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勺客  第五章
作者:典心
    毒蛇的那一咬,足足讓茵茵躺了半個多月。


    就在她養傷的這段期間,龍門客棧正式開始營業。


    先前挑選頭廚的舉動,以及那場婚宴,成了最佳的宣傳,替客棧招徠不少客人。登門嘗鮮的人絡繹不絕,前樓的客席,日日熙熙攘攘,小二們忙得像陀螺似的,端著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在廚房與客席間來回奔走。


    嘗過石敢當手藝的人,莫不交相贊譽,說龍無雙眼光獨到,挑了個一等一的廚子,店內美饌佳肴更盛當年。


    前樓忙得熱鬧滾滾,窩在院落里養病的茵茵也沒閑著。


    這段時間里,她藉口療傷,不肯跟石敢當同床,那個笨男人竟然也乖乖听話,高大的身軀每晚就擠在花廳的軟榻上,不敢越雷池一步。


    至于龍無雙,則是派人送來療傷祛毒的上好藥膳,也送來筆墨紙硯,擱在桌案上,提醒她別忘了先前的約定,每日都得交出一張菜譜。


    既然暫時跑不掉,茵茵只能趁著四下無人,偷偷模模的翻出菜譜,趴在桌子前抄寫。


    不過抄歸抄,她可不是源源本本的照抄,反倒故意添些這個、減些那個,還加入不少自個兒的“創意”!


    她居心不良,堅決要“藏私”到底,不肯跟龍無雙分享這些獨門菜碼。


    菜譜上頭要是寫著,該擱鎮江醋一匙,她就非改為成都椒一把;該用香糟煨煮的食材,她就故意寫成需用紅燒熬炖,把菜譜上的每道菜都刪東減西,改得面目全非。


    嘿嘿,這些獨門菜碼,可都是她辛辛苦苦“騙”來的,為了保護它們,她還差點被那些廚子砍了,如今怎能白白讓龍無雙佔了便宜?


    繳了十來張胡寫亂畫的菜譜後,她的體力恢復了八成,自然也開始不安分了。


    趁著一個白雪稍停的午後,茵茵換妥衣裳,走出雅致的庭院,順著長長的回廊,來到前樓的客席。


    客棧的十八扇雕花門,迎著玄武大道全數敞開,里外都是人潮洶涌,喧鬧不已。她穿過人滿為患的客席,慢慢往門口走去,想出門去晃晃,順道打探大哥的消息。


    算算日子,長空也有一個多月不見蹤影了,以往不論狀況多糟糕,他也會留個口信,告知她該上哪里會合。唯獨這次,他音訊全無,整個人像陣輕煙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敝了,那個見色忘妹的家伙,到底是躲到哪里逍遙了?


    茵茵提著裙兒,準備去找哥哥興師問罪,誰知才剛剛邁出第一步,她就覺得眼前一黑——


    唉啊,見鬼了!


    穿著黑衣的黑無常,如鬼魅般的出現,恰好就擋在她面前。


    “哇!”茵茵連退幾步,小手撫著胸口,烏溜溜的眼兒往上瞄,就看見一雙冷似寒冰的眼楮,正居高臨下的睨著她。


    “啊,你是負責看門的嗎?”她露出最甜最美的笑容。“別擔心,我不是想開溜,只是屋里待得悶了,所以想出去逛逛。”


    黑無常還是動也不動,擋在她前頭,無言的瞪著她。


    唔,看來,這尊“門神”是不打算讓路了。


    “可惡!”她用最小的聲音咒罵,表面上還是笑容可掬,鞋兒悄悄的往左邊挪去。


    誰知她才一動,黑無常也跟著往左跨了一步。


    不會吧!


    茵茵不死心,換了個方向,往右走了一步。


    黑無常面無表情,照樣往右跨了一步。


    “你——”她惱火起來,正開口想罵,但是一瞧見他那張陰狠的冷臉,氣勢當下就矮了半截。


    不行不行,如果硬踫硬,她當然斗不過這尊“門神”。


    她得換個方法才行。


    “唔,對不起,請讓讓,你擋了我的路了。”茵茵扯出微笑,斂裙福身,好聲好氣的嬌聲求道。


    黑無常卻仍動也不動,冷眼看著她,幽暗的黑眸之中,陡然進出凌厲的凶光,那張陰鷙的俊臉,徐徐往她逼近了一些。


    哇!


    茵茵倒抽一口氣,嚇得心跳都快停了,不自覺連退好幾步——


    可惡!


