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風情 第二章
一步出賭坊,沿街的大紅燈籠高高掛著,火一般燃亮入夜的長街,周曉蝶忽而攏緊了雙臂,紅紅的燈籠燃不暖她寒冷淒惶的心房。
她深吸口氣,不管了,先回客棧再想辦法救爹爹出去。她抿緊唇轉身將地上擱著的三大袋搜刮的東西往客棧拖去,正使勁拉扯時,突然有人打斷她。
“周姑娘。”郝漸喊住她。
曉蝶松開袋子,昂頭看見一名身著黑綢衣,手持灰扇,神情猥瑣的老人,他身後還站著幾名嘍,看來頗有一點來歷。
“這位大叔,有什麼事嗎?”她禮貌地問道。
郝漸威風地宣告道︰“天大的好事,我主子乃南城城主彤霸,他想請周姑娘去南城玩幾天。”
曉蝶怔怔地看著他們,老老實實且客氣地拒絕︰“謝謝你們的好意,但我不認識你們主子;而且,我現下沒有心情去玩,我爹出了事,你幫我跟你主子拒絕吧。”
“拒絕?”郝漸提醒她。“我主子彤霸很可能娶你為妾,我說得這樣明白,你懂了吧?”郝漸等著她高興的大叫,但等了好一會兒,卻見她只是莫名其妙地用著圓溜溜的眼楮瞪著他,彷佛他有多奇怪似地。
“大叔,我真的不認識你主子,他怎麼會想娶我為妾呢?”真荒謬。
她問題怎麼這麼多?郝漸開始不耐煩了,他喀地一聲闔起骨扇,打開天窗說亮話︰“總之,你跟我去南城陪我主子,保證你榮華富貴一輩子……”
陪?曉蝶忽而明白過來,忙不迭地後退一大步,防備地瞪著他,緊張到舌頭不由自主地打結了。“大……大叔……謝謝你,但是……我不想……”她客氣地拒絕。
“你不想?”他第一次听見竟有女人會拒絕南城城主求愛,而且還是被這麼一個窮途末路的女子拒絕,他不敢相信。“你知道你在拒絕什麼?榮華富貴啊,你看你現在慘兮兮的樣子,你跟我走吧,保證讓你過好日子。”說著,他上前抓人,幾名大漢跟著強押她。
曉蝶驚嚷出聲,奮力地掙扎著,她又踢又叫,然而滿街的人只作袖手旁觀、視若無睹,她驚懼地苦苦哀求——“放開我,我不要去,放開我啊,放了我吧,求求你……”她被硬拉著走,哭嚷著並使勁想甩開被拖住的手,驚慌中一只大手突然握住了她被拉扯的小手,她昂臉,看見一張似曾相識的英俊臉容。
楚天豹輕易將扯住她的那名大漢格開︰“郝漸,就算你忙著討好彤霸,也不必做到這樣難看吧?”
“豹爺。”郝漸恭恭敬敬回道,“您知道我主子中意她。”
“中意是一回事,強擄人又是一回事。”他看一眼嚇得直打顫的周曉蝶,她面色蒼白如紙,眼眶盈滿驚懼的淚水,他強勢地擋在她身前對郝漸道︰“很明顯她不想跟你們走。”
郝漸瞇起眼楮開口︰“豹爺,沒理由為了一個窮酸女子壞了大家的和氣吧?”
“放心——”楚天豹不容置疑地道,“我和彤霸的交情沒有這麼脆弱,就算是我現下讓他損失一名師爺,相信他也不會在意。”
話一挑明,那穿透性的銳利目光令郝漸狠狠打了一個冷顫,他望著楚天豹充滿力量和散發著危險氣息的偉岸身軀,慌張地和一伙人急急告退。
楚天豹轉身面對周曉蝶,他黑色的眼楮冷靜而深沉地盯在她臉上,他注意到她嘴唇抿得泛紫,她的臉可憐兮兮地直顫,眼睫濡濕,一顆淚珠適巧下落,他下意識伸手擦去那滴淚珠,這時她回過神,仰起臉——剎那間,四目交會,他的心弦莫名地一扯。
周曉蝶只是昂著一張小臉可憐兮兮地看著他,他的心怎麼忽然揪緊了?胸口怎麼忽而發起悶來?他從沒有過這樣奇異的感受,他有一些怔住了。
半晌,她終于記起他來.他是北城當家的。她吸著哭紅的鼻子,抽噎地道︰“我知道你是這兒最大的,方纔我把爹爹輸掉了……”她哽咽地絞扭雙手,苦苦哀求道︰“你幫我和大堂主說情,請她放了我爹,好嗎?”
