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靈犀  第二章
作者:杜默雨
    青檀鎮上,沙記藥鋪。


    沙滿福站在櫃台里,以警戒的眼光打量那位從京城來的貴氣男人。


    呵,騎黑馬、帶隨從很了不起嗎?就可以站得如此靠近小思妹妹嗎?


    “滿福哥,”軟膩的聲音帶著疑問。“這好像不是波羅檀香。”


    “就是鋪子最貴的波羅檀香啊。”沙滿福彎下腰,用力嗅了嗅鋪在紙上的香粉。“是我親自去倉庫拿,親手花一個時辰碾研出來的。”


    穆勻瓏伸出手指,輕輕撥散細致的香粉,又將沾了香粉的指頭湊到鼻際嗅聞,肯定地道︰“這是南方山區所產的粗白檀。”


    “你別胡說。”沙滿福很不滿地道︰“我怎會拿次貨欺騙小思?而且唐家都交代了,為了印出最好、最香的壽字,一定要用最上等的香粉。”


    “滿福哥,你要不要瞧瞧拿出來的罐子?”郁相思婉言提醒道。


    “我從小學習藥理,能辨別上千種藥材……”沙滿福彎下腰,從櫃台下面抱起一個陶罐,隨意瞄向上頭寫的文字,突然眼楮一瞪,大驚失色。


    “哎呀!我還真磨錯了!小思你等等!”


    他頭也不敢抬,忙抱著陶罐,掀開後頭的簾子跑掉。


    郁相思抿唇一笑,熟練地折起紙張,包起香粉。


    小小的藥鋪里,盡是濃厚的藥材味道,身處其中,甚至很難聞出眼前茶水的味道;但,她卻聞得到身邊男人獨特的冷冽陽剛氣味。


    他忒大膽!就這樣放膽地凝望她,說話動靜之間,視線須臾不離,像是一條緊緊糾纏的線,透過他幽深的黑睜,瞬間縛住了她的心。


    山間小鎮,難得一見俊偉男子,說她不臉紅心跳是騙人的;而與他談香,更是如遇知音,從來就沒人能跟她聊得這麼深入,哥哥不能,滿福哥不能,他甚至能辨出她頭發上淡不可聞的木犀花香……


    她默默寫下名字,心里只想著緣盡于此,再多說什麼也沒有意義;沒想到半個時辰後,他竟坐在路口的大石頭上,面帶微笑在等她。


    然後呢?他尋香而來,買香而去,終究是個過客罷了。


    “田公子,你別誤會滿福哥。”她定下心,覺得自己應該做些解釋。


    “他不是故意蒙混,他真的是拿錯了。”


    “我明白。”穆勻瓏十分理解。能磨上一個時辰,聞著截然不同的香味還沒發現拿錯了,這位沙掌櫃真是學藝不精。


    “郁姑娘是要攙檀香來印壽字?”他轉而問道。


    “是的。”


    香印,就是使用現成的印模,將松散的香粉擠壓結實,壓印成一個吉祥字或圖形,並且兼顧持續燃燒而不中斷的實際功能︰由于香粉一踫就會垮掉,因此印香者的功夫也就格外重要。


    “有印模嗎?”穆勻瓏又問。


    “沒有。唐家希望印出一個三尺見方的大壽字,做不出模子來。”


    “這麼大的字?”


    “唐老爺子德高望重,他兒子又是知府大人,當然要印大字了。”


    “知府大人?”穆勻瓏迅速思索。“是巴州知府唐瑞?”


    “是呀。听說唐老爺子愛山水,住不慣巴州城;唐大人孝順父親,幫老爺子就近在咱青檀鎮買了一棟宅子,這會兒七十大壽,也要辦得熱熱鬧鬧的,讓老人家開心呢。”


    “原來如此。那麼,郁姑娘不用印模,又要如何印出這個大壽字?”


    “我有這個。”郁相思露出甜笑,從隨身背袋拿出一大塊布片。“我將一般大小的壽字印模拓了下來,在紙上畫九宮格,再放大到三尺見方的布面上,剪下壽字,拿到唐家描出外框,這就成了。”


    “郁姑娘好巧思。”穆勻瓏小心打開折疊的布面,正是一個剪好的大篆體壽字。但他的疑問卻更大了。“你怎麼壓印香粉成形?”


