別像娘兒們唆唆的,我還會讓人欺負了不成?”


    說的也對,主子不去欺負人,就阿彌陀佛了。


    柱子笑了起來,撓了撓頭,不過還是取出了一盒清涼潤玉膏,“主子,快快抹上會好得快,也舒服些。”


    “不妨事。”他微笑。“你當我是娘兒們,受不得一丁點疼嗎?”


    “主子,話不能這樣說,您身分何等尊貴重要,若有個什麼閃失——”大武還是眉頭深鎖。


    “不會有閃失的。”齊鳴鳳淡淡地一笑,修長指尖若有所思地摩拿著下唇。“真正該擔心的不是你們,也不是我。”


    大武和柱子迷惑地相視一眼。


    主子這指的是……“對了,主子,您出去的時候,戚少爺飛鴿傳來了。”柱子陡然想起,忙自懷里小心翼翼地掏出折迭得方正的紙條。“主子。”


    齊鳴鳳濃眉微微一挑,打開了紙條,目光專注瀏覽著內容。半晌後,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冷笑。


    “主子?”柱子緊張地問。


    他將紙條擱在燭火上,看著焰火漸漸吞噬了那張紙條,直待紙化成灰燼才放手。“沒事,都去歇著吧。”


    “讓柱子在這兒伺候您,我到外頭守著。”


    大武忠心耿耿地道。


    “不,你們都去睡吧。養足精神,明兒還有事忙。”


    大武和柱子相覦一眼,只得听命依言。“是,主子,您也早點歇息。”


    待他倆退下,細心帶上門後,齊鳴鳳環顧著這晚間才住進的寬敞高雅廂房。


    這是城里最氣派最上等的客棧,也是最昂貴敞亮的上房。


    烘烤得暖暖的暖爐子,淡淡的松木香氣飄散,只是當他目光一觸及熟悉的“飛”字雕花窗,臉色驀地一沉。


    齊鳴鳳站起身,大喊一聲︰“大武!柱子!”


    房門被匆忙推開,大武和柱子沖了進來。


    “主子?怎麼了?”


    “我們換客棧。”他聲音森冷僵硬。


    “現在?”大武和柱子一呆。


    “立刻。”他冷冷地道。


    “是是是,馬上換!”柱子動作奇快,馬上收拾起來。


    “主子,有什麼不對勁嗎?”大武環顧四下,面露警覺。


    “沒什麼不對勁,我就是一不想住這兒。”


    話說完,齊鳴鳳已然拂袖大步走出去。


    早晨。


    秋桐燒足了炭,舀了一瓢水擱進大鍋里,轉身打開米缸的蓋子,隨即一愣。隱約見底了。


    雪白的米粒以前像座小山一樣,盛滿在大米缸里,無論怎麼舀,永遠也不見短少。


    可是現在,送米糧的伙計已經幾時沒親自送上門過了?


    “不行,得想想辦法。”她咬著下唇,濕濕的手在衣擺上拍了拍。


    本來不想再找賬房先生支著大宅里該吃該用的錢糧,怕讓早已嚴峻的溫家財務更雪上加霜。


    之前小雪天真地問她,為什麼不把府里昂貴值錢的玩意兒偷偷拿去換銀子回來?不管是古畫,或是古董花瓶,甚至是那對對珍貴雪白的象牙箸,總能換得極好價錢的。


    可是她怎能坦白地告訴小雪,就算為了府里財務著想,身為奴婢怎能瞞著主子拿府里珍寶出去典當?


    包何況最珍貴的好東西都在老夫人屋里,是她最後的一絲驕傲,尊嚴與風華。


    她賣得下手嗎?


    唉,看來還是得找老司先生,商量看看坊里這季收益銀錢是否可以上繳進府里了?


    不過話說回來,賬房老司先生昨兒已經被遣離溫府,溫府打今兒起就沒有賬房先生,她還能找誰商量呢?


