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就定位  第六章
作者:望舒
    芳岳在隔天清早醒來,她向醫師詢問自己的身體情況,知道沒什麼大礙後,便由繞珍幫忙辦理出院手續。


    在回家的計程車上——


    “看來今天得請假了。”芳岳搖頭嘆氣,百般無奈的模樣。


    “我的媽呀,芳姊,別告訴我你想今天就去上班?”繞珍瞪大了眼看著芳岳,輪到她有昏倒的疑慮了。


    “工作好啊,努力工作換銀兩,比什麼都實在。而且醫生也說了,這不算什麼嚴重的病。”


    “你要故意省略醫生後面接著說的話,醫生是說,要你減輕工作量嗎?”嘻,人哪,果然都只听得見自己想听的話。


    “明明就說了嚴重嘛,為什麼要我減輕工作量?”芳岳重重地吐了口氣,以為然地咕噥道。“況且,我現在手邊負責的case不多,就……就Yang一樁。”


    若不是看在她是病人的分上,她真想抓緊芳姊的腦袋用力搖一搖,看看里面到底都裝些什麼,但繞珍忍下來了,還是動動嘴巴就好。


    “所謂的工作量,是看『質量』,不是看『數量』。如果Yang帶來的煩惱多、困擾多,這當然就算一件吃重的工作。芳姊,你可以評估看看,究竟要不要繼續負責下去,這case轉交給其他人應該也可以吧!轉來轉去,反正都是都鐸在辦,應該也不算違約。”她說這些話,堪稱是用心良苦啊。


    杜芳岳沉默了。


    沒錯,真正要跟楊則堯劃清界線,按繞珍的提議來做就行了,但她沒有,甚至這個念頭連動都不曾動過。這是什麼狀況?


    “唔……繞珍,你說得對,Yang這樁case的質量確實很足,我想,我會堅持下去就是因為這樣。”擺出笑容,她想到解釋的好理由了。“你知道的嘛,原本我可以升職的,偏偏來了個空降部隊,讓我嘔了好多天。這次,我想利用這樁case向老板證明我的工作能力。”


    一定是這樣,不會錯的——杜芳岳也這麼說服自己。


    “唔……是這樣喔?”繞珍挑高了眉,拉長了聲反問。


    “呃,這個當然啦。”奇怪了,她怎麼覺得繞珍的反應好像知道了什麼?


    “既然芳姊這麼認為,那就是這樣了。”


    繞珍朝她溜了眼,往左點點頭、往右點點頭,可那表情分明是不相信她的話,偏又不戳破,實在讓人恨得牙癢癢哪!


    芳岳忍不住皺眉問了。“繞珍,你真正想說什麼?”


    “我真正想說的啊?”她翻起眼珠,一副想得很辛苦的模樣。“喔哦!我想到了!我真正想說的是︰芳姊,你可以欺騙天下所有人,就是不要欺騙你自己。”


    “我沒有騙我自己!”芳岳直覺就是否認。


    “沒有?唔,那就好嘍。”繞珍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


    視線隨意往窗外瞥去,芳岳正巧看見她們家門口站了一個人,雙手還捧了大把紅玫瑰,不禁讓她哀怨地垂下了眼角。“唉,我看一點都不好,麻煩來了。”


    “怎麼了嗎?”


    “看到沒有,我們家前面站了個不速之客?”


    “唔,他是誰?”計程車停下,她邊掏錢邊問。


    “就是那個讓我升不了職的空降上司!”老天啊,她可不可以在計程車上佯裝昏倒,請繞珍將她再送回醫院?


