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郎虎抱 第一章
“真的!?”
听著那個一臉油黑靈精的男童那樣說,雜院內一個身穿灰布衣褲,模樣十七、八歲的少女,驚詫的猛轉過身去。
她雙手捧著一大盆的水,正要往外潑,身勢霍然猛地一轉,往外潑的水硬生生扼住,回濺起來,有一大半在那個滿臉賊兮表情的男童身上。
“當然是——哎呀!”男童狼狽的跳開,白眼一翻,幾分悻悻無奈。“我說老虎兒,妳要潑也拿準一點,瞧,都濺到我身上了。”口吻老氣橫秋的,一邊拍著被濺濕的衣襬。
“什麼老虎兒!”那少女“啪”的一聲,袖子往他後腦勺一甩,叱道︰“臭四仔!才幾歲大,也學那些爛口人胡亂喊叫,叫姐姐!”跟著又拍了一記。
四仔機靈的抱住頭,哇哇叫道︰“是!是!姐姐!這成了吧?”一邊還不忘咕噥說︰“盡愛佔便宜,也不過才長老子四、五歲數。”
“什麼四、五歲!是六歲半!”
四仔哼一聲。“都大齡了,有啥好說嘴的!”
“你這小子!討打是不?”少女大眼一瞪,又作勢打人。
“別!”四仔投降。
“要我不打,成!你給我好好吐句人話出來便是。”
所以說,這雜院要有誰一張大嘴想找胡姬兒的碴,準討不了便宜。
天朝自高祖皇帝開國建朝以來,已歷經一百多年。太平盛世,人人安居樂業;天子所在的上京城更是繁華昌隆,家家戶戶幾乎皆得豐衣足食。即使城西南這一塊圍身分低下、窮困鄙陋,或孤寡老殘及外鄉人聚集的角落,人人也大都能有一口飯飽肚,只一些時運不濟的才挨餓受凍過。
雜院就在這塊圍邊上,胡姬兒打小流落在這兒,也不知父母是哪一方神聖。四仔是外地人士,十歲時雙親帶著他上京,不幸染了惡疾流落在這雜院,拖了幾個月後撒手西歸留下四仔,胡姬兒便將他撿了回去。四年來,兩人相依為命,叫叫罵罵拍拍打打,日子倒過得挺熱鬧。
“我哪天不說的人話?是妳自個兒不把人的話當話!”
“你再貧嘴!”胡姬兒作勢又要揍人。
“好啦!好啦!”四仔連忙搖手投降。“我投降就是。”
“那就給我正經的說。”
四仔湊上前。“胡姐,我真的看見了。就在煌府的朱紅大門前,我就坐在那頭石豹子腳下,親耳听見煌府的人在喚『少爺』,當然就是煌府的主人了是不是?所以我特別抬頭看了一眼。妳猜怎地?妳一定想不到,胡姐,煌府主人長得好看得不得了,跟傳言完全不一樣!”
胡姬兒兩只黑珠似的大眼骨溜的轉了一轉。
雜院里許多人都說,胡姬兒那兩只水盆的大眼會勾魂。一些比較保守的大嬸們還對她嗤之以鼻,認為只有不正經的女子才會長了那樣一雙蕩放的眼。
仔細瞧,胡姬兒長得與其它一雙眼尾吊梢的丹鳳細眼或圓瞪杏眼的姑娘們,的確相當不同。上京城歷來原就有許多波斯胡人落腳;那些高鼻深眼窩、皮膚較為白皙,甚至眼珠子有藍有綠有灰的胡人,怎麼看就是和上京城臉面輪廓平板的百姓不太一樣。輪廓深刻,高跳窈窕,漆黑的眼珠卻帶一點嫌疑的藍意的胡姬兒,乍看雖與城中其它姑娘沒兩樣,定神瞧了,那差別就出來了。
別的不說,單她那細手細腳的縴細身材,就與一般追求圓潤豐滿的仕女相當不一樣。
她自小流落在雜院,不知父母是誰,被個潦倒的生收留,教她讀識字及一些粗淺的學問。生也是染病去世,還沒來得及給她取蚌恰當的學名。雜院里的人省事,光喊她“胡姬兒”——瞧她那長相也知道,定是胡姬的女兒。結果名不名、姓不姓的,就這麼喊了下來。“胡姬兒”就成了她的名字。
她打小就伶俐聰明,一張小嘴尤其不饒人,有誰欺負了她,就抓得人滿頭包。因此,雜院許多人就給她取蚌小名叫“小虎兒”。年紀長了,大齡了,還沒有人家看上,就半戲謔半嘲諷的改在她背後喊她“老虎兒”。
四仔不識相,當著她的面這樣碎嘴,當然討一頓好打。
“你真的看清楚了?”