    秋桐止不住滿滿的心慌,搖搖頭,還是先把米淘上洗淨了,倒進沸騰冒泡的清水里,攪了兩下。


    桌上的菜蔬是她在花園里自己種的,魚也是池子里養著的——原本的富貴錦鯉被她瞞著老夫人偷偷捉去賣了,改換了草魚、鰱魚,一旦她舍不得殺養在自己小屋後頭的雞。


    冬天快到了,得留著好炖給老夫人進補,還有拜神祭祖供年節團圓飯用。


    她吁了一口氣,疲倦地蹲坐在地上,手上拿著火鉗子撥弄著炭火。


    好累……她好累啊……“秋桐姊姊,秋桐姊姊!”小雪大驚小敝嚷嚷著跑了進來。


    “什麼事?”她迅速站了起來,恢復冷靜。


    “別這麼火燒眉毛的,慢慢說。”


    “大門外……來了好多好多人。”小雪頓了一頓,遲疑道︰“都是繡坊絲場里的工人。”


    秋桐臉色微微一變,強抑下心慌。“他們怎麼會上府里來?若真有什麼事,不是該由陸掌櫃處理著嗎?”


    她知道“漱玉坊”經營艱難,但再怎麼著總有大掌櫃、二掌櫃管著。


    而她能做的,就是照顧好老夫人,照顧好這個家,還有,好好想一想該怎麼幫忙撐起“漱玉坊”。


    可是她還沒想到法子,還沒想到啊!


    “我去看看。”她匆匆往外跑。不忘回頭喊︰“小雪,顧好灶上的粥,當心別熬焦了!”


    “噯。”


    “還有,別讓老夫人知道。”


    小雪猛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秋桐才跑近大門,就听到了外頭吵雜的喧鬧擾嚷聲——“我們要發薪!我們要吃飯!”


    “老夫人再不出來解決,我們就罷工!我們、我們就告上官府去了!”


    “可憐我一家老小都指望我這份工養活啊……”


    “為富不仁!苛扣壓榨我們這些窮人血汗錢,你們不得好死呀!”


    “嗚嗚嗚……”


    外頭的叫囂憤怒悲痛听得秋桐心驚肉跳,臉色微微發白。


    緊緊拴著門的老季伯手足無措,正慌著,一見她來,像見著了救命菩薩般松了口氣。“秋桐姑娘,快,快想想辦法,他們就快沖進來,我快攔不住了!”


    她定了定神,開口道︰“打開門。”


    老季伯一驚。“秋桐姑娘?”


    “他們真要撞,這門再結實也頂不住。打開門,讓我出去跟他們說說。”她語氣平靜的說。


    “他們就是要錢……”老季伯嘆了一口氣。


    大家都是干活兒糊口飯吃的,他又何嘗不知他們的苦楚呢?


    若不是這個家還有秋桐姑娘頂著,若不是還念著……唉,說不定他也會變成他們其中之一。


    “老季伯,開門吧。”她輕輕地道,“是溫家對不住他們,是該給他們交代。”


    沒奈何,老季伯只得戰戰兢兢地開了門,秋桐舉步走向群情激憤的人們。


    門外眾人見門開了,正要沖涌上來,卻沒料到出來的是個縴柔秀氣的丫頭“各位都是“漱玉坊”里忙事的叔伯姑嬸吧?”秋桐開口,聲音清脆悅耳臉迎人。


    “你是誰啊?看模樣是個丫鬟,丫鬟能濟什麼事?”


    “快把老夫人請出來,我們要找老夫人!”


    “今兒老夫人一定要給我們個說法,不然我們就在這兒不走了!”


    眾人憤慨叫嚷著。


    秋桐看著路上經過的行人都好奇地圍觀過來,不禁心下一緊,趕緊陪笑道︰各位,不如咱們到坊里說話吧。我知道大家都有很多委屈,也知道大家想說什麼就這麼堵在大街上也不好說話。咱們到坊里,你們慢慢地一件一件說,我一定盡力幫忙。”


    “你算老幾?連大掌櫃、二掌櫃都沒敢應允我們了,你憑什麼要我們相信你?”一個絲場的壯漢工人粗聲粗氣地吼。


    “對啊對啊,說不定又是哄我們的,千萬別信她!”


    “老夫人就在里面,咱們進去要老夫人幫我們作主!”


    見場面又要鼓噪起來,秋桐急忙道︰“各位——”


    “總之,我們已經三個月沒領薪了,要是今兒個再不發薪給我們,我們就去告官,告溫家存心訛詐——”


    “對對對!”


