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有福了  第二章
作者:單飛雪
    樂香鎮定自若,一對黑湛湛的眼閃爍著,在微生質疑的眸光中,她輕輕地護著手中白絹。


    “什麼?”她表情無辜,甚且還天真地眨眨眼。


    “哼哼……”微生模著下顎瞅著她。“說什麼想試我的字?我看,你根本是崇拜我,愛慕我,欣賞我的字,欣賞得不得了,故意想這樣詐去我的字是不?——敢情你想偷去裱好收藏?”


    樂香眼楮一亮,樂了。“是。”笑咧嘴,一口白牙閃閃發亮。


    她將白絹很珍重地收入襟內,貼著她身體。“我崇拜你愛慕你佩服你,整個雨維城誰不如此,全都為你白微生著迷。”


    “哼!”微生甩開扇子,昂著下巴,很瀟灑自負地煽風。“罷了,看你那麼中意就賞你吧!”


    樂香拱手。“多謝。”轉身就走。


    “喂!”微生忙喊。“你干嘛?”


    樂香回頭道︰“我回去啦。”


    微生上前趕緊將步往大門的她攔回來。“大小姐,你這樣大搖大擺從大門出去,守門的、還有僕人見了,肯定會跟我娘說,要讓她知道你進來找我,我肯定被罵到耳朵出油!你行行好,別給我惹麻煩了。”


    微生將她攔回來,這才驚覺樂香肩膀荏地縴細,和他的如此不同;又發現她很嬌小,頭頂幾乎只到他的下巴……這就不得不注意到她的長發,並不像外邊閨女扎得整整齊齊,只是干淨地柔放肩後。還訝異地聞到她身上,有一種生乳的味道……生乳?微生止步,俯瞪她,她也莫名地仰望他。


    他問︰“你剛飲生乳?怎麼有乳味?”


    “我剛做饅頭,饅頭加了生乳。”


    “哪有饅頭加乳的?”


    “我做的就有。”


    他挑眉,不確定。“加生乳?”


    她很肯定地點頭。“是。”


    “能吃麼?”


    “當然。”


    “哼,怪事。”隨即將她推往牆壁。“回去、回去。”


    “走哪?”樂香問。


    “你打哪來就從哪回去!”真廢話,他凶惡地瞪她一眼。


    樂香凝視著那堵高牆。“哦——也對。”她點頭同意,很果斷地當微生的面就爬起牆來。可是這邊沒椅子踮腳,她小小的足尖不住往下滑,磚牆上生了濕苔,怎好攀爬?


    白微生立在她身後瞧了半天,終于很受不了地將她揪下來。


    “拜托,姑女乃女乃!你要給我爬到什麼時候?我以為你行的,你不是爬過來的麼?”


    “那邊有椅子踮腳。”樂香被他揪著,對他不耐的表情認真回道。


    “你要我去搬椅子給你踮腳?你開啥玩笑!”


    “其實不用那麼麻煩。”她說。“你只要蹲下來,把背借我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的背讓你踩?”


    “嗯。”


    “要我這個雨維城最負盛名的大才子白微生的背,讓你這個賣棺材的踮腳?”


    “嗯。”她不覺有啥不妥,還答得很干脆果斷。


    忽然一陣靜默。


    白微生無法置信地瞪著愛樂香,她則坦蕩蕩地迎視他。半晌,見他都不出聲,她終于有些反應過來。


    “不行麼?”


    “行。”微生俯身,煩躁道。“行行行,只要你快點給我消失,什麼都行。”他快被她鬧得發瘋了,忍忍忍,只要她快點滾回去,踩背就踩背。大丈夫能屈能伸,行走江湖,打落牙齒也要和血吞!


