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頭釵 第七章
踢噠踢噠,空隆空隆,兩種持續不斷的單調響聲,頻頻騷擾著蘭舫的耳際,她皺起眉頭緊合眼皮,且偏開頭想趕去,卻徒然。
未久,換成一股燥熱熨上她的胸前,且漫向她的軀干四肢,令她熱汗涔涔,呼吸困難,有種想褪去衣裳的沖動。嗚……好悶哪……
不知怎地,可能是有人發現她熱,所以送來一陣涼颼,頓時紓解了她郁悶已久的胸坎;然,就在她揚起唇角,滿足地想吐掉身體里所有的熱氣之際,一陣癢意卻忽地襲上了她的臉頰,而這陣癢意是極度地不安分,它一會兒貼在上頰,一會兒又溜到下頷,逼得她不得不自無喜無嗔的夢境中醒來。
驀然,她睜開眼,可一片黑暗卻橫擋在眼前,令她一時無法辨清狀況,等她定楮一看,才知前頭垂了塊布簾,布簾有時會掀起一小角,讓她窺探到除黑暗之外的顏色。
盯著前方,她發著楞,下意識抬手想擒住那討人厭的癢意,可等她真的抓下它,就著微弱的光線看清它……
“哇——”那居然是一只又黑又大的蛐蛐兒。霎時間,她方才流的熱汗都轉冷了。
想當然,她這一聲嚷叫奔出喉際,布簾外頭的人自然不會沒反應,鳳玉吆喝地一聲,停下趕路的馬匹,回身掀起布簾,望進的就是蘭舫手腳齊動趕著黑蟲,不自覺間將裙擺掀至大腿上的驚嚇模樣。
“怎麼了?”雖然她這樣子稀罕得緊,他仍是忍笑地問。
找著腳下。“一只蟲……又黑又大哇!它剛剛爬在我臉上,你幫我……”抬眼望住說話的人,本想求助,可在辨清他身分之後,話又給吞了回去。
強制冷靜,她的視線由鳳玉的臉,移至他身後。
外頭,成片的琉璃藍參雜著一些亮金桔,夜色已替上暮色,天邊數顆星子閃爍,今晚晴朗,卻不見月。無垠的郊野,像塊顏色暗沉的毯,無聲息地被覆在天幕之下,偶爾傳來的蟲鳴和遠方呼嘯而過的風,是荒涼的點綴。
真讓她猜對了,等她一醒來,就真上了這人的車!她就連自己睡在車內多久都不知道。
“蟲跳出馬車外了。”盯著表情瞬間僵然的蘭舫。
“『我』現在在哪里?”不看他,用的辭也避用將兩人歸在一起的“我們”。
“出城已經兩個多時辰,等離開這一片郊地,距下一個城鎮近些,就能歇腳。你渴嗎?”
“到你說產有玉精的地方,還要多久?”語氣刻意冷淡,目光垂至腳下,那里堆著幾個包袱。
天!這次離開可謂匆促,她連自己什麼時候上的馬車都不知,可他們的行李卻準備得不少,許是他早和婆婆提過,而這趟行程也早被設計好了。不禁,莫名的怒意上了心頭,但她知不得發泄,於是努力忍了。
循著她蘊含微怒的視線,他看了馬車內的物品一眼,不以為意。“快一天,慢則一個月。”
聞言,堆起雙眉。“為什麼快慢差這麼多?”
他笑,沒就著問題回答,只回眼對住外頭荒涼的景色,說了︰“看見外面這片郊地了嗎?”
