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第9章(1)
作者:董妮
    曲問情一直在思考曲無心的話,他說大家是自願去祭劍的。也就是說,曲家在短短時間內死了那麼多人,不是生病,也無關意外,他們極有可能是被送去祭劍了。


    那他娘呢?他娘又是怎麼死的?


    他一直不喜歡鑄劍山莊,覺得這里很恐怖,卻沒想到這座大園子真的比地獄更可怕。


    為什麼會以活人祭劍?為什麼大家不反抗?為什麼……大家都瘋了嗎?現在連無心也不正常了,會不會有一天,他也會步入後塵?


    他擔憂著、憤怒著,在地牢里大吼大叫。


    “曲無心,你給我出來,曲無心!曲無心!”他要知道真相,誰也不能無緣無故害死他娘,再當作沒事發生。


    “曲無心,你出來,曲無心……”他不知道叫了多久,直到嗓子啞了,還是沒見到人。


    不到用餐時間,曲無心是不會來地牢的。他吼到喉嚨發出火燒般的痛楚,才意識到這件事。而這時,他已經說不出話來。


    吃飯時刻,曲無心果然準時出現。


    曲問情用力瞪著他,他想知道所有的真相,但張口只能發出一些氣音。


    曲無心也不跟他說話,嘴角掛著嘲諷似的笑,給曲問情喂完飯就徑自走了。


    曲問情突然感到很泄氣,心里有著一絲慌亂和絕望,他是不是這輩子都要這樣過了?


    心沉入了泥沼里,怎麼也掙月兌不開。


    他強逼自己冷靜,就算最終會發瘋,他也要把娘的死因弄清楚再說。


    等到吃第六次飯的時候,曲問清的喉嚨終于比較不那麼痛了。


    “曲家到底有多少人是因為祭劍而死?”他艱難地開口問。


    “大哥想問的是二娘吧?”曲無心聳肩。“對,大家都是投身鑄劍爐而死的,每一個都是。”


    “為什麼要這樣做?”曲問情虎目圓睜,咬牙切齒地問。


    曲無心想了很久,才慢慢地開口。


    “曾經,鑄劍山莊號令天下……江湖中人都沉浸在曲家長劍的美麗和鋒銳下……朝廷武庫司要發兵器,得經過曲家的同意,否則兵部就會停擺……但不知道什麼時候,大家不用劍了,他們用槍、用刀、用毒……其實長劍才是最好、最有力的武器,為什麼他們不再喜歡劍呢?因為曲家的劍變得不好……是啦!大家都喜歡殺傷力最強的武器,用火藥可以殺更多人,要劍做什麼?鑄劍山莊會逐漸沒落,然後,曲家整個消失。大哥,你懂嗎?消失,就是不見了……既然都要死,為什麼不拼一拼?只要能鑄出更強大、更有威力的劍,大家就能繼續活下去。我們是為了活,才去死……一切都是為了讓鑄劍山莊長存于世……”他的話顛三倒四的,卻充滿悲涼的味道。


    “你們都瘋了。”曲問情憤怒欲狂。“這是犯罪,你們都是殺人犯……”


    “我說過了,大家都是自願的,他們自己跳進鑄劍爐,每一個都一樣。”


    “那我娘呢?我不相信娘會甘願赴死。”


    “二娘是自願以身代你。她是第一個祭劍的,可惜失敗了。”


    曲問情用力扯動手銬、腳鐐,想揍曲無心一頓,甚至想殺了他為母親報仇。“你們喪心病狂,你甚至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放過……”


    “你是指小手?”曲無心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這個兒子。這些年,他其實一直過得渾渾噩噩,除了父親托付的任務外,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而活。“你誤會了,小手不想祭劍,就不要去,反正別人會去。他不該逃跑,我要他回來……等到我死了,讓他做莊主……”


    他用泫然欲泣的目光看著曲問清,曾經,他希望大哥能幫他,大哥答應了,卻又拋下他,讓他一個人無比痛苦。他迫不及待想讓這一切結束,可惜它怎麼也結束不了。


    “你……你瘋了嗎?”曲問情好像一個憋了滿肚子怒火的人,突然被人兜頭澆上一盆冰水。他的心一半是熱的,一半是冰的,整個人陷入渾沌狀態。“如果你不想承擔這些,就不要管它,任何東西都會有消失的一天,就好像太陽會升起和落下一樣,你不能指望鑄劍山莊擺月兌天地常理……”


    “哈哈哈……”曲無心仰頭大笑,聲音尖銳刺耳。“大哥,有時候我很羨慕你,你知道嗎?你離開鑄劍山莊後也許吃了很多苦,但你可以不必親眼看到每個親人投身鑄劍爐,當他們把手放在你肩上,將生命和所有的一切交托給你……你試過,每個晚上要跟上百個冤魂道歉,向他們懺悔你又失敗的滋味嗎?我睡不著,我已經十幾年沒好好睡過一覺了……”


    “所以你怨我,要拉我一起下水?”


