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戀愛嗎?  第四章
作者:杜默雨
    大學附近的夜市里,“福氣面店”的客人結帳離去。


    杜美妙坐在角落桌邊看,立刻起身清理桌子,拿著碗盤到水槽清洗。


    “妙妙,放著就好,去睡覺了。”杜福氣又忙著下面招呼客人。


    “爸,我洗完就去睡。”


    “福氣啊!傍妙妙煮碗豬肝面。”老板娘曾美麗心疼女兒的貼心,每晚總是要喂美妙吃一碗消夜。


    “媽,不要啦!我越吃越肥了。”


    “你呀,去上班以後變瘦了,還比念的時候更用功,今天你們副理又給你出作業了嗎?”曾美麗望向桌上那本英文商業周刊。


    “沒有啦,是我自己在補充專業常識。”杜美妙抹了抹濕淋淋的雙手,坐回角落的桌子。“我要好好努力,再過十五年,就可以當副理了。”


    “女孩子當什麼副理!早點找個好老公嫁掉,媽媽才放心。”曾美麗看看店面還算清閑,也就陪女兒坐了下來。


    “媽,現在女生都當董事長、總經理了,當副理只是一個小志願。”


    “你媽媽就是家里的董事長啊!”杜福氣笑咪咪地送上豬肝面,圓胖的臉蛋配上滾圓的身子,一臉福氣相,幸好兩個女兒都不像他那麼圓。


    “爸,準備收攤了?”


    “差不多了。滿滿呢?”


    曾美麗笑說︰“滿滿打電話回來,說她同學失戀了,需要人家安慰,所以她要留在宿舍陪同學。”


    “喔。”杜福氣點點頭,女兒們─向“雞婆”,這─點倒很像他。


    杜美妙吃著面條,望向爸爸圓滾滾的背影,眼楮被面湯的熱氣蒸得濕濕的。她長這麼大了,還能讓爸媽寵著,實在是非常幸福。


    “媽,你當初為什麼會嫁給爸爸?”幸福時刻就要聊幸福事了。


    “哎喲!三八囝仔,你問幾百遍了。”


    “媽,人家喜歡听嘛!”


    曾美麗望向自己的老公,嘴角揚起滿足的微笑,“你爸爸老實,媽媽更老實,才高商畢業,就被你爸爸騙了。”


    “呵呵,看不出老實的爸爸,還會拐十八歲的媽媽呀!”


    “對呀!那時候你爸爸三十歲了,又長得老氣,你阿公以為他四十歲,氣得要找他打架,後來看了他的身份證,又知道他在開公司,這才放心把女兒嫁給他。”


    “媽媽真是沒社會經驗,第一個工作就被老板追定。”母女倆總是愛講這段陳年舊事,樂此不疲。


    “沒辦法啦!誰叫你爸爸對我很好?每天拐我去吃飯,還一直說要照顧我,害我就喜歡他了。”曾美麗綻出青春的神采。


    “媽媽不會覺得和爸爸年紀相差很大嗎?”


    “一開始會啊!後來相處久了,就忘記他年紀比我大了,有時候還覺得他比我不懂事哩。”


    “後來爸爸被倒帳,天天躲債主,媽媽不怨爸嗎?”杜美妙小心問著。


    “妙妙,你長大了,你以前不會問這個問題的。”曾美麗以深思的神色注視努力吃面的女兒。


    “我是在想,媽媽好象真的很愛爸爸,無怨無悔……”


    “三八妙妙。”曾美麗笑著模模女兒的頭發,“媽媽又不是在演愛情電影。說媽媽不怨是騙人的,別人做生意都沒事,為什麼我們就被合伙人卷錢跑掉了?可是怪你爸爸也沒用啊,我和你爸爸是夫妻,就要一起面對這個問題。”


    “所以說,爸爸媽媽很相愛了?”


    “爸爸媽媽不相愛,你們兩個從哪里跑出來的?”


    “嘻!”