“我知道,我方才都看見了。”他冷靜地分析給她听。“這兒我都是交給鐘姑娘打理,我既然信任她自然不會毫無原則地干涉,我不能幫你。”
周曉蝶失望地低下臉。“我明白了。”她緊咬著唇,黯然離開。
經過他身旁時他突然抓住她手臂——好細的臂彎?!他問︰“等等,你——有什麼打算?”他竟有些擔心。
曉蝶甩開他的手,輕聲回道︰“我自己想辦法。”
“周姑娘,賭坊不會虧待你爹爹的,你大可以放心。”為了令她好過些,他保證道。
周曉蝶沉默半晌,忽而抬起臉一對眼兒憎恨地瞪住他,而他被那憤恨帶淚的眼眸給怔住了。
“你開的賭坊害慘我爹,你賺飽了荷包,卻讓我日夜活在噩夢中,永遠三餐不繼,無止盡厭憎的噩夢,你害慘我了,我恨死你,我恨死這個島,我恨死了!”
她放聲痛哭起來,小小的臉兒因為憤怒脹得通紅。楚天豹俯視她可憐兮兮的狼狽樣,她看起來那麼嬌小、那麼脆弱,他忽而有股沖動想擁她入懷,想保護她。
可是他什麼也沒做,只是靜默地接受她的指控,她啜泣地控訴他,一遍遍重復地嚷嚷著她恨他。
“周姑娘——”他解釋。“沒有人強迫你爹賭,我只是一個販賣希望的商人,販賣一夜致富的希望,你將罪過全推給我並不公平。”
她知道他說的有理,但她仍冷冷地說道︰“你販賣的不是希望,是陷阱,一個墮落的陷阱,一個萬劫不復的陷阱!”說完隨即掉頭離去。
陷阱?楚天豹黑色眼楮在濃密的眉毛下專注地凝視她孤單憔悴的背影。
她含淚泣訴,激憤指控,她通紅的眼眶,含恨的眼眸,竟使他心中感到極端難受,他深吸口氣,想撇去那股不適的感受,想抹去她那對模糊了的淚眸。
楚天豹轉身離開,蕭瑟風中,他告訴自己內疚的感覺是可笑而荒謬的。他不必同情那些貪婪的賭客,這起買賣是心甘情願,他沒佔任何人便宜,他沒有錯,錯只錯在周曉蝶父親不知適可而止。???周曉蝶疲倦不堪地步進客棧,掌櫃一見到她迎了上來。
“周姑娘,方才有人托了一件東西給你,我將它擱在你房間里了。”
“謝謝。”曉蝶將笨重的幾只麻袋搬回房間,那可惡的楚天豹害得她這麼慘,連親爹爹都賣給他了,往後每天她都要去搜刮他賭坊的東西。
一想到他冠冕堂皇、大言不慚地說他是在販賣一個希望,她就作嘔,分明是個冷血沒心沒肺的商人,還把自個說的這麼漂亮。
周曉蝶憤怒地推開房門,看見了桌上一只油包里。
她趨前拆開包里,赫然看見她的玉佩完好無缺地回到她身邊。她驚喜地連忙將玉佩拿起來端詳一番——真是她的玉佩!
她茫然坐下,緊握著那只玉佩。回想先前鐘茉飛強硬地拒絕將玉佩還給她,那麼為什麼現下又托人送回來?莫非她心軟了?一定是的,肯定是方才人多她不好答應。
曉蝶極之珍視小心翼翼的將玉佩重新帶回脖子上,高興得眼眶一陣濕熱。
謝謝你,鐘姑娘——她在心底默默說道。???賭坊。
鐘茉飛盤算著一日的收入。
她忽而想到了什麼,問起夜班的莊家。“奇怪,我記得還有一只玉佩,怎麼沒在這里面?”她精明地詢問。
其中一個莊家想起來說道︰“喔,那個玉佩啊,早先主子要走了。”
“天豹?”茉飛奇怪地瞇起眼楮。“他要那玩意兒干麼?”他從來對這種女人家玩意兒沒興趣的,怎麼……她又問︰“他人呢?”