    “我很孤獨,我很無助啊!”曲無心哭得像個孩子,他只是想回到十八歲,大哥剛回家,能夠給他安慰的時刻。但為什麼他越是伸手抓,越是什麼也得不到?


    曲問情閉上眼,一滴淚滑下眼眶。他終于有一點明白曲無心的感情了,那不是愛,只是一種依賴。


    難怪卓不凡罵他,因為他從來沒有真正試圖去理解過這個弟弟。


    “無心,對不起。”他伸出手想給弟弟一些安慰,但手銬禁錮了他。“你解開我的手吧!這一回,我會陪著你,我們一起想別的辦法讓鑄劍山莊延續下去,好不好?”


    “我不相信你。”曲無心搖頭。“你騙過我一次,我不會再相信你了。”他轉身就走,怕自己又被大哥哄了,然後再度失去一切。


    “無心,這回我一定會做到,你相信我,無心……”


    但曲無心沒有再回頭。


    曲問情每次看見曲無心,都會想辦法說服他放了自己。


    但曲無心很害怕,為了不讓自己動搖,他漸漸地就不再跟大哥說話了。


    可不管他再沉默,曲問清仍然看出他的臉色不對勁,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差。


    “無心,我發誓還不行嗎?我保證不會再拋下你,你就放了我吧!”他已經記不清楚同樣的話他說過幾次了,也許有幾百次吧?


    曲問情被關在地牢里,看不見天也看不見地,漸漸的,已有些分不清楚日夜和被關進來的時間。


    曲無心沒說話,只是彎腰幫他洗腳。


    從曲問情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的頭,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那發絲中的黑色似乎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銀灰。


    “無心……”趕在曲無心離開前,曲問情想把剛才的話再重復一遍,但曲無心卻突然開口了。


    “大哥,你來做莊主好不好?”


    他說話的時候沒有表情,如果嘴唇沒有開開合合,整個人瞧起來就像一尊木偶,他的靈魂呢?怎麼不見了?


    “你在說什麼?”曲問情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無心,你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告訴大哥,無心,你別走!無心……”


    但曲無心已經離開,他根本不听曲問情的呼喚。


    “該死!”曲問情破口大罵。這樣子日復一日的挫折,已經快磨盡了他的意志。


    這一刻,他異常地想念豆蔻;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她也處在這種半絕望的情緒之中,她封鎖了自己,幾乎不與人對談。


    可她從來沒有放棄過生命,不管再困難,她始終牽緊了小手的手。


    她怎能擁有這麼強大的勇氣去面對那一切?可不可以把一點點力量分給他?


    他拼命掙扎著想月兌離禁錮,卻逃不了。


    “無心,你回來啊!”放開他,他們兄弟好好談一談,大家都可以重新開始。不要繼續沉淪泥沼了,否則有一天他們會一起滅頂的。


    “該死!放開我……”


    “曲大哥。”很小的聲音,卻像來自天堂。


    曲問情掙扎的動作突然停下,他呆滯的眼楮慢慢轉動,最後對準牢門處,那白發蒼蒼的丫鬟。


    她是誰?她怎能進來這里?曲無心從不準他之外的人踏入地牢。而且,她的聲音……那柔軟的語調,是他在睡夢中都不曾忘記的。


    “豆蔻?”他試探地喚一句。


    “曲大哥。”她撲進他懷里,淚水濕透了他的衣服。


    “真的是你?”他又開始掙扎,想要抱她,卻發現擁抱原來是一件那麼艱難的事。“豆蔻,你怎麼會來……”這該死的手銬、腳鐐,他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渴望自由。


    “大夫幫我的。”就算他不能回應她,她也要用盡全身的力氣來感受他的存在。之前見不到他的時候,她想他想到整個人快崩潰了。


    “卓不凡。”是啦,也只有像他那麼了解曲家的人,才有辦法偷渡人進鑄劍山莊,不過……“小手呢?他怎麼樣?”


