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午，商業區的小吃店內，冷氣呼呼地吹，人來人往熱鬧得不得了。


    “阿敏，阿敏，快點，快點，這里有位子。”個性熱情的文小嫻，熱烈地揮手招呼著同事。


    “喔。”同事擠過人潮，鑽進位子，坐了下來。


    兩個人都是在“泰華保險公司”做事，文小嫻雖然剛進去沒多久，但是因為開朗的性格，很快就和同事熟絡起來。


    兩個人坐定後，一邊吃飯閑聊，一邊看著電視。


    電視正播出一則災難新聞


    “『達明科技公司』員工旅行，早上發生小巴士翻落意外。歡樂旅游變調為驚魂記悲劇。最新情況，請我們在醫院聯機的同事，為您播報……”


    “好慘。”文小嫻同情地皺了眉頭。


    “『達明』的規模還滿大的。”同事的目光也盯緊電視。


    電視新聞的畫面，從棚內切到醫院，醫護人員匆忙地出入，大批的媒體包圍，趕來的家屬無助慌亂地尋找受傷的患者。


    SNG的記者說道︰“主播，各位觀眾大家好。這場意外已經釀成可怕的災難。根據本台獨家掌握的消息，目前二十名員工中已經有一個人宣告不治，由于這批員工大都是『達明』內部的中高階主管，所以預估『達明』的營運，將受到嚴重的沖擊。『達明』的總經理也已經趕來處理。”


    鎂光燈對著“達明”的總經理——墨邵風不停地拍攝，此起彼落的拍照聲，哩啪啦地作響。


    墨邵風的表情，有如在風浪中掌舵的船長，嚴肅、謹慎、有點難過，但是並沒有顯露出一絲慌亂。


    “他……”一看到墨邵風，文小嫻就開始結結巴巴。“這個人……他……”她覺得她認識他的。那種感覺很強烈，偏偏她的腦子竟然一片空白。


    同事熱心地講解。“這個人是墨邵風。”


    一听到墨邵風的名字，文小嫻忍不住叫了出來。“墨邵風！”


    “怎樣？妳也知道他啊。”同事語帶興奮地問。


    “嗯……”文小嫻想了下，敷衍地應了一聲，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但心跳飛快。


    其實她真的認識墨邵風的！


    他是她國小四年級的家教老師，那時候他大二，他們兩個整整差了十歲。但他卻是她第一個暗戀的對象！


    當同學還在喜歡著同年齡的臭男生的時候，她的目光卻被墨邵風深深吸引。


    她小時候和現在差很多，短頭發黑皮膚，愛打架愛運動，不愛念，所以她媽媽才請了墨邵風當她的家教。


    同事興奮地跟她說明︰“上次有雜志采訪他，他沒有顯赫的家世背景，但是才三十二歲就當上了『達明』的總經理，很厲害呢！”同事的眼神中，流露出迷戀的樣子。“而且，他長得很帥吧！”


    文小嫻跌入過往的記憶之中。


    墨邵風剛開始當她家教的時候，並沒有把她綁在桌前面，而是帶著她去打球，籃球、排球、羽球、棒球，只要她想打的，他都陪她。


    因為他全面的運動長才，讓她對他崇拜不已。不過她還是沒有乖乖念，直到那天之後。


    那天，她在籃球場打球，突然間，一陣黏膩的濕熱流了出來。她一開始搞不清楚狀況，等意識到可能是初經的時候，尷尬得說不出話，也慌亂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墨邵風發現她的異狀，跟人借了一輛腳踏車，迅速地把臉色泛白，一直不肯說話的她帶回了家里。


    那一天剛好沒半個人在家。墨邵風要她去洗澡換衣服，然後去幫她買衛生棉和巧克力。除此之外，他還送了她一朵玫瑰花，說是恭喜她成為大女孩。


    平常酷酷的他，那天給了她一個溫暖而安撫的笑容。


    從此，她變得不一樣了。她不再只熱中于打球打架，她的眼楮總是追隨著他，在乎著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致力讓自己成為他喜歡的女孩子。


    那是一段青澀而暗自甜蜜的感情，隨著他辭了家教之後而結束。


    她一直不是很清楚，他為什麼會辭了家教。而她雖然很努力地想記住他，但是他的長相還是逐漸轉為模糊。


    時間一久，這段感情慢慢地潛入了記憶，直到再度見到他的時候，才像浪潮一樣地翻了出來。


    電視畫面中，記者追著墨邵風問道︰“請問『達明』的營運將受到什麼樣的沖擊？”


    “您預計『股票』的損失將有多少？”


    “目前死了一個人，『達明』要如何處理？”


