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好合  第3章(2)
作者:杜默雨
    他自問自答,越說語氣越是高昂,琬玉又看得痴了。


    沒有禮規定孩子到了跟前,當父親的一定得抱起來逗弄說話,更何況他是一家之主,有其威嚴和地位,走上一大段路回家,他大可大搖大擺回房,換過舒適的袍服,坐在上位,再叫孩子過來請安。


    “請老爺不必費神。”她維持慣有的拘謹語氣。“我一定會盡心照顧瑋兒,讓他感覺生活還是像以前一樣,沒有因為我們的到來而改變,也會教導慶兒孝敬父親,友愛哥哥,注重禮節,絕不再讓老爺困擾。”


    “那就勞煩夫人了。”他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妥,她將話講得太周全,以至于他只能禮尚往來,客氣回應,但這一來,好像將教養責任全丟給了她,他忙再補充道︰“我是說,多謝夫人提醒,我會多留心孩子的。”


    窗外光影轉為金紅,太陽快下山了,兩人該說的話也說完了。


    又是靜默,琬玉略感不安,這里只有他們兩人,若他心血來潮,想拉她行周公之禮,她也不能拒絕,畢竟早就是夫妻了,可他們還陌生……


    “如果老爺沒事的話,我……”她只想趕快離開。


    “正好有事跟夫人說,這邊借一步說話。”


    薛齊說著便走向大桌,上頭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文房四寶,看來他每晚讀寫字後便收拾干淨的,另外還擱了一只麻布椅褡撻,琬玉記得那是家保回來時背在肩上的。


    “這是婚前岳父送來的嫁妝銀子。”薛齊從褡撻拿出一個小布袋,再從里頭掏出一疊厚厚的紙,攤放在桌上,“我本不願收,後來是我爹收了,再轉交給我,里頭有一些銀元寶,我怕不好使,便換了零頭銀票,正好銀價高,倒是多兌了些,一共是一千又三十六兩,給夫人收下了。”


    “這?”


    “嫁妝銀子本來就是你的。”薛齊將銀票摺好,塞回小布袋。“你和孩子剛過來,我不知道該為你們準備些什麼,這錢就讓你自己使。”


    琬玉一直以為,他收了嫁妝銀子,應該會拿來翻修屋宅,買匹好馬代步,或是多請幾個丫環伺候,再不成,也會留著自己花用,如今卻是全數交給了她?


    “還有,這是我這個月的餉俸,也一並給夫人支使。”


    他又掏出一個鼓鼓的荷包,打開給她看里頭的吊錢和銀兩。


    “我的月俸是微薄了些,家用應該還夠,據我所知,一兩可買四石米,三把菜五文錢,街上一個饅頭二文錢,呵,我也不太明白,總是李嫂說缺錢買菜,我就拿給她,如今請夫人費心了。”


    琬玉懂了,這正是她早有覺悟的事實,他娶她,目的就是要她當個薛家的賢妻良母。


    “我會操持家用,請老爺不必操心。”她盯住桌上的錢,低聲問道︰“可老爺身邊不是該留點花用?”


    “衙門有供飯,我平生最大的開銷只在這間房,若有買紙筆籍的需要,再跟夫人拿了,總要妻兒生活無憂,再來花費其他的。”


    一股熱流直往琬玉眼眶沖上去,猶如新婚那夜,她也有這種想哭的沖動,只因為他說了一句“慶兒也是我的兒子”。


    生為女子,身無一技之長,念了也無法仕進,只能仰賴父親和丈夫而活,如今他告訴她,以“妻兒生活無憂”為先,這不啻又是一個讓她安心過活的承諾。


    他怎敢呀,許下一個又一個承諾,他果真做得到?永矢弗諼?