    “用這個啊。”郁相思又從背袋掏出兩塊木頭,語氣更為昂揚。“你瞧,這長形可以兩邊一起壓,上頭再壓一塊,這不就成了一個模子?還有這個有點圓弧的,是我哥幫我刨出來的。”


    穆勻瓏又拿起一塊木頭端詳,笑道︰“原來是這麼重要的東西,難怪郁姑娘不肯讓我幫忙背著了。”


    “我背得動。”郁相思忙伸手拿回她的道具,一張粉臉瞬間脹紅。


    提著的香粉很重,背著的木頭也很重,但她還能應付,卻在路上停下換手時讓他給奪走了。


    她以為他會交給他的隨從,但他只是穩穩地提著桶子,走了幾步路,還問要不要給他背布袋。


    她沒有回答,扯緊了沉甸甸的麻布背袋,低頭往前走;在不算短的山路上,他們安靜地走著,後面兩個隨從幾乎沒有聲音,唯有叩叩的馬蹄輕響與山谷沙沙的春風相唱和。


    “小思,我拿來了。”沙滿福大叫,掀開簾子,獻寶也似地將陶罐拿得高高的,興高采烈地道︰“你看,我沒拿錯。”


    “這回拿對了。”郁相思瞧看上頭寫的文字,露出笑容。


    “阿尼,快過來幫忙,你小思姐姐急著用。”沙滿福打開蓋子。


    “來了!”無聊得在看地上螞蟻排隊的小學徒立刻跳了起來。


    “果然是波羅老山檀香。”穆勻瓏聞了聞,點點頭。


    “當然是波羅老山檀香!”沙滿福很不客氣地瞪他一眼。


    “滿福哥,我先去唐家忙,你待會兒送過來?”郁相思道。


    “我和阿尼一起做,兩刻鐘。”沙滿福已經將檀香片倒進碾藥槽里,語氣緊張。“兩刻鐘就送過去。”


    “好的。”郁相思又叮嚀道︰“滿福哥,千萬別遲了喔。”


    沙滿福痴痴地看著小思妹妹走了出去,憨憨地坐到了木凳上準備碾藥,一雙手握住了切刀把手,忽然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對勁。


    咦?那個姓田的公子也跟著小思妹妹走了?


    切!他用力剁下切刀,動作也快了。切!切!切!他得趕緊切碎磨粉,趕著去唐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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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府大廳,僕役各自忙碌,抹椅子,結彩帶,擺盆栽,放點心,每個人來來去去,皆是小心避開大廳門前的一張大方桌。


    壽筵要傍晚才開始,陸續上門的賀客讓唐府管事帶去休息喝茶。穆勻瓏不請自來,沒人理他,他也樂得站在門邊,專心看郁相思印壽字。


    大桌上鋪滿了她所調制的香粉,她以手掌輕輕撥攏到描好的壽字框里,再拿她特制的木頭擠壓、填實、塑形,然後小心翼翼地拿開木頭。


    她的手法極輕,甚至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個,兩條長辮拿一塊帕子兜攏扎起,方便干活兒的窄袖口也拿布條束起,為的就是不要踫壞了字形。


    一個立體的壽篆漸漸浮現桌面,穆勻瓏替她憋著的一口氣還是不敢放松;心情就有如他親自彎身在桌前印香篆似地。


    他身邊的沙滿福也很緊張,一張嘴忙碌極了,說個不停。


    “我從小就和阿甘、小思一塊兒玩,你知道的,這叫做青梅竹馬。”


    穆勻瓏笑而不語。這是怎麼了?挑戰意味十分濃厚喔。


    “你看小思很厲害。說起做香,我也懂得不少,本來還想拜小思她爹為師,要不是我爹要我繼承藥鋪,現在就可以跟小思一起做香了。”


    “嗯。”還好沒有,他那粗心個性會讓郁姑娘傷腦筋吧。


    “我們兩家有整整五代的交情。”沙滿福又強調道。“唉,要不是小思她爹去得早,說不定我們兩家就結為親家了。”


    穆勻瓏心頭一跳!他今天初來乍到,完全不了解她的一切,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有婚配,竟然就一路跟到了這里。他什麼時候做事會如此沖動了?


