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女二十八 第一章
丘比特的那支金箭是很有名的,被射中的人就那麼墜入愛中;但很少有人知道,他那支催情的鉛箭。
那一天,隔著一條馬路,人群來來往往,車如流水,他站在對面,四周忽然變得無聲,他拉滿了弓,朝她射來,箭身是純金的,正中她心髒,沒入她的身體里。她駭一跳,叫了一聲,驚望著自己,金箭射中她胸口,沒入她心口里,但什麼感覺也沒有,
她驚駭地望著他。突然,她看見他拔出另一支金箭,凝望了她一會,然後往自己胸口戳進去。
她駭一跳,幾乎又叫出來。他胸口那支金箭迅速的消失。
然後,他拔起鉛箭,射向站在她身旁的他。她驚呼起來。鉛箭筆直射進他胸膛,然候沒入他心窩。
他渾然未覺。她驚愕地抬頭看著對街的他。他只是凝望著他,車流不斷閃過,那面貌忽然變成站在她身旁的他。她錯楞一下,連忙轉頭,身旁的他還是渾然未覺,她又抬頭望去,對街的他已然消失不見。
她張大嘴,喊不出聲音。然後,一陣轟隆車響、人聲鼎沸,所有的嘈雜全都回來。
身旁的他看她發楞著,正奇怪的叫著她,江夏?江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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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歲那一年……
“深葛格,將來我長大了,要嫁給你哦,好不好?”矮矮小小、丑不拉幾的小女孩,迎著光,幾乎瞇住了眼,仰著腦袋無限崇敬的看著坐在大樓水泥梯扶手上的男生。
“不好。”坐在扶手上那個理著平頭、十七八歲高中生模樣的男生,毫不留情的一口否決。
天氣熱,他穿著運動短衫、短褲,看起來像陽光型的,但散發著優等生的優越冷漠,沒有呆子文弱氣,長手長腳的,看得出因為經常運動而顯得相當挺拔高大的身材。
“為什麼不好?”女孩笨笨的問。
“就是不好。”優等生居高臨下的睨她一眼。“小毛頭一個!妳昨天晚上睡覺前刷牙了沒有?又尿床了嗎?”
“人家才沒有尿床!”小女孩握緊拳頭,小臉蛋都脹紅。
“沒有尿床那最好。”
他跳下樓梯扶手,拍拍,再用那拍過灰塵的手,在小女孩頭上隨便亂揉一團。
“好了,我要走了,我跟裘莉約好了。”
“我也要去!”
“妳又矮、腿又短,我帶個跟屁蟲干什麼。好了,妳趕快回去吧,省得妳媽到處找人。”
瀟灑的跳下樓梯,長腿一邁,毫不在意的把她丟在腦後。
十二歲那一年……
“妳喲……不是說了嗎?這里要代入x,然後求出x的值。按照步驟來,很簡單的。哪,懂了沒有?”
坐在桌旁的男人,手里拿著一本外文雜志,散發冷靜儒雅的卷氣,笑起來柔柔溫溫的,親和暖洋;不笑時則隱隱流露優等生的冷漠。
“知道了。”被數落的女孩扁扁嘴,重新演算試題。但不到十秒鐘,便抬起頭說︰“喂,林大哥,你真的要出國嗎?”
“妳也知道了?”
“只要是地球的人都知道了,只有我最後才知道!”女孩紅潤的嘴又一扁,說不出的委屈。“你要出國了,都不告訴我!”
“因為妳是火星人哪。”男人不以為意。“哪,妳這不就知道了。”
那不一樣!她覺得很委屈。
“你要去多久?”
“兩三年吧。”男人隨口回答,並不怎麼認真。這一去念,往後的發展,誰曉得會多久。
“那麼久?”女孩抽口氣。在她這年歲,一日別離就可朝朝暮暮,兩三年,那豈不要天荒地老了?