    “小手跟小柱嫂的家人去了沙模,等我們出去後,再去接他。”


    “出去?”他苦笑,這幾百斤重的鬼東西,豈是輕易掙月兌得了?


    “放心。”她終于依依不舍地離開他的懷抱。“我來的時候,大夫給了我一柄匕首防身,等我用它割斷你的手銬、腳鐐,我們就能出去了。”


    “什麼樣的匕首?”他期待那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兵器,但是……


    她一拿出匕首,他忍不住靶到失望,灰撲撲的顏色、鋒刃拙裂,根本是路邊攤一柄十文錢的貨色。


    “我現在就動手,很快我們就能出去。”她開始拿匕首割腳鐐。


    曲問情听見鐵器磨擦的聲音,是很鈍很鈍的調子,他心里更加失落了。


    “豆蔻,用這種匕首是割不斷手銬、腳鐐的。”這匕首的品質比鑄劍山莊的菜刀還差,但又不能叫她拿莊里的武器來用,怕害她泄漏身分。


    “怎麼會?”她忙得滿頭大汗,但眼楮依然閃著光芒。“你瞧,我割出米粒大的缺口了,只要有耐心,一點一點割,一定可以割斷的。”


    她抬頭對他笑,他有一瞬間的失神,好像自己本來沈在流沙中,身體好重,但她一笑,就把他拉出來了。


    他的心髒怦怦地跳著,感到濃濃的溫暖和幸福。


    他好想抱住她,用力地親吻她,直到她完全屬于他所有。


    糟糕,他的腦子也不正常了。被關在地牢里,手腳又掛著幾百斤重的東西,他還能產生,難怪小手叫他大。


    豆蔻又繼續割腳鐐,其間,他們沒有說話,牢里只有兩人的呼吸,淺淺地呼應著彼此。


    他一直看著她的頭頂,灰灰的顏色,並不是太美麗,他卻看不厭。


    他不禁幻想有一天,兩人一起照鏡,里頭映出兩顆白腦袋,還有皺皺的笑臉,那一定是全天下最美麗的一景。


    豆蔻算著時間,大慨兩個時辰後,她站起來。


    “曲大哥,莊主該給你送飯了,我先離開,晚一點再來幫你割腳鐐。”


    “你待的地方安全嗎?”他有些擔心。


    “沒問題的。”別忘了,她也曾在鑄劍山莊里做過三年丫鬢,如今重操舊業,並不困難。


    “小心點。”他依依不舍地看著她離開,感覺身體里有某個部分隨她一起走了。但他不難受,能再看到她,哪怕只是短短的時間,他仍覺得滿足。


    曲無心最近送飯的時間很不固定,這無疑增加了豆蔻進地牢幫曲問情切割手銬、腳鐐的危險性。


    但曲問情無法苛責他,再粗心的人都能發現,他形容日漸枯稿。那青色的袍子穿在他身上,松垮垮的,像風大一點,他就會被吹走。


    “無心,你是不是生病了?”他忍不住必心問。


    曲無心沒答話,他只是安靜地幫他擦拭身體上的髒污。


    “無心,你若不舒服,就去看大夫吧!”


    “大夫沒用。”曲無心沉默了很久,才啞著聲說︰“大哥,一個人如果一直失敗,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成功,該怎麼辦?”


    “也許那個人做的事並不適合他,不如放棄,另尋別的道路重新開始。”


    “不能放棄。”


    “可假使注定了不會成功,繼續堅持著,只會更痛苦。”


    “倘若拼了命去做呢?”


    “無心,你要知道,雖然不努力就不會成功,但這世上並不是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成功。一個人在某方面不成功,也不代表他在每一個方面都失敗,只要命還在,總有一天可以在其他地方揚威立足。所以,不要隨便拼命,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


    曲無心又安靜了下來,他在水中攪動手巾,看盆里的清水一點一滴變渾濁,感覺就像他的生命,被污染了,變黑了,再也透不進光。


    大哥的意思他懂,終歸一句話——退一步海闊天空。


    但如果他站的地方是個四面懸崖的尖峰,他能退到哪里去?


    大哥不知道,有一種情祝叫做——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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