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光淚(上)  第6章(1)
作者:黑潔明
    大雨淅瀝嘩啦,順著屋瓦匯聚落下,一串又一串,晶瑩剔透的,好似水晶簾幕一般。


    鳳凰樓里,風家的老爺,下了樓,穿過了那些被成串水簾籠罩的長廊,晃啊晃的,晃到了自家女兒的小院。


    小院里,東有蓮荷一池,西有竹林一叢。


    為了怕她會無聊,屋子前方的小園,四季都會開著不同的花。


    種了花,又憂她被蟲咬,靠屋子處,種著防蚊的藥草;知她畏冷,就連屋檐也同北方那兒一般做飛翹的形式,讓陽光能在每日東升時,早一點進來,在日落時,晚一些移出。可做了飛檐,日照充足了,又擔心太通氣她會著涼,靠北側那兒,就栽了一排擋風的林木。


    尋常時候,她這小院,可是最通氣開敞的。


    可如今,雨淋灕,天陰沉,平常她這日照充足,寬敞明亮的屋子,此時此刻看來似乎也滿布陰霾。


    他順著靠邊有遮的回廊,繞過小院,來到了她的門前。


    那扇門,如同以往船,敞開著。


    可里頭的人,卻不像往常那樣,掛著開心又彗黠的笑。


    那總愛惹麻煩的丫頭,如今宛若凋萎的花,也沒梳妝打扮,就只披散著發,包著一襲陳舊的床被,蜷縮在窗旁的美人榻上,面無表情的瞧著屋外池中被風雨擊打的荷與葉,知他來了,她也不動,還是用那雙又紅又腫的眼,瞧著那被雨水摧殘的夏荷。


    他將手里提著的點心,擱到美人榻上的雕漆小幾,自顧自的,泡起了茶。


    “丫頭,你知道,你不吃飯,你娘會擔心的。”


    她沉默著,好半晌,才幽幽道︰“我吃不下。”


    “吃不下,你怎有力氣想轍呢?對不?”


    她一怔,看向自家老爹。


    他從點心籠里,拿出剛出爐的小酥餅,那小小的酥餅,卻做得十分飽滿,還冒著燒燙的白煙呢,他沒瞧她,也不給她,就把那撒著芝麻香得讓人口水直冒的小酥餅,逕往自個兒嘴里送。


    只听嚓滋一聲,小小的酥餅,被咬了一口,其中的肉香、蔥香,和著餅香與芝麻香,頓時四溢,教人聞了口水直冒。


    雖然那酥餅比銅錢大不了多少,可那皮卻有數十層那麼多,是用整張大面皮,碾得極薄極薄,然後層層交疊,包上肉餡,再入土窯里去烘烤的,手藝要非頂尖,可做不出來這種酥脆又入口即化的口感。


    當他一口咬下,那肉汁便汩汩流了出來,滲進餅里,味道更是絕妙。


    他嚼著嚼著,還不忘喝口茶,然後又嘩滋嘩沙的吃了第二口,慢慢的嚼著、咀著,跟著才把最後剩下的一口,扔進了嘴里。


    他吃完,心滿意足的嘆了口氣,還不忘舌忝了舌忝指頭上的芝麻與湯汁,跟著竟然伸手又要去拿第二個,銀光再看不下去,霍地伸出了手,拎了一個起來。


    “怎麼,這會兒餓了?”他笑看著她。


    “這是四海樓的菜刀叔叔特別為我做的,都爹吃了,我怎麼和他交代?”她臉不紅、氣不喘的說著,將熱燙燙的小酥餅,送進了嘴里。


    “就是要讓你交代,我才替你吃啊。”他厚著臉皮,笑著說︰“你吃不下嘛,為人親爹的,總得替女分憂解難,是吧?”


    這話,他可也說得出口。


    她好氣又好笑,只得小心吃著燙口的酥餅,省得這些可口的酥餅,全入了這貪吃爹的嘴里。


    見她吃了餅,他可也沒停,只是吃著慢了些,茶喝得多了點。


    雨,在窗外淅瀝下著,將啥也弄得蒙了,倒也有番滋味。


    可這窗啊,瞧出去,便是那小子布的景,就連她身上裹著的,也還是某人的舊被呢,他瞧這丫頭啊,七早八早心早丟啦。


    “我說丫頭,既然這兒待著也觸景傷情,就甭待了。”


    銀光一怔,停下了拿餅的手,瞅著他。


    風家老爺瞧著她,喝了口茶,微微一笑,道︰“前些日子,你爹我呢,自作主張,替你訂了親。”


    這一句,讓她驚得杏眼圓睜,失聲月兌口︰“你什麼?!”