    “三八查某囝仔,你是不是談戀愛了?”曾美麗捏捏女兒的臉。


    “我哪有啊?”杜美妙呼嚕嚕吸下面條,“我每次和男生出去,都會向你們報告啊。”


    “有喜歡的就帶回來,讓媽媽監定。”


    “沒有啦!”


    看到自己的父母相親相愛,真好!年齡、外貌、財富、地位都不是愛情的必要條件,真正的條件在于兩顆互相認同的心吧?


    但只有她一方的一廂情願,又怎能得到對方的認同呢?


    杜美妙心頭一驚,為突如其來的想法差點噎到住,一塊豬肝在喉嚨里不上不下,如同她那分說不出的情感。


    為什麼?腦子又浮現出那張有一個酒窩的冷面孔?


    不想了!不想了!不想了!不想了!她只是偶像崇拜而已!


    可是……她看到他就想躲──只看過偶像躲歌迷,沒听說歌迷躲偶像啊!


    她躲他,不是怕挨罵,而是想躲開那對咄咄逼人、又帶點憂郁的眼楮,仿佛在他冷中帶熱的眼眸里,總能一再地勾動她莫名的心悸。


    再說,她可以把劉德華的海報貼在房中,卻不能光明正大地貼上方謙義的照片啊!


    方謙義!天!完了!她喜歡他?!


    曾美麗看著女兒越吃越紅的臉蛋,越看越奇怪,終于拉開嗓門問道︰“福氣啊!你是不是在豬肝面放辣椒?”


    *-*-*


    十二月初冬,細細冷雨撲打在玻璃帷幕上,為辦公大樓涂抹一層薄薄的寒意。


    方謙義一點也不冷,他焦躁地望向門外那張空辦公桌。


    小女孩到底跑哪里去了?從兩點到三點半,她至少失蹤一個半鐘頭了,沒有告知,沒有假單,對于一向負責盡職的她,這不是她的行事風格。


    他當然可以向丁東強問明她的去向,但他不想拿這種“小事”讓丁東強泉作為話柄,天知道丁東強在公司講了他多少閑言閑語。


    方謙義試圖靜下心來看公文,但他還是一再地抬起頭來,以為會看到一頭卷曲頭發的她。


    他很習慣視線里有她的存在。有時候,她埋首作帳、寫報告﹔有時候,她手舞足蹈地講電話殺價﹔有時候,她像只穿梭大辦公室的蝴蝶,忙著送公文、倒茶、看匯率、印報表,翩翩飛舞著,也飛進他的眼里。


    曾幾何時,她成了他眼里不可或缺的一景?


    “方副理,急事,你趕快簽支票。”丁東強拿著一張支票進來。


    “三點半了,簽什麼支票?”大大的桌面上,躺著一張兩百萬的空白背支票,還注明是領現。方謙義瞼色更冷了,“誰要領兩百萬現金?”


    “方副理,你先蓋章,我們趕著調頭寸!”丁東強催著。


    “財務課沒有出傳票,我為什麼要蓋章?”


    丁東強急著說︰“曼芝待會兒就做傳票。現在已經三點半,沒辦法匯款,我們要趕快從大利銀行搬兩百萬現金到火星銀行,不然火星銀行的支存帳戶就跳票了。


    “我們不是很少開火星銀行的支票嗎?”


    “你三個月前叫我們開期票,今天全部軋進來了,帳上沒有錢……”


    “三個月前的事,我怎麼會記得?丁課長,不是你要負責控管資金嗎?”


    丁東強被搶白的臉色陰晴不定,忙解釋說︰“曼芝今天忘了查火星銀行的余額,火星銀行又以為我們是大公司,應該會記得補錢……”


    “別把責任推到銀行。”方謙義冷冷地瞪著支票,“資金調度是早上就該做好的事,曼芝忘了查,你也忘了監督嗎?”