    他看到Carol了,她和她的室友在對街下了計程車,正要過馬路。


    柯中捷抱著玫瑰花的雙手,下意識地稍稍收攏了些,活了三十二年,也算見識過不少大場面,但從沒像現在這麼緊張過。


    這幾天,經過反覆思量,他決定要向Carol坦承心意了。這麼做是因為他強烈意識到可能出現了競爭對手,而他再沉默下去,也許就將失去贏得芳心的機會了。


    一見她們過了馬路往這里走來,他立刻就迎上前去。“Carol,恭喜出院。”


    “謝謝,經理。”芳岳盡量讓自己的笑容不那麼僵硬。“其實大家不需要這麼見外呀,不過是場小意外而已,這樣大費周章的,反而讓我覺得不好意思了。”


    他微皺眉。“花不是大家合買的,是我送的。”


    芳岳猛然不知作何表示,好在旁邊的繞珍反應快,立刻抬出欣羨的笑臉。“芳姊真幸運哪,踫到這麼體恤下屬的長官。”


    “這不是長官對……”


    “哇!都鐸福利這麼好呀,真令我心動。不曉得你們那邊還有沒有缺人啊,搞不好有我可以擔任的工作咧?”繞珍喋喋不休地說。


    “呃,暫時沒有。”柯中捷原先安排好的步驟,這下全教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給破壞殆盡,地位立刻從主動被打回被動。


    “哦?真的啊,那好可惜喔。”繞珍微微噘唇,一副怨嘆樣,瞬間表情又轉,


    朝他眨了眨眼,輕聲問道︰“那……這一大束紅玫瑰可不可以讓我來拿,好過過乾癮?經理,可不可以呀?”


    “呃……”面對她的嬌言軟語,柯中捷完全不知所措。“這,當然可以。”


    莫名地,他覺得心跳加速。向來在事業競爭上的俐落表現,現在全消失了。奇怪了,他喜歡的人應該是杜芳岳啊,怎麼會這麼輕易就對另一個女孩子產生異樣的反應?


    她笑吟吟地接過那把引人側目的紅玫瑰,還不忘適時贊嘆一番。“好美喔!”


    柯中捷瞅著她的表情,也露了笑。


    從女主角霎時淪為女配角,對於繞珍,芳岳沒絲毫妒意,有的是“刮目相看”這四個字,以及憋了一肚子的笑。她知道繞珍機靈,可沒想到她施展魅力起來……


    嘖,簡直就像吃人不吐骨的狐狸精。


    “經理,謝謝你嘍!”已經走到家門口了,繞珍回身、點頭並甜甜一笑。“芳姊才剛出院,我想就不招待經理進去了,以後再看有沒有緣分吧。”


    柯中捷微愕,好像這個時候才想起杜芳岳。有些狼狽地,他清清喉嚨。“那麼我先回公司去了,你奸好保重,Carol。我會找人暫時接手Yang這邊的工作,你多休息幾天沒關系。”最後,視線還是落在繞珍身上。“再見了,兩位。”


    “Byebye!”


    “芳姊,你公司里有這種人啊,我怎麼不知道?”


    “啊!別說你不知道,我也不曉得好嗎?”芳岳翻翻白眼。“老實說,當他說那束花是他一個人買的時候,我真是完全被嚇呆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那眼珠子快掉下來的表情也是一絕啊!”繞珍狂笑著猛拍桌。“難道他以前從來沒有對你表示過好感?”


    “沒有。”她說得斬釘截鐵。


    “不會是因為你太鈍吧……”繞珍掩嘴偷笑。


    “或許是對他早有偏見,或許真的和他不來電,總之,我從來不覺得他是個男人,最多只能算是與我不對盤的上司吧。”


    “哇!這話有夠毒,不當他是個『男人』?!”她真佩服芳姊的直言不諱。“他要是听到了你的評論,恐怕要痛哭流涕好幾天了。”


    “放心,不會的。要是說這句話的人是你,他可能會比較傷心吧。”芳岳打趣地說。“你知道嗎?我跟他共事也好一段時間了,就沒看過他今天這副神魂顛倒的模樣。”


    “什麼神魂顛倒?我還魂飛魄散咧。”她吐吐舌,壓根兒不希望自己跟他有任何牽連。“噯,別說我啦。倒是芳姊應該發表一下感言,知道自己被上司偷偷喜歡著的感覺是怎樣啊?”