一開始就不曾哭哭啼啼,胡姬兒也就沒能長成如“西施捧心”的顰眉柔弱樣。她學不來一般閨秀的溫婉嫻柔了,加上自小在雜院亦未受過多少呵護憐惜,在她身上更看不到惹人疼心的婉轉柔情。
“當然!”四仔用力拍胸脯。“十成十的清楚。”說得那麼滿,怕反而一戳就漏風。
胡姬兒也不戳他,將盆內的水倒掉,臉盆往腰邊一扣,手腕垂貼在盆外邊挽著。說道︰
“算了!人家長得是圓是方,跟我們是不相干的。”
“怎麼不相干?這正是妳施展美人計的時候。”
“誰要施展美人計?老虎兒嗎?”兩人的話教兩三個圍在雜院內水槽旁閑著磨牙的漢子和婆娘听到,一名中年漢子嗤笑道︰“哪個人家會傻到上這個當!誰要一個大齡的胡婆子?我說老虎兒,妳不如省點力氣,我吃點虧,將就點讓妳迷了去湊和算了。”
一伙人大聲哄笑起來。
四仔漲紅臉,霍霍轉身過去,滿臉怒氣,往地上捉了一把沙石便奮力擲丟過去,忿憤叫罵道︰
“呸!你是什麼東西!憑你也配我胡姐!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去!我操你祖宗八代!”
平時兩人拌嘴吵鬧時,四仔什麼混帳話都說,但真有人損胡姬兒,他第一個跳腳。
“好了,四仔。”胡姬兒拉開他。“快進去洗把臉,瞧你一臉灰。”
“什麼東西嘛!”四仔仍忿憤不平。雖然都十四歲了,但他長得瘦小,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像個稚氣未月兌的孩童,一副小人生大氣的模樣,也沒人真怕他發火。
洗淨了臉,顯得更稚女敕,偏偏裝得一副大人模樣,老氣橫秋。說道︰“胡姐,不是我說,我瞧那煌府少爺玉樹臨風,氣宇軒昂,倒跟妳挺配的,放掉了可惜。”
“你怎麼還再說這件事!”胡姬兒忍不住搖頭。“難道你沒听人說過,『侯門深似海』嗎?哪是那麼好攀的。”再說,以四仔那眼光,怕只要比他高上一尺半尺的,都是“玉樹臨風,氣宇軒昂”。
“那可難說!說不定煌少爺不巧真看上了妳。”其實四仔只遠遠瞄了那麼一眼,什麼“氣字軒昂,玉樹臨風”的——不怪他,他也只懂這幾句拗口的詞兒。
胡姬兒仍是搖頭。
四仔跺腳。“妳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沒志氣了?雜院里的人怎麼說的?難道妳不想攀個好人家好出這口氣?依我看,煌府少爺是最合適的對象!”