她問東,他答西,不想睬。低首瞅著自己的月復,推想該是姿勢的緣故,所以總覺月復間有些微疼,可又不是那麼明顯,有時有,有時無的,雖她懷的是第一胎,可這之於妊娠的婦女,好似是不大正常。
且這狀況似乎不只是這一兩天的事,想想……好像自鳳玉出現那天就有點癥狀,這……該不會?她突地瞪住他。
再次看向她,凝進的卻是鋒利的眼神,他有點意外,卻不驚訝。
審視著他一張完美的臉,蘭舫不禁失笑。她是怎麼了?雖然鳳玉的行為實在令人費解,可也跟她月復痛一點也扯不上關系的,真笨!碧然她不滿於他,可這麼遷怒卻是不智的。“我只想知道為什麼快慢差這麼多?那與外頭的郊地有何關系。”撫著不舒適的肚,她嘆氣,喃言的音量如同在說給自己听。
“要走出外面這片郊地,快則一刻鐘,慢則一個時辰。”放下布簾,策動馬車,速度極慢。
“為什麼外面這片郊地也得走這麼久?”瞪住布簾,可外頭的人只回給她一陣靜默,於是坐回位置,推想著。一段路程與一片郊地,同樣的距離走完卻可以是不同的時間,這原因不外乎路況或車速,路況不好自然就慢,只是這時間的差距也未免……
喝!他的意思該不會是說,他高興走快就走怏,走慢就走慢吧?這人真是……
本想掀起布簾同他理論,但這時車外卻傳來一陣怪異的聲響,中斷了她的。
有點狐疑,下意識,她改掀起馬車側邊的窗布偷覷著車外,順利地,她看見路旁出現兩條人影,一個像是小女娃兒,正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一個則是比小女娃兒大上幾歲的小男孩,他站在她身邊,似乎在等她。
這個時辰,這種地方,怎會有小孩子在這兒?心急,她轉過身,換成掀起馬車後的小窗布,繼續注意落在馬車後頭的兩個人影,而也在這時,她看見那約莫三四歲的小女娃兒抬起頭,並以幼女敕的嗓聲對男孩嚷了︰
“我不認識你,你走開!”一只白白短短的手揮趕著,另一只則抱在胸前,似是護著什麼東西。
“可是我認識你。”如果她沒看錯,那穿著白衣的男孩是笑著的,完全不理會小女娃兒的驅趕,車內的蘭舫揉揉眼。
“走開,走開!你一定是想搶我的東西!”低頭抹著臉,手掌擦過的地方頓成髒污。
“我不搶你東西,這里很黑,你不怕被鬼抓?”
“哼,你也不怕啊,你不怕我就不怕!”兩條晶亮的鼻涕掛上人中,大大的眼珠轉了四下一圈,於是五官添上恐懼。“我沒娘,爹不理我,我自己出來玩,我不認識你,你走開!”只是她嘴里還是倔氣。
看到這里,蘭舫不覺暗笑出聲,因為印象中,她孩提時好像也做過這事,一回為了氣她那只會雕玉的爹,所以跑出了家,可明明知道到了外頭會怕得要死,仍是裝強。撫平嘴上的笑意,繼續掀著窗布,她很是認真地注意兩個小孩的狀況。
男孩偷偷笑。“你爹很忙,得攢銀子,沒空陪你,你更要乖,夜里你跑出來這麼久,你爹會很擔心,走得動嗎?我背你。”因為距離,男孩的聲音有些模糊,但勉強听得清楚。
“哇——”听了,女娃兒忽地哭出來,那驚天地的響亮哭聲,夾雜在呼嘯的風聲中,本該令人覺得淒楚,可因為她身邊還等著個男孩,所以反而顯得溫暖。
這時,男孩揉揉女娃兒的頭,背過身,主動將她背起,而女娃兒出乎意料地听話,她趴在他的肩上,任他背著前行,隱約只見她小嘴囁嚅。
“哥哥,你到底是誰?”听不見女娃兒說的話,車內,蘭舫竟悄聲接了一句,不知怎地,她就是認為她在問這句話。笑著,她坐回原來的姿勢,抬起眼簾看著前方的布簾,忽地,她想起某事。
“鳳玉,停停!”