    他不答,只噙著笑,眯著眼,繼續道︰“親家呢,你也識得的,就你青雲師叔的兒子。他叫什麼去了?”


    她嘴巴開開的瞪著眼前的親爹,簡直不敢相信,想也沒想就道︰“我不嫁。”


    “你會的,他人都來了,已住進客房了。”


    “我才不——咦?”反抗的話到一半,她猛地一愣,瞪著他,“師兄人來了?”


    “嗯。”風家老爺,瞅著她,“來了,剛到,你娘正招呼他呢。你年紀也不小了,咱們想選日不如撞日,這幾天找個時間就來熱熱鬧鬧的辦這門親事,我都已差了人,冒雨出門到各處去趕辦你的嫁妝了。”


    她驚慌的和他爭辯著︰“我以為你想要有人承繼鳳凰樓,師兄習的是武、是醫,從來就不是商啊。”


    “可你懂啊。”他老神在在的看著她,“這些年,你不都學了全?”


    可她是為了阿靜啊!


    她是為了幫阿靜分擔解憂,為了不讓他跑得更遠,為了能隨時知道掌控關于他的消息,她才會去插手商務的——


    看著眼前老奸巨猾的親爹,她心頭一寒,爹都知道,知道她的心思,可他從未擋她,她還以為他打的算盤,和她一樣,直到現在,她才發現他不擋,是因為他本來就要她學。


    “師兄打算入贅嗎?”她氣虛的做著垂死的掙扎。


    “沒有。”風家老爺興致盎然的,再吃了一口小酥餅。“但他答應我,第一個孩子會讓他姓冷。”


    她小臉刷白,完全不敢相信。


    風家老爺不理她槁木死灰的模樣,只道︰“第二個孩子呢,要讓他姓風。”


    “第三個孩子呢,我想想,姓戚好了,我一直覺得小樓娘家的姓還不錯,然後如果你真那麼會生,第四個再姓宋好了,你師叔向來寬宏大量,應該不會介意才對。”


    她張口結舌的瞪著小幾後那笑容可掬,滿嘴胡說八道的親爹,只瞧他拎著那小酥餅,湊到了她嘴邊,賊兮兮的道︰“就和你說了,吃飽了,才有力氣想轍啊,傻丫頭。”


    她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然後才猛然領悟過來。


    一時間,她真是又羞又氣又惱。


    “這一點都不好笑!”她惱火的說,但還是張嘴一口將那已開始微冷的酥餅給吃掉。


    風家老爺好笑的瞧著那氣鼓鼓的丫頭,將她嘴邊沾到的芝麻黏下,道︰“可這轍,挺好的不是?那小子若听見,總也得回來瞧瞧是不?”


    她吃著嘴里香甜的餅,盯著眼前狡推的爹,心里還是有些毛。


    “師兄真來了?”


    “真來了。”


    所以,爹是真想誘阿靜回來?


    “怎麼樣,現在,你嫁是不嫁?”風家老爺子笑咪咪的問。


    銀光瞅著他那抹笑,知道說不得,爹心底還是打著阿靜若人沒回,便要壓她和師兄拜堂的主意。


    可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她已經想不出別的法子了。


    況且,師兄向來好說話,屆時真出了什麼亂子,或者,沒出什麼亂子,她總也能應付他。


    所以,她深吸了口氣,握緊了拳頭,開口應道。


    “好,我嫁。”


    ***


    男人穿著簑衣,在大雨中快步急行。


    他穿街過巷,好不容易,回到了暫住的客棧房間將門掩上,方稍喘口氣。


    下雨天,天色暗得早,小間里,光線不清,一人獨坐床上陰暗角落,曲著一膝,閉目養神。


    瞅著那人,阿萬月兌下簑衣,從懷中掏出買回來的大餅和飯團,一一放到桌上。


    “少爺,我弄了些吃食,你多少吃些吧?”


    那男人聞聲,卻還是靠著床頭,沒有動,只淡淡道︰“我不餓,你吃吧。”


    唉,少爺這德行,怎麼感覺比他出門前還要陰郁啊?