無父無母,又處在復雜混亂的雜院,胡姬兒根本如月兌韁野馬,不受禮教束縛,不用說什麼知達禮,一般閨秀該有的賢慧教養雅淑,她全沒擱在心眼里,厚顏又膽大,也不知羞怯或適當的扭捏。
就算不視門第之見,她要有任何非分之想,也直比登天之難。但烏鴉總想變鳳凰,她一心想攀龍附貴,不管阿貓阿狗,家財萬貫就好。
不幸的是,上京城大戶人家里的老爺少爺,多半年紀不是過老便是太輕;正當盛年的,妻妾成群,大夫人更是虎視眈眈。她曾賣身入某富戶為婢,想借機接近好攀上富貴人家;待見識到大老爺妻妾爭風吃醋的陣仗,她驚覺到就算她攀到一個妾的名份,想必日子也不會太如意順遂。所幸只簽了短短三期月的賣身契,剩下半個月還是靠了四仔張羅,把能賣的賣,給贖身出來。
也有牙婆替富家中介,想買她為妾。但當那半只腳已跨進棺材的福老爺,一只枯干長滿斑點及皺紋的老手覆蓋住她的,一口腐朽的氣息噴到她臉面時,她差點因為窒息而昏過去。
餅後,雖然攀龍附鳳的心仍不死,卻是澆息了許多。
這會兒,四仔居然數落她“沒志氣”!
她翻個白眼,正想開口,四仔又說︰“難道妳一點都不好奇?”
好奇,那倒是有的。不單是她,恐怕上京城有大半的人,都對煌府——對煌府的主人相當好奇。
煌府在上京城有兩家錢莊,又經營布莊、米店及兩家酒樓。雖不是數一數二的富貴人家,在上京城卻也算得上有頭有臉。尤其煌府在官場上饒有人脈,與官家關系良好,比起那些光有家產的大戶著實還要富貴。
有財又有勢,媒婆就不會錯過。俗語說,男才女貌。這“才”“財”相通;男子只要有財,不怕娶不到美嬌娘。怪的是,煌府主子都到而立之年了,一直還未娶妻妾。而且,為人又似乎十分神秘,沒有太多人見過他的真面貌。
便有傳言說他長相凶惡,或說他脾氣暴躁,或說他丑陋不堪,甚至身有殘缺或罹患痼疾等等。謠傳沸沸揚揚,煌府卻始終無人出面闢謠過,上京城百姓就愈加半信半疑。
“你沒听城里到處是怎麼傳的嗎?都到而立之年了,尚未曾娶妻,誰知煌家少爺是不是真有什麼暗疾,抑或長得一副牛頭馬面。”
“傳言不見得可信。那些人有誰真正見過煌少爺了?”四仔不以為然。“要不,妳親自過去瞧一瞧。”
“怎麼瞧?除了賣身為婢還有什麼法子可接近?何況,就算進去了,也不見得見得到主子。我可不要再受一次那種窩囊滋味。”
“人家說不入虎穴,什麼得虎子的。”四仔不學無術,又說得一本正經。
“要是像上回一樣,那豈不是偷雞不著蝕把米?”
“到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情況真要不對,我們再腳底抹把油,包袱捆了,溜之大吉。”
說的听多了,那幾句詞兒四仔都會背會用了。
胡姬兒沉吟一會。四仔說得倒有道理。下下策,溜了走人了事。
“還是不妥。”再想想,溜,要溜到哪里去?
