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夫娘子 第九章
燼——熊熊情火後,只留下風中飄絮的灰。
“來人,備馬。”
好容易挨到天色泛白,萬侯傲迫不及待地要到相國府接回寧巧兒。
她一定在那里!他告訴自己,這回要溫言軟語,只要她肯回府,他甚至可以不計較她另嫁的事。
“王爺,”盧總管從外面走進來,面有難色的說︰“杜相爺跟夫人登門造訪了。”
萬俟傲大喜,“巧兒呢?巧兒也一起回來了嗎?”
“巧兒姑娘是回來了,不過——”盧總管神色凝重地望著他,“王爺請節哀。”
節哀!?“什麼意思?”萬侯傲心里有著濃濃的不安,沉下臉問道,“巧兒受傷了?”
他加快腳步便往外走,盧總管在回廊前趕上他,喘吁吁地說︰“巧兒姑娘已經……已經身故了!”
萬俟傲顛躓了一下,不可置信的轉過頭,“你說什麼?”
盧總管滿腮老淚,瞥過頭不忍看他。
猛烈的痛楚朝毫無防備的他襲來,措手不及、無法抵抗!萬俟傲慢慢地轉過身子,“不可能!巧兒再怎麼氣我,都不會這麼罰我。”他的聲音一緊,有著強裝的堅定,“盧伯,你在開玩笑,是不?以後別開這種玩笑了。”
盧總管望著他猶豫而遲緩的背影,抿緊嘴不讓哭聲散出,趕緊跟上主子的腳步。
萬俟傲來到庭前,觸目見到的竟是琉璃棺內的她!
他的臉一白,腳步沉重地走近。
“王爺——”
他無力地舉手,拒絕盧總管要攙扶的動作。
來到棺前,他滲汗的手心打開棺蓋,微抖的指尖遲疑地探向她的鼻息,極慢極慢地,心也忘了跳動,突然!在確定毫無氣息之後,他听到自己的心脈崩斷的聲音。
“啊——”他抬頭吶喊。你怎麼忍心!?
裘紗凌拉著丈夫的袖子,囁嚅著︰“他還好吧?”萬俟傲的臉色好難看!
不好!杜御莆見他猛然抑住長嘯,旋即快步向前,點住他心肺二脈,抑注內力護他心脈。但還是遲了,萬俟傲喉問一梗,竟吐出血注!
困紅的血灑在寧巧兒身上,將她的白衣點出斑斑血漬,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盧總管大驚——
“王爺!”
杜御莆緩緩收掌,調息後說︰“驪王爺哀極攻心,本相已為他護住心脈,日後多做調養即可。”
“謝謝相爺!”盧總管連聲道謝,轉身,“王爺,老奴扶你進房休息可好?”
萬俟傲眼里只有寧巧兒,他拭去不小心噴灑在寧巧兒臉上的血跡,手勁好輕好柔。
“王爺,”盧總管再也忍不住哽咽地說︰“人死不能復生,您要節哀——”
“誰說我的巧兒死了!”萬俟傲怒目瞪他,目光回到寧巧兒身上時又恢復溫柔,“巧兒沒死!我的巧兒不會離我而去的!”
“王爺!”
“噓!別吵到巧兒睡覺。”萬俟傲俯身抱起寧巧兒,“巧兒,這里又冰又冷,我帶你回房里睡。l
“萬俟——”裘紗凌想要制止他,卻讓杜御莆拉住。她又急又氣,“他要把巧兒帶去哪里?”
杜御莆輕輕搖頭,“讓他去吧。”
“可是——”巧兒沒死呀!
“感情的事誰也插不上手,讓他們自己處理。”杜御莆在妻子耳邊悄聲說︰“他都不願意讓巧兒躺在琉璃棺內了,你還怕他會葬了巧兒嗎?”
裘紗淺望著萬俟傲顛躓的背影,“真的不要緊嗎?”
杜御莆給她一記安慰的微笑,轉頭對盧總管說︰“內人與巧兒姑娘一見如故,倘若要葬巧兒姑娘,還請先通知內人,讓她得以及時祭悼。”
盧總管勉強壓下傷悲,“那是當然。感謝相爺及夫人送回巧兒姑娘。我們王爺乍逢巨變,心亂如麻,招待不周之處還請相爺、夫人見諒。”
“總管不必在意。”杜御莆拍了拍忡忡掛心的妻子,“走吧!”接下來就看他們如何解決這段糾纏不清的迷障了。
裘紗凌無奈只得跟著杜御莆走出驪王府。襲姊回島上找巧兒她娘了,希望能來得及!