    白微生慷慨就義,半蹲地上,還不斷在心底給自己心理建設。


    愛樂香提腳,正要狠踩下去——


    “慢著!”微生猛然抬頭,惡狠狠地警告。“這事你要敢……”


    “我絕不說。”


    算她反應夠快,但微生還是有些不安,要讓人知道他堂堂一個大才子給人當椅子踩,以後還能混麼?“我說真的,愛樂香,這事你絕對絕對……”


    “絕對不說。”她眨眨眼,還以一笑。“秘密。”


    白微生愣住,深吸口氣,這才認命,低頭蹲好。


    樂香身子很輕,輕靈地踩了一下,就攀至牆頭。


    微生直起身望她。“行麼?!”她畢竟是個女人,他有些擔心。


    樂香翻過牆,雙手攀在牆沿上,微笑著,雙腿往下探。“謝啦,微生。”人慢慢踩著牆下去。


    微生瞧不見她了,只听得她往下爬的聲音。他又吼著︰“行不行啊你,你給我踩好,要摔死了不關我事啊!”


    是不是該讓她走大門的?微生不安,索性一個長手躍上牆頭,探頭望她,俯瞰她往下跳的勢子。


    不錯嘛,就快平安落地。正放心時,樂香手滑,腳一溜,“哇”了一聲,整個人就摔下去!微生情急,俯身就抓,來不及了!但見她結結實實地跌落地面,“砰”的好大一聲,整個人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


    哇勒——出人命了!


    微生火速躍牆而下。“喂?喂?!”伸手踫了踫樂香,他緊張得臉色泛青。她不會就這樣死了吧?他害死她了?


    微生將樂香翻過來,橫抱懷中,她的臉埋進衫內,軟軟的身子動也不動。


    微生冷汗直淌,模著她的發,情急地迭聲直嚷。


    “臭丫頭,你死啦!喂,你別嚇我啊?醒醒!”


    微生咆哮好一陣,終于,埋在他衫內的臉緩緩轉過來,露出那帶點恍惚的臉兒,黑黑的眼楮望著他,朦朧渾沌,仿佛未醒。


    微生松口氣,很小心模模她臉頰。“摔到哪了?沒事吧?”口氣溫柔不少。


    樂香躺在微生懷里,恍惚地望著白微生。他的手輕輕揉著她後腦,像是怕她摔痛了。樂香眨眨眼不敢相信,那慣常盛氣凌人的眉眼,這剎竟那麼溫柔望著她?!樂香更用力眨眨眼,終于看清楚他的輪廓。白微生,原來真的好看,劍眉星眸,面容斯文清俊,像天上一朵棄世孤傲的白雲。


    “怎不說話?真摔傻了?”微生指尖輕輕觸模了她的眉與眼,又小心翼翼地撫過她臉頰,然後皺眉。“完了完了,我看我去找大夫……”


    “白微生。”她出聲。


    見她開口,這才令他松了眼眉,緩了神色。


    但見樂香懶懶地瞅…他問道︰“白公子……你真聰明?最聰明是你?”


    微生挑眉,不解她的意思。跟著斂容,見樂香一個伸手向他,彈指,“答”地一聲,平空在他眼前變出一朵玫瑰。


    微生訝然,怎……怎麼回事?他詫異地瞪著那朵玫瑰。在紅粉玫瑰後,是樂香艷唇輕綻的一朵笑。


    “給你。”她將花兒遞給他,難得露出神氣的表情。一雙眼又清又亮,黑白分明。


    微生愕然,恍惚地收下那枝玫瑰。“等等,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玫瑰從你手上長出來?你藏好的?藏哪?”該死,他最恨這種不明不白的事。


    樂香緩緩站起來,俯身向仍蹲在地上直盯著玫瑰的白微生,附耳悄聲說了幾句,聲線又輕又柔。


    白微生听了臉色驟變,抬頭,樂香已離開,只留他一人像個傻子似的握著那朵盛開玫瑰,一臉駭然地想著她的話——


    “你不懂?原來最聰明的不是你。”


    留下糊涂了的白微生,樂香回到店內工作台前。


    老管家周福泰,正在幫她收拾案旁干了墨漬的挽聯。


    樂香扶案坐下,窗扉透進日光,灑落在案上,她伸手模了模赭紅桌面,掌心感覺到一片日曬後的暖意。樂香微笑,深吸口氣,抽出襟內微生寫的那幅白絹,一個勢子將之飛鋪落案,巧手撫平絹面縐褶。


    她凝注微生字跡,輕聲吩咐︰“周老,幫我研墨。”