    繞珍握拳當作麥克風,遞在她的面前。


    “真要我說?”斜斜睨著她,芳岳反問。


    “好玩嘛,說說看嘍!”


    “不寒而栗、毛骨悚然、痛不欲生……”頓了頓,她試圖稍作解釋。“我知道這個玩笑開得挺刻薄的,但我只想表達今天的柯中捷與我認知里的他有多麼大的差距。以前我老覺得他處處針對我,還提防我的工作能力比他強,說起話來也常這邊諷、那邊剌的,比烏鴉叫還難听。結果,今天他竟然釋放出對我有意思的訊息,你說說,是不是很嚇人?”


    繞珍點點頭。“唔,我大概知道了,你這位上司啊,就是那種典型的笨男人,而且是寂寞了很久的笨男人。”


    “哦?”听繞珍的口吻,似乎頗有研究。


    想了一下,她才回答。“我想,他是喜歡你,知道你的優點,但他並不愛你,只是以為他愛你。要不然這麼說吧,我覺得柯中捷是個還不懂如何去愛的人。


    “同處在一個空間里,寂寞的男人就特別容易將注意力擺在沒有對象的女人身上,幻想愛情的美好可以解除他的寂寞,但事實上,他又沒有具體行動去進一步認識對方,頂多是用笨拙的方式去試探;等到哪天發生了什麼事,讓他發覺這個幻想可能破滅時,他才開始緊張、開始想要抓取。所以,不是我的魅力夠,是柯中捷根本不知道什麼是他真心所愛吧。他是個寂寞太久,久到無法聰明起來的笨男人。”


    芳岳看著她,許久才重重地嘆了氣。“繞珍,我雖然不知道你說的是否就是真的柯中捷,但我可以確定一點︰你呀,絕對比我還毒!”


    “我這才不是『毒』!是另個『讀』,閱讀的讀。”


    “噯噯,你該下會對柯中捷有興趣吧?”她急問。


    “唔……那就要看嘍,柯中捷有很多銀子嗎?還有房子和車子?”繞珍永遠秉持“三子至上”的婚戀策略。


    “雖然稱不上是什麼闊氣人家,但經濟條件應該還算不錯吧。”


    “這樣啊,那就當候補名單第兩百五十號人選吧。”搖搖頭,表示沒興趣。


    “听起來沒希望了。”芳岳說得輕快,半點都不覺可惜。


    “倒是你,芳姊,今天他的舉動等於是跟你告白,你們同在一間公司,我看麻煩是少不了哦!你要自求多福了。”


    “我看他應該對你……”


    “No、no、no!”左右擺動食指,繞珍說。“相信我,他一定會繼續追你的。我說過,他是個寂寞太久的笨男人,以為自己愛的是你,當然不會輕易放棄。”


    “瞧你說得那麼有把握,我可是听得膽戰心驚啊。”


    “哈哈哈,芳姊開始走桃花運嘍!”


    可不是麼——前後沒幾天,先有楊則堯告白,後有柯中捷送花,她從來沒這麼有異性緣過。但……類似的行動,對於她來說,感覺卻有如天淵之別。


    楊則堯讓她心神蕩漾,在極甜與極苦之間拉扯著,即使逃得遠遠的,還是不能自己地磨折靈魂;至於柯中捷,她只想快快跟他撇清,好消了心頭的煩惡。


    “芳姊呀,別想太多了。”伸手拍拍芳岳的肩,繞珍喚她。“反正,招惹來的沒全是爛桃花就好,只要有一朵是你想留下的,那就會是最美好的幸福嘍!”


    “繞珍,你是不是跟誰踫過面了?”打從在醫院醒來之後,她就一直覺得繞珍好像知道很多事情,難道……會是他嗎?


    是楊則堯曾到醫院去探望她嗎?


    “芳姊,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不需要問我。”瞅著芳姊表情迭變,她想,答案應該已經種在她心田了。


    真是他來過。


    面對楊則堯,她才是真正的無路可逃,現實里沒有路,思緒間也滿布了情網。


    逃不掉啊……


    ※※※


    “不高、不帥、不是獨子,年紀不能比她小,芳姊就這『四不原則』。唉,不是我要潑你冷水,Yang,你的勝算實在小之又小、微乎其微!”