***
即使心痛難耐,即使腳步踉蹌,萬俟傲依舊小心翼翼地護著懷里的寧巧兒,不讓任何人接手。
將她輕輕的放在榻上,她冰冷的身軀沒有血色,膚色與衣色形成一片的白,而他染上的鮮血是唯一的色彩。
“王爺,”水秀上前,“讓奴婢替巧兒換去衣裳可好?”那血衣紅得刺眼哪。
萬俟傲專心望著床上的人兒,連頭都沒轉過來,“退下,本王要單獨跟巧兒說說話。”
“巧兒已經死——”在他狠狠的眥視下,水秀沒敢說完,只好硬著頭皮問︰“要不要請人來替您診診?”
“出去。沒有本王的命令,誰都不準進來吵我們!”萬俟傲的聲音好柔好輕,“巧兒只是累了,別吵她,嗯?”
王爺好痴情、好可憐喔!水秀搗著嘴不敢哭出聲,狼狽退出房外。
“你的臉還是這麼柔細,你的發絲還是這麼滑順。”萬俟傲小心地拂過她細致的肌膚與烏黑的發,“你只是迷糊得忘了要呼吸,對不?沒關系,我有耐心陪著你,直到你記得呼氣。”
班襲說得沒錯,寧巧兒什麼都可以听得到,當他溫熱的血噴在臉上時,她心疼極了,卻苦於無法反應。
耳畔又傳來他低沉的嗓音,像要喚醒她似地,他從兩人第一次見面開始娓娓說來。
“本王幾乎在第一眼就喜歡你了,你清澈無垢的眸子讓本王一見便為之心動,咱們說好天可老、海可枯,此情永相隨的,不是嗎?”
想起昔日的山盟海誓,寧巧兒心里又是一陣痛,縱有深情、苦無緣分哪!
萬侯傲輕輕以臉摩搓她的,頰畔傳來的冰冷,讓他心里又是一慟!“告訴本王,你不會死的,對不?”
她听見了他喉間的低泣,也感受到一股溫熱的液體落在她臉上,他在哭!?別!她努力想張開口安慰他,卻連張眼的力氣都沒。
是呵,她現在是個“死人”。
來人哪!怎麼都沒有人進來關心他?他剛剛才吐了血哪!寧巧兒很急,卻什麼也不能做。
萬俟傲像是為了彌補先前來不及說的話似的,一古腦兒地對著毫無反應的她說著。她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只知道他的嗓音開始變得沙啞。
休息一下吧!求求你!
可惜他不會知道她心里的吶喊。她好後悔自己的愚蠢!死了並不能一了百了,有感受卻不能反應的苦比活著更痛!
“本王說到哪里了?”萬侯傲頓了一下,“喔!我也沒跟你說過紫夫人的事吧!”
紫夫人?是靜心齋那位嗎?
“靜心齋就是紫夫人生前居住、也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
哦?這她倒不知道。那他的娘親呢?“我娘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老王爺把我接回來後,就交給紫夫人扶養。”
老王爺?不就是他們的爹嗎?他怎麼這樣稱呼?她也沒有注意到從提到紫夫人開始,他便改掉了“本王”的自稱。
萬俟傲接著說︰“沒有人知道,我其實不是老王爺親生的兒子,連紫夫人也不知道。”他諷笑,“你能想見當紫夫人知道她用心養大的孩子,其實是路邊野種時,受到的震撼有多大嗎?”
她受的震撼也很大!他們竟然不是兄妹!?寧巧兒揣著心等他繼續往下說。
“在一次爭吵過後,老王爺月兌口說出他不孕的事實,可想而知紫夫人是無法接受這個打擊的,她因為自己沒生下一兒半女,才盡心盡力地養大我,為的就是想要巴著我這個唯一王儲,好穩固她的地位。”萬俟傲輕笑,聲音里滿是淒涼,“十幾年的心血轉眼成空,她崩潰了,再也不願維持慈愛的假象。”
那他怎麼辦?寧巧兒拋下老王爺“不孕”的疑惑,只擔心他當初的遭遇。紫夫人對他做出什麼事?