    或者,不是沖動,而是天神應允了他的祈求,引導他隨她走了下去?


    門外鬧哄哄的,一群賓客簇擁著一個衣飾華麗、昂首闊步的年輕俊秀公子走了過來。


    “壽字印好了嗎?”那位公子跨進門檻就問。


    “郁姑娘,”唐府大管家神氣地介紹來人的身分。“這位是我們家的大少爺,他先過來看大廳的布置。”


    “唐大少爺。”郁相思微微欠身,打個招呼,又轉回桌前俯身印香。


    “請唐兄等等。”穆勻瓏伸手擋住那個急欲往前探看的身形。“郁姑娘快印好了,請先不要打擾她。”


    “喔。”唐友聞停下腳步,打量眼前的陌生臉孔,客套地問道︰“兄台面生得很,請問高姓大名?”


    “兄弟田玉龍,京城人氏,游歷至此,听說唐老爺子壽誕,特地過來道賀。”穆勻瓏禮尚往來。


    “幸會幸會。”唐友聞眼楮一亮,語氣稍微熱忱些了,又問道︰“多謝田兄前來賀壽,還不知道田兄在天子腳下哪個衙門高就?”


    “兄弟不在衙門,只是行商人家。”


    “田兄那邊坐坐喝茶。”唐友聞轉頭向賓客道︰“說起京城,我一年前才去過,那兒可真是人文苔萃之地,路上隨處可見朝廷大官,令我不由得生起見賢思齊的情懷,盼能早日金榜題名,為我天朝盡一己之力。”


    “以大少爺的聰明才智,高中狀元指日可待呀。”眾賓客忙道。


    “不敢。”唐友聞很“謙虛”地接受了眾人的歌頌,再往北方拱手道︰“承蒙皇上勉勵,我回巴州之後更是日夜苦讀,也是希望他朝金榜題名之時,再見思慕已久的天顏一面。”


    “哇!大少爺見過皇上?”眾賓客莫不發出艷羨之聲。


    “是的。皇上听說唐大人之子進京,立刻召見,殷殷垂詢,愛護之情溢于言表。”唐友聞拿袖子抹了眼。“嗚,友聞真是三生有幸啊。”


    眾人還是一片驚嘆。穆勻瓏雙手抱胸,听他說故事。


    唐友聞又滔滔不絕地道︰“你們都沒見過皇上吧?皇上雖年輕,可他天生威儀,相貌堂堂,雙耳垂肩,手長過膝,胸前一部三尺黑須,走起路來,飄飄有風,言談之間,氣勢威嚴,對我卻是和藹可親……”


    穆勻瓏低下頭,看看自己有沒有三尺長的黑胡子。


    “好了。”郁相思站在桌前,帶著滿意的微笑,一雙明眸從她費心費時印出的壽字轉向唐家大少爺。


    “印好了?”唐友聞似乎不太滿意被人打斷話頭,語氣不悅地望了過去,兩眼卻是陡地發直,就膠著在姑娘臉上。


    沙滿福頓生警戒,咬牙切齒,兩只拳頭互抵,攢得緊緊的。


    大廳鴉雀無聲,人人都在等著大少爺的反應;好不容易,大少爺才眨了眼,贊嘆一聲。“我活了二十歲,讀破萬卷,直到現在才真正明白,什麼叫做『出污泥而不染』啊。”


    郁相思低頭一笑。自己的頭臉、藍棉衣褲全沾滿了細細的粉灰,這可不是污泥,而是她取十二樣香料所細心調制出來的香粉。


    她自知爹娘生她一副好相貌,不免吸引男人的目光,她也不怕被人家看;雖說人家田公子也這樣看她,可她的感受就是不一樣,他的注視帶著理解、透徹、專注……一想到他的灼灼目光,她忽地紅了粉靨。


    “原來姑娘會印香篆……”唐友聞看到姑娘乍然而紅的笑靨,立刻心花怒放,忙上前恭恭敬敬打個揖道︰“小生唐友聞。子日︰益友有三,友直友諒友多聞之友聞也。家父乃轄巴州府三百里地的知府唐瑞唐大人,不知姑娘貴姓?家住何方?小生今日得見姑娘芳顏,實是榮幸至極。”


    “我姓郁。”郁相思想問他,剛才不是介紹過她了嗎?