    只是一張臭臉而已,她怎麼可以認輸?!


    想到這兒,她不由得又逞強起來,硬著頭皮瞪了回去。


    “你到底想怎樣?”她下巴半昂,不肯示弱,繡裙下的腿兒卻抖個不停。


    黑無常的眼光變得更冰冷更銳利,他緩緩抬手,伸出手指指向門內,無言的命令她滾回去。


    強勁的殺氣,排山倒海的逼來,敦茵茵全身寒毛直豎,雞皮疙瘩全冒了出來。求生本能瞬間冒出,她再也顧不得面子問題,立刻撩起裙子,轉身就咚咚咚的往回跑。


    她一直跑一直跑,直跑到了後院,這才甩開那兩道幾乎要將她後背灼出窟窿的殺人視線。


    天啊!有沒有搞錯啊?


    這兒不過是間客棧,又不是什麼深宮大院,有必要找這麼一號危險人物來門口站崗嗎?!


    不過,沒關系,前門不通,還有後門。


    茵茵加快腳步,匆匆走過回廊,左彎右拐的繞過幾個院落,然後先停在一棵有百來年歷史的梧桐樹後,探頭探腦的偷瞧半晌,先確定四下無人,這才深吸一口氣,提著裙子往前沖——


    豈料,她腳上的繡花鞋,還沒能沾到門檻,一道白影忽地從旁閃了出來。


    哇啊,又見鬼了!


    茵茵嚇得低叫一聲,小手撫著胸口,緊急煞住腳步,差點就要跪下求饒,喊著大俠饒命。


    還好,這次冒出來的,是滿臉笑容的白無常。


    “石家嫂子,你想去哪兒?”他身穿月牙色的長袍,親切和善的擋住她的去路。


    認出了來人的身分,茵茵粉臉一紅,用力直起腰桿,從求饒的預備姿勢,恢復成尋常模樣。


    “我愛去哪里,就去哪里,可不關你的事。”她哼了一聲。


    白無常連連搖頭。


    “此言差矣!”他面帶微笑,慢條斯理的說道。“你要是一走,石師傅肯定會追去。沒了頭廚坐鎮,咱們客棧要怎麼做生意?我可是客棧的掌櫃,要是跑了頭廚,無雙姑娘定會要我負責。”


    “誰說我要走?”她仰起臉兒,視線往門外瞄。“我只是想出去逛個街,難道這樣都不行嗎?”


    “只要石師傅隨行就行。”他笑容可掬的說。


    “唉啊,客棧剛復業沒多久,我家相公成天都在廚房忙著,哪有空陪我出去。”茵茵露出職業級的微笑,舉步想溜過去。“再說,我也只是出門走走,買些女人家的小玩意兒,一會兒就會回來了,怎能要我家相公放下手邊工作,陪我出去瞎逛呢?”


    白無常微笑依舊,卻亮出隨身的算盤,擋住她的去路。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你擅自出門,說不定又會讓毒蛇給咬了。況且——”他頓了一下,那雙帶笑的鳳眼,嘲弄的瞟了她一眼。“況且,嫂子您得罪過不少人,這一踏出客棧,要是又遇著哪個火冒三丈的『前夫』,拿著菜刀要砍你,豈不是危險極了?”


    他手拿著算盤,一步步的往前走,雖沒踫著她,卻也有效的把她逼了回去。


    “無雙姑娘關心您的安危,特別下了指示,請您就留在客棧里,別出門了。”


    懊死!


    這個銀發男人能言善道,每句話都對她明褒暗貶,在他手下,她根本討不著便宜。


    “好,就听你們的,我不出去,行了吧!”識時務者為俊杰,茵茵隱約察覺,這兩個男人都是不能得罪的貨色。她一旋腳跟,不再跟他浪費時間,干脆轉身往石敢當的院落走去。


    白無常卻不肯放過她,亦步亦趨的跟了上來。


    “今早有人送來一份厚禮,我已請人送至石師傅的房里。”他口氣和善,那模樣仿佛跟她是多年好友。


    茵茵懶得理他,一聲不吭的加快腳步。


    “還有哪,客棧里有位孟公子,日日都來查問,關心你的蛇毒是否祛盡了。”他老神在在的跟後頭,鳳眼里笑意更濃。“敢問,那位孟公子,可是嫂子的『舊識』?”


    這人好煩啊!


