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結婚?  第八章
作者:衛小游
    突然對他人生活方式好奇起來。


    “曉君,你下班以後通常做何消遣?”


    記得有位知名已故作家說他平生最很“消遣”兩字,好似人生沒有其它要事可做,時間多到需要殺死,活得不耐煩。


    此君是誰,已記不起來,我本人倒無這種想法,不是活得不耐煩,只是覺得人生說穿了也“就是這麼回事”,要道盡,三言兩語便可︰生與死,悲喜交集。


    消遣還是很必要的。


    “到超市買特價商品。”曉君說。


    “訓練自己當家庭主婦?”不像曉君這等人所做的事,我問得詫異。


    曉君笑說︰“才不,但與一堆太太小姐搶特價商品感覺很刺激。”


    我大笑。“不失為調劑身心的好消遣。”


    曉君接著說︰“而且不傷身。”


    “除此之外?”總不會天天上超市購物,那太浪費時間。


    “偶爾到酒吧小酌,欣賞時常出沒的俊男美女。”


    我點頭。“有意思,人間眾生相殊為可觀。”


    “楊小姐最近做何消遣?”曉君反問我。


    “打毛線衣。”我說。


    她瞠目。“真不可思議。”


    我眨眨眼。“我也這麼覺得。”


    曉君與我相偕大笑。


    對現代都會女郎來說,打毛線衣簡直是古董級消磨時間的方式。現代人誰興凡事自己動手。機器織出來的衣物物美價廉。


    我們是有一雙手,但這雙手已不用來做瑣碎雜事,這雙手致力于塑出自己想要的面具。我們用面具迎戰生活,回到家,才卸除武裝。


    我常認為這時代的女人是英勇戰士,無時不刻與生活搏斗。


    曉君拿出一張名片卡給我。“這是我偶爾會去的那家酒吧,還不錯,可以打發時間。”


    “謝謝,我會參考。”我接過,湊近一看,這家酒吧叫作“下班塞車時”。


    下班塞車時,我光顧這家曉君介紹的酒吧。


    我只打算來這麼一次,因為這是曉君的空間。


    我想每個人都渴望為自己保留一個秘密空間可以埋藏情緒,任何如意、不如意的事,皆可在此找到安慰。


    我只是一時好奇,才前來打量,但並不願因此侵佔曉君的隱私。我當我在此是一名萍容。


    在吧台點了一杯威士忌加冰,想起曉君說這是一家有俊男美女出沒的酒吧,眼神不禁四處飄移起來。


    我慢慢啜飲著酒汁,肩膀突然被拍了下,作賊心虛,我差點從高腳椅上跳起來。回頭一看,果然是一名英俊男人。


    但這男人的面孔有些眼熟,我不禁叫出聲︰“小美?!”


    他同我一樣震驚,但他這人向來泰山崩于前尚面不改色。“雙喜臨門,真是你。”戈洵美,我高中同學。


    “當然是我,真意外在此遇見你。”


    他在我身旁椅子坐下。“我同你一樣意外。”


    是該意外沒錯。高中畢業迄今,算一算,足足十年沒見過面,在這麼小的一個島上還能夠老死不相往來,簡直不可思議。


    我招呼酒保。“給這位先生一杯威士忌加冰。”


    他皺眉。“還沒吃晚餐就喝烈酒,不怕胃穿孔?”


    “不怕不怕,胃出血都不怕,人生得意須盡歡。”


    “瘋!”他探頭探腦,像在找什麼人。“你一個人?”


    “誠如你所見。”我笑說。


    他微怔。仿佛我不該這麼逍遙,早應被婚姻綁住。“單身至今?”


    “嘿。”我推他一把。“更不上道。”暗示我銷不出去?


    “少來,楊雙喜忌諱過什麼?我又不是不認識你。”


    也許是遇見老友,我格外開心。“小美,你好不好?”


    “別那麼叫我。”他擰起眉。


    我知道他一向討厭人這麼叫他。但是——“計較什麼?我又不是不認識你。”


    我嘻嘻地道。


    他舉高雙臂。“算了算了,男人不計女人過。”


    我猜他接下來要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男人通病!


    “你還沒說呢,這幾年你好不好?”


    “一半好。”


    有一半好已是萬幸。這世上很多人連想得一半好都沒有福分。


    我注意到他光溜溜無飾物的手指。“還是王老五?”


    他舉杯牛飲,看來心情有些郁卒。


    他問︰“你們女人是不是就只會關心男人結不結婚?”