    “大少爺好眼光,請得到這麼好的師傅來為老爺子印壽篆。”賓客不認識郁相思,倒能自說自話吹捧起來。“听說巴州城最大的寶香堂香鋪也做不出來,姑娘倒是完成了。”


    唐府大管家也趕快在大少爺面前說起好話。“寶香堂本來要送上一對一尺寬、五尺高的巨大壽燭,唐大人嫌這俗氣,又听說老爺子喜歡青檀鎮特產的香,小的這就找到郁姑娘了。”


    “郁姑娘真是好手藝,幫唐大人、大少爺成全了一番孝心。”眾賓客又是借花獻佛,好話滿天飛。


    “請問大少爺,”郁相思趕忙問道︰“不知可以燃香了嗎?”


    “啊?”唐友聞眼楮還是轉不回來,忽地頭一點,立刻轉身道︰“我先去請我爺爺和我爹過來瞧瞧,郁姑娘你稍等。”


    所有的賓客也跟著出去,準備一起迎接老壽星和唐大人的到來。


    郁相思拿了一條干淨巾子,將大桌的周緣香粉擦拭干淨。


    “小思。”沙滿福趕緊過來。“我跟你說,這種當官人家喔,有錢是有錢,可家里規矩忒多,早晚得向爹娘請安、奉茶、行禮,麻煩得緊;我爹娘就不拘這一套,你也知道他們當你像女兒一樣……”


    “滿福哥,你還不趕快回去接沙爺爺?”郁相思笑了出來,趕著他道︰“沙爺爺是鎮上幾個讓唐大人邀請的耆老,很有面子呢。”


    “也該去接我爺爺了。”沙滿福拍了下自己的頭顱,又警覺地往排名第一的“情敵”看去,可剛剛還站在他身邊的貴公子卻不見了。


    他不禁喜形于色。“哈!他不見了,大概走了。”


    “走了?”郁相思心頭一突,不覺往門外的院子看去。


    “對啊,一會兒就天黑了,今天鎮里客棧全滿,他們有三個人,一定找不到宿頭,這下子得趕路離開了。”沙滿福喜孜孜地幫情敵編理由。


    “嗯。”郁相思低了頭,沿著桌邊走了一圈,看似在檢視香印。


    滿福哥又講了什麼話,她不知道;滿福哥說他要回去,她也沒抬頭。


    收拾好東西,她心念一動,再度抬眼望向門外的人群,來回搜尋著,想要找到那個極易辨認的高大身影。


    真的不見了!她用力抿緊唇瓣,不知是想咽下什麼難以言喻的感覺。


    “老太爺來了!抱喜老壽星!”門外響起一片歡呼頌贊聲。


    唐老爺子笑呵呵的,紅光滿面,一把花白胡子,左右讓兒子唐瑞和孫子唐友聞攙扶著,一路接受眾人的祝福走了過來。


    “爺爺,郁姑娘為您印好壽字香篆,您瞧好不好看?”唐友聞迫不及待地拉老人家過去看。


    “好看,好香,好大的壽字!”老人家撫著胡子,笑眯了眼。


    “爹您老人家壽比南山,當然要用大大的壽印來慶賀了。”知府大人唐瑞十分滿意這個壽字香篆,轉頭吩咐大管家道︰“還不點香?”


    “是。”唐府大管家趕緊吩咐他下面的小僕役。“你快去點香。”


    “郁姑娘?”小僕役抹了一把冷汗,他變不出火來呀。


    “好。”郁相思不慌不忙,從背袋里掏出自家的火折子。


    火苗輕引,香篆的一角燃出微微紅光,香粉即刻化為一縷輕煙。


    煙霧裊裊上升,濃冽的香味逸出,唐老爺子嗅了嗅,笑咧了嘴。


    “哇!”眾賓客一陣猛嗅,紛紛贊道︰“果然是絕等上品好香啊。”


    唐瑞總算發現是誰做的香印,又吩咐大管家道︰“你帶姑娘去領賞,再給她帶些壽桃回去。”


    大管家使個眼色,小僕役只得扛下差事。“郁姑娘,請跟我來。”


    “郁姑娘!”唐友聞丟下爺爺,穿過擁擠的賓客跑了過來,期盼地道︰“請留下來吃壽筵,我另外為你備桌,希望與姑娘……”