她輕輕甩頭,像下了一個大決心,一臉認真地說︰“好吧,林大哥,你先去,你在那里等我,我很快就去找你。”
“妳喔,”男人高高在上的俯看她一眼,手拿著鉛筆敲敲她的頭。“我看妳還是先把這些習題做好,先考上大學再說。”
“人家是說真的!”女孩抗議。
“趕快做題吧。”男人看看時間,根本沒有把她的話听進去。
“林大哥,這個……給你……”女孩一臉決心,拿出一個絨盒子。
“這什麼?”男人拿在手里,不感興趣的看一眼。
“你打開來看看……”
“我等會再看。”男人又看看時間,催促說︰“快點寫,我等會還有事要辦。”完全沒體會女孩那微妙的心思、復雜的情感,只是一徑的催促。
連看都不看看是什麼。女孩更覺委屈,頭一低,不說話。
男人也不費心去懂、去了解,再次看看時間,站起來說︰
“我得走了。妳就照我剛才教妳的,自己解答那些習題看看,不懂的先擱著,有時間我再幫妳看看。”
長腿一跨,便跨出門去,沒有說再見,將她丟在身後,留下她自己一個人,面對著一大堆數學習題,慢慢地熬煎。
二十六歲那一年……
“小毛頭長這麼大了,差點認不出來。”坐在大樓水泥梯階上,闖進她私人秘境的男人迎面對她笑,笑得溫溫的。
這里只有她會上來;心情好或不好時,一個人可以靜靜待著的秘地。他不打聲招呼,突然就闖進來,她表情一僵,生硬地站在那里。
“喂,火星人。”他還在笑,劍眉往一邊挑。
她還是僵在那里。
“怎麼了?真的不記得我了?”另一邊的濃眉往上一挑。
她這才抽口氣,可以反應了。
“來,坐。”他拍拍他身邊的水泥地。
樓頂有點暗,濃密劍眉下的雙眸黑白分明耀著光,溫文儒雅里隱約仍流露優等生的冷漠氣息。
她僵硬地走過去,僵硬地坐下去。
“怎麼不說話?不記得我了?才幾年,都對我陌生了。”他對她笑笑的。
才幾年?虧他說得出口。說是兩三年,一去八九十年。給他寫信,十封他只給她回兩封,還在信里頭改她的錯字。然後他回來了,帶著女朋友,大概很快就會變成他的未婚妻--跟從前一樣,只要是地球人都知道了,只有她這個火星人最後才知道--他回來了。
要她說什麼?
“心情不好?”他又問。
“好得很。”她終于開口。說是好,口氣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跟男朋友吵架了?”他笑起來,自以為是的說著。
她悶哼一聲。
“你呢?跟女朋友吵架了?”
“我跟妳不一樣,又不是小孩。”他又笑起來。
到現在還在說她小?!
她又悶哼一聲。“不然你上來這里干什麼?”
“很久沒回來了,上來看看。這里好像都沒怎麼變。”定眼望著她。“妳也沒變,小毛頭--不,是長大了。”
“是你變老了。”她挖苦他一句。“頭禿了沒有?啤酒肚凸出來沒有?”
他輕聲笑出來,搖搖頭。“毛頭,妳還是老樣子。”
“什麼叫老樣子?”她可不樂意,皺著鼻。她是不會再像向日葵那樣,仰頭崇敬的向著太陽。
“妳喔……”他邊笑邊搖頭,隨手揉亂她的頭發。
還當她是當年那個小毛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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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範江夏,今年二十八--去年也是二十八,所以,他們都叫她二十八。
真的,她才二十八,沒有以虛報實,也沒有以多報少,更沒有以少報多。像她告訴他們的,二十八,虛二十八。
雖然她對他們的說辭,每次都不一樣。對這個說屬馬,對那個就變丁卯年出生,對另一個又跳到七十多年次,忽大又忽小,但說到底,她二十七或二十八,三十或五十,跟其他人又有什麼干系?