    “一般人都是這樣……”等等……他說“你們女人”?看來這男人似乎正為某個小姐大傷腦筋。我嘿嘿笑問︰“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他干笑。“美人沒有,母夜叉倒有一只。”


    我突然明白了。小美已有了伴——吵架中。“你平常不到這種地方來的吧?”


    今天是來買醉消愁,正巧遇見了我。


    “家教甚嚴。”干笑變苦笑。


    “妻管嚴?”


    他沒有否認,是默認了?


    “打算結婚嗎?”我問。


    “她想結婚。”他說。


    “你不想?”


    “不——”他責怪地看我一眼。“問那麼多做什麼?”


    “關心你呀。”


    他翻白眼,向酒保說︰“給這位小姐一杯雪莉酒。”


    “等等,我不喝雪莉,有誠意的話,威士忌加冰。”想堵我的嘴?


    他掃我一眼。“威士忌太烈,女人別喝太多。”


    我真好奇,一直以為這位同學會一輩子當王老五,如今看來,他竟像是個為情所苦的男人。


    “你以前沒這麼細心啊,是因為有了對象的緣故?”若是,我真要好好認識那位小姐不可,能將戈洵美這號大木頭教成這樣,實是可敬。


    “休想套我的話。”他瞪我。


    不說,那我自己猜。“她要跟你結婚,而你不肯?”


    他不出聲。


    “為什麼不?如果你愛她的話。”


    他不語。


    我推他。“喂,你也說說話,一個人唱獨腳戲多沒趣。”


    他抬眼。“那麼你告訴我,女人為什麼需要婚姻?”


    看來他為“婚姻”所苦。


    這是個好問題——女人為什麼需要婚姻?


    我思索良久,回答說︰“我可以給你很多答案,例如女人偷懶,需要男人負擔她的生活;又例如女人渴望安定,希望男人提供保護……”


    “听來男人像是冤大頭。”


    我聳肩,“即便如此,女人亦付出了代價。女人的一生將奉獻于家庭、丈夫和孩子,乃至失去自我與自由。”頓了頓,又道︰“但是現在很多女人甘願保有自由,婚姻不再是最重要的人生大事。”


    他皺起眉頭,神情顯得萬分困惑。“但想結婚的女人還是很多,她們又是為了什麼?”


    看來我的泛泛之論滿足不了他,他只想弄清楚為何他的她想要婚姻。


    我笑說︰“這問題你也許該親自去請教那位小姐。女人何等復雜,沒有一個女人能夠知道另一個女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突然間大笑。“看來我問錯人了。這問題問任何人都可以,就是不該問你。”


    “為什麼?”我好奇地問。我不懂。


    他撐著肘看我。“你也打算不婚,不是?”


    “你在暗示我年紀老大?”


    “豈敢,我們同年。”


    同年,但不同樣年輕,女人向來老得快。


    我說︰“一般二十八的男人在事業上已小有基礎,可以準備與愛侶共組家庭,養育兒女。你還算年輕。”


    他說︰“一般二十八歲的女人事業上不必有什麼成就,如你所說,她可以把生活重擔轉移到男人身上,唯一一個人生目標就是替這男人生兩個孩子,並且養育他們長大。我們承受的壓力因性別而有不同。”


    “瞧,你(你)觀念多腐舊。”我們同聲。


    “彼此彼此。”我們同病相憐。


    “唉。”我們同嘆。“干杯。”


    杯踫杯,發出清脆響聲。


    “其實,現在的女人並不一定都想當家庭主婦。”我說。


    “她不是。”他說。


    “哦?”


    “她跟你一樣事業心很重,兩年內連升兩級。”


    我低呼!“看不出來你會喜歡這種女強人。”


    “剛認識她時,她小鳥依人,但我隱隱知道她有這份資質。”


    “你不能接受她的轉變?”


    他又瞪我。“我豈是那種心眼之人。”


    我吶吶。“十年沒見面了嘛,我怎麼知道你跟以前還一不一樣。”


    他哼聲。“休小看我。”


    我吐吐舌。“照你這麼說,她應該不是那種很缺乏安全感的女人才對。”這樣的女人會想結婚?


    “詠賢不是,她堅強。”


    “喔,詠賢,好名字。”終于得知女主角的芳名。


    他斜眼看我。“你到底要不要听?”