    “多謝大少爺。”郁相思微笑道︰“天快黑了,我得回家去。”


    “我晚些叫人駕車送你回去。”


    “山路狹小,不適合馬車行走。”郁相思明白大少爺的用意,婉言拒絕道︰“還是謝謝大少爺,我回去了。”


    “呃……”唐友聞留不住泵娘,只好抓住最後一線生機。“郁姑娘你今天費心了,今晚事忙,我明日必定親自登門拜訪道謝。”


    “不勞大少爺。”郁相思客氣地道。


    唐友聞悵然地看著姑娘消失在門外的賓客之間︰不禁欷噓一番。


    誰說中自有顏如玉?他悶頭在巴州苦讀,也不見里進出什麼美人兒來。他立下決心,從今天起,他要搬來跟爺爺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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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紅燈籠隨風輕搖,將紅晃晃的影子投在唐府大門前。該來的賀客都來了,守門的家丁樂得輕松,站在門內瞧著里頭熱鬧的壽筵。


    郁相思才走下大門階梯,便將沉重的桶子放下地;晚風吹了過來,揚起她的衣擺,她抬手撥了幾絲落在額前的頭發。


    原先裝了香粉的桶子,現在裝了滿滿一桶的壽桃、壽餅、壽糕;她模向背袋,肚子是有些餓了,嫂嫂幫她準備的炊餅都還沒吃呢。


    “嘿,郁家女女圭女圭好巧的手藝,我包山海甘拜下風。”


    冰冷的聲音從大門里傳了過來,听似贊賞,卻帶著挑釁的意味。她詫異地回身,一看見走出來的富態中年男人,模在背袋上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


    她不想跟他說話,提了桶子就走。


    “你這回賺了十兩銀子,是吧?”包山海老神在在,仍是語帶嘲諷。


    “這麼小的生意,我就讓給你做了。唐大人另外托了我寶香堂做貢香,那可是要在皇宮里焚的上等好香,只給皇帝用的喔。”


    “你盡避在巴州做你的貢香,跟我無關。”


    “咦?一點也不好奇?”包山海神態傲慢,命令似地道︰“我看啊,你們兄妹就別辛辛苦苦種橘子了,過來我這邊做貢香,寶香堂每個月絕對給你十兩以上的工錢。”


    “原來包老板是做不出好香,又來打我家的主意?”郁相思停下腳步,回頭看那居高臨下的身影,露出自信的微笑道︰“畢竟你寶香堂只是名氣大,向來沒什麼本事,只會偷人家的方子。”


    “你!”三言兩語被揭了底,包山海變了臉,怒目圓睜。“女女圭女圭胡說什麼!你以為我治不了你嗎?我包山海一根指頭就可以扼死……”


    “我呸!”大門對街的大榕樹下傳來特別高亢的談話聲。“今兒個唐老爺子作壽,怎麼有人提那說不得的字眼啊?”


    “哎喲!”另一個男人也高聲道︰“我瞧他穿得體面,大概是老爺子的客人吧。要是讓唐家的人听到了,等會兒就被掃帚掃出門嘍。”


    包山海臉色一僵,往樹下的幾個黑影瞧去,猜想是鄉親們無聊,擠在這兒看熱鬧閑嗑牙;他不想節外生枝,冷哼一聲,便拂袖轉身進門。


    郁相思也看了過去,發現那兩個“聊天”的男人竟然就是她大半天听不到他們吭聲的兩位護衛大哥;而此刻,他們的主人正快步從樹下暗影走了出來,站定在她的面前。


    “郁姑娘,你還好嗎?”穆勻瓏關切地問道。


    “我沒事。”她又驚又喜,料不到還會看見他,前一刻仍繃緊的心情頓時松懈了下來,雙手一松,便將沉重的桶子放到地面。


    “他?”穆勻瓏听出其中的過節,但仍不便多問。


    “他的香燭進不了壽筵,將氣出到我這邊來了。”郁相思搖了搖頭,好像是想將方才的不快搖走,隨即將按捺不住的驚喜問了出來。“田公子,你不是走了?”