“稟堂主,主子今個很早就去歇著了。”
鐘茉飛懷著疑問,不安地詢問諸位賭坊莊家們︰“有誰知道主子要那玉佩干麼?”
只見眾人搖頭。
鐘茉飛的心頭掠過一抹憂疑不安。???就這麼著,周曉蝶束手無策,只好眼巴巴看著父親真成了賭坊跑堂的。這日她同父親保證——“爹爹,是女兒不好,我已經應了一個茶樓的工作,每日掙個幾錢,大概只要二十余年就可以把你贖回去了。”
二十余年?周光兩一邊忙著幫賭客斟茶,一邊哧地一聲笑出來。“哼,二十幾年,爹還不知能不能活那麼久哩,你啊,真想贖爹回去,還不如把每日掙的錢拿來給爹賭上幾把,這麼錢滾錢,賺得才快嘛!”
“你還賭,就是賭害得咱們倆困在這爛地方!”她氣得大呼。
“ㄟ——”周光兩提醒她,“是你爛賭害得爹被關在這里,跟爹可沒關系,爹再怎麼爛賭也絕不會拿自個親身女兒下注,可你呢,就把老爹給賣了,唉唉唉——”他一副苦命樣,說的她啞口無言。
“我只是一時太生氣了嘛……”曉蝶無辜地、懊悔地頻頻和父親認錯。爹說的不無道理,這些年爹不論多麼爛賭,的確是不曾將她拿來下注過,昨夜實在是她的錯,現在被爹爹諷刺個幾句也是活該。
曉蝶怎麼也不知她剛和爹爹說罷,去茶樓上工不久,她爹就手癢了,經過骰子桌又想賭了。
莊家是個黑頭黑臉的粗漢,看見周光兩賴在那兒望著骰桌直瞪,不耐煩地喝叱。
“去去去,斟完茶還不走?賴著干麼?想玩就掏錢出來啊!”
“我……沒……錢……了……”
莊家及眾賭客大笑,那莊家諷刺地向旁人介紹︰“這位大叔啊,就是被女兒賭掉的可憐蟲。”他笑嘻嘻地同周光兩說︰“你連和自個女兒對賭都輸,我看這輩子你都別再賭了,手氣那麼背,別玩了。”
“你看不起我?”周光兩挽起袖子。“我他媽的輸個一百次總會蒙上一次。”
“好啊好啊,那就狠狠地再押上一把,咱們其它人全跟你對賭,肯定發財。”有人這麼起哄,一群人馬上跟著附和。
“怎樣?”莊家問周光兩。
“我……沒……賭……本……”
“ㄟ——”旁人教他。“你女兒都把你賣了,你不會也把女兒拿來下注?”
“這……”
眾人看他臉色一凜,極為為難的模樣,忍不住催促。“押了吧,怕什麼?”
他還是舉棋不定。“這……這……”
沒想到周老頭人雖爛賭倒還挺有良心的。莊家催促。“別這呀那呀,你女兒賣老爹時可沒你想那麼久,你還……”“這……這——該押大還是押小呢?”
眾人聞言驚駭出聲。
“嘩,原來他是在想要押大還是小哇?”
“不愧是個賭鬼。”
原來大家都誤會他的意思了。只見周爽快地接過賣兒契,啪啪啪簽上大名,隨即將那單據擲向小。
驀地身後眾人一擁而上,差點推倒周光兩他們火速下注全押大。
周光兩轉身氣呼呼地。“喲,你們真當我老周這麼背啊?”
眾人點頭如搗蒜,霎時,他心中免不了一陣忐忑,難道他的直覺真那麼差?
莊家呼道︰“下好離手啦!”
