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龍奪心(下) 第十三章
位于“聚南商業儲蓄銀行”二樓的公事房內,五龍們正眉頭深鎖,低頭研究桌上的資料。
讓他們眉頭深鎖的原因,不是財務報表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事實上那些數字好得很,他們的投資都得到了極高的報酬。真正讓他們感到頭痛的,是財務報表旁邊那份名單,那才是大大有問題。
“看來吳建華這次是卯足了勁,非要跟你爭華董這個寶座不可。”傅爾宣用指關節敲敲桌上的白紙黑字,上面寫了一長串名字,都是吳建華最近拜訪過的企業界人士。
“而且他的勝算不小,上海所有老一輩的有力人士他都找齊了,相當不簡單。”藍慕唐也跟著拿起名單觀看,乖乖,足足有二十幾位重量級人士,皓天怎麼跟人家比啊?
“感覺起來就像老一輩的實業家,大戰新生代的後輩,非把我們這些剛冒出頭的新秀摘掉不可。”有夠狠的,傅爾宣差點吹口哨。
“沒辦法,他們也感受到我們的威脅,總要做點事自力救濟。”到底上海也不是那麼好混的地方,稍不注意,便會翻船,誰都不想莫名其妙陣亡。
“海澤,你的看法呢?”辛海澤算是他們之中最少話,但眼光最準的人。
“我會說這場仗不好打,看看名單的內容就知道,根本是全面宣戰。”新一代的青年企業家們公推韋皓天為代表,老一輩的實業家們,則以吳會長為首迎戰,看哪一方能夠拿下華董的寶座,哪一方就佔優勢。
“我注意到這份名單之中,有個特別有趣的名字。”商維鈞淡淡地提醒韋皓天,他的臉都拉下來。
郝文強,就是這個有趣的名字引起大家的興趣,不巧他正是韋皓天的岳父。
“我相信他不會臨陣倒戈。”郝文強的銀行還掌握在他手里,況且郝文強的手上也沒剩半張股票,起不了什麼作用。
“要我就沒有你的信心。”商維鈞推翻韋皓天的猜測。“不要忘了,他不是心甘情願將女兒嫁給你,對你也還存有怨恨。”
“維鈞說得對,是該小心。”藍慕唐附議,“你先前故意將消息泄漏給小報,害銀行被擠兌那筆帳,他不會輕易放過。”
“況且他還因此不得不將女兒嫁給你,依他的個性,更是不可能忘記,定會找機會報復。”
盡避他們一致認為,郝蔓荻不值得韋皓天付出這麼大心力,但既然是他自己的選擇,他們當然全力支持韋皓天,給他當靠山。
“這不是什麼好消息,我認為應該多觀察一下郝文強的動靜。”省得陰溝里翻船。
“海澤說得對,狗急了都會跳牆,誰知道郝文強那只老狐狸心里在想些什麼?多防範一點準沒錯。”
大家都認為不可小看郝文強這個人,雖然現在看起來沒什麼威脅,但畢竟在上海立足已久,難保不會搞鬼。
“維鈞,你調得出人手來幫我嗎?”像這種只能玩暗的,不能來明的游戲,只有商維鈞最拿手,所有人都要拜托他。
“應該沒問題。”商維鈞允諾。“頂多我請疾風來幫你。”
葉疾風是商老爺子在世時收的另一個義子,收養的時間和韋皓天差不多,都是在十幾歲的時候,被商老爺子帶在身邊。他和商維鈞、韋皓天三個人的感情好得像是親兄弟,年齡也相仿,只比韋皓天小一歲,是商維鈞得力的助手。
“那就麻煩你了。”韋皓天拍拍商維鈞的肩膀,謝謝他。
商維鈞微微挑高濃眉,暗示韋皓天他們所有人的麻煩,哪一次不是靠他解決?用不著矯情。
有個黑幫大哥的朋友,就有這點好處。大伙兒心照不宣的笑一笑,繼續低頭研究名單,不料──