    琬玉用力屏住氣息,將所有陡然竄起的激動情緒壓抑回去。


    “對了,給你瞧瞧這個機關。”薛齊沒注意到她的神情,說話時已往房後面整片牆壁的架走去,站定在左邊角落,以目示意她過來。


    她低垂著頭,移步過去,定楮在他伸手去拿的匣。


    “你看喔。”他不是去翻,而是挪開匣,手掌往後頭貼緊牆面的木板壓了壓,推了推,再掀了開來,原來里頭是一只暗櫥。


    他從暗櫥取出一只樣式古樸的黑木盒,雙手牢牢捧住,放在大桌上。


    “夫人你瞧。”他打了開來,將盒里的事物一件件攤放在桌面,一一為她介紹道︰“這里有房地契,我的告身,瑋兒的生辰八字,肚臍片兒……啊,還有這支胎毛筆。”


    薛家的寶物都在這里了。琬玉凝目看去,京城常棣巷薛氏家宅房契,薛齊進士及第和任官敘述的告身文憑,詳載瑋兒生辰的泥金紙箋,上頭正是薛齊工整端正的字跡,而那個小紅布包,裝的就是肚臍片兒了?


    她拿起小紅布包,輕柔地撫了撫,那曾是娘親和孩兒之間的血脈相連,他留著這肚臍片兒,一來是珍愛瑋兒,二來也是懷念他故去的妻吧。


    “我一直舍不得用這筆,以後再留給瑋兒。”薛齊拿著胎毛筆仔細端詳,又以指頭試了試筆端軟毛,抬眼笑問︰“慶兒也有嗎?”


    “慶兒沒有。”琬玉語氣淡然。


    慶兒出生豪門大戶,自是有人留心做胎毛筆,但做了又如何?無人收藏,無人賞玩,最後留在那個被官府查封的深宅大院里,沒有帶出來。


    “這樣……”薛齊放下胎毛筆,見她眉眼低垂,沒有任何表情,只是不住地輕撫小紅布包,那不想說話的模樣——哎,真像是瑋兒。


    她有難言之隱,他也不願追問,他再次鄭重地提醒自己,既已娶她為妻,她該過的是新的生活,他是再也不會提及她過去相關的事情了。


    “好了,你看完了,給你收回去。”


    “老爺?”琬玉驚慌地抬頭,對上了他始終不變的溫和笑意。


    這個動作的意義太重大,她承擔不起。


    “你是我的妻子,也是這屋子的主母,我們夫妻之間再無秘密。”


    “我……”怎麼……喉頭又被什麼酸酸的東西哽住了?


    “琬玉。”


    “嚇?”


    “琬玉。”薛齊終于喊出口,這些日子來堵在胸口的悶氣立刻消散無蹤,再喊第二遍就順溜多了,刻意扯出的微笑也轉為自然柔和,聲音自是一樣地溫厚,“這里是你的家,有任何事,你盡避作主,拿不定主意的再告訴我,我們夫妻可以商量,還有,從今晚起,你和春香別待在房里吃飯,帶孩子到飯廳一起吃。”


    “可是……不行的。”她心髒亂跳,慌張不已,不敢再看他的笑容,立刻找理由拒絕。“妹妹和慶兒還要人喂飯,常常得哄著才吃,一頓飯吃下來可以吃上一個時辰,我怕會耽擱老爺用飯……”


    “一家人沒有分開吃飯的道理。”


    這麼嚴肅的命令語氣,依然是和氣溫煦,說的又是天經地義的家庭倫理,琬玉沒有借口了。


    “是的,老爺。”


    “這傳家盒子讓你收著了。”薛齊再次囑咐道︰“押那塊板子是有竅門的,旁邊有個卡榫,你先試試看,我再教你怎麼拿捏。”


    琬玉戰戰兢兢地將桌上事物收進盒子,捧了起來,放回暗櫥里。


    這是傳家的寶盒,他告知她藏寶的地點,夫妻之間再無秘密。


    平等,坦蕩,真誠,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回被一個男人所尊重,他是主人,她則是平起平坐的主母。


    他既待她以禮,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同等的心意回報他,相夫教子,勤儉持家,讓他無後顧之憂。


    無需再想太多,從此平凡度日,安心了。


    “我說大小姐呀,當京官的夫人不是終日在家相夫教子就好,有空還是得出來走走,今天姨娘就帶你見世面了。”


    琬玉想安心度日,但事與願違,沒幾日,盧府夫人便請她過去。


    說是盧夫人,卻非她的親娘。這位夫人不過大她十來歲,早年是京城名妓,貌美聰明,能詩擅文,父親很是喜歡,花了重金納為寵妾,她十三歲那年,郁郁寡歡的母親在宜城過世,才過了首日,借口“朝廷為重”而無法回宜城治喪的父親就將愛妾扶了正,成為“盧夫人”。