“一夕之間,我從尊貴的小王爺變成父不詳的野種,疼愛我的爹其實不是親爹,從小呵護我的紫夫人其實也不慈祥,世情詭譎,莫甚於此!悲哀的是,我卻必須為了不傷害善良的老王爺而裝作不知情、安安分分地做我的驪王爺!”
他還是笑,她卻能听出他心里深處的滄桑。
“李代桃僵豈我所願?這滿身的榮耀卻是重重的不堪疊徹而成——這樣的命,是好抑或不好?”
幾個時辰不停地說下來,萬俟傲的嗓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弱,如果不是貼著她說話,寧巧兒可能听不見他微弱的聲音。
天!寧巧兒好心疼、好心疼,他眼底的沉郁來自復雜的身世嗎?她做了些什麼哪!
襲姊!快來救我!救救他呀!
彷佛希望一次傾盡心底的濃郁似地,萬侯傲繼續往下說︰“我願意假裝自己是尊貴的小王爺,紫夫人卻不願意繼續扮演慈愛的角色。”
那就避著她呀!寧巧兒在心里喊道。
“在人前,我是受盡驕寵的小王爺,連聖上都視我如子;在人後,紫夫人卻百般的以尖酸的言詞詆毀護罵我,甚至寧可養只馴兔當兒子,卻要我改口稱她『夫人』。”他淒笑,“我比一只兔子還命賤,她說的。”
天哪!她有病!寧巧兒疼得心都揪成一團了!但他還沒說完——
“是的,她有病。”
寧巧兒一愣,他們居然能心意相通!?她努力想讓他知道她是活著的,可惜他不知道,誰能相信一具冰冷無知覺的尸體是活著的呢?
“她有病。你絕對無法想像有人能說出那些惡毒的咒罵。”
萬俟傲閉上眼楮,童年不堪的回憶梗在喉間,他吁出一口長長的氣,說︰“她拿著香祭拜上天,希望神佛有眼,能給我這個下賤胚子報應,她說『我會張大眼楮,看著你怎麼死』。”
紫夫人瘋了!
心痛到極致為何不會麻木?濃濃的心疼傳達到四肢百骸,卻傳不到他心里。如果能夠,她會擁抱他、告訴他一切都過去了!避他們是不是兄妹!即便受盡天下人恥笑,她也不在乎、不再在乎了!
襲姊,你在哪里?我要好好安慰他、快來幫我解穴呀!
他感受不到她的掙扎,只想把沉積在心里的話一古腦兒地全掏出來。
“所有的故事都有結局,紫夫人後來當著我的面自戕,死了。”他輕笑,“她終究沒來得及張大眼楮看到我的『報應』。”手指輕輕摩搓她的臉,“現在你知道我真正的身世了,還會喜歡我嗎?”
會的!她吶喊,心音卻傳達不出,只能頹然回蕩在至痛的體內。
萬俟傲在她身邊躺下,一手握著她冰涼的手心拿到唇邊輕吻,“冷嗎?我抱你。”
他的手也好冰!怎麼了?他怎麼了?如果寧巧兒能張開眼,也會被萬俟傲蒼白的臉色嚇到,他吐出了大量的血,不吃不喝地說著話,幾乎透支了全身的體力。
他溫柔的擁著她,閉上眼楮,“我累了,你也累了吧!讓我好好抱著你,再也不要離開我,嗯?”
直到緩慢而有規律的呼氣聲傳來,寧巧兒知道他睡著了,心里仍為剛剛的話激蕩不已。
如果老王爺不孕,那她的爹是誰?
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不是兄妹!
寧巧兒好自責、好自責!她對他的愛竟如此膚淺,倘若有他一半的執著,今日何需走到這步境地?
現在只能期盼襲姊早點趕回來。迷迷糊糊地,在他沉穩的呼吸聲中,她也睡著了。
***
又是那場惡夢!貓仔無辜的眼里至死仍滿足不可置信,他抖顫著手捧起它,在花園一隅親手埋葬了它。
那是他第一次見識死亡。
接著,夢中的畫面變成紫夫人滿身是血地瞪視著他——
我會看著,看你這小畜牲有什麼好下場!這滿院的花草都是我的眼楮,我死了,它們仍然活著好好的,替我等著看你的報應!
報應!?
萬俟傲滿身是汗地驚醒,已經許久許久沒作惡夢了,怎麼會……
他半撐著身子,遲疑地、緩緩地伸出手指到她鼻前。
沒有氣息!巧兒真的絕了氣息!
這是紫夫人的詛咒嗎?這就是她給的報應!?