    到現在,他都記得舒繞珍說這句話時的手勢與表情——拇指點著小指尖,又是搖頭又是嘆息,好像他真的已經被判出局了。


    “她很堅持?”當時,他立即的反應是這麼問。


    “唔,至少我沒看過任何例外出現。”她是這麼回答的。


    楊則堯仰躺著,仍睜著雙眼,盡避房里是全然的闐暗。在空氣里傾流的蕭邦第二鋼琴協奏曲,op.21正好進入第二樂章的中段——


    避樂慢慢低下,弦樂輕輕顫動,鋼琴演奏卻是在音階上連續不斷地來回奔馳;這曾是蕭邦對康思坦翠暗藏在心底的澎湃思念,如今那思念是乘著琴音穿越時光貼附上他的心情了。仿佛在沈落寂靜中的世界里,只有他,一個人急切切地尋索著杜芳岳的影蹤,如蕭邦曾經歷的……


    “現在,你決定怎麼做?無論你的決定是什麼,我希望你的所作所為都出自真誠,就這樣。”這是舒繞珍臨走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出自真誠的決定……


    問題是,愛情不是單人圓舞曲,他當然得顧慮到她的感受和決定。他很清楚,芳岳對他並沒有如她自己說的“朋友”那麼單純,這是騙不了人的。但為什麼臨到了挺進愛情的關頭,她就選擇退縮?真是因為這些原則、條件?


    這……不對啊!芳岳早就知道她的忌諱全讓他犯著了,可她還是動了心呀……


    他確定!


    或許,他真正該問的,是那“四不原則”的背後意義究競是什麼?為什麼芳岳的擇偶條件要這麼訂定?那些才是接近她更坦直的通道,而非表面上顯現出來的“條件說”。


    就是這樣,他真正該問的,應該是這個呀!


    既然如此,那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就算她的忌諱他全犯上了,他還是要搏上一搏︰寧可對結果遺憾,他也不想對過去後悔。


    心情終於回到安定的狀態,則堯露了微笑,然後,緩緩地合了眼。


    近兩百年前,蕭邦在波蘭華沙的深摯思戀,終究沒能化成瑰麗的愛情,這份缺憾,就讓他在台北完成吧!


    ※※※


    “Carol,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可以嗎?”呼,這陣子,這句話幾乎已經成為他每天打手機給她的開場白了。


    “有什麼事麼?”她照例問他。


    “工作的事。”他知道這答案很狡猾,但真的有用。“我想請你替我處理。”


    “請說。”


    “唔,今天我一口氣收到好多張單子,好像是要繳什麼費用的,我有點弄不清楚,可不可以請你過來幫我看看?”


    她頓了下。“下午四點,我到你的住處,可以嗎?”


    “沒問題,就這麼說定。”


    電話這頭,楊則堯微微笑了。她的工作,昔日是他的敵人,現在卻成了戰友。


    電話這頭,杜芳岳輕輕嘆了。她的工作,昔日是她的關懷,現在卻成了危機。


    明知道他是以“工作”為理由,找機會見她,她還是答應前往。嘖,他連自助游台灣都沒問題了,哪可能看到帳單會不知怎麼處理?


    說到前幾次的理由,那就更妙了。什麼打鑰匙啦、買樂譜啦、選新枕被啦、換電燈泡啦,諸如此類的生活瑣事,全都找她來幫忙,還真當她是神燈精靈萬事通,除了負責他演出和在台行程外,另外兼作打雜、菲佣、保母與水電工。


    而兩人見了面之後,楊則堯總有辦法編織其他藉口,好延長與她相處的時間。有時她會推卻,但也不能每次都拒他於千里之外……


    況且,她無法否認真的喜歡和他在一起,似乎做什麼事都好、都不覺無聊。


    “Carol,麻煩你過來一下。”是柯中捷,他站在經理室的門口對她招了招手。


    突來的召喚,打斷了她飛出都鐸的神思。


    不能假裝沒听到、沒看到,杜芳岳只得起身走過去。對她來說,面對柯中捷的感覺,確實就像他自己說的那兩個字——“麻煩”!