    “你就先蓋個章,事情很緊急。”丁東強忍著氣說。


    “銀行作業流程我很了解,你先去開傳票出來,我再蓋章。”


    “方副理……”


    “請拿回去!”方謙義毫不留情地退還支票。


    他無意“整”丁東強,但這點堅持是他必需做到的,否則財務課老是疏忽、老是出錯、老是要他緊急蓋章,那他干脆把支票章交給丁東強大蓋特蓋了。


    外頭辦公室傳來一陣騷動,杜美妙渾身髒兮兮地回來了。


    “美妙,你怎麼了?”廖淑惠驚問。


    “沒什麼啦!”杜美妙撫了濕發,笑說︰“我太久沒騎機車,停車的時候還加油門,結果撞到牆壁摔倒了。”


    丁東強正在催促許曼芝開傳票,忙問道︰“機車有沒有壞掉?摔壞公司財產可是要賠錢的。”


    “機車好象沒壞,可是我發不動,只好一路從天星銀行牽回來。”


    “你叫庶務課找人修理。”


    “好!”杜美妙用衛生紙輕拭擦傷的手掌,準備拿話筒。


    “美妙,誰叫你騎機車?”方謙義站到門口,看到了這一切,他的聲音比大炮還響,轟得全財務部再也不敢出聲。


    “副理!”杜美妙戰戰兢兢地轉身,本想笑著回答,一看到他的冷臉,笑容立刻凍僵,“我今天做了一筆外銷貸款,送借據到天星銀行,順便去轉台幣帳。”


    “跑銀行不是阿誠在負責嗎?”方謙義搜尋辦公室,尋找那位還在夜大念的男生。


    杜美妙忙說︰“阿誠今天要考試,我跑一趟無所謂的啦!”


    “你無所謂?”方謙義盯住她臉上的擦傷,突然爆發了莫名的怒氣,大聲地說︰“你到公司來上班,要是出了意外,我如何向你父母交代?你以為公司有員工保險,隨隨便便就可以受傷住院嗎?再說,你有機車駕照嗎?如果你被警察攔下來,誰幫你付無照駕駛的罰單?還好你今天撞到的是牆壁,要是撞到人呢?這個責任你擔得起嗎?”


    幾句重話說得杜美妙無法招架,她低下了頭,不敢說話,從他罵人的力道听來,她知道他真的生氣了。


    財務部氣氛冷凝,沒有人敢吭一聲,因為他們從沒看過方謙義大發雷霆的模樣。


    丁東強拿了傳票和支票,強笑地說︰“方副理,傳票開好了……”


    “等一下再蓋章!”方謙義手一揮,腦里同時做好決策︰“淑惠,你打電話給大利銀行,叫他們立刻準備兩百萬現金,十五分鐘後去領錢,順便請他們找警察護送﹔老宋,你打電話給火星銀行,說我們四點十分會把現金送過去,順便警告他們,如果他們膽敢以存款不足的名義退票,要死大家一起死,我也會把所有的借款全部撤出來,叫他們永遠別想做我們的生意!”


    得了指令的廖淑惠和宋泰吉立刻抓起電話,迅速傳達訊息。


    方謙義不理會杵在一邊的丁東強,目光瞪住阿誠,又高聲說︰“阿誠,我知道你一邊工作,一邊念夜大很辛苦,但工作是工作,念是念,你要考試,盡可以請假在家溫﹔既然你今天來公司上班了,就得把公事做好,公司請你來上班,不是付你薪水念,這個簡單的道理,你到底明不明白?”


    “明白。”阿誠認錯。


    “上次開會,我已經跟大家強調過。”方謙義望向寂靜無聲的財務部,以最大的音量說道︰“我不要求大家加班,也不加重工作,我只要求大家把本分的工作做好,如果這點自我要求都做不到,你們模著良心問問,你還好意思領公司的薪水嗎?公司是不是還要養這批不事生產的米蟲?”


    丁東強捏緊支票,故意在方謙義面前一揚。


    方謙義視若無睹,又繼續訓話︰“股務課有多少退回來的股利支票?為什麼不趕快處理?會計課的計算機系統有問題,就趕快找信息室的同仁來檢查呀!不要老是給我印錯誤數字的報表﹔還有,財務課資金調度一天到晚出狀況,是不是哪天公司被退票了,上報紙了,你們才知道檢討改進?!”