    這明明,到早上都正常了不是?他的手干干淨淨的,臉也干干淨淨的,那嚇人的模樣,早已如同以往消失無蹤了。


    阿萬嘆了口氣,只得自己坐下,吃起桌上的干糧。


    可吃著吃著,他開始听見隔壁的喧嘩談笑聲。


    這地方不是什麼上好的客棧,大商都去住上好的邸店,可也不會出錢讓跟班們一塊兒吃好睡好,這一處就是專收一般小販跟班的地方,來這兒的人們,就是貪這便宜,就因這兒三教九流的人都在住,他才拉著少爺藏身在這。


    只不過,因為便宜,這里隔間的牆板,當然不會好到哪去,它們薄得能教人一掌打爛,中間不時還會因為年久失修而漏空,人們正在說什麼、干什麼,只要豎起耳仔細听啊,那是啥都能听見。


    “喏喏,你听說了嗎?”


    “听說什麼了?”


    “鳳凰樓的小姐,三天後要嫁人了。”


    阿萬听到這句,一口餅差點噎到,他猛地嗆咳了起來,七手八腳的在桌上找水喝,還沒喘過氣呢,就听隔壁那位又道。


    “真的假的?”


    “這可是我隔壁那位老張他叔叔女兒的丈夫,就那個在肉市做買賣的那位王老板說的,哪還有假?”


    “嘖,你要說是珠寶市的三娘二嬸她娘說的,我就信了,你說肉市那殺豬的老王?他又知道什麼,風家老爺要嫁女兒,可不早傳得風風火火,怎會到現在才有消息出來。”


    “呿,這你就不曉得了,老王說,風家小姐的親事是有點邪門,但卻是千真萬確,鳳凰樓的人,一早就到肉市訂下千斤上好的腰內肉,听說整座肉市豬肉攤全都被收購一空還不夠呢,老王一早趕去城外養豬戶收豬了。要知道,一條豬就能出兩條腰內肉而已,這場面可大了。”


    “真的假的?!”


    “是真的。”對門的人听見了,打開了門,揚聲加入了閑聊。“我一早也在藥市那兒听說了,鳳凰樓的小姐要出閣,親家听說一早訂好了,只是沒到處嚷嚷而已。”


    此話一出,就听開門聲接二連三,人人探頭出來問。


    “是嗎?”


    “有听說是哪家少爺嗎?”


    “當然——”對門的那位,拉長了音,然後很干脆的道︰“沒有。”


    “呿!”


    所有人異口同聲,噓了起來,紛紛又砰地關上了門。


    可下一瞬,就听另一位住得稍遠一點的房客,得意洋洋的說︰“他不知道,我知道,我二姨婆她鄰居的大兒子在豐喜布莊做事,他說他老板今年收到了喜帖。”


    開門聲再次陸續響起。


    “誰?誰?”


    “親家是誰?”


    “親家不是什麼商家,是風家老爺的師弟,姓宋——”


    阿萬听得心頭陡地一沉,他原本還希望那家伙吐出來的物件是個人們瞎扯出來的物件,但風家老爺的師弟,可真是姓宋,但這事,原本沒多少人知道的。


    風家老爺年輕時確實在朝中曾權傾一時,但後來因故退隱下來,為了怕麻煩,還改了名、換了姓,一般家中事,除非經風家老爺授權指使,可藏得緊,沒人敢向外傳的。


    外頭的喧嘩,熱鬧了起來,越來越多人加入了討論,他卻只覺頭大,手中的大餅,頓時也嘗來索然無味。


    阿萬不由自主的看向那坐在陰影之中的少爺,這才知道他為何會沒有胃口。


    他是不喜歡小姐,但偏生少爺就愛,即便他從來想不通是為什麼,可跟著這麼些年了,他也知道冷銀光活生生就是少爺的一大罩門。


    “你知道,那可能只是謠言。”阿萬咕噥著,試圖安撫他的情緒。


    少爺沉默著,沒有開口。


    不安緩緩從阿萬胸中升起,不知怎,感覺好像房間里變得更暗了,雖然只是黃昏,還不到平常點燈的時候,但他還是忍不住起身,試圖點亮油燈,可還在點火,他就听見他啞聲說。


    “不是。”


    阿萬一愣,抬頭朝他看去。


    “不是謠言。”


    那沙啞的聲,淡淡,隱隱帶著壓抑的痛。


    “這親事,老爺已想了很久。”


    阿萬傻了,瞪著他,“他和你提過?”


    他再度沉默,沒有回答。


    阿萬無法置信,他雖然不喜歡那個任性妄為的小姐,卻清楚那丫頭在少爺心中,佔有多少份量。


    “你真要讓她嫁?”