“妥!肯定妥!”四仔慫恿。“要不,妳先跟我到煌府瞧瞧。只是瞧瞧,不會損失什麼的。”
攪得胡姬兒蠢蠢欲動。她遲疑一下,終于還是點頭。
“好。就過去瞧一瞧。”
城北,朱雀大街以東,臨近天子御苑天朝宮的坊道,是上京城許多官家富戶聚集的地方,隨處可見高牆大院,高門前矗立著威猛的雙獅護府。
煌府也不例外。只不過,府門前矗立的一只是石老虎,一只是石豹子,神態且相當溫順,不若其宣蒙戶門庭前猛獅的張牙舞爪。
一輛馬車正停在煌府門前,一名身量適中的男子從容跨了出來,那馬車輕簡樸實,所以即便拉車的馬匹高大偉駿,並不會引入注目,連帶的使得那名男子也不致于太顯眼。
“少……”煌府內一名五十多歲、管家模樣的人迎了出來,見那名男子眉頭微微一皺,立即改口︰“煌管事。”
那名男子臉露贊許,點了點頭。
“辰月呢?”邊跨進門內邊問。
“月少爺在內院休息。剛送走『司坊令』呢。”
“秦世玉嗎?他又來了?”煌管事一副僥幸逃過劫難的表情。“真難為辰月了。”
“可不是。”管家附和,突然湊上前,刻意壓低聲音,語帶忠告,說道︰“我說煌管事,你現在是『管事』的身分,怎麼可以直呼辰月少爺的名諱?你沒忘了辰月少爺現在是什麼身分,被人听到了可不太好吧?”說完了還做作的擠眉弄眼一番,偏偏又表現得一本正經。
煌管事停下腳步,翻了個白眼,悻悻說︰“是是,季管家說的是。”
“這可是你自己的主意,不小心一點,到時壞了事,可別又怪這怪那的。”季管家不以為然,跟著搖頭嘆氣咕噥說︰“我真搞不懂,好好的少爺不當,偏偏自找麻煩!又不是要殺頭,本來就是男大當婚,女……”
“季伯!”煌管事沒好氣的喝住嗦得起勁的季管家。“你愈來愈嗦了。你這樣一天念三回,我的耳朵都快生繭了。”
季管家瞪凸眼,鼓起腮幫,也沒好氣。“你要是怕我嘮叨,就听我的話。我從你小時看著你長大,還把過你屎尿,現在整個煌府上下,除了我,還有誰敢說你兩句?明知道秦司坊令難纏,卻丟給月少爺應付,把人家月少爺拖下水!這也就罷了;秦司坊令也是一番好意,我就瞧不出有什麼不妥,偏生你……唉!要是不能早點給煌家添續香火,要我怎麼對得起死去的老爺夫人,他們把你托給我了……唉!”
唉聲嘆氣起來,一聲比一聲淒慘,就差沒一把鼻涕一把淚。
“辰星少爺,”仍苦口婆心。“你都快三十了。人家男子到這個歲數,哪個不是子女成群?像徐家少爺,也不過才二十六,就已經娶了兩房妻妾,添了三名壯丁。唯獨你跟月少爺,到現在膝下猶虛,連個妻妾都尚未娶上一房。月少爺也就罷了,他身子弱,年紀也還輕。可你不一樣。你有義務、有責任為煌家添續香火。偏生你……唉!都怪我,我辜負老爺夫人的托付!老爺夫人地下要是有靈,一定不會瞑目。我太慚愧了!我愧對他們!”
“停!”煌辰星頭痛不已。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管家季伯來這一招。
雖然名為主僕,但他們星、月兩兄弟實際上是季伯養大的,關系其實如同父子。季伯沒上過幾年學堂,比不上其它大戶人家管家的精明,不過就一個忠耿。但他在煌家的地位,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也只有他敢對煌辰星如此嗦。
“我想起來了,季伯,錢莊那里還有些事,我忘了處理,去去就回來。”跨進門內的腳步又踅了出去,連馬車都不坐,拔腿便溜之大吉。
“啊!?辰星少爺!”季伯提防不及,回神時煌辰星已經溜遠了。他懊惱的直跺腳。“真是!每次一提他娶親的事,就溜得不見人影。”
每次皆如此,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老爺夫人!