周光兩在千鈞一發之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他的賭注推到大,旁人大驚失色,以更快的速度一擁而上將籌碼改推至小。
周光兩一看,猛地伸手欲再更改,只听得莊家桿子毫不留情揮下。
“莊家開啦,不準再動。”
眾人均松了口氣,周光兩急呼︰“我……我……我想押小。”
莊家無情地瞥他一眼,掀開骰蓋。“喝,莊家開啦,?、二、三,六點小。”他大手一抓將賣身契收了。
除卻周光兩,人人歡呼抱擁銀兩,周茫然地立在原地,一時間還不知自己捅了多大的樓子。
贏錢的莫不趨前感激地拍拍他肩膀。“謝啦老周,真靠你才贏了這把。”
“我也是啊。”眾人輪番向他致謝。
周光兩雙手一握仰天大呼。“沒天理啊……”???傍晚下起雷陣雨,滂沱地落下來,街上行人紛紛走避。
楚天豹和鐘茉飛剛從飯館步出,他幫茉飛撐起油紙傘,好讓她的身子不讓雨淋著。
朦朧的雨景,濕冷氤氳的冷空氣中,遠遠地,他看見佇立在餅店前一抹綠色影兒,他趨前听見周曉蝶鏗鏘有力的聲線,更看見餅店老板為難的臉色。
“姑娘,我說了,這面餅兒我已經算你夠便宜了,你別再跟我殺價了,雨那麼大,你拿了餅快去避著吧。”
周曉蝶挽起袖子,不顧臉頰耳畔被雨濕透,猶固執地殺價道︰“唷,你這面餅,我也是做過的,材料錢根本不到賣價四分之一,我跟你買了兩個也就是讓你賺了足足六倍以上的價錢,你少算我四錢沒損失的嘛。吶,你也知道雨那麼大,你快賣我,好讓我去避雨嘛!你也好下去歇著了——”她頭頭是道又說︰“你和我說了快一個時辰的價也累了吧,行了,就賣我吧!”
“唉,好好好,我真服了你了,算我賠錢好了……”他回頭迅速夾了兩個大餅,卻听見她又大呼起來。
“別夾那一個,右邊那個比較大點兒,對對對,就那個!還有上面第三個,那個最大,別給我小的。”
老板抓著夾子崩潰地嚷起來︰“我每個餅都一樣大的。”
“怎麼可能一樣?大叔,我就要那兩個。”
驀地,一道黑影壓來,曉蝶抬頭,臉霎時一熱,脹紅起來。
又是他,那一對黑眸瞅著她彷佛在笑她,偏偏這時老板將大餅如燙手山芋般丟給她。
“你快拿了,我連餅錢都不要啦,算我怕了你這個小韃子,嗦嗦半天,我快『花轟』
啦!”老板火速將大門關上,如避蛇蠍般逃難去了。
楚天豹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溫和地俯視她尷尬的面容,而一旁的鐘茉飛則打起招呼。
“周姑娘,雨那麼大你又沒撐傘,計較那點錢干麼,你看你渾身都濕透了。”她自香袖內掏出一只荷包塞了幾個碎銀子給周曉蝶。“這幾個銀子你拿去使吧。”怪可憐的。
周曉蝶慌張地推回去,堅不收下。“不不不,無功不受祿。”
“唉,你拿去吧。”茉飛又推回去,曉蝶堅持拒絕,急急嚷道。
“不行不行,我不能平白受你好處,何況我還沒謝你呢。”
“謝我?”鐘茉飛一臉困惑。“謝我什麼?”
曉蝶忙把頸上的玉佩掏出來給她看。“瞧,我又帶上去了,謝謝你將它還我,要是失去它我真的會傷心好久,你真好心,鐘姑娘。”
原來如此,鐘茉飛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她不動聲色看天豹一眼,心底涌上一陣酸意。她催促天豹。“咱們該回去了。”
楚天豹一臉莫測高深的表情,他抓住茉飛的手將傘柄交給她。“阿飛,你先回去,我和周姑娘有話要說。”
“和我?”曉蝶忙揮手,避之惟恐不及嚷道︰“我沒事同你說啊!”
他不理她的抗拒,大手一抓,將她硬是帶離。“你跟我來。”
周曉蝶拚命掙扎。“我不要,我和你不熟,唉,你放手!你要干麼啦!”
“我請你吃茶,別吃那沒營養的粗餅。”他固執將她拖往茶樓。
周曉蝶驚呼,彷佛他請她吃飯會要了她的命似地。“我不要,我不要,我不餓,你不用請我了。”
“我就是要請。”他硬是拖住她。
“唉,我說不用了嘛。”她嚷嚷。“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哪有逼著要請人吃飯的,你放開我啦!”
鐘茉飛孤獨地撐著傘立在滂沱大雨中,望著他們諠嘩的背影。楚天豹是怎麼回事?