    周老磨起墨來,研究小姐掌心下的字,“白微生”三個大字特明顯地。


    “小姐,我知道你要做什麼,你要三思,別惹了那個脾氣暴躁。性情乖張的白微生,要知道,他才情雖高,性子卻特壞。”他猜小姐打算利用白微生的字,當挽聯給那個可憐的少年。


    樂吞沒听勸,她指著微生落款處。


    “這下頭只要加上幾個字,就是道地挽聯。就寫,白微生……哀挽若寒。”她提筆,凝神思索。“嗯……好,就加這四個字。”跟真的一樣。


    “小姐,白公子的字全城知名,你怎麼模仿?”太難了吧!要寫出他慣有的特色,可不容易。他的小姐若學得出,豈不可以去賣字畫了?白公子的字可是一堆人排隊搶著要呢!


    樂香卻一臉自信,左手按絹面,右手蘸墨,一副“天下無難事”的模樣。但听她說得斬釘截鐵。“微生有的是天分,我卻是苦練十幾年的底子,要模仿他的字不難。”話未說完,她已行雲流水地寫下四個大字。


    周老越看眼楮睜得越大,當那最後一個字收筆時,他老人家才喘了口大氣,回過神。


    “這……這……這活生生是白公子的字!”小姐的本事幾時這樣大了?他抬頭,詫視愛樂香。她卻只一臉平常,仿佛這一切沒啥好驚奇,又仿佛白微生的字在她眼底心上,也不過是個普通孩兒的字,信手拈來學得易如反掌。


    樂香擱筆,抽起白絹,于日光中微笑審視。吹了口氣,墨香撲鼻。她雙眸發亮,淘氣地抿抿嘴。


    對著白絹朗聲吟道︰“萱帷月冷,魂飛仙鄉。白微生哀挽若寒。”她嘖嘖地笑著撢撢白絹。“秋若寒,你可以瞑目了。”


    “小……小姐……”周老擔心。“您真要將這挽聯送出去?”


    “你瞧得出有什麼不妥麼?”樂香斜眼間他。


    “字是一模一樣,可是……您這樣會不會太大膽了?”


    樂香聳聳肩。“甭擔心,白公子不會知道。何況,他正忙著想玫瑰呢!”


    “玫瑰?”


    樂香側臉過來,左手朝周老頭上一點、彈指一聲,變出一朵玫瑰,插在周老白發蒼蒼的頭頂,但見周老那滑稽樣,她格格地笑了。


    周老模下玫瑰,听小姐笑咪咪道來。


    “前日一個跑江湖的兒子死了,沒銀子買棺材,我送了一副,他變了十朵玫瑰送我。”樂香朝一臉疑惑的周老吐吐舌,扮個鬼臉。“瞧,我學得很好吧?這把戲可叫咱雨維城的大才子嚇壞了,這奧妙足夠教他研究個把月的,憑他那性子勢必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我太了解他了。”


    他說得好似在敘述她手中的孫悟空,她自信得好似能掌握天地一切,就似白微生心底每一縷思緒她都能安撫妥當,她就這樣抿著如神如仙的笑。


    周老呆愣愣地抓著那朵玫瑰,傻傻地看著小姐得意地笑靨如花,開得比玫瑰還美。


    她笑著笑著,那雙眼便眯了起來,長長的睫毛如兩只蝶吻著日光。細塵中,她的臉如似發亮,溫暖慈愛;像黑暗中的一盞燈火,照亮了幸福的方向。


    春眠客棧。清水大師的徒兒們正守在樓梯口,擋著洶涌而入的人潮。


    “各位,排好隊,過來跟左邊童子們抽號碼牌,寫上生辰,有緣的話師尊賜見。”白衣少年高聲指示。“別擠別擠,全排好。”


    向來頤指氣使、意氣風發的官老爺、官夫人們,在這兒都似小貓小狽那樣听話,低聲下氣領著號碼牌,痴等著大師面見。這其中,當然也包括被擠得快扁掉的白夫人。


    樓上大師房內,愛夫人早早已從另一扇門進去。


    此刻她坐在椅上,交叉雙腿,嗑著瓜子,听著樓下吵鬧,一邊沖著面前秀頭白眉的老人嘀咕。


    “清水,你這些年過得可好了,成了遠近馳名的大師呢!”