    柯中捷先跟她確定明年上半年度的幾項大活動,並針對企劃部提出的構想討討可行性,這些都是“工作”沒錯,但到後來……


    “Carol,你晚上有沒有空?我想利用下班後,跟你討論『新星系列』的推廣計劃。你知道的,這個系列我們每年都辦,可是票房總是慘淡,所以……”


    “既然是公事,我認為還是盡量在上班時間比較妥當,免得惹出閑言閑語。”她直接扛出Yang作為擋箭牌。“另外很抱歉,經理,Yang那邊好像出了點事,他剛剛跟我約了時間過去處理,所以恐怕不方便。”


    “Yang?”又是因為他!


    “是啊。”還好則堯搶先一步,讓她現在可以應付自如。“老板有交代,听說Yang的國際經紀約即將期滿,老板對這紙合約很有企圖心。不管名稱或實質,『國際經紀』都遠比僅是『台灣經紀』來得寬闊。”


    他尷尬地扯了扯嘴角。“唔,也對啦,Yang真的是很重要。”


    有些懊惱,好幾次柯中捷想約杜芳岳下班後一起行動,最後,絕大多數都是因為Yang找她有事而作罷。唉……他前輩子一定跟Yang犯沖!


    “那我回座位去了。”她微微一笑,月兌困成功。


    呿,明明離舉辦“新星系列”演奏的時間還遠得很,他竟要找她現在就討論?


    她確實熱愛工作,即使下班也經常掛心,不過,教她樂意的,是一個人加班,可不是和柯中捷“一起”加班哪!


    ※※※


    Yang的棲身處,是他父親在市區大樓買的一問小套房;而下午四點,當她依照約定的時間出現在他家時,他正在練琴。


    “不好意思,我吵到你了嗎?”


    “沒有。我知道你大概這個時間會來。”


    “唔,你說有什麼要繳費的單子……”


    “可不可以請你先幫我听听看這首歌曲的演奏如何?”他直接提出要求,立刻化解她“速戰速決”的企圖。


    “嗯,當然可以。”


    於是,楊則堯回到座位,重新擁起大提琴,按對了弦,運起了弓——


    旋律一出,她就怔愣住了。他演奏的,不是什麼古典音樂的名作,而是道地的台灣歌曲;他演奏的,是“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


    阮若打開心內的窗,就會看見心愛彼個人,


    雖然人去樓也空,總定暫時乎我心頭輕松。


    所愛的人今何在?望你永遠在阮心內,


    阮若打開心內的窗,就會看見心愛彼個人。


    很久以前,當他們還算初識階段時,他會遠從花束打手機給她,用輕哼的方式為她“演奏大提琴”。他說,在所有樂器里,大提琴咿咿嗚嗚的琴音,與人們無須費力的低吟最為接近。


    如今,他在她的面前,單獨演奏這首曲子,雖然沒有人一字一字唱著歌詞,但蕩在她的耳里,仿佛那些歌詞已經自動貼附了——因為這首歌,在她小時候的記憶里,總是母親一邊彈鋼琴,一邊輕輕地唱。


    母親唱得很輕,那情感卻放得好深好深;那是當時年幼的她無法捕捉的深度。現在,長大以後的她、遇見楊則堯的她……終於,約莫可以體會了……


    一曲結束,楊則堯跳出演奏的入神狀態,赫然發現,她的臉頰爬滿了淚水。


    “你還好嗎?”移步向她,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很近、很近。


    她胡亂點了個頭,不看他、沒說話。


    則堯伸手想要替她抹淚,她立刻飛快低下頭去,閃開,還是自己揩去了。


    “是不是想到什麼不快樂的回憶?”則堯輕悄悄地問。每天每天,一點一點,他想慢慢地滲進她的生命,每天每天,一點一點。


    “沒有。”她以虛弱的淡笑回應,情緒猶自在心湖漾著漣漪。“我只是想到我母親,她生前很喜歡、很喜歡這首歌。小時候,我常听她唱給我听。”