她美麗的眼瞳不安地瞇起。???楚天豹一踏進相熟的茶樓,里面的掌櫃立即戰戰兢兢迎出來。
“豹爺,豹爺,里面請里面請。”一見大爺一身濕透,又忙不迭地回頭嚷嚷︰“快拿大巾給豹爺擦擦。”說完,一回頭怔了,看見他健碩的身軀後頭又冒了個面色蒼白的小泵娘出來。“喔,還有位姑娘啊,里邊請里邊請。”
周曉蝶環顧一下豪華的上流茶樓,掉頭就想走,楚天豹也不回頭,只利落的伸手一揪,輕輕松松便把她揪了回來。
曉蝶被半拖半拉地帶進里面的包廂。
“二位貴客想吃點什麼?”掌櫃地親自將一疊菜單刷地展開。
幾個昂貴的數目立即跳進曉蝶眼里,嘩,隨便一個炒飯竟要五銀子?開什麼玩笑?
她小聲地挨近楚天豹說道︰“太貴了,我現在根本不餓,你讓我走吧!”
楚天豹不理她徑自拿起菜單,懶洋洋地選了幾樣曉蝶听都沒听過的︰“風羊,火肉,暹邏豬……”
曉蝶嘀嘀咕咕︰“夠了夠了……”
他還往下念。“女乃油瓖卷酥,瓜仁油松餅,惠泉酒,桂花金絲卷……就先這樣。”
掌櫃笑嘻嘻地收好菜單,殷勤地幫他們添好茶。“您先請用茶,馬上上菜。”必恭必敬退出包廂。
周曉蝶忙不迭發難,她慷慨激昂教訓起他︰“你真是太浪費了,我不是說夠了,叫那麼多干麼,又吃不完。每樣菜我看少說也要七、八十銀,就算有錢也不能這樣子花,你知道嗎這種茶樓最會坑錢了,羊就羊偏偏加上個風字,這風字就多了五十幾銀,金絲卷就金絲卷,偏偏加上個桂花,豬就是豬,也要加上個什麼暹邏豬,這都是坑錢的……”
她忽而臉色脹紅住了口。
楚天豹回頭看見掌櫃的綠著一張臉,親自送上干淨的大巾。
“大爺,小的送干淨的大巾來。”掌櫃尷尬地瞥了周曉蝶一眼,也遞了一條大巾給她擦頭發。“姑娘請用。”他忙著強調。“放心,這大巾免費的,免費的。”
周曉蝶臉更紅了,雙手接過來猛點頭直謝。“啊……謝謝、謝謝。”
那掌櫃一退下去,楚天豹猛一仰頭放聲大笑,那爽朗豪邁的笑聲直令她的臉更紅了,她尷尬困窘虛弱地低聲補上一句——“我說的都是真的。”
她那不知所措羞糗的模樣可愛極了,楚天豹發現他一再被這樣的她吸引,他不自覺地好奇她,不自覺地想多認識她。
他笑罷低聲咳嗽︰“快把你濕透的頭發擦干,要不會著涼。”
周曉蝶有一搭沒一搭慢吞吞地挑著發絲擦,還不忘繼續嗦下去︰“暗,我可是叫你別請我的,我說了我不餓的,是你硬要『要求』我、『脅迫』我給你請客的,所以我周曉蝶可不欠你什麼。”她急切而認真的挑明。“我很窮的,我可不會回請你,而且也不可能有什麼好處給你,我說的可是夠清楚了喔,你可不要——啊、你干麼!”
她實在太嗦了,楚天豹一把將她揪過來,搶去大巾迅速而粗魯的往她頭頂一罩用力擦起來。
她悶聲尖叫︰“你把我的頭發弄亂了,別這樣擦,啊,別這樣?!”