    清水額頭冒汗,趕忙繞過身來幫愛夫人捶背。“愛夫人,我哪比得上您,您愛家現今可神氣了,誰不知您"永福號"可是棺材王,這南方的棺材業全給您壟斷了。”


    “真正的清水大師——”愛夫人慢條斯理地剝著瓜殼。“其實已經……”


    清水淌下汗。“愛夫人,愛夫人,您千萬保密,我求您了。”


    真正的清水大師早死了,如今是他弟弟冒名頂替。這天大的秘密除了清水的徒兒外,就只有當初包辦葬儀的愛夫人知曉。


    清水大師只是個掙錢的名號,真和假,對當事人來說,仿佛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繼續坑錢。


    愛夫人一早和清水的弟弟——清葉,約定好了不揭穿他。她向來就不擋人財路,可如今,她來討這筆人情債。


    她回頭對清水悄聲道︰“放心,我答應你了嘛。只是,要請你幫一個忙,我這兒給人欺負了,您幫我出口氣,如何?”


    清水揚眉。“我只算命批流年看風水,怎麼幫你出氣?”


    愛夫人笑靨妍妍,瞅著清水。“只會算命批流年看風水就夠了。”說完,還眨了一下眼楮。


    清水听得糊徐。


    當白衣少年喊出號碼三十八,白夫人如箭沖出,揪著手中號碼大叫。


    “是我,三八,三八是我!讓開讓開——”太好運了!白夫人興沖沖奔上樓,進了香煙裊裊的房間。


    她恭敬地對盤坐在毯上的白眉老人行個禮。“大師,弟子有禮了。”


    “嗯。”清水模著胡須,合目只一句︰“坐。”


    在清水後頭,躲在床底偷瞧的愛夫人,看見白夫人那必恭必敬的蠢樣就忍不住想笑,只好捂住嘴。


    平時神氣得像只孔雀,沒想到此際對著個神棍,竟乖得像烏龜。


    白夫人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地坐下,然後迫不及待開口就問︰“大師我——”


    “閉嘴!”清水喝叱,白夫人駭得一震。他陡然睜眸,目光犀利地瞪住白夫人,白夫人慌得扶住椅子。


    “怎……怎麼了?”


    “你你你、你大禍臨頭了!”


    “啥?”


    白夫人臉色驟變,清水指著她額頭喝道︰“你今年家運犯沖,你有個太聰明的兒子,將于今年死于橫禍,至多只剩半個月性命。”


    白夫人張大嘴說不出話,只听得清水一連串地問——


    “你兒子是不是打小就聰明過人?”


    “是,人人都說他是神童。”


    “十幾歲時,是不是曾經病重?”


    “是,但是我已經請人作法醫好了。”


    “嘖嘖嘖……慘啊慘啊!”清水合目沉思。


    “大師……”白夫人沖過去跪下,嚇得腿軟。“您倒是說清楚啊,我兒子……我兒子怎麼了?”


    “你兒子是胡陽山烏嚕嚕池的一只白綿綿仙鶴托生轉世,他早就該回仙界,你節哀吧,等著幫他辦後事。”


    “不……”白夫人捧住頭,淚如泉涌。“微生是仙鶴白綿綿?他會死?我的小寶貝微生?不……”宛如受到太大刺激,她一臉呆滯。


    清水大師不忘提醒她。“對了,白微生是仙鶴轉世,他的棺材可不能隨便,要不則會遁入惡鬼道,你一定要訂制最好的黑桃木棺材,這種材質應該只有"永福"會做,你快去訂制一口,免得來不及做好。仙鶴要死了沒口好棺材,你們白家可是會衰上十年……”


    白夫人已經被這噩耗震得啞口無言,神色恍惚,只眼淚不停噴涌。她抽抽噎噎地問︰“跟……跟……跟"永福"訂……訂棺材?”