    “走了?”穆勻瓏一愣,露出笑容道︰“不,我嫌里頭人多氣悶,出來透透氣。”


    事實上,他是不想和唐瑞打照面,只好皇帝躲起臣子來了。


    “他們上菜了,你不進去吃飯?”郁相思又問。


    “天黑了,我送你回家。”穆勻瓏擔心地道︰“剛剛那人……”


    “我才不怕他,諒他不敢怎樣的。”郁相思語氣轉為輕快,笑著俯身去提桶子,手一抓,卻是滑了一下,沒能提起來。


    “我來吧。”穆勻瓏手腳快,搶了過去。


    “噯……”郁相思想阻止,但她發現竟然連抬手的力氣都沒了。


    做香印極為耗費心神,她忙了一整個下午,剛才又和包山海周旋,她實在是累了。


    “那就麻煩田公子。”她低下頭,掩飾臊紅的臉蛋。


    如同來時路,月夜的山路上,夜風吹拂,蛙蟲鳴唱,還有叩叩的馬蹄聲,伴隨著踩在泥上地上的沉穩腳步聲,一起走向山那一頭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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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郁相甘幾欲抓狂,一根指頭猛往屋內三個客人指了過去,特別是那個面帶溫笑,一副就是人家主子爺,大刺刺坐著的貴公子。


    “他他他……他要在我們家睡覺?”


    “就跟阿甘兄借住一宿了。”穆勻瓏微笑抱拳。


    “哥!”郁相思臉頰微紅,好聲勸道︰“入夜了,回鎮上還有一段路程;再說,今兒鎮上客棧都滿了。”


    “人家救了小思,又幫忙拿壽桃回來,你給人家過個夜,行個方便,干嘛這麼激動?”阿甘嫂幫客人倒茶,回頭訓老公。


    “這……”郁相甘在屋內蹦蹦跳,不知道是生氣寶香堂,還是氣惱不速之客。“小思這麼聰明,三兩句就趕走包山海,還要他救?”


    “哥,別說那人了,我去整理房間。”


    “等一下!我們才兩間房,你要他睡哪兒?”


    “我的房間啊,那是大通鋪。”郁相思抬眼看了三個客人,笑道︰“雖然他們長得高,還是睡得下的。”


    “那可是你姑娘的閨房耶!”郁相甘睜大了眼。


    “什麼閨房!我們小時候和爹娘都睡在那里的。”


    “郁姑娘,我們在廳里打地鋪就成了。”穆勻瓏不以為意。過去行軍亦是夜宿營帳,微服出門在外,他不會太計較,也不願讓姑娘為難,更不想被阿甘兄給瞪出門。


    “沒關系的。剛才孟大哥不是說,田公子習慣睡床嗎?”郁相思掀起門簾,回眸一笑。“你稍等一下,我先整理整理。”


    “習慣睡床?”郁相甘又要大驚小敝了。“果然是京城來的尊貴公子,我家可沒綾羅綢緞給你蓋!”


    “我們自己帶有毛毯。”穆勻瓏知道孟敬是愛惜主子,這才會要求讓他睡床,沒想到又惹惱阿甘兄了。


    “好啦好啦!”阿甘嫂拉了老公坐下來,送上一杯茶。“喝了。”


    “喝就喝!”郁相甘拿來猛灌,喝到一半,又氣呼呼地道︰“可惡的包山海,我就知道他會作怪,整個巴州府都給他包了還想怎麼?”


    “提那碎渣干嘛?難怪小思不讓你去幫忙,怕你踫到了又想打架。”阿甘嫂用力按住老公的肩膀,拍了拍。“你有空生氣,不如去瞧瞧阿騾怎地不吃草了。”


    “唉。”在老婆的安撫下,郁相甘立刻氣消,隨即愁上眉頭。“阿騾老了,總是吃不下。”


    “所以郁姑娘下午不駕車到鎮上,就是阿騾生病了?”穆勻瓏問道。


    “你嫌香粉桶子重就別提。”郁相甘白他一眼。


    “潘武,你去看看。”穆勻瓏吩咐道。


    “看什麼?”郁相甘詫異地問道。


    “潘武懂得養馬。”


    “我家阿騾是騾子,他會看嗎?”郁相甘跳了起來,急忙趕在潘武後面出去,叫道︰“喂喂!我家阿騾膽小,你別嚇到它呀!”