    安靜。沉默。死寂。沒有人敢跟方謙義的目光接觸。


    “老虎不發威,給你們當病貓!”方謙義就像被打通任督二脈,所有的怒氣傾泄而出,又像是─座不斷爆發中的大火山,他又吼道︰“從現在開始,誰要是上班時間玩股票、聊天打屁、溜班模魚,都給我小心了!不要以為我在里面,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外面發生的事,我可是一清二楚!支票給我!”他伸出了手。


    丁東強小心地把傳票和支票遞過去,方謙義只看了一眼,立刻丟下傳票,怒聲說︰“會計科目是銀行存款,怎麼開成了現金?丁課長,錯誤的帳目你也蓋章出帳?重開!”


    丁東強脹紅著臉,聲音也有了怒意︰“曼芝,快!重新寫一張傳票!”


    方謙義看了手表,徑自拿支票進副理室,很快蓋好印章,交給丁東強,口氣稍微緩和些︰“丁課長,你別急,大利銀行在隔壁右邊,火星銀行在隔壁左邊,能花多少時間搬現金?你陪阿誠一起去吧,小心安全。”


    丁東強悻悻然接了支票,他堂堂一個課長,竟然要親自押送現金?他滿腔悶氣無處發泄,干脆也大吼道︰“阿誠,走了!還在模魚嗎?”


    方謙義終于拿到正確無誤的傳票,眾人以為暴風雨即將結束,豈料他銳利的目光在財務部掃視一周後,最後停駐在他眼前的杜美妙身上。


    “美妙,你別躲我。”他的聲調沒有那麼高亢了,但仍然十分嚴厲︰“我要講多少次,你才會听話?自己的事情沒做完,你倒很樂意去幫別人哦?我問你,你上回參加座談會的報告寫完了嗎?我跟你催幾次了?總經理要看!”


    “我明天一定會交出來。”杜美妙頭低低的,他什麼時候催過她了?而且明天才是繳交期限啊。


    “你要出門,不會向我通報一聲嗎?你眼里還有我這個副理嗎?”


    “副理,時間很趕……”


    “對!跋趕趕!事情做不好,就只會找理由,然後亂成一團要我收拾爛攤子!”方謙義眼里只看到懶散混亂的財務部,又瞥見渾身髒兮兮的杜美妙,他再也按捺不下那分莫名的焦躁,所有的急亂全部化成一把無名火,“看看你的桌子,亂七八糟的,帳冊和傳票能亂放嗎?”


    “我出門前整理過了,這是別人又拿過來的……”


    “別人拿過來,你不會整理嗎?”


    “我才剛回來……”


    “你不出去就沒事,現在受傷,明天是不是要請假了?”


    “沒有……”


    “報告下班前給我交出來,你寫不出來,我陪你加班!”


    超級強烈台風終于離開,財務部全體同仁吁了一口氣,同時又不約而同地忙起來,各自收拾起混亂的桌面。


    杜美妙攤在椅子上,神情呆滯地翻弄桌面的文件。


    “美妙,你還好嗎?”廖淑惠關心地問。


    “還好。”


    “要不要去洗洗手,擦擦臉?”


    杜美妙搖搖頭,低頭望見髒污的窄裙、扯破的絲襪,還有一雙濕透的皮鞋,視線也像外頭的冬雨,逐漸變得模糊。


    她常常出門跑銀行,方謙義從來沒有意見,為什麼這次他會這麼生氣?她自問盡心盡力為公司做事,沒有耽擱,更沒有出錯,憑什麼他對她大吼大叫?


    她受了傷,摔疼了腰,丁課長只關心機車,方謙義只想到罰單,好象她是無血無肉的機器,摔傷了是她不听話、是她笨拙、是她活該該死!


    原來,方謙義的脾氣真壞,壞得令她心寒,壞得令她心傷……好的偶像應該要愛護歌迷,而不是和歌迷發脾氣……她怎麼可以喜歡一個壞脾氣的偶像?