    嘻!笑死我也!床下愛夫人捂住嘴,已經笑到疼死,快要抽筋。不愧是神棍,什麼白綿綿仙鶴都蓋得出來,真是騙肖……


    愛夫人緊捂嘴巴笑得直顫,卻听那一向虛榮自私冷漠的白夫人,一听兒子將死,僵了一陣,蒙住臉就放聲嚎哭起來。哭得心肺都快嘔出來了。愛夫人斂住笑,竟有些不忍,踢了踢清水大師,使了個眼色。


    清水會意,要徒兒帶白夫人到外頭抹個臉,冷靜後再進房商議。


    白夫人哭哭啼啼讓人帶出去,目中猶念念有詞。“我的兒啊……我的寶貝心肝,我的命根子啊……”


    白夫人一走,清水立時蹲下來望住床底的愛夫人,悄聲問,“這樣行了嗎?”


    愛夫人眉開眼笑,豎起大拇指。“贊贊贊,不過……”愛夫人想想。“我看這樣嚇嚇她就夠了,我心底也舒坦了,倒別真把她給嚇病了,等會兒你就胡謅個什麼法子破解這一劫。也就算了。這女人超迷信的,你不給她個法子,怕她想不開要去死了。”就饒了她吧,好歹是鄰居,也別做絕了。愛夫人如是想。


    清水大師明白了。


    當白夫人讓徒兒帶回來時,他便用最老套的方式告知白夫人。


    “事情呢,也不是全無轉機。”模模白髯。


    白夫人一听眼楮綻亮如見救星,跪下就哀求。“大師請說,我一定照辦。”


    “只要你貢獻萬兩白銀讓吾幫你作法事,孝敬上天神老,再于百日內挑個最有福氣的媳婦給你兒子沖沖喜,這只仙鶴可能就留戀凡俗,不回仙山了,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白夫人猛點頭,報記心上,轉頭叫喚僕人。“給我回去拿萬兩白銀來,快去!”交代完,還不忘朝大師頂禮膜拜。“多謝大師賜教,弟子謝恩。”


    卻說白夫人正朝大師頂禮膜拜之際,白微生則在城內才子文人最愛聚集的風月場所——掛月樓,逍遙快活。


    在此彈唱的藝妓各憑本事掙錢,她們陪著文人才子吟風領月,斟茶倒酒,才情高的還能成為這些才子詩人的紅粉知己。當詩人揮墨做了好詞時,她們立時操琴伴奏,供文人作樂吟唱。


    白微生是這里最受傾慕的公子,才情高、身家背景好,加上那瀟灑中帶點任性,酷酷的脾氣,簡直迷死一票女人。


    可惜縱有再多女人倒貼,白微生自恃甚高,看都不看,只欣賞有才情的女子。


    藝妓宋清麗便是他白微生唯一相交的紅粉知己。


    畢子臉,丹鳳眼,紅唇一點薄潤如櫻,膚白若雪,身形窈窕,顧盼間正如其名,高雅清麗如一首娟秀小詩,詩內蘊著一點滄桑、流轉著萬種風情。


    宋清麗出身名門,因家道中落,輾轉淪落至此。因此眼底總有淡淡哀愁,令她的美麗,透著深度。她寫得一手好字,彈得一手好琴,最令微生欣賞的,是她總能跟得上他的文采,激發他的思路,陪著他賦詩寫詞。


    宋清麗常抱琴感嘆身世淒涼多外,雙眸醞淚,令微生益發心疼,故常將宋清麗所有場子包下,不讓美人需對著不同男人賣笑。


    然而除了與她吟詩作賦、談心飲酒,白微生對她始終以禮相待,未有過分的言行舉止。


    如此君子,宋清麗對微生不僅是滿腔感激,更有著深深愛慕。她鎮日鑽研詩賦,只為永遠吸引住這才子的目光。白微生不知宋清麗一臉輕松易如反掌地陪他對賦詩詞時,背地里是多少深夜的挑燈努力,讀破萬卷的勤力。