    他曾經听她提過,她從小苞母親相依為命,母女感情相當深厚;可是,在她十四歲那年,因為一場車禍,她失去了母親……


    原來,這首歌不只對他有意義,對芳岳來說,也有獨屬的記憶。


    “我想,你看過我的資料,應該知道我並不是一開始就主修大提琴的;比起很多從小就選定大提琴的人來說,我起步得太晚,是十歲那年到美國之後,我才放棄原本的鋼琴主修。這項大改變是有原因的,即使是我爸媽都不曉得。”


    沒有刻意安慰她的感傷,楊則堯是用溫沉的嗓音跟她訴說他自己。每天每天,一點一點,他希望她能慢慢走進他的生命,每天每天,一點一點。


    “我是為了一個人,一個彈鋼琴的女孩。”他繼續說,知道她在听著。“我不想和她成為音樂競賽里的較勁對手,所以決定更換主修。我期待有朝一日,我的大提琴跟她的鋼琴可以共同在台上演出。到美國後,我主動要求學習中文,也是因為她,我怕自己的中文越來越不好,以後就沒有辦法跟她說話了。而這次決定提早兩個月回台灣,除了自助旅游之外,最重要的目的,還是因為她;我想找到她。”


    芳岳的心底泛起微微的酸。在他的心底,早有個人佔據了最光明美好的位置,那人之於他的重要性,幾乎是根植在生命里呀!


    “你……你找到她了嗎?”有點困難地,她問道。


    “沒有。我回學校查過資料了,沒有。”他淡淡地說。


    “很失望吧!?”


    “開始很失望,那感覺……好像那女孩是我憑空幻想來的,或是在夢里自己制造出來的。沒想到,這麼重要的記憶,居然是空空蕩蕩的。”則堯嘆息。


    瞅著他,過了一會兒,芳岳沉住氣、忍下心,勉強綻笑說了。“我幫你找。”


    “嗯?”一時之間,他沒反應過來。


    “我幫你找。”她再說一次,義無反顧地。她是他的神燈精靈啊。


    則堯卻是搖頭。“不必了,那個女孩,已經不重要了。”


    “為什麼?”芳岳不解。對他來說,過去的記憶是如此重要。


    楊則堯認真地睇著她,自深黝眸底透出的笑意清清朗朗,毫不掩飾。“就是因為過去是美好的,所以,更不能讓它變成現在的牽絆。”


    就是因為過去是美好的,所以,更不能讓它變成現在的牽絆……芳岳咀嚼著他的話,五味雜陳。


    對她來說,十四歲以前有母親共度的日子,是生命進行到現在最美好的記憶;在這之後,她的生命轉了個大大的彎,無所謂好或不好,她學著接受,以及原諒,還有在她能掌握的生活領域里盡力發揮,但……此刻,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從母親去世後,有一部分的自己也跟著死去、再也活不過來了。那就是——內心深處對生命美好的期待,與相信。


    所以,她失去了許願的能力。


    她只能當替人償願的神燈精靈,包括公司的、老板的、連家母女的,還有一樁又一樁的工作case的……


    見她流露出迷茫的脆弱,情不自禁地,他俯首靠去,讓兩人之間的距離慢慢近了、慢慢近了,最後,吻落在她唇瓣,將他的愛戀、思念、疼惜、不安、全都交給她,讓她再沒隔絕的藉口、逃避的可能與猶豫的空間。


    溫軟觸著溫軟,熱息纏著熱息,濕潤和著濕潤……則堯忘情,芳岳忘了抗拒,


    仿佛這是償了彼此潛埋多時的渴望,早該如此的渴望。


    所以這個時候,沒有任何或許,沒有半點如果,沒有哪個人想分心思考——


    楊則堯不想,杜芳岳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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