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羅少東  第六章
作者:黑田萌
    坐在床上,更紗安靜得像是個任人擺布的洋女圭女圭。


    勝治小心的護理著她臉上的傷,在車上時,他以為她眼角只是瘀青,但現在一看,他發現她眼角其實有道大約三公分的傷口,他的心又是一抽。


    “這是怎麼回事?”


    她微怔,然後抓起床頭的小圓鏡來看。


    伴下鏡子後,她淡淡且不以為意地說︰“那家伙戴了戒指,可能是戒指刮傷的……”


    他濃眉一糾,眼底閃過一抹凶光。


    如果可以,他會沖回警察局,狠狠的sov修理那小子一頓。


    但此時此刻,他無法離開她,也不能離開她。


    “怎麼了?”看見他那凶惡的表情,她微怔,“你干嘛那麼生氣?”


    他看著她,沒說話。


    “你怕無法跟亞倫交代?”她幽幽一笑,“放心吧,他不會計較這種小事。”


    他很想告訴她,他擔心的不是亞倫,而是她。他在乎的是她,一直都是她。但他沒有說出口,只是深深凝視著她。


    “這種傷,幾天就好了……”她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你是勇敢,還是逞強?”


    她撇唇一笑,“勇敢的人,哪個不逞強?”


    他眉心微微一擰,苦笑一記,沒再說話。


    “疼就出聲。”說著,他開始為她處理傷口。


    不管她是勇敢還是逞強,在他幫她處理傷口的這段時間,她緊閉著嘴唇,半點聲音都沒有。


    她越是這樣,他越覺得心疼自責。


    如果不是他對她那麼凶,她就不會搬到飯店住,而如果她不搬到飯店住,就不會三更半夜在夜店逗留,然後發生這樣的事情。


    不論她闖了什麼禍,傷了什麼人,他都能替她擺平,但……受傷的若是她呢?他如何能漠視她受傷的結果?他難辭其咎。


    “好了。”他看著她,而她依舊是面無表情。


    今晚的她像是只被馴化的野貓,雖然偶爾露出悍然的眼神,卻不再有任何激烈的動作。


    “謝謝。”她說。


    “你……”他很想說些什麼,但卻不知能說什麼。


    “早點睡。”最後,他只說了這麼一句,然後離開了客房。


    包紗完全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但她醒來時,已經是近午時分。


    她起身,走進浴室。


    看著鏡中有點狼狽的自己,她苦笑一記,有幾分的淒楚。


    她不能留下來了。她非常清楚自己喜歡上他,但……他對她並沒有其他感覺。


    在他眼里,她是個麻煩精、討厭鬼,要不是她是亞倫的妹妹,他連看她一眼都嫌累。


    她無法再面對他,越跟他在一起,她就越喜歡他,而越喜歡他,她就越痛苦。


    她從沒喜歡過任何男生,她不知道愛上一個人,尤其是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是這麼的苦。


    一開始,她只是來玩,只是想來看看媽咪的祖國及故鄉,但沒想到她會遇上他,然後愛上他。


    這不是她預期會發生的事情,而它卻發生了。


    她好慌、好痛苦、好煎熬,她決定……她決定逃開這個地方。


    是的,她決定了,她要回美國。


    堡作第一的他,此時應該已經上班去了。


    她可以先回飯店拿行李,然後再到機場等候補機位,接著就揮揮手,跟東京說拜拜。


    打定了主意,她簡單的梳洗一番,提著背包下樓來。


    一到樓下,她嚇了一跳。因為工作第一的他,並沒有上班。


    他就坐在樓下看報紙,而阿梅及菊子她們正在餐廳張羅著。


    見她下來,他放下了報紙。“你醒了?我正要上去叫你。”


    她一步步、緩慢地踱下樓來,疑惑地望著他。


    見她抓著背包,他微怔。“你去哪里?飯店?”


    她沒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兩眼發直的看著他。


    “我已經叫人把你的行李拿回來,帳也清了,你不必再跑一趟。”說著,他站了起來,“午飯好了,先吃飯吧。”


    他逕自往餐廳走,但發現她仍杵在原地,他停下了腳步。


    轉身,他疑惑地望著她。“怎麼了?不把背包擱著?”


    “我……”她以為他不會在家,她以為自己可以不用面對他,但她沒想到……


    她去意堅決,大可以大聲的告訴他。可是迎上他的目光,她竟說不出口。


    知道她要走,他會毫無異議,還是試著挽留呢?