    敝了,又不是我逼他說。若不是念及這男人嘴巴緊,難得這麼多話,必是心中有著無法解決的困擾,同學三載,感情又不錯,讓我想幫他個忙,否則才懶得理他。他深吸口氣,續道︰“我們已同居三年。”


    “三年!”我怪里怪氣地道︰“戈洵美,你好本事!”照此推算,他不就年紀輕輕便抱得美人歸。


    “共同生活,熟知彼此習性,互相遷就配合……”


    “但是你倦了,而她想要一個結果?”我臆測。


    “不。”他搖頭。


    我好奇不已。“要不,是怎麼回事?”


    “我們感情沒變,長期以來,已習慣對方的存在,就像一對正常的夫妻……”


    這回,我識相的不打斷他,讓他繼續說下去。


    他耙耙頭。“詠賢想結婚,為這段感情下注腳,但我不願,我們為此吵得很凶,我怕盛怒中傷害她,只得閉嘴不說話,等她息怒……”他愈說頭愈低,臉埋進他手里,聲音愈來愈細。


    “小美、小美……”我輕喚他。“你為何不願?”


    他抬起頭,苦笑道︰“我想我是不願意改變。”


    “改變什麼?”


    “不願意改變目前的狀況,因為結婚,往往是愛情之死。”


    我深深震撼住。


    愛情之死……多可怕……


    我想,我已有些能夠了解這位同學的心情。


    你愛一個人,希望對方快樂,偏偏對方所要求的是你最不願付諸實現的東西,而你又不是不愛她……


    愛情乃成人間煉獄一場。


    我拍拍他頹喪的肩,他勉強振作起來。


    “再一杯威士忌?”我問。


    “酒鬼。”雖如此說,他也沒拒絕。


    何必太嚴肅?喝點酒解解悶也好。我招來酒保。


    喝酒時,他問︰“雙喜臨門,你還記得陸承信嗎?”


    “陸承信?他是誰?我該記得他嗎?”我笑問。一連三個問號在腦中盤旋,就是想不起一個對應的臉孔。


    “你不記得了?”小瓣一臉詫異。


    “誰?”


    他瞟我一眼。“算了,既然忘了就算了。”


    “喂,別吊人胃口,”真不道德。


    正想臭罵他一頓,誰知他竟然說︰“這個人,你忘了就不必再問,反正我就算告訴了你,你恐怕也記不起來。”


    結果,他還是吊人胃口。


    但是他也沒說錯,沒過幾天,我是又把他說的那名字忘了。


    我的腦子里記了太多東西,一個不特別重要的人名,要我記住,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實在不能夠怪我。


    若果為這種事怪我,那我這輩子欠的債,真真三生三世也還不清。


    我不記得小美提到的那個人。


    但我想我永遠不會將眼前這男人忘記。


    小美家中有人等門,先離開了,我多賴了一會兒,離開酒吧時,天色已晚,也沒再塞車。


    我望著酒吧招牌“下班塞車時”,不禁會心一笑。


    誰願意當一尾下班的魚,被困在車水馬龍的死潭水中發臭發悶?想必這老板亦是性情中人。


    與其困坐車陣中,不如下車到酒吧里點一杯酒。


    正當舉頭望招牌的同時,一個極性感的聲音出現在耳後。


    “沒想到你會來這里?”


    我全身寒毛似貓兒般豎起。這聲音、這說話的調調,我印象之深像是前世已認識。


    我不願轉過頭,但要花上好大的勁才能克制自己回頭看。


    仿佛知我心事,男人在身後嘲諷︰“怕我丑,破壞幻想?”


    我囁嚅道︰“白居易?”


    像說行話一樣,那人道︰“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驚喜萬分我原不知道我會這樣歡欣見到他的出現——現在我知道了!


    我回過頭,對上那張過分狂野的俊臉。


    他有一雙像是隨時隨地都要調侃人的壞眼楮,迷死人。


    “我說過我們會再見面。”


    我從他眼中讀出︰“但沒料到會是此時此地吧?”


    他笑彎了眼。“不再有人比你更知道我。”


    我沒那麼好騙。“我不知道你,你是誰?你是什麼人?”