    她開始用跑的了。


    沒想到,茵茵一路跑回院落,白無常竟也一路跟了進來,就像個盡責的牢頭,非得看著她回房不可。


    見他像塊牛皮糖般跟著,死纏著自個兒不放,茵茵忍不住怒從心起。她在門前停下腳步,回眸一望,眯著眼兒對他甜笑。


    “我說掌櫃的啊,可否容小女子問個問題?”


    他眉一挑。


    “請。”


    “京城里客棧的掌櫃,都像你這般長舌嗎?”她諷刺的問。


    俊臉上的笑容,略微僵了一僵,轉眼又恢復正常,還是一副和善親切的表情。


    “這我就不清楚了。”他淺笑著。“不過,听說嫂子走遍大江南北,見多識廣,可否也容在下問個問題?”


    “問哪!”她抬眼哼聲。


    “這,已婚婦人紅杏出牆,不知要在大牢里關多久?”他笑咪咪的說,暗示孟清川對她這有夫之婦別有用心。


    這家伙居然反將她一軍!


    “你——”她氣急敗壞,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當著那張俊臉,用盡全身的力氣,砰的一聲把門甩上。


    花廳內的銀杏木桌上,擺放著五、六個錦盒,上頭擱著一封信。


    茵茵掀開錦盒里頭,發現里頭擺放的,盡是難得一見的名貴藥材。這幾盒藥材,要是拿去藥行里轉賣,起碼可以得手幾百兩銀子。


    她在桌邊坐下,拆開錦盒上的那封信,漂亮的眼兒,跳過那一長串寫滿思慕情意的句子,直接落在贈禮人的落款上。


    丙真是孟清川。


    茵茵拎著信,視線在幾項藥材間挪移,心思轉了又轉。


    雖然說石敢當對她的好,讓她心花朵朵開,覺得好感動。可是感動歸感動,她還是不打算在此久留。畢竟,她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女騙子,有著行“騙”天下的雄心壯志,絕對不可能金盆洗手,真的嫁給一個廚子當老婆。


    再說,在這兒留得愈久,她的“寶貝”們就愈不安全。


    她擱下信紙,捏起錦盒里的一塊陳年何首烏,拿到鼻尖聞嗅,一邊考慮著。是不是可以利用孟清川,然後——


    念頭還未轉完,門外就傳來動靜。


    “那家伙又想說什麼?”茵茵不耐煩的翻翻白眼,以為又是那個多嘴多舌的白面無常。


    她氣呼呼的打開門,才開口要罵人,卻發現門外站的,不是俊美修長的白無常,而是一個長相福泰、全身胖嘟嘟的中年男人。


    “啊,是嫂子嗎?你好你好。”胖男人熱絡的迎上來,圓臉上都是笑容。“咱昨兒個遇著德恭餅鋪的王老板,知道嫂子愛吃甜食,立刻趕做一批糕餅甜糖,給嫂子您送來。”他哩啪啦的說了一串,還揮著肥肥的手,要下人們把禮物扛進來。


    一大一小的食盒,端端正正的擱在桌子上,里頭是大八件糕餅、小八件糖果,個個精巧甜美。


    “您是德恭王老板的朋友?”她眨了眨眼兒,疑惑的問。


    “啊,抱歉、抱歉,咱可真是失禮了。”胖男人迭聲道歉,仍是滿瞼的笑。“咱姓魯,在城里西市,開了間糖鋪子,小號店名八仙。”


    西市、糖鋪子、八仙?


    茵茵眼兒一亮。


    懊不是那間京城里數一數二的八仙糖鋪子吧?


    “魯老板,您謙虛了,您那糖鋪子哪是小號?听說,就連當今太後娘娘,都愛吃您家糖鋪子的點心呢!”還沒嘗到糖,她的嘴就已經甜滋滋的,開始灌起迷湯了。


    嘿嘿,太好了,這可是一頭貨真價實的“肥”羊呢!


    既然她決心開溜,那麼跑路之前,總得先弄點盤纏。這會兒,有肥羊自動送上門來,她要是不吃他,可真的就是對不起自己了。


    美若天仙的小臉上,再度冒出職業性笑容。她敘袖請對方入花廳上座,還殷勤的送上熱茶。


    “魯老板,這天寒地凍的,勞煩您親自跑來,實在讓我過意不去。下回我要是嘴饞了,自個兒登門去買就行了。”


    魯老板雙手亂搖,態度跟前幾天送餅上門的王老板如出一轍。


    “不行不行,我們這些人,全欠過石爺人情,早就愁著沒法子回報。現在,不過是幾盒糖,你要多少有多少,派人來說一聲就行了,千萬甭和咱客氣。”


    “既然如此,茵茵在此就先謝了。”她輕言巧笑,垂斂眉目,端起茶碗,用碗蓋輕滑過杯緣,不著痕跡的拋出誘餌。“魯老板的生意作得如此成功,有沒有想過,要往南方發展?”


