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班同學  第七章
作者:林如是
    “她喜歡我,她不喜歡我,她討厭我,她不討厭我……”牆上貼了滿滿是照片,徐明威每撕下一張,口里就念念有詞,說到“她討厭我”時,稜角分明的面孔下意識會扭曲一下,戀戀地望著照片,然後表情一黯,失落地將照片放棄似地放在桌子上,有些隨風飄蕩,落葉似蕩落在地上。


    不知不覺中,他照了那麼多照片;不知不覺中,整面牆被他貼得滿滿是照片,但現在,他決定這些他都要舍棄了。他要讓她的身影從他視線中消失,把她的身影從他腦海中拔除。


    “嗨,兒子。”他父親敲敲門,探頭進來。


    他沒反應。他父親走進來,看著滿牆滿桌和滿地的照片,揚揚眉,說︰“怎麼回事?怎麼把照片全都撕下來了?”


    天下像他們這樣的父母大概也不太多,任自己的兒子在自己房間牆上貼滿陌生女孩的照片,不但毫不驚訝,而且一點也不干涉。大概因為這樣,所以才養出徐明威這樣性格的孩子吧,決斷,果敢,有主見,甚至帶一點霸氣放任──很難說好或不好,但從小到大,不管徐明威做什麼,他一直都很清楚他自己在做些什麼。


    “都結束了。我要把她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清除。”徐明威將照片一張一張地撕下來,撕得那麼用力,似乎在宣示一種決心。


    他父親雙手抱胸,站在他背後,看著他一張張地撕下照片,沒發表任何評論,只是說︰“如果我沒記錯,這應該是你跟我說的你將來打算娶的女孩子吧?”


    “沒錯。不過,那已經過去了。”


    “喔。”他父親只是“喔”了一聲,就沒再說話,也沒阻攔他。


    徐明威一逕地撕下照片,清除掉那所有眷戀的痕跡。他是怎麼累積下這麼多照片的,他已經不記得了。照片中的她,是那麼的沉默,那麼的可人,偏偏現實中的她卻是那麼的傷人。


    “兒子,”他父親站了一會,開口說︰“你真的打算就這麼放棄嗎?”


    “不是"打算",我已經決定這樣做。”清除掉所有與她有關的痕跡,重新過他的生活,他是這麼決定的。“弱水三千,我干嘛只取一瓢飲。”


    他父親沉吟一會,才說︰“兒子,我是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看你不再固執,太早執著于單一對象上,我也覺得很慶幸,我們做人父母的,總希望自己的子女有越多的機會與選擇越好。但是,兒子,”他停一下,才繼續接著說︰“不管做什麼事,如果你遭受到困難,挫折或打擊就想放棄,那我想,以後的人生中你或許必須不斷地放棄。當然,有些事,是早早放棄的好,比如一段無望的感情──對不起,爸只是做個比喻。只是,在你真的決定放棄之前,我希望你再好好仔細想一想,放棄了,你真的不後悔嗎?不要怕麻煩或受傷害,因為等到某一天,等到你老到某個年紀,你會寧願當時做過,感受過,即使因此受到很大的傷害,也不願屆時後悔當初白白地錯過。”


    徐明威停下動作,站在那里,但沒有回頭。


    他父親走過去,走到他背後,拍拍他的肩膀。“你好好想想。”


    說完這句話,不願再打擾他,往門口走去。


    “爸,”徐明威回頭叫住他父親。說︰“可是,我怎麼知道將來會不會後悔?而且就算錯過了,還有其他,不是嗎?”


    他父親微微一笑。“那就老實地問你自己。對自己不需要有任何隱瞞的。”說著退了出去。


    徐明威依然站在那里,望著滿室的狼藉。他決定要放棄的,結束這一切,可是──


    “對了,”他父親倒退了半個身子進來說︰“有你的電話,是個女的喔。”


    ***


    “欸,田邊,你覺得我是不是真的太愛挑剔,又難伺候?”