    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尖銳而急促。


    墨邵風的表情還是很鎮定，他有條不紊地說道︰“發生這種事情，公司也非常遺憾。不過我們必須澄清外界的誤會，並不是所有的中高階主管都坐上同一班車子，公司的體質健全，營運沒有問題。不過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我們同仁的狀況。感謝大家來這里關心，為他們打氣。”


    “風度真好。”他的處事態度，讓同事對他更加迷戀崇拜。


    文小嫻看著她，突然輕聲笑了出來。


    同事有點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文小嫻不大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頭，不過並沒有解釋什麼。


    發生了這種悲劇，實在不該笑出來，但是當看到同事迷戀崇拜的眼神，她還是忍不住笑意。


    因為在同事的眼中，她彷佛看到自己以前對他的迷戀崇拜。


    雖然沒有結果，但那卻是美好的曾經。嗚嗚嗚，她好懷念啊！好不容易再度知道他的下落，但是她又不能就這麼殺到醫院和他相認吧，雖然她其實真的很想這麼做。怎麼辦哩，他現在在科技業發展，而她在保險業，他們怎麼可能會有交集，除非……


    “啊！”她又失聲叫了出來。


    “怎麼樣了？”同事奇怪地看著她。


    文小嫻啪地站了起來。“我有點事，先回公司一下。”


    她飯也沒吃，匆匆忙忙地站起來，同事還在發愣，她就已經沖了出去。


    她的腳步飛快，心跳如打鼓。


    她想起來了，同事交接的時候給了她一份客戶名單，上面好像有“達明科技”的名字。


    “達明”如果真的有投保他們公司的團體意外險的話，那她就能借機和他重逢了！老天，她因為這樣而微微發抖了。


    晚上九點多，墨邵風拖著疲乏的身子回到了公司。


    鮑司內部仍有多人未下班，秘見他回來，跟他報告公司的狀況。這場旅游意外，引發的風暴，事實上比外界所想的還要來得大。


    墨邵風听完報告後，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我知道了，謝謝。”


    秘看了看他，不得不對他深深佩服。


    他是一個天生領導型的人，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可以面不改色，沈穩內斂的態度讓人很有安全感。


    也是這樣的特質，讓他年僅三十二歲就成為人人稱羨的總經理。其實墨邵風的性格並不好親近，對于女同事，他也總是有風度地保持距離，但是“達明”內部的女性員工，幾乎沒有一個不傾慕他的。


    墨邵風說道︰“如果沒有事，那我進去開會了。”


    “等等。”秘補充說道︰“『泰華保險』的業務來拜訪您，說是要表達他們公司的關心。”


    墨邵風輕輕皺了眉頭。


    一般發生事情，都是由保險人自己申請理賠，不大會是保險公司主動表達關切，這並不合常情。


    秘繼續說道︰“那位業務，從下午一直等您，等到現在。”


    墨邵風眉頭皺得更深了。沒道理等他啊。


    秘解釋︰“我和她說過，有關理賠事宜，我們人事部門會跟他們聯絡，但是她……她似乎很想見您。”


    墨邵風看了看秘，直接地說道︰“妳看她有重要的事情嗎？”


    秘想了下，只說道︰“她等您等很久了。”她不知道文小嫻是不是真的有非見到墨邵風不可的理由，不過文小嫻一副乖巧的小女孩樣子，讓她還是忍不住幫她說了一句話。


    “好吧。”墨邵風說道︰“妳請她過來吧，順便幫我泡一杯咖啡。”


    “好。”秘快步地離開。


    墨邵風並不浪費時間，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整理東西。


    沒多久，秘領文小嫻進來，說道︰“總經理，這是文小姐。”


    墨邵風抬頭看著文小嫻，文小嫻長得甜美漂亮，眼楮大大的，看起來一臉無辜的樣子，嘴巴不算特別小，但是可以感覺得出來，是那種一笑起來，會非常明亮燦爛的女孩子。


    不過這並不是讓他注意文小嫻的原因，吸引他的，是文小嫻潮紅的臉色和緊張的神態她看起來像是來看崇拜的偶像的小女孩。


    他的眉頭微微一皺，文小嫻看起來不夠專業。他只是這樣評判著文小嫻，並沒有認出她來。


    文小嫻因為他投遞過來的目光，呼吸一下子變快了，幾乎激動得說不出話，雙腿還微微發抖著。


    她很緊張，在還沒見到他之前，她怕自己的妝月兌落，怕自己的衣服不對，怕自己的行為怪異，怕他認不得她，也怕他認出她來。


    但是一見到他，她的心跳得快要爆了，腦筋一片空白，之前反復練習的話，現在一句都說不出來。


    他的樣子比在電視上還要迷人一百倍！


    他的眼眸深邃冷斂，五官深刻，周身散發著成熟男人的魅力……這麼近的看著他的時候，她竟然想起了他以前的樣子。


    他以前雖然不大說話，但是感覺上是個明朗的大男孩，現在似乎多了點憂郁和歷練。


    這些年，他好嗎？她強烈地想問這句話，但卻只是呆呆傻傻地站著。


    終于，他開口了。“請問妳有什麼事情嗎？”