    可惜……白微生的才情又豈是努力拼力就可追上的。


    今次他取來寫了一半的詩來同宋清麗鑽研,為此詩他已苦了半月,始終不得下聯。


    微生要來清麗幫著想,便轉身和好友們下棋斗詩。宋清麗坐在微生旁,凝視著那半卷詩——


    捫虱雄談,屠龍絕技,酒腸跳蕩,劍氣縱橫。


    宋清麗凝眉。這確實是白微生一貫的詩風。此際暮雨含煙,她臉色沉斂,怎麼也思索不出對得上的下聯。


    “微生微生,咱老婆都好幾個了,你這廝還要胡混到幾時?”正下棋的微生眾友鬧著。


    微生行棋肆殺間,英氣縱橫,語氣狂妄。“我白微生不娶則已,要娶就娶城里最聰明的女人,可惜啊可惜,要跟我微生一樣聰敏的女人,我看就只有宋姑娘……”說著,他回頭問︰“清麗,想出下聯沒有?這詩苦煞我了。”希望她想得出來,可心底矛盾的又真怕給她對立了。當了城內首席才子久矣,難免患得患失起來。


    清麗緊張,胡應一聲。“喔,當然當然,給我三天,我幫你對出下聯。”實則一點把握也無。


    微生听她如此自信,朗聲大笑,露出一口白牙。“真自信啊,我微生都想不出對子,你要真想出來了,我就——”他原本要說佩服你,但一旁眾友卻搶白鬧他。


    “就怎樣?”眾人嬉鬧。“就娶咱雨維城最有才情的宋姑娘。你敢娶嗎?”


    微生仰頭大笑,渾不知宋清麗臉色微變,只哈哈笑著拍拍兄弟們的臉,道︰“敢情各位想氣死我娘也。”


    娶個藝妓,愛名愛利的白夫人肯定崩潰。


    眾兄弟不饒微生,只拱著他鬧。“你這小子不嚷嚷著要娶最聰明的女人麼?”


    “是是是。”微生笑著和好友們打鬧起來。


    宋清麗揪起那半卷詩,麗顏肅然,只听得心頭怦怦巨響——我要寫,我非要寫出這下聯不可!抬首,深情凝望白微生,一顆心早早寄情于他。


    白微生渾不知背後那一雙深情的眼,他連連贏了五局棋,殺遍無敵手,有些意興闌珊起來,老遇不上對手,忽感寂寞,索性罷手,不玩了。


    獨飲了幾盅酒,便伏案,臉貼著桌面,听友人繼續喧鬧。伸手自襟內抽出一枝玫瑰,醉眼迷蒙地學著早先樂香的勢子,苦苦思索著她如何變出這朵玫瑰,揣測著她預先將玫瑰藏在哪,如何能只手平空變出玫瑰?如何能?!


    一遇上不明所以的事,微生就惱,越是想不出所以然,越是不肯放棄。


    漸漸地,大伙兒發現微生異常沉默,全都靜了下來。但見微生直灌酒,揪著一枝玫瑰如傻了般不停地打量研究。


    宋清麗湊身過來,眯眼望著微生手中玫瑰。“這玫瑰有什麼嗎?”伸手要拿,微生“喂”了一聲,輕輕推開她的手。


    “別拿。”微生抓緊玫瑰。“我正想著要怎麼變出它。”


    “啥?”


    “變什麼?”


    大伙兒不解,只見微生抬首,問眾人︰“誰知道怎麼平空變出玫瑰?”沒道理隔壁賣棺材的會,他這堂堂大才子不會,他不服。


    可眾人只頻頻搖頭。


    “要玫瑰買就好啦!”


    “微生你要玫瑰啊?我家後院多的是。”


    微生嗟了一聲。“蠢呆!”又雄雄灌了口烈酒。“要玫瑰還需找你們嗎?我說的是變,變出玫瑰,像這樣——”他伸手朝宋清麗眼前彈指,“答”的一聲,停勢問眾人︰“就這樣,然後變出一朵玫瑰。你們知道怎麼變的嗎?”


    眾人不解,不明白微生為何苦惱,戲法不懂就算啦。


    可白微生這人就愛認真,他見大伙兒一臉茫然,只搖頭攤手不知所以。一把火瞬間沖上他腦門。


    “可惡!”微生氣得將滿桌杯盤掃落,案上玫瑰也跟著墜入一地碎片中。


    微生醉眼一凝,俯身撥開碎片,抬起樂香給的那枝玫瑰,舉眉深注。


    這玫瑰分明和其他玫瑰沒有不同,這玫瑰偏偏就讓她一只小手平空變出來。她如何辦到?她怎麼玩出來的?微生瞅得一臉專注。


    “你說,你怎麼冒出來的?”他醉眼問玫瑰。


    玫瑰無語,靜靜香著他的手。


    “微生你醉了?”