    這麼凶的男人,誰當他老婆,誰就倒霉了。


    按雜的思緒夾伴著滿月復委屈,杜美妙再也難以抑制心中莫名的傷心和失望,所有的酸楚皆化作滴滴淚水,慢慢地、無聲地滑下了臉頰。


    *-*-*


    方謙義站在透明的冰櫃前許久,終于選定一個綴滿草莓、水蜜桃、奇異果、櫻桃的九寸鮮女乃油蛋糕。


    結完帳,他小心翼翼地把蛋糕提到車里,再按員工通訊簿前往杜美妙的家。


    他一再告訴自己,他只不過是去采視受傷的同事而已。在公司這麼多年了,舉凡同事生小孩、生病、開刀、住院,不管是男是女,他都會去看他們的。


    為何今晚心情忐忑?


    他看到她哭了,他萬萬沒想到,一向開朗愛笑的小女孩竟然會被他罵哭。


    她的眼淚打亂了他的心,他無法專心上班,即使下班了,只要腦海浮現她不斷抹眼淚的可憐模樣,他就是無來由的心疼。


    車子駛到大學附近最熱鬧的街道,他看到“福氣面店”的招牌,騎樓門前正好有一個空車位,他馬上以嫻熟的技朮搶了進去。


    “少年耶,我們要做生意,這里不能停車喔。”


    方謙義才提了蛋糕下車,圓滾滾的老板立刻笑咪咪地趕他。


    “對不起,我停一下就走,我找杜美妙。”


    “你找妙妙?”杜福氣瞠大眼,仔細打量這位穿西裝打領帶的不速之客。


    “妙妙?喔,我是她同事,我來看她。”


    杜福氣越看越歡喜,連忙喊道︰“美麗啊,妙妙呢?快叫她下來。”


    曾美麗笑著走過來,“妙妙在洗澡,我上去看看。”


    “坐啊,帥哥,我是妙妙的爸爸。”杜福氣興奮地招呼客人。“吃飽沒?”


    “我吃過了,伯父你忙。”方謙義把蛋糕放在桌上。


    “現在不忙了,才剛過晚餐時段,又還不到吃消夜的時間,不忙啦!”


    “呃……美妙還好嗎?”


    “妙妙哪里不好了?”杜福氣詫異地問道。


    “她沒說嗎?她今天騎機車摔倒,好象摔得不輕。”


    “夭壽喔!”杜福氣立刻鬼吼鬼叫起來,滿屋子亂跑,“一定又是你們那個凶副理!那家伙每天出作業叫她讀到三更半夜,還一天到晚教訓她,今天又叫我的寶貝妙妙騎機車,她連騎腳踏車都騎不穩呢!”


    方謙義僵坐在椅上,小女孩向她家人說了什麼?又是如何形容他?


    杜福氣轉了一圈,胖用力坐下來,一臉的義憤,“當副理有什麼了不起?我都當過總經理了。帥哥啊,我看你也被你們副理欺負得很慘吧?”


    “呃……”


    杜福氣猛搖頭,猛嘆氣,“我家妙妙最乖了,你們凶副理要她念,她就去念,要她加班,她就加班。帥哥,我看你還滿好心的,你教教我們妙妙嘛!叫她不要太乖,留點時問交男朋友啦!”


    “唔……”


    杜福氣忘記生氣了,眉開眼笑地問道︰“帥哥啊,我跟你說喔,妙妙從小就很乖,我叫她不要太出風頭,可是她每次就給我考第一名回來﹔唉呀!真是可惜,她成績太好了,男生不敢追她,我本來想說畢業就好,沒想到她去上班,還是繼續用功,忙得沒空交男朋友。呵!那個凶副理七老八十了,他要念自己不會去念啊?干嘛來耽誤我家妙妙的青春?帥哥,你說是不是?”


    “咳……”


    “我說你們應該同仇敵愾,一起對付凶副理,我教你撇步,以後你們副理再給你凶,你就給他皮下去,一皮天下無難事,你皮,他就拿你沒法度了!”