不得已,他勢必得強硬一點,強捆也要將這個不馴的少爺押進洞房。
“看到了沒?左右是不是各一尊石虎石豹?那就是煌府了。”四仔俯在胡姬兒耳畔,壓低了嗓音。
兩個人鬼鬼祟祟的躲在街坊一角,斜對著煌府大門,不時探頭探腦窺瞄一下。大街上人來人往,沒有人注意他們的舉動。胡姬兒膽子大了,便拉著四仔移近過去。
“是看到了,就兩塊動也不動的石頭。你說的『玉樹臨風,氣宇軒昂』的美男子究竟在哪里?”在大街角蹲了怕有一炷香的時間,胡姬兒按捺不住,明目張膽的東張西望。
“沉著點,胡姬。”四仔將她拉回去。“等煌少爺出門來,不就瞧見了?”
“要是他一直不出來呢?”何況煌府的人出出入人那麼多,哪分辨得出誰是誰?搞不好煌府少爺就在他們眼前走過去,他們也認不出來。
“不會的。他又不是烏龜,不會成天到晚縮在宅子里。”
“就算他出來了,我們又沒見過他長相,怎麼會知道?”
“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走路吧?胡姐。像他那種身分地位的人,身邊一定會跟了許多隨從,不難辨的。”
“嘿!”胡姬兒高興地拍了四仔的後腦勺一下。“孺子可教也!四仔,你愈來愈聰明了,不枉我費心教導你。”
四仔模模後腦勺,悻悻地哼了一聲。
胡姬兒推推他。“欸,四仔,你知道煌家少爺姓什麼叫什麼嗎?”
“煌家少爺當然是姓煌。听街坊人說。煌家現在的主人好象叫煌辰月什麼的。”
“我也是听人這麼說。沒有哪個上品人家像他這樣的。听說他一般都不見客,除了一些來往親近的世交,很少人見過他的面貌……”她左右瞧瞧,特地放低聲音︰“謠傳說是有暗疾,要不然不會到了三十尚未娶親。”
“可能。要不,城里那些媒婆子早就把煌府的門檻踩爛了。”四仔老氣橫秋,裝大人口吻。
“既然如此,那我們在這里熱鬧什麼勁?”
四仔正要開口,煌府那兩扇朱漆的大門由內緩緩打開,攫去兩人的注意。
“四仔!”壓不住興奮的語氣。
先前出出入入的人不少,但都由邊旁的小門進出,這時大門敞開,意思如何,已不必言明。
朱漆的大門完全敞開,走出一個生模樣的男子;他穿了一身月牙白的長衫,罩上同色的外袍,腰間垂系了一塊翠綠的玉佩。唇紅眉翠,臉色白淨,氣宇沉靜,竟是說不出的儒雅俊美,將他身後那一干人完全比到土泥里去。
只不過,呃,那“玉樹臨風”仿似有些弱不禁風。
“看到沒?”饒是如此,胡姬兒一見驚為天人,看呆了合不攏嘴。
“看到什麼?”一聲低沉男聲冷不防從他們上頭冒出來。
四仔與胡姬兒嚇得轉身,差點跳起來。
嚇人的是一個看起來二十七、八的年輕男子,身上一襲雨過天青色的長衫,同樣罩上同色的袍子,腰間也系了一塊碧綠的玉佩。
比起那名“生”身上那襲袍子,質地不是那麼考究;也比不上那名生的儒雅俊美。不過,身量適中,不致于太過高大而顯得滯礙笨拙。雖然缺乏文秀氣,但他深沉的輪廓顯得英氣勃發,尤其那一雙斜展的劍眉,更顯得幾分傲岸,不若一般庸夫俗子。
“你是誰?瞧你也人模人樣的,躲在別人身後鬼鬼祟祟的做什麼?”胡姬兒上上下下打量他,不無一些惱羞成怒。
真是作賊的喊捉賊,自己鬼鬼祟祟,卻叱責別人鬼鬼祟祟。
“我是誰說了妳也不知道。”那年輕男子眼珠子一轉,笑起來。這一笑,那原先的英氣、傲岸全走了調;斜眉會飛似,唇邊的笑紋泛得一絲狡猾,神態變得有幾分揶揄與玩世不恭。
“廢話!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氣人!這家伙存心找碴來的。
四仔盯著年輕男子多瞧兩眼,覺得有絲眼熟,又想不出幾曾見過。
煌府門前,生旁那名五十開外的老頭,約莫是煌府管家了,嘮嘮叨叨地一直不知在說些什麼,生則不斷搖頭,甚至打手勢阻止。
隨著胡姬兒和四仔的目光,那男子也朝煌府望去。見那情況,眼珠子又是一轉,笑說︰“你們兩人鬼鬼祟祟對著我家少爺探頭探腦的,究竟想干什麼?”