不是她真的喜歡瞞年齡,或怕人家知道她“貝庚”,而是她幾歲、是不是老大不小了、有沒有男朋友、怎麼還不結婚,都是她自己的事,關他家屁事。可是這個社會全患了先天性歇斯底里偷窺癥候群,兼帶後天性文化白丁癥,沒听過私密這概念,不懂得隱私兩個字怎麼寫,所以,她就變成永遠只有二十八了。
房東旺伯夫婦倆算是好的了,雖然有時嗦得很帶勁,還算令人可以忍受。至于這公寓其他的人,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各的,誰也不理誰--正好,她受不了那種假惺惺的溫情。
會住進這破公寓,說起來,還真被旺嬸給坑了。
來看房子那一天,她有點心不在焉,旺嬸邊爬樓梯邊介紹,她根本沒在听。
這個破公寓,格局很變態,她從沒見過有人把房子建成倒凹型的,客廳照不到太陽,兩邊房間卻早晚東西曬,早早被曬醒,晚晚被熱得睡不著。
只要是當房東的都一樣,說的都是那些--房子有多好、設備有多全、租金有多劃算,反正就是那一堆有的沒的。她听得是意興闌珊,腳底已經在撤退,不巧那時打四樓走下來一個英俊的美男子,還帶魅的對她笑了一笑。
旺嬸千年老妖婆一個,地球上的種種的勾當哪有不明白的,察言觀到色,立刻揚聲,說︰“徐先生要出去啊!”
然後轉向她說︰“妳看我們這公寓舊,大家都像徐先生那樣,斯文有禮貌,人又長得英俊。”故意語焉不詳制造錯誤印象。
她的長腿已經邁出去了,那剎那鬼迷心竅,也不管這破公寓是不是能住人,馬上決定租了。
她這輩子從來沒做過那麼冒險的決定,看到漂亮的男人就昏了頭。總是畏畏縮縮、猶豫不決的,這會真的是豁出去了。
反正,她就是倒楣,倒楣的二十八歲,還踫到倒楣的打擊--總之,她在林見深可能宣布訂婚或結婚什麼的之前,搬到這棟破公寓。
當然,旺伯跟旺嬸听了會不高興,但這公寓真是破。旺嬸說的天花亂墜,冬暖夏涼、廚具俱全的;結果,流理台阻塞不通、水管漏水、上個房客電話費沒繳被斷線、電燈像鬼火、瓦斯爐上了一層油垢、排油煙機像一堆破銅爛鐵、浴廁鏡子則裂成一塊一塊,一照像科學怪人……
後來又才知道,那個俊男只是來找四樓桃花的,根本不住在這里。
實在,她真是昏頭了。想也知道,有錢又英俊有魅力的男人怎麼會淪落到這種破地方?要找有錢的、英俊的、有條件的男人,這種破公寓絕對無望。會蹲在這種破公寓的,全都是些不合時宜的火星人。
絕對沒詆毀。這棟破公寓住的,都是一些怪胎--當然除了她之外。她大概是這棟破公寓里頭,唯一一個正常的地球人,其他的全是火星來的。
比如二樓的,第N度的下崗人員,藥罐子一具,幾乎整天足不出戶--至少她沒看見她出去過;樓上那棵妖桃,成天在開花,一天到晚神出鬼沒;至于五樓的那個霉女,第N度被拋棄,簡直是一枚白堊紀時代的活化石。
一開始真是不習慣。過去那麼多年,她住在離地十多層的地方。住在高處久了,會對距離產生一種錯覺,往遠望去,伏在眼目下低低矮矮的房子,看起來似乎很近,實則遙遙在遠方。而今這視覺效應完全相反,從破公寓的三樓望出去,看起來遙遙在遠方的,下了樓走不到幾十步路就攤在那里任人鑽。
愛情,大概也歸于這種錯覺效應;她與林見深,同樣的也或許類屬這種視覺的錯差效應。
這世界因為有男人,所以就有了女人;有了男人和女人,所以愛情就發生了。而愛情最迷人、也最腐蝕人的地方,在于充滿挫折感後,你仍然相信它的天長地久。