“韋皓天,你給我解釋清楚──”
大伙兒才剛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名單上,郝蔓荻即像個復仇女神,不敲門便闖進公事房,所有人同時愣住。
這愣住的人並且包含了郝蔓荻,她沒想到他們竟然全部聚集在一起開會。
于是現場的氣氛頓時變得很尷尬,顯然沒有人預料到她會臨時闖進來,破壞他們的會議。
“我們還是先走好了,改天再找時間開會。”藍慕唐是他們之中最機靈的,首先提議。
商維鈞則是大皺眉頭,他最不喜歡談論重要事情的時候被打擾,郝大小姐又犯了他的大忌。
大家默默的把桌面上的資料,全掃進皮革制的公事包里,一個接一個走出公事房。
和她擦身而過的時候,商維鈞特別瞄了她一眼,輕淡卻警告意味濃厚的眼神,教郝蔓荻不寒而栗。
韋皓天始終繃著一張臉,坐在皮椅之中冷眼打量這一切,認為她活該。
“妳又在鬧什麼?”好不容易他們之間才比較緩和,開始有說有笑,她又突然翻臉,演出大鬧公事房的戲碼。
“我才沒有鬧呢!”她怎麼曉得他們五個人全都在此?她又不是故意鬧場。“我只是希望你把莉塔娜的事情解釋清楚,別讓我被人批得不清不白。”枉做了個替死鬼。
“莉塔娜?”韋皓天愣了一下。“她怎麼了?”最近她的臉色很不好,該不會頭疼的毛病又發作了吧!
“她很好,是我有問題。”郝蔓荻瞇眼,總算察覺到他們不尋常的關系。
“妳有什麼問題?”吃好的穿好的,又不必出門工作,誰能比她幸福?
“當然有問題!”郝蔓荻氣憤的回道。“你知不知道我快被你害死了,你還在這里說風涼話!”
“我什麼時候害妳?”韋皓天不曉得她一大早發什麼瘋,郝蔓荻很樂意讓他知道。
“你為什麼沒告訴我,莉塔娜是『地夢得』的妓女?”這就是讓她發狂的原因。“你不但沒告訴我莉塔娜的真實身分,還讓我把她介紹給曉裴的堂姊當鋼琴老師,她知道這件事以後,一早就上門來找我算帳,罵我害她丟臉!”
紙包不住火,莉塔娜曾在“地夢得”工作這件事終究浮上台面,再也瞞不住。
“妳就是為了這件事,特地跑來打擾我們的會議?”可惡,才不過短短十天,就露餡了,怎麼會這麼快?
“這件事還不嚴重嗎?”郝蔓荻無法置信的看著他,不明白他怎麼能如此冷漠。
“我把一個妓女,錯當成高貴的伯爵千金介紹給名門世家當鋼琴老師,並且害他們成為上流社會的笑柄,你居然還有心情指責我打擾你們的會議?”到底誰比較離譜?
“莉塔娜確實是位伯爵千金,只是不幸被她父親賣到妓院而已。”韋皓天還是堅持他沒有做錯,這氣壞了郝蔓荻。
“我不管她是不是被賣掉,但她曾經待過『地夢得』是不爭的事實,就算她是伯爵千金也一樣,是個骯髒的妓女。”郝蔓荻非但不能體會莉塔娜的困境,反而用強烈的字眼形容莉塔娜,只見韋皓天臉色一沈。
“妳居然敢說莉塔娜骯髒?”他絕不許任何人污蔑他的朋友,就算是郝蔓荻也一樣。
“本來就是。”郝蔓荻打死不承認自己用詞不當。“她是個妓女,那還不髒嗎?”況且他刻意隱瞞她的身分,本來就有錯在先,憑什麼對她生氣?
“如果莉塔娜是個骯髒的妓女,妳也好不了多少,甚至比她還差。”他承認刻意隱瞞是不對,但她也說得太過分了。
“什麼?”郝蔓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居然這樣說她?