    “南方?”


    魯老板圓圓的雙眼一亮。


    “是這樣的,我幾個月前才打蘇州來,那兒的官家小姐夫人啊,風聞您八仙糖鋪子的美名,總要人大老遠從京里帶到蘇州去呢。”茵茵殷勤的道。“您要是能把生意擴及到南方,包管不出數月,八仙糖鋪子不只是馳名京城,更要聞名全國呢!”


    想到擴大經營後,隨即而來的龐大利潤,魯老板的胖下巴樂得直抖。


    “嫂子的主意絕佳,不過——”他有些遲疑。“咱對南方不熟,直接南下開店,似乎頗為冒險。”


    她的眼睫垂得更低,遮掩其中的笑意。


    炳,肥羊上鉤了!


    “這好辦,您不熟,我熟啊。”她微笑著。“我這幾年都在江南,跟南方幾位酒樓大老板都頗為相熟。”


    這倒不是假話。


    南方那幾位大酒樓的老板,都是她的“前夫”,個個都被她騙過。


    “我可以跟那些酒樓老板們商量,先把八仙糖鋪子的糕餅,寄賣在他們酒樓里。”她把計劃說得鉅細靡遺、合情合理,讓人挑不出半點破綻。“您這些糕餅甜糖,只要能在酒樓里推廣開來,還怕生意做不起來嗎?”


    “是是是,嫂子說得有理!”魯老板頻頻點頭,簡直把茵茵當成財神娘娘,只差沒跪下來磕頭膜拜。


    “正巧,我跟我家相公,打算三月時節,乘船南下,剛好可以先替您探探路。”


    “真的嗎?若果如此,那可真是太好了!”魯老板樂得肥臉出油,整個人看來紅光滿面,更顯得富泰。


    因為對石敢當的信任,他愛屋及烏,自然對茵茵信任有加,壓根兒想不到,眼前這美若天仙的小女人是在誆他。


    茵茵打蛇隨棍上,乘勢說出重點。


    “只不過,魯老板您是知道的,要做生意前,總得付點前金,我才好替您疏通一些關節。”


    “是是是,這是當然的,我這就回去,湊足銀票再給您送來。”魯老板迭聲答應,笑呵呵的站起身,移動著圓滾滾的身軀,三步並作兩步的往外沖,就怕跑得慢了,會失了賺錢的時機。


    魯老板離去後,茵茵獨自坐在花廳里,輕啜著茶碗里的碧螺春,紅潤的唇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很好,得手了!


    才短短幾天的時間,茵茵就騙了六只肥羊。


    石敢當的新婚妻子,願意為京城里的店家,往南方酒樓仲介生意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的擴散開來。


    起先,是魯老板帶著一疊銀票回來,接著連王老板也一塊兒來了。然後,其他店家听到有錢可賺,又有石敢當的名聲作擔保,紛紛也捧著銀票上門,想請茵茵為他們疏通關節。


    她騙得不亦樂乎,數銀票數得雙手發軟。幾天下來,她所收到的銀票,就比她行騙幾年的所得,要多上好幾倍。


    噢喔,看來,她“現任丈夫”的名聲好用得很呢!


    正當茵茵躲在屋子里,盤腿坐在床鋪上,欣賞著她這幾日內賺來的成果時,大門卻被陡然推開,石敢當大步走了進來。


    她嚇了一跳,雙手擱在滿床的銀票上,根本來不及收拾,就這麼被他“人贓俱獲”。


    石敢當神情凝重的來到床前,濃眉緊擰,清澈的黑眸在床鋪上轉了一圈,最後才落到那張粉女敕的小臉上。


    “你騙人了。”他嚴肅的說道。


    “騙人?”茵茵臉上裝傻,手里卻偷偷加快收拾銀票的速度。“我整天都被關在這兒,哪里都沒辦法去,怎麼可能騙得了誰?”


    他握緊拳頭,看她忙著收拾銀票,下顎一束肌肉隱隱抽動。


    “幾位老板都來找我,給了我些許旅費,說是給我們下江南時開銷用的,還說,你答應替他們游說酒樓進貨。”他沉聲說道,雙拳握得更緊。“我們沒有要下江南。”


    嘖,穿幫了!