車沒停,但外頭的人問︰“停了就真得走一個時辰。”
嘖,他竟還在揶揄,其氣人。“拜托你停停,外頭有兩個小孩,我怕他們在夜里出事。”
靜默片刻。“荒郊野地,除了我們,沒有其他人。”
“沒有其他人?怎會,我方才明明看見兩個小孩,你在外頭沒見到嗎?”驚訝。
這人肯定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
“沒見到。”馬車完全沒停下的跡象。
轉過身,掀起小窗布。“我說有就有,就在後面不遠……”盯著車後,她赫然失聲,因為車後頭,除了車輪駛過揚起的淡淡灰煙,整條小徑,從近到遠,再無其它。那兒呼嘯的風依舊,連唧唧的蟲鳴都被淹沒,遑論……人聲。
心頭一嚇,轉過身,背貼著車棚,低下頭,手捂著耳,眼瞪著腿,呼吸急促。
同時,車外的人問︰“找到了嗎?要不要我停車?”
“嗯嗯嗯……”她莫非是見著不該見的了?膽小的天性又犯,她搖著頭,連話都說不清了。
“嗯是要,還是不要?”
“別……別停。”雙臂環抱著自己,心里卻暗罵著鳳玉,他一定曉得她踫上什麼了,還故意笑她。
“好,那我不停,有我在,別怕。”車內的人,怕是見不著他臉上大大的笑了,雖他真不知她看見了什麼。
然,鞭著馬,等離開車下的那塊荒地,鳳玉的笑容卻即刻逸了去,他雖不在意蘭舫說的,可卻在意那從城里便一直跟在他們車後的人。
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無妨,女的……
若她要跟,就繼續跟吧,他不會因她的出現,而稍變自己的心意,一點也不會。
迎著殘存的霞光,馬車再行了好長一段路程,終於停下。
“蘭舫,下車了。”布簾被掀至車棚上,鳳玉探手輕拍著蘭舫的臉龐。
良久,睜開眼,一入眼就是鳳玉的笑容。蘭舫沒料到自己居然會睡著,在她遇見“那狀況”之後的一段時間里,是嚇得昏睡過去了嗎?所以他笑她。
“這里是?”不理他,伸長脖子看著外頭,耳邊聆進淙淙水聲。
“河邊高地。”做出扶她下車的動作。“本想到可以歇腳的城鎮再停下,但屆時可能已深夜,就怕客棧不收人,夜里趕路不宜,剛才也才覷見這塊地,所以轉進來,我們隨身的糧食足夠,在這里待上一晚該妥當些。”躍下馬車。
除了水聲,她還听到一些鳥獸的叫聲,而且外面還黑漆抹烏。“我……”她怕。
“這里沒有樹林,所以不會有什麼會吃人的野獸,最多有些蛙啊魚的。”正經地說。
蛙啊魚?“我不下去,我要待在車上睡。”以前和爹在外買賣,也沒睡過荒地,可她也曉得郊外怎可能只有蛙呀魚,她才不想睜開眼楮,就瞧見一群野獸對著她身上的肉虎視耽耽。
而且……最主要地,她還是忌諱眼前這男人。
盯著她捧著月復的自然舉動,問道︰“真不下來?車子小,你會很難受,累了半天,至少可以取點河水……”
呀!他居然盯著她的身子?“我……我不在外頭洗澡。”探出身子,一下子將掛在車棚上的布簾掀了下來,讓布料橫擋在她和他之間,說明她的決心。
而對著布簾發了一會兒楞,鳳玉只能無奈,他不過是想說,可以取點河水來洗把臉,在外面睡,懷著胎兒的她也較舒適。
那既然如此……
***
蘭舫當真在車內窩了一夜,而一夜下來的不舒適,除了惹來一身腰酸背痛,還讓月復間原有的隱隱作痛加重了兩三分。
清晨時分,鳳玉繼續了行程,經過了一處小城鎮,她雖然曾下車休息了一會兒,可那休息卻除不去她腰月復的不舒適。
蘭舫,你真是個差勁的娘,又上了車,離開人煙,也再次感受路面的顛簸,天氣燠熱,那一陣一陣的上下,幾乎讓她反惡,她暗暗罵著自己,更努力忍耐著,卻不敢對鳳玉說,直到鳳玉開口對她說了自昨夜後的第一句話。
“再一個時辰,目的地就到了,你還好吧?”