“你家少爺?你是煌府的人?”啊!這麼巧!
“大概吧。”
“什麼大概!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呃,我只是府里的一名小廝。”
只是個小廝,嘖!胡姬兒有些失望。轉而一想,拉攏住對方,在煌府里有內應,也不是什麼壞事,態度熱絡起來。
“貴姓大名啊?這位大爺。”還諂媚的微笑。
她冷熱疏近的表情及態度全被看在眼底,那狡猞的唇角往上兜了一兜,強忍住好笑。
“我姓煌……”長睫一眨,眨得目光幾絲閃爍。“嗯,黃玉的黃,我叫黃……呃,黃新。”
“原來是黃新大哥。”
“黃新”自然不是“黃新”,而是天上的星。胡姬兒當然也不曉得,笑得仍十分殷勤。“我叫胡姬兒,這是我弟弟四仔。今日與黃大哥巧遇,也算是有緣。”
“是啊,黃大哥。”四仔機靈的接口,還“自然”的拉住黃新——煌辰星的手。
煌辰星心中暗暗好笑。這兩個人半路認親戚,未免也認得太簡單順利。
“哪里。我只是一名身分低下的小廝,不配姑娘這麼相稱。”擺出一臉惶恐,不著痕跡的擺月兌掉四仔拉他的手。
“黃大哥快別這麼說!我們相遇就是有緣,我還擔心黃大哥嫌棄我們身分低微呢!”
“胡姑娘都不嫌棄,黃新怎敢呢!”煌辰星笑在肚子里。好不容易一個和風天,逮著機會擺月兌掉季伯的糾纏,閑適的在朱雀大街來回逛了一趟,一回府前卻見兩人鬼頭鬼腦的,他好玩逗弄他們一下,卻無端被認起親來。
“我說黃大哥,”胡姬兒下巴朝煌府方向抬了抬。“那位俊秀的公子真是你家少爺?”
“嗯。”來了!這才是她攀親帶故的原因吧?
“跟外頭傳說的不太一樣……”
“呃,外頭是怎麼傳的?”
“大家都說……”嘴快就要將那些不中听的月兌出口,四仔及時扯了她衣袖,胡姬兒眉目都未皺一下,立即改口︰“大家都說煌公子溫文儒雅,長得是一表人才,玉樹臨風。我看果然不假。上京城的媒婆怕不將貴府擠得水泄不通?”故意提高了尾音,試探的望向煌辰星。
“沒的事。我家公子愛清靜。”煌辰星答非所問。
“你是說都沒媒婆上門嗎?”
“我可沒這麼說。”
“那麼就是……”
“我只是一名小廝,對這些事情並不清楚。”
認定了她不過是眾多心存奢望、貪圖富貴的女子之一,煌辰星口氣淡了許多。
胡姬兒不懂此種暗示,不死心又問︰“你家公子似乎相當神秘,也很少拋頭露面,上京城多半的百姓都不識煌公子的廬山真面目。”
拋頭露面?這豈合適用在男子身上?這姑娘肚里即無文墨又不懂掩飾,令人搖頭。
“你這不就瞧見了?”其實以煌辰星這般的氣度、如此的雍容,豈是一般小廝所能具備,稍有一點見識的怕不早早瞧出了破綻。
“那是因為我……”胡姬兒差點就不假思索月兌口冒出不該冒的,四仔急忙又使勁扯她衣袖,堆滿笑說︰
“那是因為我們運氣好,黃大哥。”暗地朝胡姬兒使了好幾個眼色。
這點伎倆哪瞞得過煌辰星。瞧他們倆鬼頭鬼腦,不知在這兒埋伏了多久。
“黃大哥,”四仔又道︰“煌公子玉樹臨風,一表人才,怎麼至今尚未娶親?”