    當他疑惑地看著她，幾乎以不帶感情的方式問她的時候，她才像是突然狠狠地被打醒。


    他不記得她了！她確定他不記得她了。


    雖然她本來還怕他會認出她，想起以前那件尷尬的事情，但是當他真的不記得她的時候，心口像是突然被踩了一下，涌上一陣的難過。


    她所有的表情都寫在臉上，他不解地看著她。“請問妳是要代表你們公司來表達關心的嗎？”


    “喔！”她愣了愣，趕緊扯了一個笑。“是的。”她像是背一樣，把反復在心中默念了無數次的話背了出來。“我們很遺憾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有什麼需要協助的地方，我們將盡快為您處理。”


    “謝謝。”他看著她，客氣地說。“不過到目前為止，連傷亡名單都還無法完全確定，理賠事宜恐怕暫時還無法申請。”


    雖然他說得很客氣，但是她卻像是被狠狠地摑了一下。是啊，那她來能做什麼呢？


    看她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更困惑了。眼前這個小女孩，似乎連這點都沒搞清楚。


    他皺了眉頭。老實說，他極度不欣賞這種沒效率的做事方式，但他仍然維持風度。“謝謝妳的關心，有需要的話，我們會請求協助。”


    “喔！”她很心虛地應了一聲，聲音細微無力。


    老天，糗死了，她真想把頭鑽進牆壁中。


    秘倒了咖啡進來。“總經理這是你的咖啡。”


    “謝謝。”墨邵風對秘微微一笑。“已經很晚了，麻煩妳陪這位小姐去坐電梯。”


    表面上墨邵風說得很禮貌，但實際上，這就是逐客令。


    文小嫻覺得耳朵燒了起來。


    嗚嗚嗚，好丟臉啊！她到底是來做什麼的啊就來跟他說一句話，然後讓他覺得她是白痴嗎？說真的，這一刻，她也覺得自己是白痴了。


    十一點，文小嫻回到家後，帶了罐啤酒，爬上頂樓。


    他們這棟大樓，鄰近陽明山，住的大都是單身女子。有的是學生，有的是喜愛親近山景的人，環境算是相當單純。


    當文小嫻上來時看到另外有兩名女子，也剛帶著啤酒上來，忍不住對兩人露出笑。


    另外兩個人也朝她笑了笑。三個人在頂樓隨意散置的小椅子坐下來。因為三個人其實並不相識，所以起先也都沒有交談，不過文小嫻打開啤酒之後，打破了沉默。“我叫文小嫻，我可以跟妳們干杯嗎？”


    其中一個短發、利落的女子笑了出來。“好呀，妳可以叫我安姊。”


    女子叫做何瑀安，今年二十八歲，明亮而搶眼。


    “那我也可以叫妳安姊嗎？”另一個女子，雖然不是第一眼就會被注意的女孩子，但是相貌清秀，給人的感覺很舒服。她自我介紹道︰“我叫邱筱媚。”


    這名字一說出來，文小嫻和何瑀安都瞪大了眼楮。


    前一陣子，有條熱門的社會新聞，一個因為家暴住院的邱姓小女孩，新聞都稱她為“邱小妹”。


    邱筱媚開玩笑地說︰“我知道我前一陣子很出名。”


    听她這麼說，兩個人也忍不住笑了。


    邱筱媚輕輕柔柔地說道︰“其實我是竹字頭的筱，嫵媚的媚。這個名字最大的好處，就是活到一百歲，還是被人叫做『小妹』。”


    “真好，那我要改名。”何瑀安爽朗地一笑。


    “應該沒人敢叫妳『小妹』。”文小嫻笑道。“對妳這樣稱呼，感覺上像是褻瀆。”


    何瑀安故意皺了眉頭。“因為我看起來一臉老樣嗎？”


    “不是啦！”文小嫻趕緊澄清。“因為妳看起利落能干，見多識廣，其實我超羨慕妳這個樣子。如果我能像妳這樣，今天就不會丟臉了。”


    “丟什麼臉啊？”何瑀安好奇地問。


    文小嫻坦白地說出今天的遭遇。“我今天看到國小暗戀的家教老師，馬上像個白痴一樣地跑去找他。”


    邱筱媚忍不住低呼。“國小那他一定大妳很多歲了。”