“妳好像忘了妳也是被父親賣掉的可憐蟲,只是妳運氣好,賣得比較好的價錢而已,其實本質都一樣。”他冷笑道。
“韋皓天!”
“妳跟妳那群朋友,全部是一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自以為自己高人一等,其實什麼都不是。”只是一群仗勢欺人的敗類。
“妳看不起莉塔娜,但在我心中,她要比妳高貴許多,也更像名門千金。妳既不懂得體貼,也不懂得同情,更沒有絲毫內涵,和她完全不能相比。”莉塔娜或許是個妓女,但她自尊心強,也懂得體恤他人,比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更具大家閨秀的風範,她們連她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既然我這麼差勁,你干麼還要娶我?”郝蔓荻被說得有些難堪,也搞不清他真正的心意,他明明不計代價非要娶她。
“這就是我愚蠢的地方。”他承認自己傻,做了錯誤的選擇。“當初我不該沒做好市場調查就亂投資,現在才來後悔莫及。”
換句話說,他非常後悔和她結婚,甚至把她比喻成錯誤投資。最可惡的是,他竟然把她說得連一個妓女都不如。
“我恨你,韋皓天,我永遠不會原諒你!”郝蔓荻這回真的遭受到強大打擊,眼淚嘩啦啦地奪眶而出,眼底裝滿了對他的怨恨。
“蔓荻!”韋皓天出聲喊郝蔓荻,但她完全听不下去,耳朵里一直回蕩著他說的話──她比不上莉塔娜。
郝蔓荻帶著恨意離開韋皓天的公事房,韋皓天的眼楮里面同樣裝滿了恨意,恨自己為什麼要對她說那些話,傷害他最愛的寶貝。
“……可惡!”他把桌上所有文件統統掃到地上,卻依舊掃不掉他心中的挫折感。
“……可惡!”他明明就很愛她,明明就很珍惜她,可是每當他們一發生沖突,就會忍不住彼此互相傷害,究竟是為什麼?
沉重的答案,讓他不敢坦然面對,只得把散落一地的文件撿起來,一張一張放好。
他本想繼續工作,但煩躁的心情,使得他手上那支萬年筆怎麼也握不住,干脆合上筆蓋,將萬年筆放進西裝上方的口袋,起身走到門口打開門。
“小盛,通知司機備車。”他吩咐一直站在門外待命的男秘,決定出去走走,放松一下心情。
“好的,董事長,我馬上去通知司機。”男秘十分盡責地為韋皓天打點一切。十分鐘後,韋皓天便已經坐上車,馳騁在上海的街頭了。
“老板,我們要去哪里?”司機追隨韋皓天已有多年,經手的車也是一輛換過一輛,目前這輛Rolls-RoycePhantomTo是最豪華的。
“隨便,到處走走。”
問題是韋皓天的車子越換越豪華,心靈卻越來越空虛。彷佛他所擁有的一切都不再迷人般失去動力,這點教司機很是擔心,他從來不曾看過韋皓天如此頹廢沒力氣。
少了韋皓天的指示,司機只得開著車隨便逛,在行經蘇州河沿岸的時候,韋皓天卻突然由後座下令,說了聲︰“到藥水弄去。”
這讓司機非常驚訝,因為韋皓天不曉得已經幾年沒去過那個地方,基本上,他痛恨那個地方。
“是的,老板,我立刻掉頭。”司機使勁兒旋轉方向盤,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轉進蘇州河南岸。