“我……不好。”她虛弱地回應。
馬車立即停了下來,掀開的簾幕後,是鳳玉焦急的臉,他不發”語地擠進車棚,探手就模上蘭舫的肚皮。
“你……你做什麼?”愕然,閃躲著,卻被他一個攬抱制止。許是力不從心,被動靠向他懷里的她,居然一點氣力也沒有,只剩腦袋瓜極力反抗。“你不能這樣!”
她的唇微微泛白,額間滲汗,擺明忍耐很久。“別說話。”低聲喝止,大拳執意覆在她微隆的肚上。
“你不可以這樣!”大掌游移她的月復肚上,鼻間嗅進他清淡的體味,惹得她窘紅了臉。自懷胎後,連闊天都不曾對她做過這樣親昵的動作,他卻……
“還疼嗎?”
他只是模著她的肚,其它一點都沒幫忙,她當然痛啊!咬牙忍痛,不作聲,抬眼望進那張近在咫尺的俊臉。他的慌張,很逼真。
須臾。“還疼嗎?現在。”
他是在開她玩笑嗎?只是這樣抱著,哪會有什麼……咦?正當她想吭聲之際,卻發現覆間的疼痛當真消退了點,同時,她還感受到一股溫暖的力量,正透過鳳玉的掌心,徐徐傳渡近她的月復,且逐漸驅化了她全身因疼痛而起的寒冷,更推去了一陣陣的痙攣。
良久,她覺得那股隱隱作痛竟消逝無蹤。
“我……”思索著該怎麼開口。他是不是像一些說人口中的江湖中人一樣,將什麼……內力傳渡給她,要不她的肚子怎會在一轉眼間,不痛了?
鳳玉將她安回位置,可自己卻跌坐一旁,倚著車棚,他的臉色看起來蒼白透明,連笑容都顯無力,這看得蘭舫心驚。
“你……你是不是將內力渡給我?如果這樣會讓你難受,那……那我再渡還給你好了。”抹去額上的汗,她依照印象中的方法比劃著動作。“我該怎麼做?”
忽爾,笑開。“你什麼都不必做,只要好好休息。”看來她自己是連一點自覺都無,只是……也罷,見她沒事,他暫且放心,不過今天的這情形只是個開始,再過來只會愈來愈劇烈。坐直身,他準備出車棚。
“喂,你……”柳眉緊蹙,一股潛藏的情感在心頭流竄。
掀起布簾,傾首回望住她。他的神情明顯疲憊,但卻能讓人輕易感受到他的滿足。他滿足什麼?因為幫了她嗎?
“我不知道你對我做了什麼,但我曉得你幫了我,但是我和你的關系並不足以你這樣幫我。”盯住他清澈的眼眸,不覺,她竟有些難為情,是以她低著頭,續道︰
“我的意思是說,我很感激你,但如果這樣做會讓你很難受,那你就別幫了,我……我的身體不知怎麼回事,可我一定會查出原因。”那欲發不發的悶痛,可能是天氣熱來的,也有可能是顛簸來的,只要她注意一點,該也無事。
等她說完,他始終沒答話,只是微微揚唇,跟著便放下布簾繼續趕起路來。听那隆隆的車輪聲又響起,蘭舫以為他定是認為她不識好人心,所以不想理睬了,她愀然。
“你不必在意,幫你,是我自己願意,也是量力而為,感激就不用說了。”車外飄來他的聲音,鏗鏘清晰,字字鑽進蘭舫的耳,窩上蘭舫的心,哄得一句“為什麼”又要月兌口而出。
然,她急急張口卻又緩緩閉口,將那三個字又吞了回去。不知怎地,她居然有種熟悉感,一種總被無形中守護著的感覺,可卻捕捉不到那些守護過她的人的身影,有她爹,有她在她三歲即仙逝的娘,還有誰?闊天嗎?
似是不是,因為那是一種時間更久更綿長,且更強烈的感受,它堆在她心頭,始終沒消失,只是……她一時想不出來而已。而是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般,一生都不時接受著他人的幫助,心頭明明感激,但當時沒說出口,時間一久,就忘了呢?