    少爺依然無言,不抗不辯。


    “你應該去搶親的。”阿萬低聲咕噥,繼續以火石點火。


    “憑什麼?”他譏誚的扯著嘴角,低問︰“我憑什麼?”


    嚓的一聲,燈芯亮了起來,著了火。


    阿萬再抬首,這才發現,那坐在床角的少爺,全身都已再次罩上了黑布,包住了頭臉,而那露在衣袖外緊握的拳頭竟——


    他嚇了一跳,但下一瞬,少爺已將手收到陰影之中。


    阿萬怔怔的看著他,只看見一雙飽含痛苦的琥珀色眼瞳,但很快的那雙眼消失在黑暗中。


    少爺已重新閉上了那雙變異的眼,但他卻只听見方才那句。


    憑什麼……我憑什麼?


    ***


    盛夏的雨,來得又急又猛。


    狂風呼號著,騰騰翻過大地,撼動屋梁。


    風雨洗刷著古老的城鎮,江上的大船小舟都如風中葉、浪里花,雖已下了錨,綁了繩,仍有好幾艘翻覆了。


    滂沱的大雨連下幾夜,河面上涌、再上涌,半點也不曾消退,教人看得心驚不已。可在這狂風暴雨之夜,最讓人心慌的卻不是這場風雨,而是城里近來接二連三的命案,與止不住的流言蜚語。


    揚州城里,有妖怪。


    先是有人在夜里看見那可怕的野獸在西城出沒,然後是東岸碼頭上有一整艘船的人都消失無蹤。


    玲瓏閣、七巧舫、百草店……


    城里各處,無論男女老少,胡漢蠻夷,受害者不分東西、接二連三,每每入夜,就有人會听見可怕的咆哮與慘叫。


    那淒厲的聲響,听得人心驚膽跳,嚇得不敢睡覺。


    老城里,人人自危。


    即便官府派出官兵街使一再巡夜,宣稱城內的安全,可他們就是每每在案發時遲上一步,慢上一些,總是無法阻止慘案的發生。


    只要天一黑,家家戶戶都緊閉門窗,不敢出入。


    這時日,百業蕭條,唯一生意興旺的,是刀鐵鋪。


    斑爐大窯里的火,徹夜不停的燒,鑄鐵打劍的聲音,鏗鏘不絕,響徹雲霄。


    老百姓擁刀自衛,官差將吏持劍自保,可這一切,都無法阻止吃人的妖。


    “妖怪——有妖怪啊——”


    風雨夜,一人發狂似的從坊內小巷,沖上大街。


    “來人啊!救命啊——”


    這驚聲的尖叫,卻喚不來一人探看,長長的坊牆之後,每一戶的門都是緊閉著的,就連原先偷偷打開來透氣的窗,在慘叫聲響起時,也全都快速合上。


    “不要!不要吃我!”


    屋內的人,捂住了雙耳,躲在牆角,不敢發出聲音,卻止不住全身的顫抖。


    “啊——”


    ***


    七月,鬼門開。


    她在噩夢中掙扎。


    烈焰中,妖怪吞吃著人們,淒厲的尖叫如影隨形,翻騰的血海從門窗里涌入,美麗的里昂在其中載浮載沉。


    我警告過你了。


    他臉色慘白的死死盯著她,碧綠的眼溢出血紅的淚。


    他很危險。


    他冷冷淡淡的說。


    他就是那頭吃人的獸——


    “不!不是!他不是!”


    她憤怒的大聲抗議著,猛然從噩夢中驚醒。


    屋外,風雨飄搖,即便已合緊了門窗,強風仍從縫隙中透了進來。


    空氣里,潮濕的像水已淹了進來。


    她費力的喘息著,仍感覺到身體里殘留的驚恐與緊張。


    驀地,電閃雷鳴,白光落下,照亮一室,包括那在她床邊,渾身被大雨淋得濕透的黑衣男。


    她張嘴驚叫出聲,但對方捂住了她的嘴,然後她才看清他的面目,和他僅剩的那只獨眼。


    “別叫,我是阿萬,拜托你把刀子拿開,我不想被開膛剖月復。”說完這串話,他忍不住還要酸個一句︰“當然,除非你因為明天要嫁人了,所以打算讓我回家吃自己。”


    她瞪大了眼,深呼吸鎮定下來,這才將反射性握在手中,抵著他肚月復的刀尖移走。“我沒有要開除你,還沒有。”


    見狀,他松開手,後退一步,邊道︰“抱歉,不是故意要嚇你,但我不能被發現。”