韋皓天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的風景慢慢改變,由原本的風光明媚,轉變為破落,接著就看見一個又一個的草棚和滾地龍,在擁擠的土地上蔓延開來,形成一個廣大的棚戶區。
“老板,我認為車子最好不要開進去比較好,省得麻煩。”司機建議韋皓天最好就在中途下車,不要讓車子進棚戶區去。
韋皓天一句話都沒說地用力打開車門,獨自走向前。待韋皓天下車以後,司機趕緊將車子掉頭,開到他認為安全的地方去,獨自一個人坐在車子里面等韋皓天。
司機之所以會這麼緊張,不是沒有原因的。畢竟棚戶區內龍蛇混雜,誰也說不準什麼時候會冒出個狠角色,跑出來搶錢。
但韋皓天卻不怕,因為這是他出生的地方。
對,他就是出生在這藥水弄棚戶區──大上海最骯髒、最貧窮的地區之一。這個地方沒有設備齊全的公寓,也比不上狹小熱鬧的弄堂,只有簡陋的草棚,和用幾根毛竹以火烤成弓形插入泥土當成支架,再蓋上蘆席搭成的“滾地龍”,就是這個地區的全部景色。
穿著光亮的皮鞋,韋皓天一步一步地走向前,小時候的影子也跟著一一浮現。
他彷佛能看見光著腳的少年,和成長後的他擦身而過,一面跑,一面大聲嘶吼︰“總有一天,我要離開這個地方!”當時他的表情充滿了憎恨,如今盡是疲憊。
就和上海大部分的棚戶區一樣,藥水弄棚戶區也是連條鋪砌的道路都沒有,當然也不會有任何市政設備。整個棚戶區,觸目皆是垃圾堆、臭水溝,一年到頭散發出刺鼻的臭氣。
住在這里的居民,終年飲水都來自蘇州河,並且未經任何過濾,也沒有自來水。入夜以後沒有一盞電燈,如果不想象瞎子一樣模黑,就得各憑本事,想辦法弄到煤油燈或是蠟燭。
倘若不小心推倒煤油燈或蠟燭,唯一方法是馬上撲滅,因為這兒的柵屋都是草做的,稍有不慎就會起火燃燒,一燒就是幾十戶、上百戶,像條火龍似綿延數百公尺,甚至數公里,場面非常可怕。
兩手插進西裝褲袋,眺望破落污穢的棚戶區,韋皓天的內心五味雜陳,所有屬于過去的回憶都從細細的縫里頭冒出來,教他想攔也攔不住。
從他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被陰暗的草棚籠罩,終日見不到陽光。比人還要矮的“滾地龍”,是一種沒有窗、僅僅掛著草簾當門,矮得必須彎下腰才能進得去的窩棚,卻是他們一家大小的棲身之地。
他父親因為窩棚里沒有窗,透不進陽光,所以給他取了“皓天”這個名字,目的就是希望有一天他能擺月兌這個陰暗不見天日的地方,迎向燦爛的陽光,找到自己的藍天。
而他也確實做到了,在多年後的今天。
眼楮蒙上一層薄薄的霧氣,那在他心中隱身多年的鬼魅,這個時候終于能夠擺月兌束縛,帶韋皓天回到從前。
透過記憶的引導,他看到一臉憂愁的父親,數著寥寥無幾的銅板,怨嘆無論他拉了多久的車,載了多少客人,都賺不到一餐溫飽,他們永遠都在挨餓。
不過,在此同時,他亦看見他的母親摟著他和妹妹,柔聲地安慰饑腸轆轆的他們,並且唱歌給他們兄妹听。
餅去的影子,又一次回到他眼前與現在的時空重迭。
韋皓天仿佛看見了童年時的自己,和妹妹圍繞著他母親玩捉迷藏,他母親大聲喊︰“不要鬧了!”的情景,那樣的溫馨,使得韋皓天不自覺地往前跨一步,想要觸模過去的影像,但影像卻在這個時候消失不見了,彷佛它從未出現。
……
他笑了笑,搖搖頭,用手捂住眼楮,不曉得自己在干什麼?
他向來最討厭這些回憶,最痛恨這個地方,可是他卻命令司機往這個方向走,莫非是瘋了不成?