    陽光下透明晶瑩清澈的玻璃珠,砸碎了放在顯微鏡下一照,處處是汽泡和坑洞。


    張凡儂抬起頭,把試片移開,換了另一片樹葉的標本,彎身湊近顯微鏡觀察。


    “怎麼突然問這個?”田邊在另一旁忙著架弄試管,想把雙氧水分離成氧和水。這是基本的國中化學,簡單的可逆反應化學式。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張凡儂把目光從顯微鏡鏡頭移開,有些心不在焉。


    田邊停下手上在忙的實驗,蓋好試管,走到流理台洗手,一邊說︰“老實說,我覺得你滿好相處的,不過,你的標準有時候太極端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的確是太挑剔了。”


    “也不是這個意思。”田邊擦干手,走到張凡儂旁邊。“你只是要求的跟別人不一樣而已。你一直十分聰明優秀,當然會期望你的對手跟你一樣,彼此的程度旗鼓相當。不過,呃,小張──”田邊推推眼鏡,老實誠懇地說出他的看法。“你不覺得不管做什麼,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感覺和意趣?而這個世界就是因為有形形式色色、各種不同個性、興趣、層次的人,才顯得那麼多姿多采有活力?”


    “說來說去,你也覺得我太挑剔了。”張凡儂有些垂頭喪氣。


    “我不……我──”田邊吶吶地,想解釋。


    “沒關系。”她搖搖頭,表示無所謂。“我也知道自己這個毛病,但沒辦法,我就是受不了愚蠢的人。”她自嘲地笑了笑,說︰“其實想想,我在乎那麼多干什麼?只是庸人自擾。”


    她根本就不需要想太多,她該做的,是重新設定她的人生。第一次有些錯誤,但沒關系,下一步,她設定好的大學和志願,她會照著程序走,回到她鋪設好的軌道。


    她一直是有目標有設想的,只要沒有那個徐明威搗亂,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


    “走吧,我請你吃面。”她轉頭朝田邊比個手勢。現在最好什麼都不要再想。


    “等等,我把東西收一收。”田邊比個“稍等”的手勢。


    她站在一旁看他收拾東西,突然冒出話說︰“想想,不管科學再怎麼發達進步,人類還是很原始的動物。我們從來沒能擺月兌吃喝拉撒睡這些最原始的需要。”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不然,叫你吃"空氣丸",你覺得好嗎?”


    她偏頭想一想,然後認真說︰“還是吃面好了。”


    田邊笑起來。說︰“我也覺得吃面比較好。”


    “走吧。”她跟著笑起來。


    吃“空氣丸”有什麼不好?


    是沒什麼不好,但滋味全沒了。人生的樂趣想想有一大半就在吃喝拉撒睡那些原始的需求與本能上。想了就教她覺得泄氣;但是,沒辦法,每個人存在的方式就是那麼原始,像愛情──她愣一下,甩了甩頭。


    就是沒辦法。


    ***


    忘了吧!


    放棄吧!


    不要再想她!


    徐明威站在桌子前,面對著牆,心中下了千百萬次的決心,但一次一次被推翻。


    他像這樣站在牆壁前,望著那些不會對他有任何回應的照片,一會兒下定決心,一會兒又後悔推翻,反反覆覆、改來變去的情形,已經連續了好幾天。


    他想,如果她知道他為他這麼煩惱,一定會拿話輕蔑他,甚至譏笑。她對他一向沒心肝,不會對他有任何同情。


    “明威,阿偉來找你了。”他听到他母親在門外喊他。


    然後,花田的聲音響起。“不用麻煩了,徐媽媽,我吃過才來的。你忙你的,不必招呼我,反正我又不是什麼客人。”


    他的話也的確不假,才說完那些話,他就自動自發地打開徐明威的房門,連門都沒敲,隨隨便便地就進去。


    徐明威站著沒動。


    花田走過去,看著滿牆的照片,搖頭說︰“明威,你真的有病。”


    徐明威苦笑一下,也不反駁。“是啊,我是有病。”


    相思病。


    花田打開窗,然後點根菸,一坐在床上,兩腿伸得筆直說︰“說吧,到底怎麼回事?上回你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把她架出去,沒談出結果嗎?”


    徐明威聳個肩,走到另一邊,跳坐到床上,也把雙腿伸得老長,雙臂伸到腦後,瞪著前方茫茫的一片白牆。說︰“結果是,她看到我就討厭。”


    花田精銳細狹的眼閃了一下。“就這樣?”


    “就這樣。”


    “那你怎麼說?”


    徐明威側頭看他一眼,意思在說“我還能說什麼”。


    “你就當真了?”花田不愧是智慧型犯罪的代表典型,推論假設都有他的一套。“我說明威,女人的話當她以女人的身份說時,只能听一半,多半的女人都是口是心非。”


    徐明威沒吭聲,望著白茫茫的牆望著望著,突然說︰“欸,花田,最近我一直在想,弱水三千,我干嘛堅持只取一瓢飲?”


