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  第七章
作者:林如是
    好吧。


    說到底那江喜多不是家生的奴僕,月復中又有文章,比不得他們一般家僕的庸碌平凡。


    可成天到晚關在少爺的屋里,嘰哩咕嚕的,要不,就是跟在少爺後淮進出出的,偏沒見他干件象樣的活過。


    瑞安想想,不無幾分吃味。


    但沒趣歸沒趣,收服棚民江喜多有功,朱府的文契糾紛江喜多也有功,少爺要跟他關到屋里嘰哩咕嚕的,他也不能怎麼樣,索性就躲到院里偷懶納涼。


    “瑞安!”很不巧,秦夫人進香回府,幸好丫頭眼尖,把瑞安拉到一旁。


    秦游方一連處理妥三件難事,顯現他的聰明才干,讓老太爺們多少刮目相看。秦夫人心喜,特地到廟里還願,順道還帶回了一個好消息。


    在廟里,她與城里經營茶莊的姚府夫人巧遇。姚家有女初長成,今年恰及笄,長得亭亭玉立。游方也到了該娶親的年紀,跟老太爺們商量後,好說定這門親。


    “瑞安,夫人吩咐,去請太爺們過來,說夫人有事相商。”丫頭交代瑞安。


    “夫人有說是什麼事嗎?”瑞安就是好事。


    丫頭抿嘴一笑。“多半是要替少爺說親。”


    丫頭跟著秦夫人赴廟里上香,那姚府小姐丫頭也見著,自然能猜上三分。


    “說親?”瑞安喃喃著去了。


    等太爺們請了過來,沒消多久,秦府上下全知道了這回事。


    秦夫人一五一十將巧遇姚府夫人千金的事仔細說清楚,對姚小姐簡直贊不絕口。


    “姚小姐才剛及笄,與游方正好匹配,個性溫婉嫻淑不說,長得是豐盈鄉福之相。而且應對相當得體,敬老尊賢,是不可多得的好對象。二太爺,三太爺,五太爺,您們覺得如何?”


    “嗯……”三位太爺望望彼此,捋捋長須,沉吟不語。


    姚府在徽州城也小有名望,經營茶莊有成,與秦府可說是門當戶對。且姚氏千金听來是宜男之相,秦府一脈單傳,娶了姚氏千金,或可多子多孫。


    “嗯……游方早到該娶親的年紀,姚府與我們門當戶對,姚小姐與游方也相當匹配。”


    “不錯。姚府這門親是挺合適的。”


    “不管家世、年紀,姚小姐與游力都相當匹配,不如,讓他們先合合八字。”


    “太爺們是贊成了?”秦夫人大為欣喜。


    “是不反對。不過,還是先合過八字較妥當。”


    “那是當然的!”


    “對了,游方呢?”


    “應該是在府里。”秦夫人笑道,詢問丫鬟。“少爺呢?在哪里?”


    “少爺在房里。”


    “房?他在房做什麼?”


    秦夫人讓丫鬟去瞧瞧。丫鬟回前廳後,說道︰


    “太爺,夫人,少爺說他在讀經。”


    “讀經?”秦夫人愣一下,大為意外。


    三位老太爺也面面相覷,詫異極了。


    頭一遭听說秦游方會自動自發去讀經。


    “真有此事?游方若能想通,那是好事。”


    丙真如此,喜事又添一樁。


    老太爺們呵呵笑起來。


    是的,秦游方在讀經。


    讀“江喜多”這本經。


    這“情”這本經。


    讀他與她之間,這本“山海經”。


    甚至,她比經還耐讀。


    瞧她蓮步款款,婀娜多姿;瞧她流目四顧,萬般風情;瞧她舉手投足,百媚千嬌。


    一舉一動,都如磁石般吸引住他目光。


    “大少爺,你說要寫字,讓我研墨研了半天,到現在這紙上還是一片空白,你究竟是寫是不寫?”


    “寫!寫!我當然寫!”