韋皓天決定離開這個地方,讓心中的鬼魅再度回到陰暗的牢籠,于是他轉身走向相反的方向,打算徹底擺月兌掉過去的陰影,永遠不再想起。
只可惜,他失敗了。
當他即將離開棚戶區之際,和他擦身而過的小熱昏,又一次阻擋了他的腳步,使他不知不覺地停下來。
只見那推著羊角獨輪車的老藝人,車上裝滿了各式各樣的梨膏糖,一手推車,另一手拉起皮老虎手風琴,隨口編了首曲子叫賣︰
“小把戲吃了我的梨膏糖,小雀子尿尿有一丈里個長;大姑娘吃了我的梨膏糖,十七八歲就能找個有情郎;老婆婆吃了我的梨膏糖,臉上皺紋掉個淨蕩光;老伯伯吃了我的梨膏糖,包你提神壯陽還能娶二房;嗚呀嗚哩呀,嗚呀嗚哩。”
老藝人略帶葷腥的唱腔,既熱鬧、又有趣,不多久,果然便引來群眾看熱鬧。
“看,小熱昏又來了。”
在上海,只要是推車賣梨膏糖、唱滑稽的這一行都叫“小熱昏”,是這行的代名詞。
“噯,各位大哥大姊小扮小嫂,也給咱買幾枝梨膏糖捧個人場,我保證咱賣的梨膏糖一定好,買了絕對不吃虧。”小熱昏見圍觀的人多了,趕緊把握機會向人們推銷他的梨膏糖,大聲吹噓他賣的梨膏糖有多麼好。
“娘,您也給我買一枝梨膏糖,好不好?我想要吃。”
圍觀的人群中,有不少是年紀只有七、八歲的小孩,見糖就想吃。
“乖,小青。娘沒帶錢,下回買,哦?”听起來就像騙小孩的說詞,小女孩果然不上當。
“娘騙人。”小女孩卯起來哭。“您口袋里明明就有銅板,就是不願買枝梨膏糖給小青吃。”
“娘沒騙妳,這錢是要留下來買菜的,不能隨便亂花。”
“我不管。”小女孩哇哇大哭。“小青要吃梨膏糖,我要吃梨膏糖!”
接下來就看見婦人牽起小女孩的手叫她不要哭,她帶她去買梨膏糖,小女孩這才破涕為笑。
韋皓天見狀僵住了,此情此景,讓他不禁又回想起少年時的情景,那個時候,他妹妹也是纏著他要買梨膏糖,為了一枝糖哭鬧不已。
扮,我要吃梨膏搪,我要吃梨膏搪啦!
他很想買給她吃,但他口袋里面沒有半個銅板,于是只好騙她。
等哥以後賺大錢,買一整車的梨膏糖給妳。
他是這麼說的。
等到那個時候,我早已經嘴饞死了,我現在就要吃糖。
他妹妹硬是不上當,于是他只得繼續說謊。
不會的,很快的。哥很快就能發大財,買一整車的糖給妳。
我不要!我現在就要吃糖,哥,你買給我啦!買給我……
最後,他終究沒有買糖給他妹妹吃,不是他不願意,而是真的買不起。
看著那位小女孩興高采烈地吃著買來的梨膏糖,韋皓天的眼眶濕潤,雙手發抖,第一次發現,原來遺忘是如此困難。
扮,我要吃梨膏糖……
真的很困難……
我要吃梨膏糖……
好難……好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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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莉塔娜的真實身分曝光了以後,不消說,韋皓天和郝蔓荻又陷入冷戰,兩人分房而睡。
坦白說,韋皓天也習慣了。俗話說熟能生巧,雖不是出于自願,但他的自尊由不得他拉下臉來去跟郝蔓荻道歉,只得就這麼耗著。
這天,他到位于石庫門的住所探望莉塔娜,怕她受不了被拒絕的打擊而影響她的身體,所以特別前去探視。
石庫門這間房是韋皓天特別為莉塔娜租的,幾年前才蓋好,是新式弄堂。他原本想為莉塔娜找更好一點的地方,但莉塔娜怕房租太貴,又喜歡弄堂居民間的人情味,韋皓天也就順她的意,以他的名義承租下來,供她使用。