    “那,旅費呢?”她毫不反省,還急著追問。


    黑眸里的光芒變得幽暗,粗大的指節骨,因為用力而喀啦作響。


    “我還給他們了。”


    茵茵惋惜的嘆了一口氣,低頭把整床的銀票都收好,小腦袋瓜子又在思索,該用什麼法子去騙錢。


    龐大的身軀逼近,遮去所有的光線。


    “你騙人了。”他語氣凝重的重復,口吻里沒有一絲火藥味,只是陳述事實。


    她捏緊銀票,抬起下巴,睨著那張黝黑的大臉,知道自個兒是瞞不過去了,索性直接承認。


    “對,我就是騙了他們,那又怎麼樣?”她語帶挑釁的問,看他能拿她如何。


    見她死不認錯,石敢當的瞳眸一黯,寬大的掌握住她縴細的肩膀。


    “騙人是不對的。”他一字一句,慎重的告訴她,清澈的黑眸筆直的望進她的眼里。


    那樣的眼神,讓她的胸口,像被重重敲了一下。她扭開小臉,不去看他,那種名為罪惡感的不舒服感覺,因為他的眼神、他的表情,再度開始悄悄滋長。


    她寧願去坐牢,跟那些可怕的跳蚤們作伴,也不願意再承受那清澈瞳眸的注視,那會讓她心中罪惡感,迅速成長茁壯,像是藤蔓一般,把她的心牢牢束縛住。


    “對我來說,沒有什麼事是不對的。”她扭身甩開他的手,套上鞋兒就往外走,想避開石敢當的視線。


    只是,走不到幾步,她就覺得繡花領圈一緊,腳兒霎時懸空,整個人又被拎了回來。


    石敢當單手把她舉到眼前,直視著她的眼楮,不讓她開溜,執意要把這件事情談清楚。


    “你為什麼要騙他們?”


    她懸在半空中,雙腿亂踢。


    “我想要銀子啦!”


    “你想要銀子,我可以給你。”


    “你、你你——你這個窮鬼,都跟龍無雙簽了十年的賣身契,哪還有銀子可以給我?”


    他搖頭。


    “我有。”


    “喔?”她眼楮發亮。“那還不快點給我?”


    石敢當伸手往懷里掏,抓出一把碎銀子,擱進她的小手里。


    她瞪著那把碎銀子,懷疑自個兒要是看得不夠用力,那些碎銀子就會被風吹跑了。


    “就這些?”


    他點頭。


    茵茵氣得想咬他!


    這些碎銀子,加一加還不到三兩啊!這家伙果然是貨真價實的窮光蛋!


    “放手!快放手!”她像只憤怒的小貓,懸在半空中胡亂掙扎,還伸長了腿兒亂踹,卻壓根兒踫不到他,只累得自個兒氣喘吁吁。“喂,你、你、你先前不是說過,不論我說什麼,你都願意照作嗎?”逃走不成,她開始逼他履行承諾。


    “是。”


    “那你還不放手?!”


    “這次不行。”石敢當嚴肅的搖搖頭,把她拎得更近。“去把銀票還給那些人。”


    “不要!”


    吃進嘴里的東西,哪有吐出來的道理?銀票既然進了她的口袋,就是她的東西。要她還回去?哼,門兒都沒有!


    石敢當深吸一口氣,半晌後,薄唇間才吐出一個字。


    “好。”


    好什麼好?不用還錢了?


    茵茵眼兒發亮,以為他開竅了。“對嘛對嘛,你也慢慢學聰明了!”她猛拍他的肩膀,像個興奮的夫子在鼓勵學生。“我跟你說啊,騙人這檔子事,可也是需要腦袋的——”


    “那些銀兩,我會替你還清。”


    “第一原則,就是銀子一旦進了口袋——啊?”她突然住口,疑惑的眯起眼兒。“你要還什麼?”咦,他剛剛說了什麼?


    石敢當慎重的點點頭。


    “你是我的老婆,你做錯了事,就該由我來負責。”


    “但是,你又沒錢!”她月兌口而出。


    “我可以再跟龍姑娘簽約,總能籌齊銀兩還給他們。”他拎著她走回床邊,這才松開大手,讓她舒舒服服的坐回錦被上。“龍姑娘是好人,只要我去求她,她就會願意先墊銀兩。”


    听到石敢當滿口夸贊龍無雙,茵茵不知怎麼的,心里就陡然冒出一陣怒火。


    “好人?她是好人?!”她跳了起來,雙手插腰,對著那張大臉嚷嚷。“你別被她蒙了!她根本是趁火打劫,拐你簽了十年的約。你是被她騙了啦!”