    但寫不到兩筆,又盯著她看得出神,發怔起來。


    那目光也不盡露骨,卻隱著什麼意味在,江喜多被看得別扭,不由嗔他幾眼。


    她仔細上上下下瞧妥自己,很確定沒露出任何破綻,安心說道︰


    “大少爺,你這般別說求取寶名,恐怕連個秀才都考不取。”


    “誰想考秀才了?”如此小瞧他。他僅是笑,也不慍惱了。


    “要不,好好的大晴天,你關在這房里做什麼?”


    “讀經啊。”真真不懂他的心!


    他不過藉個名目,與她兩人獨處,不讓任何人打擾罷了。


    “讀經?”里里外外卻看不到一本經。“我瞧你在讀『無字天經』吧!”忍不住笑。


    他愉快起來,愛瞧她笑起的嬌媚。


    “實在說,”他老實承認,“我不好這些。可秦家向有好儒之風,老太爺們總希望我能考取蚌功名。後來約是明白無望了,不得不放棄。”


    說罷,竟微笑起來。


    可倒老實,這等事也說與她。江喜多瞧他笑得那般自得,亦不禁勾勾唇角。


    “其實,若真想步入仕途,捐個官也是可以。”不覺替他出起主意。


    “這不好。”秦游方連忙搖頭。


    他哪有心思為官!說到底,他們從商之人“賈而好儒”,不過為更便于為商經營罷了。


    江喜多出身商賈,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她想想,說道︰“不求個一官半職,求個好名望還是必要的。”


    “哦?”


    “秦府到底是有頭有臉的人家,為地方做點事,也是應該的。何況,又能添得好名聲。”


    “有道理。可妳說,該怎麼辦?”


    “這簡單。大少爺你不愛讀經,就讓好學之士多讀幾本經。”她朝他投去一瞥,掩不住眸里半說笑的意味。


    “好呀!妳是在取笑我懶讀經是嗎?!”他佯裝發怒。


    “豈敢!”她收不住眸里的笑意。“少爺你既無意捐官,那就捐資興學,資助辦學堂,並延邀文士講學,刻藏,出資修方志。如何?”


    “好主意!”秦游方興奮的擊拍臀腿一下,近乎忘形。“我怎麼沒想到這主意!還是妳聰明!喜多。”


    他已不恥“甘拜下風”了。


    不吝贊她的聰明多智。


    “這麼說,你是贊成了?”


    “當然!”


    “那好,”她指指紙硯。“這該可抵銷一個月賣身期。”


    “妳--”


    “我怎麼了?”她望著他,笑盈盈的。


    她哪兒不對了?居然替秦游方出主意,為秦府樹立好名望?


    可瞧著他那似惱似不平的模樣,她竟覺得那般甘心--心甘情願為他做這些。


    “喏!”秦游方心不甘情不願的把寫載抵消賣身期一個月的文約遞給她。


    “多謝了。”


    她接過墨跡尚未干的文約,瞧了一眼,朝外走去。


    “我去去就來。”


    “妳上哪?”秦游方驀地跳起來。


    他都沒準她離開,她倒自動自發!


    用文契綁住她,這法子,愈推敲其實愈禁不起推敲。他細思過,倘若她真悄悄溜個無影無蹤,他真上江府去討人,即使有文契,如何指認恢復女兒身的她?


    就算有她親筆劃押,如何將江府二小姐與來歷不明的“文士江喜多”相提並論?


    之前,他心存報復,不懼將事情公開鬧大,使她名聲掃地。可如今,他萬萬干千無法如此下作。她要真一走,一切便難,他再難如此強留她在身旁。


    “茅房。”她隨便丟下一句。


    “等等!我也去!”


    “我上茅房,你也跟?”她詫異回頭。


    秦游方窘起來,站在哪兒,十分尷尬,硬著頭皮道︰“有何不可?我也正打算上茅房。”


    江喜多不可置信的搖頭。


    “大少爺,我跑不遠的,去去就來,你還是去辦事正經。”


    “妳得隨我一起才行。”


    哎哎!“隨身小廝”也得“隨身”到寸步不離才成嗎?