石庫門是上海這個城市的特色,鱗次櫛比,一幢挨一幢、一家挨一家的獨立建築,用密密麻麻的小通道連結。
從高空俯看,就像是人身體里面的動脈,盤根交錯,卻有著巧妙的秩序,分布在上海的各個角落,緊緊連系著上海人的生活。
莉塔娜的租屋,就位于這些小動脈的其中一條分支。租屋周遭的環境不算太差,但也不算太好,只能算是中等,但她個人相當滿意,韋皓天也不好再說什麼。
他走到她的租屋,用力敲門,三十秒鐘後門便被打開。
“怎麼是你,皓天?”莉塔娜有些驚訝敲門的人竟是韋皓天,但還是幫他開門。
就如同韋皓天所擔心的,莉塔娜的臉色不太好,蒼白得跟個鬼一樣。
“我來看妳。”韋皓天摘下帽子進入莉塔娜的住所。屋子雖小,倒也五髒俱全,舉凡廚房、浴室、衛生間樣樣不缺,比舊式的弄堂好多了。
“干麼這麼費心。”莉塔娜不贊同的說道。
“你應該關心你的太太,我听說你們為了我的事又吵架了,真的是很對不起。”他們好不容易才和好,卻又為了她的事鬧僵,讓她覺得很過意不去。
“不關妳的事,反正我們一天到晚吵架,早已經習慣了。”韋皓天苦澀的自嘲,多少有點自責的成分,更少這件事他錯在先,他不該刻意隱瞞她。
“但是我覺得你太太其實還滿可愛的,你應該好好珍惜她。”別再老是跟她吵架。
莉塔娜勸韋皓天。
“妳說誰可愛,蔓荻?”韋皓天以為他听到一個天大的笑話,她居然說他的太太可愛,笑死人了。
“你這麼說不公平,皓天。”莉塔娜搖頭,認為他不夠厚道。“蔓荻確實是很任性、很驕縱沒有錯。但是她一旦真心喜歡一個人,可是會全心付出,為他拚命的。”
就拿這次的事來說好了,這回要不是郝蔓荻拚命居中協調,她也做不成鋼琴老師,況且她還到處幫她介紹朋友、找門路,盡可能地給她協助,她很感激郝蔓荻。
“那也要她心情好。”他並不若莉塔娜想象中那樣對郝蔓荻一無所知,還是多少了解一些的。
“但是她的心情一直不好,可能是因為被迫嫁給我的關系,對我幾乎沒有好臉色。”思及此,他的臉又暗淡下來。
“問題是你也沒有給她好臉色,皓天,這是相對的,你不能只怪她。”莉塔娜不愧是最了解韋皓天的紅粉知己,不必他全盤托出,就看穿他的心結──沒有辦法坦然面對自己對郝蔓荻的感情。
韋皓天找不到話反駁莉塔娜,他無法坦然面對郝蔓荻是事實,他甚至不敢正視自己的內心,是個可悲的家伙。
“我一定是得了失心瘋,才會對她這麼執著。”想到自己對待郝蔓荻的種種行徑,他不由得又自嘲起來。
“這就是愛情──”莉塔娜原本想勸韋皓天看開點,但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讓她開不了口,甚至站不住。
“莉塔娜,妳怎麼了?是不是又頭痛?”韋皓天見她臉色不對勁,連忙向前扶住她,莉塔娜搖搖頭。
“沒事,我很好──”莉塔娜最後那個“好”字,還沒說完便因劇烈的疼痛而昏厥,倒在韋皓天的懷中。
“莉塔娜!”韋皓天早就發現她的臉色不對勁,但沒想到她會突然昏倒,打橫抱起莉塔娜,就往門外沖。
“快去醫院!”他將莉塔娜抱上車後立刻吩咐司機,只見司機把車開得比子彈還快,用不了十分鐘,便趕到廣慈醫院。
“快幫我找莊為良醫生,快!”韋皓天將莉塔娜抱進醫院,一邊大叫。
“好……好的,我馬上去請他過來。”醫院里面的護士都認識韋皓天,他是醫院的主要贊助人之一,每年都捐不少錢。
位于金神父路上的廣慈醫院,是所教會醫院,里面有不少杰出的醫生,其中的莊為良醫生不但是位優秀的名醫,也是韋皓天的好朋友,他有什麼病痛都找他。
“皓天,發生了什麼事?”莊為良一听見韋皓天抱了個人上醫院,立刻就趕過來。