    他無言的杵在一旁,看著她焦躁的在床上走來走去,猛繞圈子,黑眸里突然浮現一抹笑意。


    “小茵。”石敢當喚道。


    “嗯?”


    她還在繞圈子,沒發現他對她的叫喚聲中,蘊滿了濃濃的溫柔。


    “你在關心我。”他咧著嘴,對著錯愕不已的小女人,笑得好開心好開心。


    “你少臭美了,誰會關心你!”茵茵扭身跳下床,不知為什麼,一張粉女敕的臉兒,竟然變得熱燙嫣紅。她不但覺得憤怒,還覺得有一些些的羞赧——


    才溜了不到半尺,她領口一緊,又讓石敢當給拎回來了。


    “小茵。”他輕聲喚道,用厚實的大手捧住她的臉,指間的刀繭,輕輕摩擦著她的軟女敕。


    “做、做什麼——”她防備性的問,覺得臉兒癢酥酥的,幾次想扭開臉兒,卻又被他溫柔的轉回來。


    “往後,無論你騙了多少,我都會加倍替你還回去。”他慎重的保證,沒有責罵她,只是理所當然的扛起責任,為她彌補一切。


    “不需要你多事!”她掙扎著,又想逃走。


    她喉頭發澀,心口好脹好脹,像是他給了她太多,讓她的心無法容納,幾乎就要滿溢——


    石敢當坐在床沿,大手一采,把她拉回懷里,從後方抱住她,將她納入最溫暖的懷抱中,大臉擱在她的肩頭。


    “小茵,我不會再讓你過著心驚膽戰、提心吊膽的日子。”最尋常的話,從他的口中說出,竟變得像是天長地久的承諾。


    她心頭一縮,惱羞成怒,握緊了拳頭,防衛性的大聲辯駁,像被踩中尾巴的小狐狸,氣得齜牙咧嘴。


    “你少胡說,我才沒有心驚膽戰、提心吊膽!”


    她行騙江湖久矣,三天兩頭就會被凶惡的苦主們追殺,甚至還有人不甘受騙,重金聘來殺手,要買她跟長空的腦袋。沒錯,被人追殺的感覺,的確挺不好過,但是她一直以為,自個兒適應良好,早就習慣了隨時跑路的日子。


    只是,為什麼當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會覺得,心口陡然一松,像是他說的那些話,解去了她身上某種無形的枷鎖,把她從一個緊箍的牢籠中釋放出來——


    面對她激烈的抗議,石敢當一言不發,黝黑的臉龐浮現某種奇特的表情。


    “你看什麼看?我——”


    話還沒說完,他突然長臂一伸,重新將她擁入懷中。她的小臉撞進他的胸懷,耳邊盈滿他強而有力的心跳。


    “你做什麼?放手啦!快放開我!”她氣急敗壞的大聲抗議,拚命想推開他,小拳頭像下雨似的,胡亂落到他的肩膀上。


    “沒關系。”石敢當極有耐心的說道,毫不理會她的掙扎與抗議,雙臂圈繞得更緊,巨掌笨拙的拍拍她的頭,像在安撫一只躁怒的小動物。“沒關系的,小茵,以後一切有我。”


    茵茵的心口又是一縮。


    他低沉醇厚的聲音,像是傳達進了她的心里,而他笨拙的輕拍,像是撫平了那個存在已久、卻又被她刻意漠視的脆弱。


    從來沒有人,像石敢當這樣,毫無保留的關心她。她從來不曾示弱、不曾透露過,其實她也會害怕——


    暖暖的溫度包圍著她,逐漸熟悉的男性氣息,讓她眼眶莫名的一陣熱,撾打他的粉舉,力道漸漸軟弱了。


    她心里的城牆,因為他的言語、他的舉動,慢慢的塌陷,暴露出里頭的柔軟。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有生以來,頭一次不是因為利益、不是因為銀兩,而是真心真意的,主動想要擁抱一個男人——


    軟女敕的小手,尚未踫觸到他的肩,門外就?然響起一陣敲門聲,打破了室內淡淡的旖旎,也讓茵茵的雙手僵在半空中。


    門外的小丫鬟,朗聲叫喚。


    “石師傅啊,龍姑娘請您馬上過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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