    花田擰掉菸,翻身盯著他看一會,然後坐回原來的位置和姿態,說︰“是沒錯,反正滋味也都一樣。你能想通那太好了,恭喜你。”


    “我是認真的。”徐明威皺眉。


    “難道我會是說假的?”花田毫不客氣地頂回去。隔片刻才說︰“你真的認真的試過了嗎?真的完全沒辦法了嗎?”


    “我──”


    “你不必回答,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朝牆壁努努下巴說︰“那個,你爸媽怎麼說?”


    徐明威跟著把視線掉過去。“我爸是沒說什麼,我媽則說我瘋了。”語氣十分輕描淡寫,像在說一件一相干的事。


    “我可以想像。”花田咯咯笑起來。“如果我跟你一樣,搞這一套,我老媽不被我逼瘋才怪!”


    他的口氣接近取笑,徐明威白他一眼,他才勉強止住笑,說︰“看你這樣,我得早早跟余小薇說清楚,免得步你後塵!”


    “余小薇?誰?”徐明威問。


    “補習班的同學。X女的。人相當聰明優秀,不過個性跟某個人可相當不一樣。”花田輕描淡寫帶過。站起來說︰“我得走了,明天有好幾堂重頭戲,我操!那些豬頭不搞得你筋疲力盡是不會甘休!”


    “我跟你一起出去。”徐明威跳起來。“順便走走,讓腦袋清醒清醒。”


    “你的確是需要讓頭腦清醒一點。”花田開句玩笑。


    時間還不算太晚,天色卻相當黑。冬天的空氣薄薄涼涼,徐明威深深吸一口,胸腔一陣冰涼。


    “我往這邊。”出了巷子拐上馬路,花田比個手勢。


    徐明威點個頭。


    花田說︰“明威,光對著照片瞪眼是沒有用的,你那麼聰明,用你智商二百的腦袋好好想一想吧。”他擺個手,轉身穿過馬路,走向對街的公車站。


    徐明威在原地站了一會,才沿著馬路往下走,走過一個紅燈後往左拐進巷弄,朝原來的方向走回去。


    他也知道光瞪著照片是沒有用的,但他能怎麼樣?能強摟她、強吻她嗎──他心驚了一下,感到一陣煩躁。


    他往右拐進一條巷子。這些巷巷弄弄,曲折得像迷宮,但他熟得閉著眼都能模出去。


    前頭有個人迎面走來。他原是沒注意,但那個人像是特地朝他過來。那人越走越近,他看那身影,越看越熟,她像是──“張凡儂!”果然是她。他叫了起來。


    張凡儂愣了一下,看清是他,僵在那里無法動彈。


    上天似乎一直在跟她作對,她最不想看到的人,這麼輕易就教她遇見了,而且還是在這種情況下!


    “這麼晚了,你怎麼會在這里?”徐明威問。


    她白白眼。總不能告訴他她迷路了吧!


    今天她跟X中一個文學少年在速食店耗了一個晚上,一整晚听他比手劃腳扯些什麼普魯斯特、喬埃思,搞得她神經衰弱。好不容易受完罪,那家伙居然還嚕蘇的說要送她回家,嚇得她看都沒看隨便跳上一輛公車。結果,她也搞不清楚她到底到了哪里。這地方窮得連個路燈都不舍得讓它亮,那些巷弄又曲曲折折的,她繞了半天一直在原地打轉,就是找不到往車站的路。好不容易踫到一個人,她正覺得慶幸,沒想到竟會是那個徐明威!


    “你一個人,這麼晚了──”


    “我一個人好得很。”她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


    “是嗎?”徐明威沒再說什麼,看看她,從她身旁走了過去。


    但走開兩步,他終究還是回頭,走回她身前,說︰“車站在另一個方向,有點復雜,我帶你過去吧。”


    張凡儂擰著眉,心中百般不願意接受他的幫助,卻又倔強不起來。她已經在這該死的地方繞了快一個小時了,再兜下去,恐怕她就要抓狂。


    她沒說話。沉默就表示接受。乖乖地跟著徐明威身旁,跟著他的腳步走。


    “你怎麼會跑到這里的?”沉默的氣氛令人窒息,徐明威先打開了僵局。


    張凡儂依然一副不和的態度,答非所問,說︰“別以為你幫了我,我就會感激你。”