    他開口答我︰“康洋,愛你、與你愛的男人。”


    愛情是天生注定好的。什麼人會對什麼人動心,完全是不可抗拒的事,不是在定好的人,約會一百次也還是要分手。


    康洋……是的,我相信我會愛上他。不是昨天就會是今天,不是今天也會是明天。


    而也許,在露台那一夜,我已經心動。


    康洋是“下班塞車時”的老板。


    我約會的時間全給了他。


    我們有時在酒吧里一起調酒給來客,有時在打烊後一起酌酒。


    不沾酒時,我們開飛車逐落日,有時也被警察追;有康洋在,犯罪好似也成了一件有趣的事。(這真是不應該,小小懺悔一下。)


    飛車累了,就窩在車里看海潮,肩靠著肩,分享那種只合宜存在于情人間的親匿。


    我好似從來都沒有這麼年輕過,與他在一起,上山下海,無有不敢去的地方。康洋帶我上翡翠灣玩飛行傘,起初我不敢,但看他飛得那麼好,幾次下來,忍不住也想上場試試。


    康洋是中華飛行運動協會的會員,我在他的指導下,很快就上了手。一開始飛向藍天——完了完了,從此我愛上飛行的滋味,再也不願放棄。上司看我工作心不在焉,頻頻關照。


    我不答不怒不忿不在乎,笑得像花痴,他以為我發病,放我十天長假,勒令收假歸來之時,務必將病情控制住。他還需要我為他賣命。


    我樂得收拾行李,與康洋出海去。


    他太懂得享受。


    我們乘私人游艇,從基隆佰出海,到花東太平洋去貫鯨。


    看見游艇時,我本以為是租來的,想想不對,他駕駛技術極熟練,對待這船像對待自己的財產似的自在。


    我問︰“酒吧生意這麼好,買得起私人游艇?”這種船,在台灣似乎尚不流行。太招搖。


    他逕是笑,不否認也不承認。


    疑心在看見成群的鯨豚時被我拋得一干二淨。我抱著他又跳又叫,活像劉姥姥入大觀園,一副老土。


    “喔,雙喜,你真可愛。”他圈摟住我,不住地吻我、吻,直到我忘記了鯨魚、忘記了海洋,眼中只剩下他。


    “康洋,我們永遠留在這里永遠不要回去。”


    這里是人間的失樂園,在這個地方,可以不計較誰愛得多,誰愛得少?可以不管未來如何,甚至可以不問彼此的名。我真願意相信愛情在這里能夠直到永遠。他笑而不答,一雙眼盛著足以將我溺斃的滿滿愛意。


    我閉著眼,趴在他身上,享受著海風與陽光。


    舒服地嘆了口氣,我呢喃︰“康洋,我已很滿足,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很多人一輩子連愛是什麼也不知道。曾經深愛過,已經足夠。


    收假回來,我迅速進入平時備戰狀態,一切運作恢復正常,上司直呼“萬幸”。


    “楊小姐,請看這個。”曉君拿著一本雜志出現,翻開其中一頁。


    我瞥了一眼上頭的俊男美女,笑問︰“曉君,你想告訴我什麼?”


    “康洋不只是酒吧的老板,他是冠亞集團的少東,前不久已和環球金融的千金訂婚,婚期就在下禮拜。”曉君怕傷了我,含蓄地道︰“楊小姐,衷心希望你們只是朋友之交。”她近在我身側,我一切活動都瞞不了她。


    “如果我說不是呢?”我與康洋,不單單只是朋友。


    “早日忘了他。”曉君勸我。


    我搖頭。“不可能,回憶太美好,忘記多可惜。”


    曉君急了。“但是他騙你……”


    我道︰“他沒騙我。”


    她悲憤有加。“我替你不值啊。”


    我仍是搖頭。“我覺得很值得。”


    “值得?”曉君怪聲道。


    我笑道︰“是的,很值得。”我們有過的一切十分美好,在最美麗時結束,是愛情最好的結局。


    我談了一場美麗的戀情,感覺非常滿足。像是找到過一雙合適的鞋,穿它去看電影。雖然這雙鞋壞了、舊了,但美好的回憶依然不褪色。曉君呆住。


    她不懂,我知道。


    但無所謂,這原不關她的事,她有自己的人生要走。


    那麼,後來呢?


    這麼美的一場戀情卻不能有所結果,看在許多人眼中,都深感抱憾。


    我不知道故事是怎麼流傳出去的,每回有人听到這里,便來追問我——“後來怎麼樣了?”


    或者更有多事者,不甘心“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硬要替它添上一個結尾,內容大要無非是——


    康公子拋下億萬家產及未婚妻,為追求真愛,與本人私奔結婚,生下一堆女圭女圭,最後終于得到康家諒解,重回豪門,一家人重此過著幸福怏樂的日子。


    多無趣!我回以冷笑。


    後來怎麼樣了,干卿何事?


    警告諸位別企圖用番茄丟我,否則可有人會找你拼命喔。


    不信?


    好,有膽咱們試試。


    我拔嗓高喊︰“陸承信快來人,有人要欺負你親愛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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