她以為這世界以她為中心在旋轉,但只要是人類都知道,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每個陳腔濫調的故事背後,都有一種自以為是的浪漫與悲壯。她的也不月兌這窠臼。
說穿了,她只是在殘酷的愛情競爭中,落敗的退化的標本。
失去藩主的浪人。
然後,那個藩主帶著他的新寵回來,在飯店熱鬧宴客、喝他們幕府將軍專門為他們準備的接風酒的那一天,她尋常在廚房里,炒了一盤碎蛋,就著稀飯呼嚕吃著。海島這幾年真是熱,稀飯不冷不熱,她卻吃了一身汗,額頭、頸子、胸膛汗水冒的--
幾年走走晃晃下來,她的眼楮也出了一眶汗。
她跟他,算是某種青梅竹馬,但沒有比較佔優勢。年齡的差,在他追著女生或被女生追著,帶著女生滿街跑的時候,她還在看卡通、吃著棒棒糖,他一直以為她還停在尿床的階段。
他老以為她長不大,可大學一畢業,畢業典禮一結束,他X的,她就覺得她開始老了,像萎縮的日漸的腐朽,所有的意氣風發全死光。
她無法阻止她“日益老衰”的事實,所以她想她只要活到二十六歲,讓“生時麗如晴空,死時美若夕陽”--多淒美!她要她的人生永遠青春美麗而長生不老。
所以更讓他發笑。
一晃眼,不只二十六,然後二十七,再詩意的一回眸,二十八就襲來了。
然後,她第一次這麼慎重看待“平凡”兩個字,因為它恰是她這半生--如果不是一生的話--的寫照。
其實失戀跟感冒差不多,都被看不見的病毒侵犯,無藥醫,但也死不了人。吃得好一點、穿得暖一點、睡得飽一點、開水暍得多一點,然後出出汗,把濾過性病毒全排掉,慢慢就會好了。
可愛情這東西,像細胞,而且是癌細胞,殺不死、又會再生。盡避只是一小塊的殘余,也會不斷分裂,然後重聚結合成一個新腫塊。
所以,雖然所謂戀愛,不過是人類為潛在的找的冠冕堂皇的借口,還是教人看不開。他這麼一回來,她體內那些被消滅殆盡的細胞殘余,又開始分裂再生,蠢蠢欲動起來。
好似某種神靈,重新走上神壇,要她仰頭頂禮膜拜。
信仰太虔誠的人,人們以為是中宗教的毒;會被神棍所騙,走火入魔的,都是些受教育低、沒什麼知識的人。事實相反,對宗教最虔誠、最深信不疑的、越容易受騙的,恰是那些念得最多,所謂的高級知識分子。不為其它,就因為念得太多了,懷疑太多,一旦信念生了根,反而深信不疑。
就像對愛情的信仰,愈虔誠的,愈是那些對情愛不以為然的,一次又一次,執迷不悟。
都是毒。
他離開時,她才十六歲,十多年後他回來時,她都已經二十八了。
像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到頭來守到薛平貴帶一個代戰公主回來篡她的位。更扯的是,薛平貴回來,她根本已認不出他,認不出自己苦苦守了十八年的夫君,還當他是調戲良家婦女的登徒子。
十八年,根本為守而守,守一個虛無縹緲。而她在那邊守活寡,他在那邊第二春;千守萬守、死守活守,到頭來,見面卻已對面不相識。
被了。
不再在寒流大冷天,穿一件短恤,上頭印著一個大大的英文字在他跟前傻氣的晃來晃去,只為要他注意到她的存在。
都兩千多少年了?她二十八,沒有固定的工作、沒有固定的情人--亙白一點,是連情人都沒有。留了一個國中女生頭,發線旁分,啟以為看起來年輕,抓住青春的尾巴,旁人看了--天曉得是怎麼樣!她也不想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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