他扔開大巾,果然她的頭發干了大半,他望著頂著一頭亂發氣呼呼的她滿意道︰“這樣就不會著涼了。”
周曉蝶生氣地將長發撥正,她忍不住抱怨︰“你這個人真是不可理喻,拜托你今天吃完飯後,馬上消失,我一見到你就倒霉,我真是討厭死你了。”她從沒有那麼討厭一個人過,這男人簡直在考驗她耐性。
他托住下巴,斜斜地偏著頭,一對炯炯黑眸望住她懶洋洋地不置可否一笑。他身上那件黑色金蟒衣上那只鍛繡的豹形圖案栩栩如生,襯得他的體魄更形高大健碩。
周曉蝶聒噪了一會兒彷佛也沒話說了,他的沉默令她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聒噪,于是耳根子一紅,她局促地抿起小嘴住了口,這一住口,整個包廂靜了下來,她忽而有些慌了起來。
他這樣靜靜瞪著她是什麼意思嘛,真討厭,她被瞧得無所遁形。
其實楚天豹也沒什麼意思,他一直就不是多話的人,他對于她一點點小事竟能過嗦那麼久深為詫異。他不動聲色靜若一只雄豹,偉岸的眉宇間,一貫莫測高深的表情。他注意到她一直在桌下絞扭的雙手,注意到她的臉脹得嫣紅,更注意到她的眼神因不敢看他而直盯著桌面。
然後她忽然好象發現了什麼,低下臉貼近桌面,她用指尖使力地按了按桌面,下意識地驚嘆道︰“嘩,這間茶樓真豪華,這桌子可是嵩山的紅檀木制成的,紋路真好,一定要不少銀子……”
他呵呵笑起來,沙啞地嘲諷她。“這桌子可沒我賭坊里的東西好帶……”
噢!他竟敢諷刺她,周曉蝶幾乎跳了起來,她面紅耳赤激動地駁斥︰“我可不是賊,你賭坊里的東西本來就說好免費提供的,你賺了那麼多黑錢,我拿的可是心安理得。”
“沒錯,我們賺的都是黑錢。”他目露凶光地嚇唬她,“我們全是不良份子、地痞流氓,誰要是得罪了我們下場可是……”
她立即給了他一個他預期中的驚恐的表情,毫不意外。他憋住想笑的沖動,嚴肅地望住她。
曉蝶忙解釋起來︰“賠,你不會那麼小氣和我這個小女子計較吧?我已經被你們害得夠慘了,我爹都被你們押去了,拿你賭坊一點點東西又算得了什麼!”這是真的,他們那麼有錢根本沒損失。
他要是計較那點小錢就不會請她吃飯了。
菜熱呼呼香噴噴地端上來了,楚天豹懶懶地安撫她︰“我開玩笑的,你別那麼緊張,來,好好和我吃頓飯。”
好香,真的太香了,曉蝶忍不住盯著盛滿烤得微焦的羊肉片,那混著胡椒香味的辛香料令她饑腸轆轆起來,她已經好久好久沒吃過肉了,她單純的發亮眼神幾乎令楚天豹感到驕傲。
他很久沒見過那樣一雙清澈單純的瞳眸,她的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她對他而言真是太有趣了,彷佛像是他新發現的一個新鮮玩意兒。
他想逗她,又忍不住想寵她。有時惡劣地想開開她玩笑,想看她生氣激動的模樣,但是她真生氣了或害怕了,他竟又有點于心不忍。
他將箸遞給她。“你慢慢地吃,還有很多菜要上,我下去同掌櫃談筆生意。”
曉蝶猶豫地仰著小臉瞪著他,矛盾的眼神彷佛在和自己的自尊打仗。不管了,她太餓了。她小心緩慢地接下他手中的箸,那箸上留有他的溫度。
她的心有一些忐忑。
他微笑地起身離開包廂。
曉蝶一見他龐大的身軀消失了,立即松了好大一口氣,然後她怔怔地望住那道香噴噴的烤羊肉。
這是真的嗎?她眨眨眼楮,伸手夾了一小塊極珍視地輕輕放入口中,羊肉女敕得入口
即化在她舌尖上,暖暖的滿是汁液地暈開,她合上眼楮忍不住深吸口氣。啊,她的眼淚快掉下來了。好好吃喔!太好吃太好吃了?!
楚天豹倚在門簾邊,從縫隙里瞧見她滿足的表情,嘴角不禁跟著微微上揚,她果然愛吃極了。
他忽而也感到非常之滿足歡喜,她心滿意足的表情令他好笑。好可愛啊,這個周曉蝶。
他輕聲地步下樓梯找掌櫃談事,留她一個人盡情享受美食,僅僅一個時辰不到,他又上樓回包廂找周曉蝶,他龐大的身影一步進包廂,周曉蝶便吃了一驚,差點沒跳起來,她正襟危坐,骨碌碌一對大眼兒睜著他瞧。
他好笑的俯視她驚慌的模樣。“我有這麼可怕嗎?”他不動聲色地打量她,再看看桌面上一掃而空干干淨淨的一疊盤子,他注視她,然後沉聲命令道︰“拿出來。”
“什麼?”她眨眨眼楮,一派天真無辜的模樣。
可惜騙不了精明的他。“別裝傻,拿出來。”他嚴肅道。
只見周曉蝶虛弱地沮喪地喘了一口氣,然後乖乖地從衣襟內慢慢地拖出一袋又一袋還熱著的食物。
“真是!”她很失敗地瞅著他。“你怎麼發現的?”