天!天哪!死的為何不是他?該死的報應!去他的報應!
他狂慟大喊,盧總管顧不得他的命令,沖入房里,見到哀痛欲恆的他,梗著聲安慰︰“人死不能復生,王爺,您要節哀呀!”
萬俟傲什麼都听不進去。她死在他懷里,冰冰冷冷、毫無氣息!“天!你怎麼忍心、怎麼忍心哪!”他狂嘯,激動問又嘔出一口鮮血。
盧總管見狀大驚,高聲喊著身旁的李全,“李全!快護住王爺心脈!”
李全箭步向前,點住他兩處要穴,要從萬俟傲手中接下寧巧兒時,卻被他怒目恨視,“不許動她!”
李全為難地望著盧總管,盧總管溫言勸說︰“王爺,你的傷勢嚴重,讓老奴找大夫來瞧瞧,好嗎?”
“不許動我的巧兒!”萬俟傲還是堅持。
唉!盧總管不知所措。已經派人請老王爺回來了,這會兒該如何是好?
李全悄聲說︰“屬下去請相爺過府可好?”
“這樣也好。”畢竟巧兒姑娘跟相爺夫人有些交情,而相爺梢早也救過王爺。“快去快回!”盧總管轉身,“王爺。”
“退下。”
“王爺!”
“連我的話都不听了?I
盧總管無奈,“老奴候在門外,王爺有任何需要請吩咐下來。”見萬俟傲沒有反應,只好黯然走出。
走到門前時,听見他說︰“盧伯,謝謝。”
盧總管感動地回頭,望向他平靜的眼神。
主子的事他管不著,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王爺有幸福的歸宿,別像老王爺一樣,終生尋尋覓覓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女子。
誰知上蒼捉弄,鼻頭一酸,盧總管不著痕跡地抹抹眼角,清清梗著的喉嚨,“王爺珍重!”
他的關懷之情溢於言表,萬俟傲哪里不懂呢?他點點頭,“夜深了吧!盧伯早點歇息,我沒事。”
知道勸不動他放下懷里冰冷的尸體,盧總管只得說︰“王爺也早點休息,老奴退下。”希望杜相爺趕緊過來勸勸王爺啊!
萬俟傲凝視著寧巧兒,她的臉色依然蒼白如雪,指甲雖未泛青,整個人卻白得嚇人,衣裳上斑斑血漬有的已化做暗褐。他輕輕地放下她,整日沒有進食、加上心力交瘁,讓他在下床時眼前突然一黑。
他甩甩頭,扶著床柱,勉力地走到衣櫃前,翻出為她做的那件紗襖,蹣跚地,他坐回床沿。
“瞧,這是我特地命尚衣局做給你,預備大婚之日穿的。還喜歡這樣式顏色嗎?不喜歡沒關系,我叫他們再做。你的衣裳髒了,我幫你換下,嗯?”
萬俟傲溫柔地替她換好衣服,細心地幫她梳好長發,“喜歡嗎?我覺得你好美好美呢!”她依然沒有反應。
報應?生死兩隔才是報應,他不會讓紫夫人如願的!即使上窮碧落下黃泉,他們都會生死相隨。
滴、滴、滴——
一顆顆晶潤的水珠落在她的眼皮、臉頰。
他哭了?寧巧兒好心疼、好心疼!
天!他想做什麼!?寧巧兒幾近崩潰,奮力地想要開口,卻怎麼也支配不了身體,只剩意識瘋狂大喊——別做傻事啊!
萬俟傲卻不知情。他起身,斟來一杯酒,“這是斷腸紅,入喉之後會肝腸寸斷而亡。”
別!別啊!寧巧兒急得快瘋了,偏偏動彈不得!
“肝腸寸斷?”他低笑,“失去你,我宛若經歷刨骨挖心之苦,肝腸寸斷又有何懼?”他舉杯飲盡!
在藥效發作前,萬俟傲躺在她的身邊,“鬼域悠悠,我怎麼忍心讓你無助地飄零?”他溫柔執起她的手,“等我,我馬上就追上了。”
寧巧兒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服毒自盡!
你怎麼可以這樣傷害自己!?
她悔恨不已,是她他心念俱灰的!佛菩薩!救救他、救救他啊!她願意折自己的壽命,以換取他的平安!
床楊上,激動的寧巧兒眼角不可思議地沁出了淚,可惜緊閉著眼、忍受毒藥發作劇痛的他,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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