    “想怎麼變我們幫你去問。”


    眾友盯住敝異的白微生,都說才子多怪癖,沒想到一朵玫瑰就讓微生他死了。


    “唉!”微生果真醉了,對著玫瑰嘆息。“我越來越笨了……”難得一向自負的他,竟也說出這樣喪氣的話。


    夜深露重,花兒含煙,一輪月,清冷懸在黑幕中,任雲兒與它嬉戲。


    是夜,白府剛鬧了一陣,在夫人急如星火的命令下,都去找他們的寶貝少爺。一夜尋訪,無端端失卻微生蹤影。數十名僕役沒尋到少爺只好流連市集,不敢重返宅邸。


    白夫人失眠,為著清水大師的話焦慮著急。


    夜幕中,白宅顯得分外寂靜冷清。


    “伊呀”一聲,隔壁愛宅門扉輕啟。愛樂香緩步出來,手里端著盆水,往門外潑。抹抹額頭,轉身踮起腳尖,提了竹竿去挑檐上燈籠,拿下燈籠,注視著紅紅燭火,俯身欲吹熄,忽地她停住勢子,拎著燈籠,回首凝眉。


    樹後傳來衣袂的窸窣聲,還有模糊的說話聲。


    這個聲音?樂香拎著搖晃的燈籠,步往徑旁蔭處,在傾斜的坡道下,看見倒在溪邊的白微生。


    樂香在坡上俯望白微生,提高燈籠、照見他爛醉昏迷的臉龐他枕著石子,猶苦惱地蹙著眉斷斷續續胡嚷。


    “我是最聰明的……不……我不是……”迷糊中擊出手中一團紙。“連詩都對不出,微生啊微生……”仰頭對天長嘆。“你江郎才盡,你完了……”又伏地懊惱地捶了一記。“媽的,玫瑰怎麼變出來的?”咆哮著,昏睡泥間。


    樂香靜靜看著,打量半晌,便低頭將燈籠吹熄。那一點星火熄滅,夜于是更黑更沉。但見月兒映著小溪,溪面閃爍著月光點點,如無數的小星星。流水淙淙,樂香雙眸亦如水兒那麼清明地亮在臉上。


    她將燈籠擱置草地,然後步下坡來,停在微生分。俯身拾起那一團紙,展開來,看見才氣縱橫的半首詩。那豪爽的字跡,躍入樂香清秀如水的麗眸底。


    捫虱雄談,屠龍絕技,酒腸跳蕩,劍氣縱橫。


    樂香俯子,蹲在微生旁,聞到他身上的烈酒味,听見他濃濁痛苦的呼吸聲。遂拍拍他的背,順了顧他的氣。


    微生睜眸,視線朦朧渾沌。“我不會……我不懂……我不是神童,我不是……”


    多少才子逼死自己,高處不勝寒。誰能永遠立于眾人頂端?


    仿佛明白微生的恐懼,樂香模上他臉頰,看著掌中微生的一張醉臉,白淨斯文,眸底醞著淡淡憂憤,像個哀傷迷惘的孩子。


    看著他糊涂的一對眼眸,輕輕撥掉他臉畔沾上的泥。


    微生感受到臉上暖意,悶哼著,就埋入樂香懷底。


    還不斷低聲嚷嚷︰“我不行了,我白微生不行了……”就在樂香懷底睡去,像個累壞的孩子,滿身疲憊;又似是跋涉過千山萬水,終于找到棲身地安睡。


    樂香也不抗拒,任他躺進懷里。索性坐下,任他昏睡。半晌,將埋在她胸懷里的臉輕輕轉過來,俯望他,打量他眼眉,打量他酣睡模樣。亂發中,那俊爾的面容隱著脆弱稚氣的表情。不知怎地,夜霧中,月色底下,樂香看著這一張臉,模模那頭紊亂黑發,心底卻軟得像被什麼熨過。