    阿甘嫂笑道︰“後頭還在幫你們燒熱水,我去瞧瞧。”


    “田公子,請進。”郁相思揭開簾子一角,露出半張臉招呼道。


    笑靨清淺,卻讓燭光昏暗的屋子亮了起來。穆勻瓏才往前走了一步,藍布簾子又放下來,擋住房內的視線︰他明明知道這只是一般山村屋子的普通房間,心情卻有如即將揭開謎題般地興奮。


    丙不其然,他掀簾進去,立刻置身于一股酸酸的、甜甜的、又略帶微苦的清香氛圍里。


    “這香味……”他一時說不上來,仿佛很熟悉,卻又不太一樣。


    “有香味?”郁相思不解,眨了眨長長的睫毛。


    “郁姑娘是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穆勻瓏嗅了嗅,東瞧瞧,西看看。“我來找找看。”


    一個偌大的房間,一溜幾乎佔了三面牆的大通鋪,一只大衣櫥,一張小桌,此外別無長物,他循著香味尋找,抬頭望向了床邊的大柱于。


    柱子上端纏繞著幾圈紅的、黃的、花的布條,為這單調的房間增添幾許活潑顏色。他立刻月兌掉靴子,站到了床上,拿起垂下的布條流蘇,放在鼻際深深吸聞著。


    “哎呀,你……”郁相思為他的大動作感到好笑。


    “橘子!”他低聲贊嘆。


    他站在床上,像個可望不可即的大巨人,而前一刻還像個孩子好奇地張望,此時閉眼聞香,那神情卻在片刻問轉為沉靜,彷佛深深陶醉其中,達到忘我的境界了。


    他的鼻子都埋進布條里了。他是如此貼近她親手做的事物,郁相思看著他;心怦怦跳動著,臉,也緩緩地熱了。


    “你怎麼做的?”他終于睜眼,蹲坐下來,盤腿于床上。


    “唔……”她忙低了頭。“每年秋天,我用橘葉、橘枝熬了一鍋水,把舊衣裁成布條,浸在里頭三天三夜,風干就成了。”


    “隔了一個冬天,味道還是很濃郁。”他又抬頭看去,瞳眸光采燦然,拍著自己的膝蓋頭道︰“難怪!橘能健胃,胃和則寢安,放在房間里,可比燃上一夜的安息香更能助人好眠。”


    “田公子想要好睡,還有橘皮枕。”她微笑指向擺在床上的枕頭。


    三個大小不一的枕頭並列排放。他不解地看她,她又指了中間那個。


    “橘皮枕?”他伸長手拿了過來,揭開枕巾,清淡的甜苦氣味從細竹皮編就的竹枕縫隙中透散出來;搖了搖,沙沙作響,有如微風吹過一樹枝葉,令人心曠神恰。


    “吃了橘子,皮可別扔掉。”她解釋道︰“橘皮烤干,然後放進冬筍伯編的竹枕,不只好眠,也可醒腦。”


    他手上拿著竹編枕,無需過度靠近,就能吸聞那透入心脾的氣味。


    她也為他新換一條干淨棉巾子,即便沒有精致的刺繡和軟滑的緞面,但有姑娘的用心,這就勝過一切了。


    “這是……”他試探地問道︰“郁姑娘的睡枕?”


    “那兩只枕是我爹娘以前睡的,給兩位護衛大哥睡。”她沒有正面回應他。“田公子老要兩位大哥保護,所以我想你應該睡他們中間吧。”


    “把我當小孩子看?”他抬了眉。


    事實上,孟敬和潘武還會輪流守夜,就算他要他們安心睡覺,一向忠心護主的他們也一定不肯。


    “隨你們怎麼睡吧。”她拍了拍床邊的被子。“夜里露水重,還是涼了些,記得蓋被子。田公子,就你先歇著吧。”


    她嫣然一笑,轉身離去,藍布掀起,她順道拉上門板,隔開了她曼妙的身形和輕盈的笑聲。


    他直直地看著木片門板,在確定無法看穿之後,抱著枕頭,放松了身子,仰躺在寬大的通鋪之上,目光凝視柱子上的繽紛布條。


    丙然是姑娘的香閨!他深深地吸聞,再吸聞,蒙朦朧朧里,嘴角的笑意也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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