    “你在這里做什麼?我要你跟著他。”她放下刀,套上半袖,抓起外衣披上,咬牙低聲斥道︰“他離開鳳凰樓,不代表你就沒事了,我們當初的約定不是這樣,你領的是我發的薪餉,不是我爹的,也不是少爺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笨蛋。”獨眼的阿萬舉起雙手討饒,“我有跟著,我盡力了。”


    “我找你,是因為你輕功最好,不是因為你會說我盡力了——”


    她又急又氣,淚懸在眼眶。“少爺呢?別說你又跟丟了,你應該三天前就和我回報。”


    “我沒跟丟他,我說破了嘴他才讓我跟在他身邊,沒空和你打小報告。”


    “那你現在還在這里做什麼?”話出口,她更慌,“你應該跟著他。”


    阿萬嘆了口氣,道︰“我在這里,是因為他在做傻事,雖然我沒空和你打小報告,但你應該知道最近城里發生的那些事。”


    銀光的臉色,瞬間刷白,反射性的替他辯駁。


    “那不是他。”


    “是他。”


    阿萬說得斬釘截鐵,教她氣一窒。


    “你親眼……看到?”


    “當然。”


    ***


    雷電白光一閃再閃,照亮夜空。


    狂風暴雨不停,大城小街上,空無一人。


    男人裹著黑布,立于高樓之上,暴風粗魯的撕扯著他,試圖撼動立于脊梁上的他,但他略微變形的腳爪有力的抓握著屋脊,動也不動,只有濕透的黑布,在雨中翻飛。


    他凝神側耳傾听,呼嘯的風雨聲中,一切都听不真切,但他還是可以听見,如今他已不再需要刻意開放五感,他輕而易舉就能听見那些聲音。


    說話聲,哭泣聲,咒罵聲,風雨中竊竊的私語。


    他可以听見整座城的聲音,可以在閃電之中,看見被暴風雨肆虐的揚州城。


    烏雲在天上翻騰滾動,浩浩蕩蕩朝這兒狂撲而來。


    驚風斜雨之中,好幾片屋瓦被吹掀了,岸邊的大浪滔天,屋里的娃兒們被可怕的雷聲嚇得嚎啕大哭,有一艘沒綁好的船快翻了,幾名船員操持著異族方言,試圖搶救商貨。


    他沒有理會那些聲音,他等著,注意在那些聲音中,尋找。


    然後,他听見了,那聲慘叫。


    他轉頭,看向城東,然後聞到了血的味道,他松開了腳爪,在屋頂上飛躍,朝那兒狂毒。


    “——他當然在現場。”阿萬看著眼前那位小姐,道︰“但他不是去吃人,他是故意去鬧場的。”


    “你說什麼?!”銀光失聲月兌口,簡直不敢相信。


    阿萬嘆了口氣,道︰“他認為,與其隱而不宣,不如把事情鬧大起來,人們才知道要小心自保。”


    “所以他到處亂闖?挑釁那些妖怪?他到底在想什麼?天啊,現在沒有腦袋的是誰?”


    她跳下床,氣急敗壞的揮著手,來回踱步的罵著︰“他難道不知道,這麼做只會激怒那些妖怪,還會被其他人誤會嗎?大督都已經增兵全城,下令宵禁戒備,子城羅城的城門都已限制出入,早上他們才運來一批弓弩刀劍,昨天夜里城南還有個啞巴被當成妖怪遭暴民圍毆至死,他這種時候到處亂跑是想找死嗎?!”


    “他是對的,他救了那些人。”阿萬指出重點。


    “但那些生還者不那麼認為,他們只認為那是妖怪們在爭搶食物!”她剛听到那謠言時,也這麼認為,她沒想到他會這麼做。


    “我們考慮過這件事,但你知道,事情一鬧起來,安分的妖怪不會亂,能走的都走了,要躲的會躲得更好,但發瘋的妖怪會,所以我們才找得出來有問題的是哪些。”


    “可他這樣是在找死,吃人的不是我們原先以為的一只兩只,是成群結隊的,他到現在沒有被殺死或逮到是他運氣好!現在可好了,他竟然搞得全城的人與妖都在追殺他!”她好氣,她好想親自掐死他,那王八蛋怎麼敢?怎麼敢?“我讓他走不是為了要他去送死!”