    她小心環抱這雨維城的偶像——這女人們爭相崇拜,男人羨慕嫉妒,自小風光到大的白微生,卻像似抱著個只屬于她愛樂香的東西,像抱著個不小心遺失某處又再偶然抬回的玩具。他就這麼自自然然地在她雙臂間安枕,恍若他們早已經熟識,互屬彼此。這剎,感覺如斯溫暖親昵……


    樂香困惑,為什麼她的心這麼悸動著?不因為他的才情或者什麼聰明,只在看見他這麼脆弱惶恐的時分,她反而想抱著安撫他。


    這是什麼?這悸動是什麼?樂香嘆息,仰望樹蔭間那輪明月。樂香無語,心底揣想著——或者他們之間不該有距離,他們本該相契,如才子佳人,如龍與風同生。


    如此近,有時,像看見另一個自己;如此遠,有時,像又隔著千山萬水。他與她,微生與樂香。月老究竟有沒有看見?他們本該一對,是吧?


    樂香撩撩長發,低下臉來細瞧著微生,他睡得那麼熟了,渾不知是誰這樣抱著他。他醉到幾重天去了?


    樂香模住微生手臂,將袖管卷上,露出他臂膀,掏出筆來,就唇舌忝了舌忝筆尖,低頭按著臂膀,輕輕就寫下一行字,攀附在那光果的臂上,像青苔溫柔地攀上石,秀氣的字跡隨著他脈搏浮動——


    銅池鯨舞,銀海鳥飛,騎省飄零,蘭成憔悴。


    樂香寫完,微笑收筆。這一行娟秀小詩,貼切襯上了微生那半首。


    她談談吟道︰“捫虱雄談,屠龍絕技,酒腸跳蕩,劍氣縱橫。銅池鯨舞,銀海鳥飛,騎省飄零,蘭成憔悴。微生,我幫你對好了,你別愁,你又是最聰明的。”樂香拍拍微生睡臉。“微生?玫瑰呢?”


    “……”微生酣睡。


    樂香只好伸手探入他衣內,模上那炙熱起伏的胸膛,模到了令他苦惱的玫瑰,將它抽出。


    “別動!”微生忽然按住胸口,夢中猶嚷嚷。“別動……我的玫瑰……”迷迷糊糊喃著。“我的玫瑰……”


    樂香松手,眨了眨眼楮。本想將玫瑰扔了,省得這大才子鎮日為一朵玫瑰發瘋。看著醉糊涂了的白微生,她不禁失笑。


    “呆子。玫瑰怎可能平空變出來?它一直都在啊……”一直在她身上。只是換個方式登場,只是耍了個花樣蒙騙他雙眼。何必這麼認真……她嘆息,又搖頭微笑,笑眯了一雙水眸。


    扶起白微生,步上斜坡,夜霧中,將微生送回白宅外。


    伴下微生,她敲敲門扉,便急速離開。


    下人來開門,看見少爺醉倒門外,興奮得回頭嚷嚷︰“少爺回來了!”


    棒壁,愛宅剛關上門。樂香背倚著門板,听著白宅騷動,心底不知怎的空空蕩蕩,忽然攤手,猛然記起——“唉呀,忘了燈籠!”


    林子里早熄了的燈籠,仍靜靜躺在月的光暈下,听著流水淙淙……享受著月色銀銀,不再需要燭火溫暖;而樂香心底,初初才點上一盞明燈,映得心房無所遁形。為著白微生,想著白微生,又甜又澀,像青梅滋味。


    卻說白微生酣睡一夜,醒來頭痛欲裂,昨夜一切如夢,早忘得一干二淨。迷糊間瞥見了臂上那一行字,愣住,抱頭低咒。


    “該死!真給宋清麗想出來了?!”模著下顎,又模上臂間字跡。“真聰明!”他佩服至極,心頭悸動,對宋清麗益發在意。“對得這樣好,夠格當我老婆了。”和他白微生簡直是天造地設、天生一對。


    清晨,天未透亮,那廂樂香猶抱枕,安睡夢底。哪知道,月老一只手,輕易就將白微生,推得更遠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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