    如今的盧夫人名正言順,更能施展她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本事了。


    “我們現在要去哪里?”琬玉坐在馬車上,不安地問。


    “去見太師夫人,你該知道,薛齊是翟太師一手親力提拔的,也該知道,太師夫人是當今太後娘家的表姐,兩人還是小姐時,感情就很好。”


    “我知道。”在她出嫁之前,父親已在家中詳盡說明。


    “既然你嫁過來了,就得去拜見師母,這是學生晚輩應有的禮數。”


    “我以為……”應該是薛齊帶她登門拜訪吧。


    “男人啊,成天忙公事,忙著忙著就忘了,你當夫人的得警覺些。老爺有老爺的交際應酬,夫人也得幫襯幫襯,打點打點,他自去見他的恩師,你就來見師母,好讓老爺的官路順暢些,好走些。”


    “當官的事我不懂。”


    “不懂就多看,多學,姨娘這不就在教你了嗎?”盧夫人夸張地嘆口氣,“姨娘好歹是你名分上的娘,我也是疼你的,希望你過好日子。”


    琬玉不置可否,當年這位繼母風風光光地坐在宜城祖宅大位,接受“女兒”的跪別出嫁,煞是尊貴,如今她嫁來薛家,卻推說不是親生母親,不方便前往薛府吃家宴,真不知那一雙大小眼,到底疼她什麼了。


    “大小姐呀,你得明白,你不是江家四少女乃女乃了。”盧夫人自顧自地說下去,“那時他們江家呼風喚雨,不用你四少女乃女乃出面,人家想巴結你都來不及了。可現在情勢不一樣,薛齊只是個五品官,即使有翟太師幫他開條門路,接下來還是得靠他自己。”


    “靠他自己?那何必需要我?”


    “你怎麼說不通呢。”盧夫人大呼小叫的,“難怪我听宜城家里的人說,你過去老跟四少爺吵架,莫不是你這大小姐的任性脾氣,惹惱了夫君,讓他討厭了,這才將你休了?”


    琬玉抿唇不語,用力攢緊手里的絲帕。


    “算了算了,我不講了,講了你又不高興,要不是你爹知道女婿不懂送往迎來,更不懂夫人們這邊的禮數,又何必叫我出來看你大小姐的臉色啊。”盧夫人夾槍帶棒,擺足了“母親”的威風,這才轉回“慈祥”的臉孔,幽嘆一聲道︰“我們也是為女兒女婿好,這番苦心你得明白呀。”


    “姨娘,我懂了。”琬玉懶得再听她嘮叨了。


    來到太師府,兩人由丫環帶領,穿屋過院,來到翟夫人所在的主屋大廳,那里已坐著七,八位夫人,個個衣裳華美,一身一頭的金銀首飾,全部拿眼瞧著施施然走進來的琬玉。


    經由盧夫人介紹,見過了翟夫人,她只是眯了眼,點點頭。


    “喲,是薛大人新娶的夫人啊。”尊貴的翟夫人還沒開口,坐在最上位的一們年輕小姐倒是搶先說話,一雙美目上下審視著琬玉。“年紀是大了些,身子也圓些,薛齊大概是想你再幫他多生幾個兒子吧。”


    “幸好趙大人舍不得太早嫁閨女。”翟夫人轉了一張慈眉善目,和藹地道︰“趙小姐你是天生命格貴重,金枝玉葉,注定要有更好的姻緣。”


    “是呀。”又有夫人揚風點火。“一個小小的五品郎中又哪配得起趙小姐您呢?只怕還會折了他的福,損了他的壽呢。”


    “喲,李夫人就別損薛大人了,人家的新婚夫人在這里。”趙小姐笑道︰“還是嫁過人的,配上死了老婆的,這才匹配啊。”


    “啊,瞧我疏忽了。”盧夫人陪著笑臉,趕緊拉了琬玉道︰“來,見過右都御史的千金趙小姐,呵呵,再一個月,就得尊稱一聲澧王妃了。”


    琬玉听出了端倪,臉色平靜,斂衽為禮。


    別人的尖酸刻薄傷不了她,就像姨娘的嘮叨,她可以當作耳邊風,心里唯一的想法竟是慶幸薛齊沒娶了這個刁蠻無禮的千金。


    “說起澧郡王,現今可是京城之外最有影響力的皇族啊。”