    他們又要爭執了嗎?她……她該當著佣人的面跟他吵嗎?噢,不要,那真是太丟臉了。


    見她神情有異,他眉心微微一皺,朝她走了過來。


    “放下,吃飯了。”他伸手去拿她的背包。


    她用力一拽,明白拒絕了他。


    他微怔,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是生氣還是驚訝。


    “怎麼了?”他問。


    她避開他熾熱的目光,別過了臉。“我……我……”


    “先生,”這時,阿梅的聲音打斷了他們,“都準備好了,可以開飯了。”


    “知道了。”他回應阿梅,但眼楮卻緊盯著更紗不放。


    他不知道她在盤算著什麼,但不管她心里想的是什麼,鐵定都不會讓他好過。


    見氣氛不對,阿梅拉著菊子走開,留下他們在客廳里對峙。


    “怎樣?”他直視著她,觀察著她臉上表情的細微變化。


    似乎察覺到阿梅及菊子已經離開,她放心地迎上他有些嚴厲的目光。


    “昨天不是都說好了嗎?”他問。


    “說好什麼?”她反問他。


    他眉心一攏,“你昨天晚上還好好的……”


    他發現她現在總不把話說清楚,先前他還覺得她有話就說的個性讓人頭痛,但現在,有話不說的她更讓他傷透腦筋。


    “我現在也好好的。”她說。


    “好好的?”他有幾分慍惱地睇著她,“一點都不好,你怎麼了?”


    “沒什麼。”她抬起眼直視著他,“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今天就走。”


    他一怔,“走?去哪里?”


    “回美國。”


    他陡地一震,“為什麼?”


    “我想家。”


    “你想家?”這真是可笑的借口,他當然不會相信。


    “你訂到機票了?”他問。


    “我可以等候補機位。”


    “何必這麼急?你臉都還沒消腫……”


    “沒關系。”


    “怎麼沒關系?你別忘了你還在保釋期。”


    “你很有辦法,不是嗎?”她抬起下巴,淡漠地看著他,“我想你會幫我解決的。”


    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她當然猜得到他能幫她解決這件事。


    她要走,他沒理由反對,沒理由阻止。


    事實上,如果她真的就這麼走了,反倒是替他解決了眼前最大的危機。她一走,一切都會結束,而他應該也能回到正常的軌道。


    但……他竟不要她走。


    這實在矛盾,她要走,他求之不得,卻又依依不舍。


    “再……再待幾天吧。”


    “不,”她斷然拒絕了他,“我不想再叨擾你了。”


    “我已經請了幾天假。”他說。


    她微怔,疑惑地看著他。


    “我帶你到處走走。”工作第一的他,從沒因為任何事情請假。今天早上他告知秘將會休假幾天時,秘還愣了好久。


    知道他請了假陪她,她有點訝異,有點激動。但,何必呢?她已經決定離開了。


    “你不必那麼做。”她婉拒了他。


    “你是因為我沒陪你而生氣嗎?”


    “不是。”她視線往旁邊一飄,不看他,“你是大忙人,是我不好,老纏著你。”


    他覺得今天的她特別的拗,拗得讓人生氣。


    “你在鬧別扭?”他盡可能捺著性子。


    “沒有。”她眼楮到處飄,就是不肯看著他。


    這會兒,他臉上微有慍色了。他從沒對誰這麼委曲求全過,唯獨對她……


    他已經跟她道了歉,已經如此的放段,她還有什麼不滿意?還有什麼不高興?


    伸出手,他猛地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看著自己——


    突然被捏著下巴,還被迫面對他、直視他,更紗秀眉一擰,生氣了。


    “做什麼?”


    “看著我。”他說。


    “我為什麼要看著你?”她不服氣地回道。


    “因為這是最基本的禮貌。”


    “什麼?”她蹙眉一笑,“禮貌?我記得你常常不看著我說話。”


    “你……”面對別人,他總是機鋒百出,言辭犀利,但他竟斗不過她的伶牙俐齒。


    她用力一甩頭,不讓他掐著自己的下巴。


    “我要回美國,你干嘛不準?”


    “我沒不準,只是……”


    “只是什麼?”她打斷了他,兩只眼楮直直地望著他。


    迎上她像星辰一樣耀眼的眸子,他心上一悸。


    “說啊,只是什麼?”她像個沒問出個所以然來,就忍不住鬧脾氣的孩子。


    他為什麼不讓她回美國?為什麼千方百計想留她?她是個天大的麻煩,只有送走她,他才有太平日子。


    他的生活本來很平靜,回到家里不會有人在他耳邊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而他也不必有所顧忌,隨時衣裝整齊。


    他享受那種安靜自在的生活,直到她出現。


    她要走了,他可以回復到從前的生活,但他突然覺得心慌。


    听不見她擾人的聲音,看不見她淘氣的臉……這些事竟然變得那麼可怕?