楞然對住眼前的布簾,她接受鳳玉的建議,盡量不將方才的事情掛心,可擦擦眼,她的眼早在莫名情緒下,霧濕了……
***
接下來的車程加快,日頭未下山,他們就到達了目的地。
下了馬車,蘭舫望進的是一幢由木頭蓋起來的小屋,外壁糊著泥,雖簡樸,可感覺起來確是十分宜人。這屋子讓她有著熟悉感,因為跟她的老家很像,無論搭造的方式和座落的方位都像得十足,無獨有偶,這小屋也建在一座小丘上。
懊不會這屋後還有間工作坊,而屋後那片樹林內也有條小溪吧?她胡亂想。
“你先進屋吧,我帶馬到後頭的小溪飲水。”將馬車卸下,鳳玉牽著馬往屋子的後頭去。
當真有溪?她極意外。
折騰了兩天,她很累,而鳳玉也該很累,可除了在車子里的那一段之外,她似乎很難見到他的疲態。盯著鳳玉羊脂白的身影,蘭舫未回應,逕自進了屋內。
小屋的前廳擺設簡單,只有一張桌兩張椅,至多在一張小茶幾,她將隨身的包袱放上幾,人坐上椅,眼兒瞅著屋角四方,和門外那片被午後日光曬得金黃耀眼的泥土地。
許是長途跋涉加上蒸氣薰人,不到半刻,她居然開始昏昏欲睡,人偎著椅背,手臂托著縴縴下頷,眼皮兒悄悄閉……
“我不下去,你走開!”
屋外忽來一陣尖銳的女童嚷叫,驚醒了蘭舫所有的睡蟲,她狐疑地望向門外,沒見人也沒再听到聲音,是以起身走到們邊,抬袖擋住些微剌眼的光線,想將外頭的情況看仔細。
“下來吧,這棵樹禁不住你在上頭亂跳,一會兒樹枝要斷了,你肯定會跌傷。”
遠處,一株枝葉扶疏的果樹下站著一名男童,他仰頭對著樹上頭綁著麻花辮的女童說著,手里則拿著草葉不知編著什麼。
而若要看得更仔細,那名女童的瞼上早擦了幾道血痕,看了教人驚心。
“你走啦!我不要人理我,尤其是你!”兩條小臂掛在不甚堅固的樹枝之上,女童表情固執,她怕是討厭極了樹下的男童。
“你不下來,我就不走開。”低頭審視著手中逐漸成形的作品,跟著才又抬頭。
“你下來,我這個就送給你,如何?”他抬高的手上,執著的是一只緊實精致的草扎鳥,那鳥迎著日色,在他的把弄下像極了活生生的飛禽。
見著草鳥,似是動心,可卻僵持。“我才不要,你怎麼都不走?這又不是你家!”扁嘴,唇翹得可以吊肉。
“你爹不在,我照顧你。”
听了,女童瞪大眼。“哼,原來是我爹找來的,那我更討厭你了,我討厭爹,所以更討厭你!”腳下猛踏樹枝,險狀使人發汗。
“你爹只是到城里辦事,很多人的地方你不好去,怕你走丟,所以才將你一個人留在家,他是怕你累,為你好。”
“我才不信,你不知道我多想進城里,那里有糖葫蘆、紙風車,還有很多小孩可以跟我一起玩,爹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去。”說著,眼兒蒙蒙。
“他知道。”
“你又知道了,”撇開頭。
“我知道,因為這回他會帶很多你喜歡的東西回來,像糖葫蘆和紙風車。”
終於動心。“你說真的嗎?”卸下孩童的拗,她的笑臉頓顯倦意,實際上她已經在樹上待了好久了,好想睡。
“對。”男童溫暖笑著。“下來吧。”
低頭盯著男童,嘟起唇瓣,別扭問︰“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你住在我家附近嗎?為什麼每次我爹不在的時候,你都會來。”一陣風吹來,她垂下的烏黑發辮跟著一擺一蕩,模樣清麗,依稀能猜出其成長後的雛狀。
風亦揚起男童素白的衣擺,眼前的他雖是稚顏童身,卻不由得讓人有額外的感覺。
“我……是住在你家附近,你只是不知道罷了。你爹不在,你喊著沒人陪,我听到了,這才過來。”以他的年齡,不該有這種成年人才有的冷靜,他的舉止過於成熟。
“我才沒喊你咧!”佯怒,嗤了聲,跟著又說︰“怕我爹趕你嗎?他不會,因為他只趕壞孩子,你看起來……還不壞。”又是別扭,抬起像是拿著東西的手摳摳發窘的臉。
“這樣嗎?”笑。“你不討厭我?”