    自有好事的夫人繼續歌功頌德,說是郡王小時候進宮陪太子讀,聰穎敏捷,很得先皇的喜愛,如今堂哥當了皇上,更是兄弟情深,恩賞有加等等雲雲,所有好听阿諛的話全用上了。


    即便盧夫人不斷地使眼色,琬玉還是保持沉默,冷眼旁觀。


    這里的夫人們,年紀大的上了四,五十歲,也有年輕像她二十來歲的,卻因夫君只是七品給事中,其他夫人也不太搭理她,她還是很熱心地這邊吹捧一句,那邊贊美一句。


    琬玉做不來。


    “我記起來了。”夫人們談了半天,翟夫人又將目光放回琬玉身上,問道︰“薛夫人過去不就是江家的媳婦嗎?”


    “是那個污了朝廷大把銀子的江家?”眾夫人們驚聲四起。


    “我們早跟江家斷絕關系了。”盧夫人爭議撇清,“我家老爺也很後悔跟江家結親,為此還差點被連累,還好我家老爺向來有清譽……”


    “那時候江家案子鬧得很大呀。”夫人們才不管盧夫人,繼續談論江家。“我家老爺還說會滿門抄斬,幸虧皇恩浩蕩,只治了幾個主犯。”


    “犯罪的是男人,女眷又沒過錯,一並治罪就說不過去了,可她們也一起享受了榮華富貴,如今男人沒了,也算是報應了。”


    “那薛夫人的男人呢,也被斬啦?”


    “听說是最小的少爺吧,好像是唯一沒有被治罪的男丁。”趙小姐嬌笑如鈴,尖銳的嗓子繼續道︰“他真有孝心,江老大人判了流配西北邊關,他竟舍得丟下如花似玉的嬌妻,跟著父親一起去吃苦。”


    琬玉心頭一揪,終究,她還是知道他去了何處。


    餅去在宜城時,大哥曾想告訴她,她不听,更不問,寧可關起自己的心門,當作世上再無那個傷她極深極深的人。


    他給了她休,一走了之,她好恨他的無情……可一個無情的公子,平日享樂慣了,未曾扛過責任,又怎願意陪伴老父流放邊關?


    他過得下去嗎?吃得了苦嗎?那他現在如何?還是死了?


    死了就死了,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像樣的丈夫,她又何必在別人提起時,擔心上了他呢?


    她握緊拳頭,保持沉默,不讓自己現出任何異常的神色。


    “雖說烈女不事二夫,可江家做了壞事,連房子都被朝廷收走,沒個地方可以睡覺,夫君又不見了,要教你從一而終,未免說不過去。”趙小姐眄眼瞧她,笑道︰“也難為薛齊願意娶你了。”


    “是呀。”眾夫人你一言,我一句。“薛大人人品好,文章好,有首輔大人照顧,官又升得快,听說再過個十年就可以當上尚啦,朝中很多大人跟他說親,他卻撇著好條件的閨女不要,獨獨娶了你。我說薛夫人啦,你真是好命,再嫁還能嫁得這麼好。”


    琬玉明白,盧家為了顧全面子,沒讓外頭知道她被休的事實,若給這些夫人知道了,還不知道要如何損她和薛大人——她陡地一驚,官夫人們都知道薛齊娶了一個江家的棄婦,那麼和他在朝為官的大人們又會怎樣看待這樁婚事?會在背後笑話他嗎?而被他拒絕婚事的那些大人是否因此心存芥蒂,從此妨礙了他官場的發展?


    天,她老以為他只是要找一個“賢妻良母”,但有教養,懂詩,性情佳,家世好的閨女比比皆是,他何必娶她自找麻煩?


    “啊炳,今天不是來恭賀趙小姐的嗎?”盧夫人笑臉迎人,努力扭轉話題。“听說趙小姐過兩天就要進宮晉見皇太後,皇後,到時候一定賞賜你許多嫁妝了。”


    眾夫人又是一陣奉承,將笑得趾高氣揚的未來澧王妃捧上了天。


    琬玉在翟夫人示意下,坐在下首的最後一張椅子,耳邊任那些夸張的拔高嗓音飄過,心里還是轉著同一個問題,薛齊為何娶她?


    這個惟他才能回答的問題,她只能放在心底,慢慢再找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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