    “可是……”


    “我家妙妙太老實,女孩子老實是乖,男孩子老實就是笨了。”杜福氣期許地望著他,“帥哥,我看你不笨,你一定要教妙妙學著皮一點。”


    方謙義辛辛苦苦地擠出一句話︰“我听美妙說,伯父教她要腳踏實地、認真做事。”


    杜福氣再度上上下下“欣賞”這位年輕人,“哇!妙妙跟你聊到我?那你們一定很有話說了?真好!真好!”講了兩句不知所以然的真好,杜福氣搔搔頭說︰“奇怪?妙妙每天跟我們說凶副理,從來沒有提過你,嗯,可能是她不好意思說吧?沒關系啦!我今天認識你了。”


    方謙義一陣窘熱,他在小女孩的心目中,到底佔了什麼地位?借著她的口述,“凶副理”竟也變成她家人熟知的人物了。而這個結果是好?是壞?


    他不敢面對現實。


    “伯父,美妙還在忙的話,我先走了。”他站起身子。


    “等一下嘛!”杜福氣跑到樓梯邊,大喊著,“妙妙啊!快點下來啦!你同事在等你!”


    “來了!來了!”


    杜美妙三步並成兩步跑下樓,她想不出有哪個男同事會來找她。


    四目相對,霎時勾出彼此莫名的情緒,她凝在樓梯間,心跳得很厲害。


    “妙妙,你擋住媽媽的路了。”曾美麗在後面推她。


    “我……”杜美妙只好走下來。


    “美妙,你沒事吧?”方謙義先開了口,目光流轉在她臉上。


    “我沒事。”杜美妙低聲說著。她生平第一次氣媽媽,為什麼她才洗完澡,媽媽就硬要在她臉上貼兩塊OK繃?


    曾美麗開心地望著高大的帥哥,“我就說怎麼會有人來看妙妙,一定是妙妙出事了。福氣啊!你知道我在妙妙的肚子啊、手啊、腳啊!臉啊!一共貼了八條OK繃、五片撒隆巴斯呢!”


    “哎唷,妙妙,你們那個膨肚短命的副理啊,爸爸去找他算帳!”杜福氣心疼極了。


    曾美麗又加油添醋︰“剛剛妙妙說,那個凶副理把她罵哭了,我說這世間哪有這麼顧人怨的主管啊?這位同事先生,你說對不對?”


    “爸!媽!”杜美妙慘叫兩聲,如果地上有條縫,她一定鑽進去。


    “既然美妙沒事的話,那我回去了。”方謙義也急欲月兌身。


    “副理!”杜美妙沖口而出,想確定一些不確定的東西。


    “帥哥也在當副理啊?”杜福氣的眼楮亮晶晶,肥掌用力拍著方謙義的肩頭,“少年耶有出息喔!年紀輕輕就當上大公司的副理,在哪個部門?”


    “財務部。”


    “真巧,跟妙妙同一個部門?副理……”杜福氣縮回大手,傻笑道︰“妙妙,你們財務部有幾個副理?”


    “爸,你去切一盤鹵味,好不好?”杜美妙幾乎哀求地說。


    “要豬耳朵?豬心?粉肝?海帶?豆干?”杜福氣實在反應不過來,看看女兒,又看看並不凶惡的方謙義。


    曾美麗看出端倪,但即使有很多疑問,她也明白此刻絕對不是“大人”介入的時候,趕忙推定自己的老公,“切什麼都好,別切壞人家了。”


    “豆干怎麼會切壞?”杜福氣一邊走,一邊不解地問。


    杜美妙始終低著頭,指向角落她常坐的那張桌子,“副理,請坐。”


    方謙義望向她微紅的臉頰,低聲說︰“我只是來看看你,該走了。”


    “對不起,我爸爸媽媽……”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不該對你亂發脾氣。”方謙義終于說出梗在心口的話,緊繃整晚的心情驀地放松了。


    杜美妙吃驚地抬起頭,他買了一盒蛋糕,特地找到家里來,就是為了向她說聲對不起?她何德何能,竟能承蒙偶像的眷顧?