    “好吧。”她妥協。“你在這里等,我馬上就回來。”


    想也知道她哪真是上茅房。秦游方下放心,末了還是只得隨她。


    江喜多偷空草寫了張簡箋,找著小丫鬟小翠,請她照上回送到茶鋪去。


    盡避替秦游方出了那麼些主意,可她終究是江家女兒,而且還是秦府的對頭商之一。


    唉唉!


    她的心說不出的矛盾。


    听說“碎月樓”新近從京城有名的“太白居”挖了一位名廚,秦游方立刻拉了江喜多前去捧場。


    “來,嘗嘗這道『碎花雞』,這可是掌廚的拿手好菜,遠近馳名。”


    殷勤的夾了一塊切雕如花的雞肉,送到江喜多嘴邊,也不怕人側目。


    “主僕”倆同據一張桌台,憑窗而坐,不僅“同茶而茗”,“同飯而食”,甚至“同壺而飲”,只差沒“同杯而干”了。


    “我自己來!”江喜多連忙阻擋他的殷勤,舉筷夾了塊肉。


    “唉!一番盛情付溝渠。”秦游方裝模作樣慨嘆起來。


    這多日,進進出出,里里外外,他都緊帶著江喜多。編藉出各種名目,就望與佳人兩人獨處。


    或試探,或旁敲側擊,他存心糾纏不清。或回避,或裝聾作啞,她有意疏離關系。


    他便真真假假;她就虛虛實實。


    “好歹妳稱呼我一聲『少爺』,合該敬我一杯是也不是?”


    喲,端起大少的派頭了。


    “是,是。”江喜多睇他一眼,唇一抿,似笑又非笑。


    她溫順的替他斟杯酒,自己也斟了一杯。舉起酒杯送到唇邊,紅唇輕含著杯沿,輕啜一口。


    “就這樣?”他不滿意。


    可也不為難她,唇角一勾,一點不懷好意,取餅她喝過的酒杯,就她唇齒沾過之處,將剩下的酒一仰而盡。


    “你--”江喜多驚住。


    如此不避諱!


    他是故意的吧?


    存心叫她難為情!


    “這才叫『同杯而飲』!”秦游方咧嘴一笑。“喜多,妳該曉得,我沒真將妳當作僕從看待。怎麼會呢,妳是不一樣的。”


    有時江喜多或有疑惑,她是否泄露了什麼,引得秦游方這等怪異舉動。可听他這些話,又不像真看穿了什麼,倒像惜才的原因多些。


    “來,”秦游方將自己那杯酒喝了半杯,然後遞給江喜多。“輪到妳了!”


    他笑嘻嘻的,不像有什麼算計。


    江喜多遲疑片刻,正尋思該如何推辭,秦游方道︰


    “妳可別尋什麼借口推辭,我們『主僕』倆,如此同杯而飲,同桌而食,甚至同室而居,才親熱--不,不,我說錯了,不是『主僕』是『兄弟』倆才是。”


    “這我怎麼敢當。”她懷疑秦游方是否醉酒,胡言亂語一通。


    “敢不敢,妳都當一當。把酒喝了吧,嗯?”一聲曖味低問,將酒送得更近,到她唇邊,像是要喂她。


    “我自己來!”她被逼得只好接過酒,硬著頭皮將秦游方喝剩的酒一仰而盡。


    酒甜微辛,滋味撲鼻。


    她忍不住轉開臉,揩拭唇角,不意撞到兩道晶亮的眸光。隔著兩三張桌台,江來喜妙目圓睜,似笑非笑睇著她。


    江喜多大吃一驚,驀地臉紅起來。


    “我去醒醒瞼!”不由分說丟下秦游方。


    “等等!喜--”


    “這不是游方兄嗎?”秦游方要追,被一位熟識絆住。


    江來喜不動聲色跟了出去。


    “喜多。”追上江喜多。


    江喜多心虛的止住腳步,半晌才回過身。


    “干麼見了我就跑?心虛什麼?”來喜故意激她。


    “少胡說!妳怎麼會在這里?”江喜多白白她。


    “我才要問妳呢。妳怎麼會與秦大少在一起?”