    他病了,而且鐵定病得不輕。


    “既然你答不出來,也就是說你毫無理由,對不對?”她注視著他,然後一臉堅定地說︰“再見。”


    她彎腰要提行李箱,勝治一把將她拉住。


    她一震,驚訝地望著他。


    “把話說清楚吧。”他說。


    她皺皺眉頭,“說什麼?”


    “說你為什麼急著走?”


    “我剛才說得不夠清楚嗎?”


    他神情凝沉,“不夠,想家不是理由。”


    “怎麼不是?”


    “如果你會想家,就不會規畫六周的旅游行程。”他說。


    “我突然想家了,不行嗎?”她負氣地說。


    “這個答案很難教人滿意。”


    “我為什麼要讓你滿意?”她咬咬唇,“你連回答我都不肯呢!”


    “我不喜歡你的問題。”他的口氣有點霸道。


    “噢,是嗎?”她撇唇一笑,“真巧,我也是。”


    “別跟我鬧別扭,耍嘴皮。”他惱怒地看著她,“你一向有什麼說什麼,怎麼今天老拐彎抹角的?”


    “你不是覺得我口無遮攔?你不是討厭我隨便亂講?”


    “現在我喜歡你有話就說,行嗎?”


    “不行!”她忽然大聲嚷著。


    她不懂他為什麼不能讓她好好的離開?他不是恨不得她趕緊走嗎?她想走得既瀟灑又灑月兌,為什麼他還要逼得她不干不脆?


    “我不喜歡講,不喜歡讓你知道,不可以嗎?”她急了、慌了、亂了,一時激動,眼眶還紅了。


    “更紗?”不喜歡讓他知道?她原本想讓他知道什麼嗎?


    突然,他想起她之前在溫泉旅館喝醉了的那一晚所說的話——


    我可能煞到你了。


    他一直把它當醉話,一直不去過分解讀它。但……如果它是真的呢?


    她鬧別扭、急著走,會是因為那個原因嗎?


    “你真討厭……”她噙著淚,怨怨地睇著他,“我已經要走了,你……”


    “更紗……”


    “你要我說什麼?”她又生氣又難過地甩開他的手,“我必須要離開,因為我對你……”


    “更紗。”他打斷了她,“別說出來。”


    包紗一怔,羞赧懊惱地看著他。


    別說出來?他是說他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麼了嗎?他要她別說出來,是因為他不想說出拒絕她的話?


    她覺得好丟臉、好羞恥,她從沒這麼糗過。


    這……這真的壞了她的行情。


    “更紗,”他苦惱地凝視著她,“我不適合你。”


    她眉心一揪,眼淚滑落下來。


    “干嘛說得那麼客氣?是我配不上你吧?”既然他已經知道她的心意,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麼,那她再也沒有顧慮。


    他一嘆,“你很好,我不想傷害你,也不想傷害了我跟亞倫的友情。”


    “你已經傷害了我。”


    “這還算不上傷害。”


    “那什麼才算?”


    “我接受了你的心意,卻無法回報你,那才叫傷害。”他神情嚴肅而誠懇。


    她眉心一擰,沉默地望著他。


    “我從來沒為誰安定下來。”他大可以抱住她,然後告訴她“我也喜歡你”,但是那太不負責任。


    他一直不安定,也怕安定。如果他的不安定傷了她,那會教他恨死自己。


    “我沒要你為我安定。”她想也不想地說。


    凝視著她,他蹙眉苦笑。“你的表情好認真,認真得教我害怕。”


    “我……”


    “你听我說。”他打斷了她,平靜地說︰“我從沒踫過你這樣的女孩,老實說,我對你很感興趣……”


    听見他這麼說,她含淚的眼楮倏地一亮。


    “但興趣可以變成永久,也可能只是一時……”他理性卻也殘酷地分析,“如果我對你的興趣無法長久,那我就會傷害你。”


    “我願意賭。”她說。


    “老天,”他濃眉一糾,“更紗,你不知道……”


    “如果你只是擔心跟亞倫的友誼會變質,那我敢打包票說不會。”她神情堅定,“我不會跟他提,一個字都不會說。”


    “你知道花心可能會遺傳嗎?”他問。


    她微怔,“咦?”


    “我父親除了元配之外,還有兩個情婦,而我是情婦所生。”他神情平靜而自若。


    她訝異地瞪大眼楮,難以置信的望著他。


    “我看過太多父子都搞外遇的實例,而那也是我不想安定下來的主因。”


    “也許你……”


    “也許我也跟我父親一樣。”他截斷了她的話,注視著她,“如果我跟他一樣無法為一個女人安定,那我就會傷害到我不想傷害、不能傷害的女人。”


    她幽幽地試探,“例如我?”