    秋桐臉色急得發白,試圖安撫眾人,“你們可不可以先冷靜下來?我相信事情一定有辦法圓滿解決的,可你們在這兒鬧也不——”


    “別再跟她唆,我們沖進去找老夫人,叫老夫人負責!”壯漢帶頭吼了一聲,粗大胳臂就要一把撞開秋桐縴細的身子。“滾開!”


    “求求你們別一一”她驚喘,眼見人潮如狼似虎般撲沖過來,本能地緊閉雙眼。她的心緊縮成了一團,害怕自己下一瞬間就要被憤怒的群眾給活生生撕碎了。


    剎那間,一雙強而有力的手臂攫住了她的身子,伴隨一記低沉卻隱隱電極雷鳴的聲音響起!


    “慢著。”


    喧鬧憤怒的人群不知怎的全被震懾住了,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好熟悉的嗓音,好熟悉的霸氣,那令人寒顫的語調激起她背脊陣陣發涼,可他的胸膛卻厚實而暖和得驚人,穩若盤石的臂彎不知怎的,讓秋桐焦急惶然的一顆心,竟出奇地鎮靜安定了下來。


    她有一瞬間的發呆,以至于險些忘了要掙月兌這羞煞人的陌生懷抱。


    “你沒事吧?”是頭頂傳來的低沉問句,才驚醒了愣怔的她。


    “謝謝,我沒事。”秋桐感激地抬起頭,隨即駭然地倒抽了口冷氣。“是你!”


    齊鳴鳳對她先是一白,隨即漲紅的臉色,淡淡然視若無睹。


    仿佛在今日之前,從不曾見過她,也未與她有過一番糾葛。


    他忘性大,她記性可不差,立時想掙開他的臂懷,咬牙切齒道︰“放開我,你這個該死的大混蛋!”


    她的菜刀呢?為什麼剛剛忘記順道自廚下抄把菜刀出來?


    他沒有回答,只是反手將她推到自己寬背後頭,冷冷地環顧全場。


    絲場與繡坊的工人們在他炯炯目光瞪視下,害怕地低下了頭,人潮慌亂地贈擠後退。


    “你們今日是為工錢而來?”出乎眾人意料,齊鳴鳳的語氣平靜。


    “對,當、當然是為了工錢……”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那個絲場壯漢硬著頭皮大聲叫道︰“我們都已經三個月沒領工錢,家里都快斷炊了!今天溫家不給我們一個交代,我們絕對不走!”


    有人帶頭,其余絲場與繡坊的伙計工人也鼓噪起來。


    “對啊,是該給我們一個交代!”


    被迫藏——還是保護——在他高大背後的秋桐忍不住探出頭來,滿臉歉意的開口︰“對不起,是我們溫家對不起大家,但是——”


    “沒讓你說話。”齊鳴鳳濃眉一挑,半點面子也不給她,大掌硬將她塞回身後,昂然道︰“你們三個月的工錢,我給。但前提是,你們不能再聚眾滋事。”


    什麼?


    眾人紛紛抽氣,不敢置信。


    秋桐更是一時懷疑自己耳朵壞掉了。“你說什麼?”


    “柱子。”齊鳴鳳瞥了身旁的隨從一眼。


    “屬下明白。”柱子自褡撻里取出一大包沉甸甸的銀子,悠哉地往上拋了拋。“各位請這邊來,排好隊,一個一個領。我們家鳳公子有的是銀子,絕不會漏了任何一位的。”


    眾人驚喜萬分,興奮地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不過驚異歸驚異,匆忙間卻也沒忘記該排好隊才領錢。


    “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秋桐呆了一下,隨即警覺而戒備地眯起眼瞪他。


    她可沒忘昨晚他夜闖溫府,態度輕佻邪氣霸道,甚至口吐惡言,還……還強吻了她!


    一想到那個宛若野火焚燒般戰栗驚人的吻,她的臉頰又不爭氣地滾燙發紅了起來。


    “我是來談生意的。”齊鳴鳳看著她,神情一貫漠然,只是眼底那一抹譏諷之色仿佛長駐此間,永不消散。


    她被他看得頸背發毛,吞了口口水。“什麼生意?”


    “我要見你的主子。”他只是邁動長腿,大手輕而易舉便推開了關上的大門,跨了進去。


    秋桐大驚失色,氣急敗壞地追了上去。


    “喂喂喂!你這人怎麼亂闖人家府邸……我們老夫人又沒準你進去,她還沒說要見你呀!”