沒搖頭也沒點頭,只是抬眼望天,裝作不在乎,且答非所問。“嗯……你叫什麼名字?”
“我……”想想,忽地抬起手,亮著草扎鳥。
“鳥?”移動嬌小的身軀,衡量著哪根樹枝能讓自己安全下樹,可左踏右踏都不合意。
是鳳吧,快猜。門前,看著一場兩小無猜,蘭舫無疑是津津有味,她暗笑,並在心頭出著主意。
“不是鳥。”男童注意著女童危險的攀爬動作。
“怎麼不是鳥……”兩手抓著樹枝,兩腳合抱著樹干,就要下樹,可當她不經意瞅進手中的東西,於是忽地一叫︰“啊!我知道了,你跟這塊玉一樣,那個字我爹教過我的,叫……哇啊——”
唉啊,怎麼?因為分心,女童就這麼從樹上摔了下來,蘭舫心頭一顫,也要奔出門……
***
“蘭舫,醒醒。”同時,耳邊傳來鳳玉的聲音。
“鳳玉,那小女孩……呀!”回過頭想找救兵,可不知怎地,眼前卻突然一片模糊,等她閉上眼再張開眼,眼前的景象竟然全都變了。
“怎麼了?作惡夢了?”她跟前,是一臉平靜的鳳玉,他望住她,飛鳳似的眼眨都不眨,只是出於自然地探手拂開她汗濕的額前細發。
“作惡夢?”只是夢?不可能!沒躲開他親昵的小動作,她自己亦捏捏額間,又低頭看看,剛剛站在門前的她居然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還斜倚著椅把。“這……怎可能?”
無法置信,莫非剛剛瞧見的,全是夢境?她自椅子上站起,心急地跑到門邊,看向門外,只是遠處除了被日光曬得白亮的泥地與隨風搖曳的綠樹叢外,便空無一物,更別說有什麼男童女童了。
“你剛剛有無瞧見人,在外頭?”恍惚地將視線挪回鳳玉身上,她有個不好的感覺。
“沒有,離我這里最近的人家也要一小段路程,平時這里除了我,很少其他人。”
“你真的沒瞧見?”
搖搖頭,反問。“你看見誰了嗎?”
就兩個孩童,一男一女,女的大概七八歲,長得跟她小時有些像,男的則約莫十一、二跟他一樣喜歡穿白衣!心頭嚷著,卻沒說出來,她神色黯淡地踱回椅邊,並安靜坐下。難不成,她下了車,走進屋,坐上椅就睡著了?不但睡著,還作了個逼真的夢。
她究竟是累了,還是怎麼著?昨夜趕路瞧見不該見的,今天作夢還夢見這些,這一切可有什麼意義?“唉呀!怎麼又來!”倏地捂起臉,哀嚎一聲。
“蘭舫。”
“嗯。”放下手,盯著鳳玉,發現他的表情……“我……我沒事,也沒怕。”
他一定又要笑她膽小了,可是她這一次是真的不會怕。難為情地瞥向別處。“請問我的房間在哪里?”拿起包袱,等待分配。
指著屋內的布局。“你睡那間,我睡這間。一路下來累了,歇歇也好,等晚飯我再叫你。”
“那後面是……”
“灶房、茅廁……和工作坊。”
“工作坊?”真的和她想得一樣,那麼這屋子的布局就和她老家一模一樣了。
她訝異。
“對,想看嗎?”
“唔,不用了。”背身,提著包袱往“她的”房間去,是以也沒注意到鳳玉換上的憂愁表情。她……看到了什麼他看不見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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