    “副理,坐吧,我爸爸在切豬耳朵請你了。”她不知道她的臉更紅了。


    方謙義依言坐下,盯視她仍有些紅腫的眼楮,心頭莫名一凝。


    他不想立刻就走,是否在期待某些溝通、某些了解……甚至是某些進展?


    “咳,嗯,今天是丁課長要你騎機車的吧?”


    “是。”杜美妙一如在公司的姿態,乖乖地坐在他面前。


    “你沒駕照,怎麼不拒絕呢?”


    “他問我會不會騎車,我說會,他就叫阿誠把鑰匙給我﹔我說我沒駕照,他說不會那麼倒霉被警察抓到﹔而且他說要省出租車費,才不會被副理嘮叨。”


    “我什麼時候嘮叨過財務課的出租車費?”方謙義不自覺地提高聲音,立刻發現他是在別人家里,于是又壓下了胸口那股微慍之意,“該花錢的還是要花,我會跟丁課長講清楚,公司同仁的生命不是拿來開玩笑的。”


    “其實我本來就會騎機車,只是今天……”


    “這是你今天惟一做錯的事。你沒駕照就不準騎。”


    “我知道了。”杜美妙怯怯地看他─眼,極力抑下怦怦亂跳的心髒,“副理,你不要和丁課長吵架,你今天下午很恐怖。”


    “你害怕?”


    “當然怕了。”想到他的雷吼,她忍不住紅了眼眶。


    懊死!這小女孩的紅眼又教他心疼了,但他不能讓她亂哭,他得解釋清楚。


    “我今天下午的確生氣了,我氣的是丁東強,哪有人不出帳就隨便拿一張支票要我蓋章?這種情形已經發生十幾遍了,我不能再姑息他。”


    “我明白。”


    “你是被我的台風尾掃到。”方謙義深深吸了一口氣,以最誠摯的聲音說︰“美妙,對不起。”


    “啊!沒關系的。”他一再地向她道歉,令她受寵若驚。事實上,今晚見到他的第一眼時,她所有的委屈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杜福氣笑咪咪地捧來一大盤鹵味,“帥哥副理,一點小意思,你盡量吃!”


    “謝謝伯父。”


    “我說帥哥副理,我們妙妙很乖,你要提拔妙妙……”


    “福氣啊,有客人來了啦!”曾美麗及時拉走不識相的老公。


    杜美妙紅了臉,“副理,別理我爸爸,他有時候少根筋,秀逗秀逗。”


    方謙義深深看著她,“你也得自他的部分遺傳了。”


    “有嗎?”杜美妙模了發燙的臉頰,“人家說我比較像媽媽。”


    “伯母很年輕,我以為是你姊姊。”


    杜美妙撕了竹筷包裝,笑說︰“我媽媽最喜歡听這句話了,她二十歲就生下我,她真的很年輕。”


    方謙義算了一下,天!“伯母”大他不到十歲,如果他未來的岳母也這麼年輕,他要叫她一聲“媽”……不!不!這是什麼奇怪的想法?這個念頭太令他震驚了。


    他用力抹去亂七八糟的想法,沉住氣,拿筷子夾起豆干,轉回正題。


    “美妙,你要學著拒絕不合理的指示,知道嗎?”


    “副理,你們當主管的都很權威,我不會拒絕……”


    “權威不代表合理,你明明沒駕照,你就是可以理直氣壯地不騎機車。你知道嗎?今天也是我第一次拒絕丁東強的請求。”方謙義臉色轉為沉重。


    “真的?”


    “我進公司時,他是會計課課長,我是他的部下﹔過了五年,我完全模透會計業務,再調到財務課﹔再兩年,我升財務課課長,他還是會計課課長﹔今年六月,原來的財務部副理退休,人家都以為會升丁東強當經理,沒想到總經理卻升了我,改調他到財務課。如果你是丁東強,你的滋味好受嗎?”