“為良,我的朋友昏倒了,你快幫她檢查,看哪里出了毛病?”韋皓天的心急全表現在臉上,要不是莊為良曾經參加過他的婚禮,會以為病床上的女子才是他老婆,而非郝蔓荻。
“你別急,我會好好幫她檢查,你先冷靜下來,別給我壓力。”昏倒的原因很多,大部分是貧血,一般的女人都有這毛病。
“但是她時常鬧頭痛,我怕會有其他問題。”韋皓天多少理解一些醫學常識,不過莉塔娜的狀況似乎不太一樣,要更嚴重。
“我會仔細看看。”莊為良還是不覺得情況有韋皓天說得那麼嚴重,直到他發現莉塔娜身上那些已褪色的斑點,他才發現情況不對。
這是?
糟了!
“密斯李,快將這位病人送到隔離房去,還有,立刻幫她抽血!”猛然拉起被單蓋住莉塔娜,莊為良沖出病房對走廊上的護士大吼。
“怎麼了,為良?有什麼不對嗎?”韋皓天也發現情況有異,焦急地追問。
“這我還不能確定,皓天。”莊為良一邊指示護士們行動,一邊回答韋皓天的問題。
“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極有可能是梅毒,只是不知道第幾期而已。”所以要先隔離,免得傳染給其他人。
“梅毒?”韋皓天愣住。
“沒錯。”莊為良點頭。“依我看,很可能是末期。雖然末期傳染性不高,但為了安全起見,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你也回去──皓天?”
莊為良嘮嘮叨叨了好一陣子,才發現韋皓天根本沒在听,呆得跟個木頭人一樣,完全說不出話。
“不用擔心,我會請密斯李幫你抽血檢查,應該不會那麼倒楣中標才對。”莊為良誤以為韋皓天是在為自己擔心,但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也懶得跟好友解釋他和莉塔娜從來沒有過關系,他只是……太驚訝了。
“你確定嗎?”韋皓天無論如何都不相信老天會如此對待莉塔娜,好希望是好友弄錯。
“還要再經過精密一點的檢查才知道,目前只是猜測。”莊為良沉重地拍拍韋皓天的肩膀安慰他。
“但很有可能是,對吧?”韋皓天比誰都了解莊為良的判斷不會出錯,只是無法接受,他不要莉塔娜死。
莊為良不說話,根據他的推測,毒素有可能已經侵蝕到莉塔娜的腦神經,她才會痛到昏倒。
“你先回去吧,皓天,有什麼結果我再通知你。”莊為良趕韋皓天回去,省得留在醫院里面難過。
“但是──”他擔心莉塔娜……
“別忘了你已經是個有妻室的人了。”莊為良規勸韋皓天。“就算你再怎麼擔心,或跟妻子再怎麼不和,都要顧及她的顏面,別讓她難做人。”
看來他跟郝蔓荻不和的消息,已經傳遍整個上海,活月兌月兌就是一場鬧劇。
“我知道了。”韋皓天疲倦地回道。“那麼我先回去,莉塔娜就拜托你了。”
“放心,我一定會盡力。”這是醫生的天職,不必他交代,他也會去做。
韋皓天微微牽動一下嘴角,算是道謝,隨後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去。
接下來幾天,他天天都去醫院探望莉塔娜,焦急地等待檢驗報告。
最後報告出來了,血液呈現陽性反應,證實莉塔娜的確得到了第三期梅毒。梅毒的毒素並且已經擴散到她的腦細胞,再活不超過半年,這嚴重地打擊了韋皓天,讓他陷入茫然的狀態。
莊為良依舊只能拍拍韋皓天的肩膀,告訴他︰他很遺憾。
韋皓天根本答不出話,只能呆呆的看著病床上的莉塔娜,如此不知道過了多久……
“你為什麼一直坐在那里發呆?”