    “你放心,我不敢那麼想。再說,只是帶個路,怎麼算得上什麼幫忙。”


    這些話略略地帶諷刺,張凡儂皺了皺眉,似乎想說什麼,還是忍住了。


    前頭到底有幾條岔道。她抬頭看看徐明威。他似乎遲疑了一下,但只是一剎那,隨即若無其事地往左邊走去,說“這邊。”


    從右邊的巷子拐出去,直線距離約五十公尺,再拐繞一個彎出去就是公車站了。從左邊巷子走的話,這個彎那個巷地拐又繞,起碼多了三,四倍的冤枉路,只是多繞遠路。


    但徐明威怎麼帶,張凡儂只能不明就里地跟著怎麼走。


    一路讓人發慌的黑暗,偶而一盞街燈,也是快沒電似地暗淡。徐明威對地方熟,又走慣了,倒沒什麼感覺;張凡儂卻邊走邊皺眉。她不習慣這種黑,好幾次險些絆倒。


    “快到了。”走了有一世紀那麼久,總算在幾排房屋的夾縫後,看到隱隱閃爍的霓虹燈光。


    她精神一振,加快腳步,一個不留意,也不知道踢到什麼鬼東西,像只死雞似地往前一栽。


    “小心!”徐明威叫了一聲,想不了那麼多,反射地將她攬腰抱住。


    她狼狽地勉強站住,慌亂中驚人地感受到徐明威的呼吸聲。她整個人幾乎都在他懷里,靠得那麼近。


    “我沒事了。”她掙動一下,示意他放開她。


    他不但沒放,反而將她抱得更緊,低低地在她耳邊說︰“你真的就那麼討厭我嗎?告訴我,我該怎麼做,你才肯原諒我,對我友善一點?”


    那聲音那麼低,低得如訴如慕,綿綿地竟像情話,悄聲地從她耳畔侵蝕。她不斷自覺地感受到他的身體,甚至他的體溫,他的心跳,她甚至聞到他的氣息。


    “放開我!”她慌了起來,同時感到生氣。


    “告訴我!我該怎樣做?”他將她抱得更緊,緊到他們彼此之間完全沒有空隙。


    他是那樣的情不自禁,整個人滿溢到無法控制。


    “放開我!”她試著掙扎,試著不讓自己靠近他──他的身體。但沒用。他將她抱得那麼緊,他把他所有的力量都放在那擁抱上,她覺得仿佛被緊緊釜鎖鏈住,無處可逃,全然地被困緊在他懷中。甚至,感到窒息,和漸漸地一股疼痛。


    “徐明威!你這個──放開我──”她叫起來,心中充滿了怒氣,仰起頭,忿怒地瞪著他。


    “放──”她再次叫喊起來,他驀然侵向她,深深吻住她,將她的叫聲淹沒。


    她感到他的舌頭卷住她的舌頭,身體忽地一陣軟弱,腦中一片混亂。她覺得心頭有一股猖狂的火氣,但在生氣的同時,她又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的不平衡感。


    徐明威緊抱著她,不讓她掙月兌,吻著又吻著她。他現在完全處于非理性,完全受感情主宰。在他伸手抱住她免于栽倒的那一瞬間,一切就爆發了。他無法控制,也不想控制。他不斷地吻著,又親吻著她。


    被他那樣抱著、親著,張凡儂暈紅滿了臉,一大半是因為生氣,一小半是因為某種說不出的、莫名其妙的原因。就是那個原因,讓她的身體奇怪地變得無力,感到暈眩,心髒發狂地跳動,甚至還會顫抖。


    “放……”她不斷掙扎著。


    他不放。她氣極了,狠狠咬了他的嘴唇。


    “啊!”他叫一聲,松開了她。唇上一片殷紅。


    “徐明威,你這個變態!”她目光凶狠地瞪著他,氣得發抖。隨即轉身跑開,跑向霓虹閃爍的道路。


    徐明威緩緩跪了下來,懊惱地抓住自己的頭發。


    天啊!他到底做了什麼?


    他伸手模模自己的唇,手指染了一片殷紅。那唇曾沾著她的唇,吻入她心中。


    他是確確實實親吻了她了,但──他彎身跪在地上,環臂抱住他自己,額頭幾乎抵在地上。


    他覺得他的心像是壞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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