又是“玉樹臨風”、“一表人才”,就沒有其它的辭兒好說嗎?煌辰星翻個白眼。
“你怎麼知道沒有?”
四仔楞一下,與胡姬兒狐疑的對視一眼。“沒這麼听說啊!”
“是啊,”胡姬兒接口。“要是煌府公子娶親,上京城上上下下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眼神一轉,掠向那月牙白的身影,黑沉沉的眸子霧茫茫的,蒙了一層水氣似。
那兩扇朱漆大門前,煌辰月似是被季伯勸服了,神色流出一絲無奈,失望地轉身走進去。
“煌公子怎麼了?怎麼走了進去?”
可憐的辰月!被季伯磨功纏得死死的。煌辰星暗暗搖頭,一邊慶幸,不理胡姬兒。
他抬頭;在那廂季伯這時發現他,急忙朝他們走來。
不好!煌辰星心里暗叫一聲。
“糟了!被發現了!”四仔先叫起來。“怎麼辦?那老頭極是凶惡,上回他還命人攆我走呢!”
“這麼可惡?”胡姬兒冒起氣。
“我們快走吧,胡姐!”
“我倒要跟他好好評評理,欺負個小孩算什麼!?”
“胡姐!”雜院那一套,在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是沒用的,爺們說什麼就什麼,誰听他們講啥理啊!
“胡姑娘,季總管不好應付,我勸你們還是趕緊離開吧。”
季伯已經走近,張口便喊︰“辰……”
“季總管,小的知道錯了,我馬上就隨您回府!”煌辰星立即打斷季總管的話,還表現得誠惶誠恐。
季伯錯愕住。四仔見機,趕緊拉了胡姬兒溜開。這節骨眼講不得義氣,過後再賠罪一番便是。
“你又在搞什麼把戲!?”片刻,季伯才回過神,豎眉瞪起眼。
“我豈敢!”煌辰星作一臉無辜,遇上季伯白眼,不敢再造次。嘆口氣,說道︰“季伯,何苦呢?辰月想出府,想到哪,就讓他去吧,你沒見他多失望。”
“這我自然明白。但他這兩天才受了風寒,大意不得。我勸他坐轎子,多帶點隨從,可沒不讓他出府。”
坐在轎子里,又有一干隨從尾隨著,這還有何樂趣?十分的興致也被倒冷了七分。
煌辰星不禁搖頭。
季伯又瞪眼。“你要是肯听我的,負起家主與長兄的責任,早早娶房妻妾,府里有女眷照管,我也不必忙得團團轉,月少爺也不必老是被你拖下水,耗精費氣,弄得身子骨更贏弱。”
兜來兜去,全是他不娶親的錯。煌辰星無奈之余,嘆息一聲。“季伯,你非要我娶親,也不是不可……”
“當真?”季伯喜出望外。
“是啊。只要東海枯,三生石爛,我就听你的,要娶幾房妻妾都沒問題。”
季伯欣喜萬分,甚為開心。“這可是你說的、只要東海枯,三生石爛——啊……辰星少爺!”驀然發現不對,氣得吹胡子瞪眼起來。
“就這麼說定。口說無憑,來,季伯,咱們互相擊掌三下,此為憑證。”作勢舉起手掌。
“辰星少爺!”
煌辰星大笑三聲,撇下季伯,徑往府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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