他居然呆坐到莉塔娜醒來都不知道,可見他有多茫然、多不知所措。
“妳醒了。”他強迫自己回神。“我只是在想事情。”沒什麼……
“想什麼事?”莉塔娜淒楚的微笑。“想我還能活多久嗎?”
“莉塔娜……”韋皓天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驚訝地張嘴。
“我都知道了,皓天,你不用再瞞我。”她笑笑。“事實上,我應該跟你道歉,我早知道自己得了末期梅毒,卻沒有勇氣告訴你,害你為我這麼操心。”真的很謝謝他。
“妳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他居然一直都沒有發現。
“大概一個月前。”她答道。“我因為一直鬧頭疼,便上醫院抽血檢查,醫生告訴我得了末期梅毒,活不了多久,我才答應你離開『地夢得』。”
原來,她會這麼爽快答應離開妓院是為了這個原因,她早知道自己不久人世。
“你生氣了嗎,皓天,氣我騙了你?”莉塔娜有些遲疑地呼喚韋皓天,他搖搖頭。
“我不氣妳,我氣我自己,竟然救不了妳。”他擁有人人稱羨的財富,卻連最知心的朋友都救不了,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已經為我做得夠多了,皓天,這樣就夠了。”幫她找房子,又幫她找工作,更別提幫她還錢。
“不夠,當然不夠。”韋皓天搖頭,痛恨自己的無能。“我能幫妳的居然只是些有形的東西,真正需要的卻幫不了妳。”
她需要的是他的愛,他卻只能給她關心,但對于莉塔娜來說,已是相當滿足。
她本該在一九一七年發生的十月革命死去,但老天爺讓她逃過死神的追殺,硬是活了下來。
只是,她也不知道上天這個安排對不對?她常想,如果人生過得像她這麼苦,那麼還不如不要活。然而,一旦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存活,卻又開始珍惜活在世間的日子,真的是很矛盾。
“剩下來的日子我不想住醫院,我想回到租屋。”不過,既然這是老天的安排,她也沒什麼怨言,只求自己能安靜度過余生。
“不行!”韋皓天一口否決。“妳的情況不能獨自一個人生活,一定要有人在身旁照料才行。”
“我就是不想住院,我想安靜地走完我的人生,你懂嗎?”她這輩子,幾乎都是在顛沛流離的情況下度過,她不想連最後的日子,都不能自己選擇,她要有尊嚴的過。
“莉塔娜……”他不是不了解她的想法,但是情況真的……
“拜托你,皓天。”她懇求他。“就听我的吧,我真的不想住在醫院。”
人生百態,世間炎涼,她已經看得夠久,也經歷得夠多了。如今的她只想安安靜靜走完最後一程,請讓她完成心願。
“……我知道了,我會尊重妳的意思。”他妥協了,敗給她不可侵犯的尊嚴。
“不過妳也要答應我,要搬到更理想的環境去住,身邊也要有個看護隨時照顧妳,不然我絕對不會幫妳辦理出院。”他威脅她。
“我答應你。”她真的很感激韋皓天,沒有他的關心照顧,至今她仍在“地夢得”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哪能擁有這般短暫的幸福?
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
人的一生,能夠擁有一個像他一樣的朋友,也就夠了。
真的,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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