    “對。”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假如我不怕也不在乎呢?”


    “我在乎。”他眼底有著一絲溫柔及憐惜,“我不想傷害你。”


    他眼底有著溫柔,也有懊喪,她知道他今天說得很多,而且可能已是他所能透露的極限。


    但也許是貪心吧?她還想知道得更多……


    “你喜歡我嗎?”她是個坦率的女孩,要面子但不怕羞,“我是說,有興趣跟喜歡是不一樣的,你對我是哪一種?”


    “一開始是有興趣……”


    “現在呢?”她眨眨眼楮,一臉期待地望著他。


    看見她那充滿希望,一臉期待的表情,他說不出讓她失望的話來。


    但他該怎麼說?說他喜歡她,然後讓她心生期待,一腳往里面踩?


    懊死,他怎麼會愛上好友的妹妹?怎麼會愛上一個在他眼中連女人都不算的大女孩?


    “現在呢?”她兩只眼楮直盯著他,仿佛得不到令她滿意的答案,她就要纏他纏到死似的。


    “更紗……”


    “嗯?”她眨眨眼,天真地。


    “我不能……”他不喜歡說謊,但他從不知道說實話竟是這般的難。


    睇著他那欲言又止的掙扎模樣,更紗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被了,這樣就夠了,雖然她很想從他嘴里听到更具體的回答。


    “我都明白了。”她破涕為笑,剛才那愁容都不見了。


    “你明白?”他一怔。


    她用力地點點頭,“是的,你想說的,我全明白了。”


    “你……”


    “我不走了。”她說。


    他微頓,然後忍不住蹙眉一笑。


    這就是她,她又回來了。那個坦率、直接、千變萬化、天真樂觀的女孩,又回來了。


    抓起行李,她旋身往樓上走。


    走了幾步,她回過頭來。“如果我表現好,你會喜歡我多一點嗎?”


    他一怔,竟不知如何回應她。


    喜歡她多一點?不,豈止是“一點”?他已經喜歡她太多,多到他覺得害怕,覺得心慌。


    “會嗎?”她緊盯著他。


    他沒回答,只是淡淡地點了點下巴。


    對于他曖昧不清的回應,她似乎相當滿意。轉過身,興高采烈地往樓上走。


    又幾步,她再度轉過頭來。


    “你說的是真的嗎?”她笑咪咪地問。


    “什麼?”他微怔。


    “你請了假陪我的事啊。”她發亮的眸子鎖住了他,“是真的喔?”


    看著她那可愛到讓人不舍移開視線的臉龐,他笑嘆著點了頭。


    花了幾天時間,勝治帶更紗玩遍了近畿地區。


    他與她保持著安全而禮貌的距離,只怕自己一時把持不住,就會做出什麼後悔莫及的事來。


    她太甜蜜、太美好,太單純、太讓人不知所措,對他來說,她還年輕,雖然他也不過才大了她六、七歲,但畢竟他身邊的女人,大都是一些身心成熟的女性。


    她是亞倫的妹妹,一個女人一旦有了“妹妹”的身分,總讓人有那種一沾上就十分罪惡的奇怪感覺。


    他不敢貿然的接近她、接納她,在他還沒確定自己的感情之前。


    他怕這一切,只不過是他被某種錯誤的感覺給愚弄了而已。


    如果真是那樣,他就可能傷害她,也傷害他跟亞倫多年的友誼。


    他向來是個深思熟慮的人,一個深思熟慮的人斷不能做出什麼沖動的事來。


    這一趟,更紗玩得很盡興。


    回來後,他投入工作,而她不再跟他吵。


    事實上,這一趟旅程,她是很乖的。


    她就像個想力求表現,以得到老師稱贊的小學生一樣,努力的學乖,不任性。


    “我不想當一個惹人嫌的女生,我要你喜歡我。”她是這麼跟他說的。


    但她不知道,他喜歡她,而她也不惹人嫌。


    他不打算給她什麼回應或承諾,維持著這種不即不離、不冷不熱的關系對他們來說是好的。


    因為……也許被錯誤感覺愚弄的不是他,而是她。


    年輕女孩什麼都覺得新鮮、好奇,她也許只是一時興起,就像流行一樣,一旦過去了、淡了,之前再怎麼寶貝、再怎麼喜歡的東西也會束之高閣。


    兩個人里,總得要有一個維持清醒,保持理性,而他想,那個人應該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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