“看你忽而『胸襟雄偉』起來,任誰都知你藏了一襟懷的東西。”他表情嚴肅但聲音卻藏不住笑意。
周曉蝶尷尬地紅著臉低下頭去。“我爹一輩子都沒吃過這麼多好東西,我想留一些給他吃。”
一些?楚天豹看著滿桌滿滿的食物,她根本沒吃什麼。不知為何,他對她這麼愚孝感到生氣。
他坐下,他的重量令椅子發出一聲申吟,但他黑色的眼楮則冷靜而深沉地盯在她的臉上。
“我現在就坐在這里監視你吃飯,直到確定你的胃塞滿了東西為止。”他很怪異地宣布道。
曉蝶驚駭,她睜大眼楮瞪住他。“你有毛病啊?干麼逼我吃東西?”她莫名其妙地,“我已經吃的夠飽了。”她撒謊道,其實她一樣也舍不得吃。
他立即拆開好幾道食物推至她面前,然後忽而抓住她右手,她驚嚷出聲。
“你干麼?”
“你看看這手臂骨瘦如柴難看死了——”他批評道,曉蝶拚命用力想抽回手,他卻把她的手臂抓得死牢,還評論了起來︰“你看看一丁點肉都沒有,簡直瘦得惡心。”
她氣得用力掙扎怒道︰“關你什麼事啊?你這個人怎麼這樣?!”
“你再瘦下去可真要像活殭尸,你還吃不吃飯?”
真沒見過這樣不講理的人,她氣得找不出話罵他,只有迭聲嚷嚷個不停︰“你無聊,你有毛病,你放開我,我就算瘦成殭尸也和你無關,你放開我啦?!”
他終于松手,用力將滿滿一碗飯擱到她面前。“快吃飯。”
周曉蝶頭一回被人罵她瘦得惡心、瘦得難看、瘦得像活殭尸——她頭一低,眼淚滑落下來,跌墜在飯碗里,她嗚咽起來,委屈狼狽地胡亂扒飯進嘴里,還模模糊糊泣道——“嗚嗚嗚,我怎麼那麼倒霉,遇到你這個壞蛋,嗚……莫名其妙,我又沒惹你,你干麼這樣欺負我……”她一邊哭一邊抹淚,還一邊把食物塞進嘴里,好不狼狽淒慘的模樣。“我連爹爹都給你們了……你還有什麼不滿的,我不過是瘦了點嘛,又沒礙著你什麼……”她嗦嗦哭個不停。“你堂堂一個北城當家的那麼閑嘛,找我這可憐的小女子麻煩……嗚……還逼我吃飯……嗚嗚嗚……還不準人家離開……”
她真是哭得淅瀝嘩啦夠淒慘了,一張小臉脹的通紅,泣不成聲。可是,他為什麼竟然有股想笑的沖動?
楚天豹挾了一只雞腿進她碗里。“好了,快吃吧。”他就是覺得她可憐兮兮的模樣很可愛很好笑;尤其像她現在這麼生氣地嗦嗦,一邊哭一邊吃飯還能一邊罵他,令他硬是忍住想大笑的沖動。
“你要是吃胖點,一定很漂亮。”他忽而溫柔地如此說道。
周曉蝶對他難得的贊美只是沉默響應。
然後他又說︰“既然你那麼舍不得你父親,我安排個工作,你到賭坊來,怎麼樣?”
周曉蝶不領情氣呼呼地。“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那個賭坊,我說什麼也不會去的。”
周光兩賣女的契約就在楚天豹袍內,他可以硬是找人抓她回去為父抵債,他可以拿出契約來逼她去賭坊。
她應該還不知道,當她為著自己無心的過失內疚得想著要贖回父親時,她親爹已經將她賣掉。
楚天豹忽而什麼也說不出口,他靜靜看她吃飯。他不想強迫她,他就是不想,無關同情或可憐,他就是不想這樣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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