    “妳忘了我在秦府『當差』?”


    “妳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喜多,妳與秦大少究竟有什麼『糾葛』?”


    “別胡說,我跟他能有什麼糾葛!”


    “是嗎?”來喜平靜的望她兩眼。“要是沒糾葛,妳怎竟與他同飲一杯酒?別告訴我我瞧差錯了。”


    “這--”江喜多語塞,臉色羞紅起來。“這是意外!”她無力的辯解,毫無說服力。


    來喜搖搖頭。那情景多曖昧,多少半推半就的情願。


    “妳是不是喜歡上秦大少了?喜多。”這陣子,城里百姓津津樂道秦府大少的“足智多謀”。來喜心里有數,沒喜多這個“師爺”出主意,憑他二世能成什麼氣候。


    “算妳有良心,幫秦大少出主意時,還記得通知家里一聲。我已經說服爹捐資興學,出錢修方志……”來喜笑睇著喜多。


    江喜多李透紅如熟柿,辯道︰“妳別胡說,來喜,我怎麼可能喜--喜--”她頓一下,咽了咽口水。“我是不得已的。”


    將簽下賣身契的事一一說明。


    “這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來喜搖搖頭。“可若真要月兌身,也不難。難不成他秦大少真能上我們府里搜人不可?就算如此,他要搜出妳,可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是沒錯。


    開始或沒能想得仔細,還有理由道是被逼就範,可想深些,若她真想月兌身,怎可能想不出任何辦法?


    道是有顧慮,恐怕八成八是她心甘情願的被束縛吧?


    “喜多,”來喜正色道︰“莫怪我多嘴,可女子首重名節,妳這般再待在秦府有弊無利。听我一句勸,夜長夢多,若是有個萬一,到底麻煩。娘一直盼著妳回去,妳還是盡早月兌身,別再眷戀。”


    淡淡一句“眷戀”,說得江喜多臉又是一陣羞紅。


    “倘若妳真的喜歡秦少爺,讓爹找人說媒--”


    “這怎麼行!”江喜多立刻反對。羞煞人!


    “這又有什麼可羞?我與天俊扮,還不是我先主動向爹開口。”


    “這情況不同。妳千萬別亂出主意,來喜。”江喜多鄭重叮嚀。


    “妳不要我管,我就不管。不過,喜多,以妳現在身分繼續留在秦府多尷尬,風險也多,還是听我的話,盡早月兌身。明白嗎?”


    “我明白。妳轉告爹娘,請他們別擔憂,我一切都好。”


    “我省得。妳自己也多加小心--”


    說到這里,秦游方急急追出酒樓來,東張西望尋視江喜多身影。


    “別忘了我說的。”江喜多又叮嚀一聲,才若無其事往前走去。


    “喜多!”秦游方終于搜著江喜多,急步趕上前。


    他懷疑的盯盯江來喜離去的背影,問道︰“那位姑娘是誰?”


    “哪位?”江喜多一臉茫茫然。


    算了!追上她就好。他沒心思深究。


    “妳怎麼說走就走!下次不許妳再丟下我先走!”驚了他一身冷汗,偏又被相交絆住。


    “我只是出來醒醒酒。”


    “不到三杯酒就醉了?”


    “我本不擅飲酒。”


    秦游方仔細瞧瞧她。她臉色酡紅,兩腮生艷,眸子益發的水汪,似真有幾分醉態。


    雖然她一身男子裝束,此時卻處處流露出女兒媚與嬌。


    想起“紫雲齋”程老板說她一身窈窕婀娜身姿,他還險險將她出讓給程老板。


    好險!


    他拍拍心口,忍不住一陣驚悸。


    “走,跟我來。”他忙挽住江喜多。


    “去哪?”動手動腳的,讓人瞧見了,多怪異。


    她不動聲色掙開手。


    “找個地方『醒酒』,老待在城里頭多沒意思。”


    處處需礙著別人的目光、防著他人的側目,讓他想牽牽她的柔荑都阻礙重重。


    他合該有些行動。


    事情不能順其自然光等下去。


    “無為而治”到底不是個好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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