    “當然不好受,所以他才對副理愛理不理的?”這些公司流言,杜美妙听了很多遍,多少也能揣測出兩人的心結。


    “他是我的前輩,我會敬重他,不會故意找他麻煩。可是,一個人要別人尊重他之前,他必須尊重自己。”方謙義皺起眉頭,聲音很沉︰“丁東強不自重,我剛進公司時,他已經在上班時間听股票,還常常溜出去看盤、交割。這麼多年來,絲毫沒改進,在我升上副理之後,他更是變本加厲,連正事都不做了,對于這種人,我的忍耐也是有極限的。”


    “他是不服氣、不情願,不想在副理手下做事。”


    “我當然了解他的心態,其實只要他不出錯,好好做事,我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是……唉!”方謙義重重嘆了一口氣,“他實在太過分,老是讓我心驚膽跳過三點半,他要這樣對我,我也不會對他客氣。”


    “所以副理今天發威了?”


    “發威?”方謙義搖頭苦笑,“我第一次在公司發脾氣,很難看吧?”


    “是很難看。”杜美妙直言不諱,眨了眨眼,微笑說︰“可是達到效果了。”


    “能有什麼效果?一時半刻也看不出來。”


    “有啊,至少有一個人被你嚇哭了。”


    “對不起。”方謙義直直看著她。


    “啊,副理,我開玩笑的!”杜美妙慌忙移開視線,原想開個小玩笑,讓他不要那麼煩憂,沒想到他又跟她道歉。


    他果真這麼在意她的感受嗎?看他注目的神情,她的心髒又亂了拍子了。


    “你真的沒事?不會在背後恨我咒我吧?”


    “真的沒事,副理送蛋糕給我,我就不氣副理了。”


    “原來這麼容易就收買你了。”方謙義好象被當庭無罪釋放,終于舒展出笑容。


    他笑了,杜美妙也跟著笑了。


    他又鄭重地說︰“今天我是氣昏頭,以後我會控制情緒,該罵才罵,絕不殃及無辜。”


    “就這樣說定了,以後要是副理亂罵人,你就要送蛋糕給那個人吃喔。”


    “好,如果我再犯規,我也會送一個蛋糕給你。”他胃口大開,津津有味地吃著鹵味。


    杜美妙以手支頤,看著他的吃相。前一刻,他還愁眉不展,這一刻,他的神色已經萬里無雲。是不是他訴了苦,心情就開朗了呢?


    她月兌口而出︰“副理,你很悶吧?”


    悶?他悶嗎?他當然悶!


    方謙義停下筷子,“我剛剛講的話,在公司不能隨便講,我請你不要向同事說……”


    “不會的,這是副理的心事……”講到心事二字,杜美妙聲音小了,臉頰透出淡淡紅彩,“我會藏在心里,絕對不會講出去。”


    擁有他的心事,再埋藏在自己的心底,這是怎樣的“革命情感”啊?


    即使他是高高在上的主管,也具備傲人的專業素養,但在他的團隊里,許多手下的年紀比他大,資歷也比他深,這是他第一次當部門的大主管,他仍需要樹立威望,也需要學習更圓融的管理技巧﹔而她是一個公司新人,她也在學習,跟在他的腳步邊,和他一起成長。


    原來偶像不是萬能的,更不是叱風雲的救世主。在他堅定冷漠的外表下,也有無助與無奈的一面。而今天,她觸模到那分不為外人所知的心情。


    看透了他的心。


    方謙義見她痴痴發呆︰心知她又魂游去了,不知道她想到什麼呢?


    “美妙,原來你的報告早就寫完了,我看過了。”他喚回她的神智。


    “寫得怎樣?”她興匆匆地問。


    他板起了臉,“還算條理分明,可是有一段有關選擇權契約的解釋不是很清楚,你要修改一下,再呈上去。”


    “是嗎?哪里不清楚?副理說來听听。”杜美妙不服氣了。


    杜福氣一面忙著招呼上門的客人,一面注意這對討論得十分熱絡的年輕人。“美麗啊,我看凶副理沒那麼凶,好象是我們妙妙比較凶。”


    曾美麗笑意盎然,“別叫人家凶副理了,他對妙妙很好呢。”


    “那我對你好不好啊?”圓滾滾的身體貼過去,模了一下老婆的小手。


    “三八!做生意啦!”曾美麗笑得更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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