    文小嫻點頭。“十歲。”


    何瑀安說道︰“男大女小那還好，如果是女的比男的大十歲，那壓力就大了。”


    邱筱媚接著問︰“他還認得妳嗎？”


    文小嫻嘆了一口氣。“不認得，而且我等了他七個小時，只和他說了一句跟業務上有關的話，然後還被他當成白痴。”


    因為墨邵風已經有知名度了，為了怕造成墨邵風的困擾，文小嫻隱瞞了墨邵風的身分。


    “為什麼會被他當白痴呢？”何瑀安不解地問。


    “我本來是要協助他們公司辦理團險的理賠業務，但是連理賠的名單都還沒出來，就去找他了。他應該不只把我當白痴，可能……”文小嫻聳了聳肩，喝了口啤酒。“其實我根本不敢想象他會怎麼看待我。”


    她扁了扁嘴，那模樣看起來好可憐。


    邱筱媚說道︰“如果他知道，妳曾經這樣暗戀他，這麼做只是為了見他一面，應該會很感動吧。”


    文小嫻眨了眨眼。“搞不好他會覺得我很呆，或是我很瘋吧。被喜歡的人討厭，滋味真是難受。”


    “喜歡上本來以為討厭的人，那感覺也不好過。”何瑀安突然有感而發地說。


    文小嫻有些詫異地看著何瑀安，沒想到這時候邱筱媚淡淡地接口。“听喜歡的人說他喜歡的人，感覺也很糟啊！”


    文小嫻和何瑀安一致把頭轉向邱筱媚，三個人相互看了看。


    晚上的風吹了過來，舒服的風讓空氣中彌漫著奇妙的笑意。三個人突然大聲地笑了出來。


    在這樣的分享中，三個陌生的女人，因為這樣而熟悉，三種關于愛情的苦澀心情，似乎也受到了理解寬慰。


    “干杯。”何瑀安揚起手中的啤酒。


    “干杯！”文小嫻熱烈地與其它人干杯。


    清涼甘醇的啤酒入喉，三個人胸中的郁悶，好像也得到了抒發。


    何瑀安問道︰“那妳打算怎麼辦？”


    “乖乖地等他們申請理賠，然後再給予協助了。”文小嫻學乖了。


    何瑀安繼續問︰“那妳還打不打算去找他？”


    “當然要了。”文小嫻毫不遲疑地說。“我好不容易才遇到他，雖然會丟臉，我也不打算放棄。我要完成小時候的夢，小時候我不知道怎麼去喜歡一個人，現在我知道了。”


    文小嫻很誠懇地這麼說，眼楮因為這麼說而有了亮光。


    邱筱媚認真地看著她。“如果我跟妳一樣勇敢就好了。”


    文小嫻哈哈一笑。“可是不要跟我一樣耍笨啊。”


    “會耍笨比較可愛，太精明反而沒人敢喜歡。”何瑀安有感而發地說。


    文小嫻和邱筱媚看向她。


    何瑀安因為喝了酒，雙頰醺紅著，眼眸水亮。看起來利落的她，其實有種成熟的風情和嫵媚。


    何瑀安勾了一抹笑。“我大那小子六歲，他還是我的下屬，我看他嫌棄我的精明，嫌棄得要命吧。唉，明明就處得不好，我怎麼會喜歡上他呢？”


    在酒精的催發之下，以及某種微妙的相互扶持，讓何瑀安自然而然地說出了心里的話。


    “可是處得太好也未必好。”邱筱媚苦笑。“相處得太舒服，好像就沒有愛情的火花，我喜歡的那個人根本就不知道我喜歡他。”


    她們看了看對方，彼此鼓勵地笑了笑。


    這麼一說的時候，她們才發現，原來愛情有各自的為難。


    文小嫻揚起笑，明朗地說︰“祝我成功吧！”


    邱筱媚笑道︰“希望妳成為我們當中第一個成功的。”


    何瑀安把手搭在文小嫻的肩膀上。“是呀，妳一定要成功，讓我覺得愛情還是有點快樂。”


    文小嫻呵呵地笑著。“那個小妳六歲的人，一定能帶給妳快樂的。”


    何瑀安笑笑地不說話。她的表情復雜，好像有些辛苦，但嘴角卻又蓄著笑意。


    文小嫻對著邱筱媚說道︰“被妳喜歡上的人一定很幸福，希望妳也能幸福。”


    邱筱媚露出了笑。“好呀，那我們都要幸福。”


    三個人很有默契地再次干杯。


    夏天的夜晚，風吹來沁涼舒服，城市中難得地星斗滿天。


    她們奇妙地相聚，憑借著友情的慰藉，給了愛情力量。滿天星星帶著笑意，眨了眨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