    不知為什麼,他雖然平息了外頭火燒眉毛的瘋狂眾怒,但是秋桐卻有種前面驅了狼,後院引來了虎的恐慌感。


    秋桐氣急敗壞地追在他偉岸身影後頭,老季伯更是惶惶然,一時不知該關門好還是先趕人好。


    “喂,你!”她心髒在胸腔里狂跳,氣喘吁吁地趕上他,伸手急急地抓住他的袖子。“不準進去!”


    齊鳴鳳停住腳步,不為她的拉扯,神情淡淡的開口︰“我說過,我是來談生意的。”


    “就算是來談生意,也不能未經主人相請就擅闖府內,”她不想讓他看見府里未經整頓的蕭條模樣,更不想沒有警告老夫人一聲,就讓這個煞星似的男人沖撞了她老人家。“這樣于禮不合。”


    盡避不知道他的來意是好是歹!多半沒好事,但光看他毫無溫度和情感的眼神,就讓她不由自主升起了深深的戰栗與防備感。


    “你以為溫家現在還有擺譜的余地嗎?”齊鳴鳳故意環顧四周,唇畔微微往上一勾。


    她徒勞無功地想要擋住他銳利諷刺的視線,可又騙得了誰呢?


    首先,她明顯不夠高,擋也擋不住他︰再來,滿園蕭索光禿,處處盡是年久失修的痕跡,就算昨晚夜黑風高他沒瞧見,現在大白天的,他也看得一清二楚了。


    但是……“溫家就算沒有擺譜的余地,也還不到任人上門侮辱的地步。”她深吸了一口氣,夷然不懼地迎視著他。“你想談生意,行,待我稟明主母,再由她老人家決定要不要接見你。”


    “上門侮辱……是嗎?”他濃眉略微一抬。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秋桐一時語結。


    也對,他是沒有理由上門來侮辱溫家,起碼她想不出溫家幾時結了這門仇人,但他的神情森冷語氣不祥,要她相信他是來雪中送炭,伸出援手的……她還沒那麼蠢。


    “我不知道。”她老實道,依舊防範地瞪著他。“但是你昨夜私闖溫府,今天又在這麼混亂的場面意外出現……”


    “我要和“漱玉坊”談一筆生意,先深入了解合作對象,是我的習慣。”他說得合情合理。


    她眨了眨眼,有一絲迷惘又有些志下心。是嗎?這就是他真正的目的?


    秋桐一時問竟不知該相信什麼了。


    倘若他說的是實話,那她豈不是一手打壞了“漱玉坊”可能翻身的大好機會嗎?


    可昨夜他明明就——她甩了甩頭,揮去滿心的燥熱和慍怒感,將注意力全擺在“生意”二字上。


    一想到有可能辜負老夫人的期望與托付,她的胃就不禁悄悄翻騰絞擰了起來。


    “對不起,這位公子……”她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我不知道……”


    “我要親自和溫老夫人商談。”齊鳴鳳打斷她結結巴巴的道歉,語氣有一絲不耐。


    秋桐咬了咬下唇,面對他的氣勢霸道蠻橫,勉強抑下心底小小的反感。“我會去稟告老夫人,公子請在錦繡堂候坐稍等。”


    “我沒有應付矯情虛禮的興致。”他經商的手段首重快、狠、準。如鷹集一旦鎖定目標,長空一擊即中,絕不失手。“要,就馬上談,否則,我相信“吹雲坊”會很樂意立刻接下這筆生意的。”


    她的臉色瞬間變了。


    就算再不諳江南絲繡商事,她也知道“吹雲坊”是老溫家“漱玉坊”的死對頭,這些年來她也側聞“吹雲坊”段家搶了不少生意,雖然他們論絲的質量、繡的功夫都略遜“漱玉坊”一籌,但是他們削價競爭,以大量人力與財力吞掉了幾條大通路。


    要是這次再讓“吹雲坊”奪了先機,搶走了大生意,那他們溫家還能有活路嗎?


    “公子,請隨我來。”她心底惦量權衡之後,毅然決然道。


    不管怎麼樣,先穩住大客戶,其它的慢慢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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