    阿萬退了一步,閃避她的怒氣,但仍是忍不住為少爺說話︰“他這麼做,是因為他沒有時間了。”


    “你什麼意思?”她錯愕的停下腳步,回頭瞪著那黑發仍在滴水的獨眼男。


    “這幾天,他的狀況變得很差,他需要很久才會恢復過來。”


    “多久?”她喉頭發緊的問。


    阿萬深吸口氣,憂慮的看著她道︰“起初只要一時半刻,但後來變成一兩個時晨。然後前兩天,我發現他的手還是那個樣子,到今天早上還是那樣,我想他已經控制不了自己。”


    她屏住了呼吸,听見自己的心在狂跳。


    “我和他說過城里宵禁增兵的事,我要他暫時緩一緩,他同意了。”


    可是阿萬在這里,這表示事情出了問題。


    “他說謊。”她說,她不需要阿萬開口確定,她知道一定是這樣,不然阿萬不會在這里。


    有一瞬間,她好想吐,但她只是瞪著阿萬,听見自己冷靜的說。


    “你跟丟他了。”他之前也跟丟過,好幾次。


    “沒有,我剛說過了,我沒跟丟,我在下風處,我看見他去了哪里,知道他不會听我的,只是我需要幫忙,所以我才折回頭來找你。”


    “他在哪里?去了哪里?”


    “城東弦歌坊的萬應織造,他可以听見,你知道,只要他夠專心,他能听見那些慘叫,所以我們才找得到那些妖怪在哪里吃人。我發現他不在床上,追出去才看見他往萬應織造那兒去了。”


    她瞪大了眼,連唇也白,一瞬間,腦轟轟的響。


    萬應織造旁邊就是刺史夫人表舅設的邸店,那里往來住客都是大商,駐有重兵,刺史夫人的胞弟更是京城里的金吾衛,前兩日回揚州這兒探親,今晚有大商特別在那間邸店擺桌宴請金吾衛,那兒現在到處都是兵啊——


    “不,不對,那是陷阱!對方故意引他去那里的!”


    想也沒想,她轉身就沖了出去。


    “該死!”阿萬咒罵一聲,閃電般抓住了她的手臂,“大小姐,你以為我為什麼來找你?這兩天他看著我的樣子,真的很讓我毛骨悚然,教我覺得自己他女乃女乃的就是一塊肉。他已經失控了,你得找到那個漂亮的家伙,然後我們才能阻止他,他現在那個樣子,只靠我們兩個是去送死。”


    “我不知道里昂在哪里。”她看著他,道︰“他好幾天沒來了。”


    聞言,阿萬臉一白。


    她知道他在想什麼,銀光深吸口氣,說︰“你留在這里,一刻鐘後再通知我爹,告訴他我在哪里。”


    阿萬垮著臉,道︰“我不能讓你去送死。”


    “你沒有讓我去送死,你知道他不會傷害我的,否則你不會來找我。”她緊盯著他,振振有詞的說︰“現在放開我,讓我去做我早該做的事,免得他被那些弓弩手萬箭穿心而死。”


    阿萬看著那冷靜到讓他害怕的女人,臉上神色陰晴不定,一變再變,然後終于松了手。


    “狗屎,我不要留在這里,老爺比少爺可怕多了。”


    “那就帶我去找他。”


    ***


    電光,直直落下,撕裂黑夜,照亮了眼前邪惡的龐然大物。


    男人嚇得腿軟,只能慌張的哭求。


    “不要、不要!別吃我!別吃我——”


    驚恐的哀求,被轟雷遮掩。


    他抬手試圖遮擋抵抗,但野獸滴著唾沫的獠牙已然襲來。


    “不要啊——”


    淒厲絕望的叫喊,響徹雲霄。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條黑影從風雨中突然閃現,咆哮著將那野獸從旁撲倒。


    男人嚇得淚涕齊飛,但眼看那黑衣怪漢與那怪獸扭打糾纏在一起,他本想起身幫忙,下一剎,那黑衣怪漢卻被甩了開,跌落他身旁。


    敝漢抬起了頭。


    電光又閃,一張臉上滿布短毛,猙獰丑惡、齜牙咧嘴的臉,突現。


    他看清那人面目,嚇得又叫了出來。


    “哇啊!”他腿軟的往後摔跌,失聲喊道︰“妖怪啊!有妖怪啊!救命啊!”


    那有著人形的怪物不變的張嘴朝他低咆,嚇出了他一泡尿,但黑色的野獸已再次撲來,兩只怪物瞬間又在風雨中打得難分難解。


    瞧那兩只妖怪暫時顧不得自己,他立時雙手兩腳四肢並用,頭也不回的落荒而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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