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賣品  第八章
作者:季可薔
    是的,他一點也不懂她。


    他不懂,她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想得到他,又是為了什麼毅然取消婚事。


    他不懂,最近發生在路家的一切、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對她而言是多麼大的沖擊,他不懂,她是為了什麼非得挺直背脊撐下去。


    他不懂,她父親每天與債權人和那些被迫遣散的員工周旋,最近總是神情疲憊,而女乃女乃,身體狀況一直不好。


    於是她只能一個人撐下去,一個人想辦法撐起這家餐廳。


    她必須想辦法啊!


    瞪著圍繞餐廳門廊、已開始顯得凌亂的綠色攀藤類植物,路可兒突地有股想狂笑的沖動。


    可她有什麼辦法?她哪來的能耐讓問題重重的“白色巴塞隆納”東山再起?


    它最大的問題就是有一個像她這樣對餐廳事務茫然無知、對未來無所適從的無能老板,她不僅連道像樣的料理都做不出來,甚至也請不到一個夠格的廚師重新掌管廚房。


    她該怎麼辦?她茫然地瞪著前方,優雅古典的白色建築落入她眼底,卻只是一片悲哀的敗落景象。


    她該怎麼辦……


    “小姐,你能告訴我這家餐廳是怎麼回事嗎?”帶著濃重腔調的英文拂過她耳畔。


    她緩緩回眸,眼瞳映人一張雖然上了年紀、卻仍然俊朗好看的男人面孔,他的身材壯碩,皮膚呈橄欖色,碧綠的眸子炯炯有神。


    是個外國人——偏深色的皮膚與深刻的輪廓,顯示他可能帶了拉丁血統。


    “我听說這家餐廳的西班牙菜是全台北市最棒的,所以才慕名而來,可現在都已經快中午了,餐廳似乎還沒有營業的跡象。”男人蹙眉,“該不會倒了吧。”


    一位慕名而來的客人?


    她心一揪,怔怔地望著他。


    “小姐,你傻了嗎?”男人似笑非笑地嘲弄她。


    她定了定神,“不,這家餐廳沒倒,只是暫時休業幾天而已。”


    “休業?為什麼?”


    “呃,因為發生一點事……”


    “是嗎?”男人揚眉,跟著,粗聲咕噥了一連串西班牙文。


    他以為她听不懂,可她卻听得分明,憤然瞪視他。


    這老男人竟敢侮辱她家的餐廳,說“白色巴塞隆納”只是浪得虛名,他被朋友給騙了!


    “先生,我說過,這家餐廳只是暫時休業而已,絕不是倒閉。”她冷然地以西班牙語說道。


    听聞她流利的回應,他顯然一愣,好一會兒,才揚起不懷好意的笑,“嘿!小泵娘,別那麼生氣嘛。怎麼?這家餐廳該不會是你開的吧?”


    “正是。”


    “哦?”他眯起眸,細細打量她,“看你嬌生慣養的模樣,實在不像一家餐廳的老板娘,怪不得這間餐廳凶多吉少了。”


    “你!”她繃緊身子,怒瞪他一眼,跟著肩膀一斜,輕輕推開他擋路的身軀,“不好意思,我要進去。”


    抱著一堆剛采購回來的蔬果魚肉,她笨拙地想要打開餐廳鐵門。


    “我來幫你,小泵娘。”男人立刻伸出援手。


    她一僵,可回頭瞥見他滿面笑容,又不好拒絕,只得點點頭,由著他接過其中一個購物袋,跟著她踏進餐廳,轉進廚房。


    “謝謝你,先生。”接過東西後,她就要下逐客令。


    他卻以一個漫不經心的手勢止住她,綠眸溜了一眼凌亂的廚房,他嘖嘖搖頭。


    “從一家餐廳的廚房就看得出這家餐廳料理的水平了。瞧瞧,這流理台上還留著前日做菜的污垢呢,還有這個鍋子,老天,竟然還模得到油。哇!這些又是什麼?”


    他大驚小敝地在高高滿起的垃圾桶前駐足,“這麼多半生不熟的食材!小泵娘,你肯定失敗了不少次吧。”湛亮的眸直視她,毫不掩飾其中的嘲謔意味。


    她臉一紅,明眸卻燃起怒火,“這間廚房怎麼樣你管不著!我很謝謝你幫我提東西進來,現在你可以走了。”


    “我不走。”他雙臂環抱胸前,以一種閑散自在的姿勢在她面前站定。


    她仰頭瞪著他輕松自若的神情。“你想怎樣?”


    “我想你需要好好磨練一下。”


    “磨練?”


    “你需要我的磨練。”他簡單地解釋,眼眸含笑,“我可是很嚴厲的哦,小姐。”


    “你……究竟在說什麼啊?”她莫名其妙。


    他微微一笑,“開始吧。”


    “開始?什麼開始。”


    “第一課,維持工作環境的整潔。”說著,他將一塊抹布朝路可兒丟去,正中她清秀嬌顏。


    她一怒,“你做什麼?你以為你是誰?我為什麼要听你的話?”


    “別跟我頂嘴,小姐。”男人依然保持微笑,可笑容底下卻藏著不容忽視的鋼鐵般的力量。“我不是能容許一個小丫頭跟我叫囂的濫好人。”


    “你、你究竟是誰?”


    “安東尼奧?洛普。”他平靜地睇她,“我允許你直呼我的名字。”


    允許?他說允許?


    路可兒不可思議地瞪大眼。這傲慢自大的老家伙究竟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啊?


    ※※※


    “真想看看她當時的表情!”一陣爽朗笑聲從話筒那端傳來。


    “如果你的目的是想給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一點顏色瞧瞧,那麼你請我來就對了,兄弟,保證讓你滿意。”


    “那就多謝你了,安東尼奧,那女人確實需要一些教訓。”


    “放心吧,我可是擬定了一個很嚴苛的軍事訓練計畫呢。”安東尼奧自豪地說著,“早上五點半到市場采買,七點進廚房,準備食材,開始料理練習,然後強迫她把失敗作品全部吃下去!


    “下午繼續魔鬼訓練,在我睡午覺時,她必須完成我前一天交代的功課,若是不及格,隔天早上就再提早一小時進廚房!晚上就讓她稍微喘口氣,練習端盤子、擦地、洗碗,要是我心情不好,就讓她再做幾道菜來嘗嘗,反正不到十一點絕不會讓她休息的!”


    “……”


    “怎麼樣?”見對方久久沒有回應,安東尼奧主動問道,“我這個訓練計畫不錯吧?”


    “……你真的這麼做了嗎?”


    “當然!都已經開始一個多禮拜了。”


    “那她……反應如何?”


    “那小妮子剛開始當然是不服氣啦,不過在我隨便示範了幾道菜給她看後,她立刻甘拜下風,現在可是乖得不得了,我說什麼,她就做什麼。”安東尼奧得意極了。


    “你不會……真的讓她把失敗的成品全吃下去吧?”


    “為什麼不?誰要她達不到我的要求!呵呵,你不曉得看那小妮子一口一口勉強把東西咽下,又痛苦又難受的表情有多好玩。”


    “安東尼奧!”話筒那端的嗓音明顯有些急了,“你怎麼能這麼做。她每天從早熬到晚已經夠累了,你還往她的胃里亂塞東西,她會病倒的!”


    “病倒又怎樣?”安東尼奧笑嘻嘻地,“別告訴我你舍不得,ind。”


    “我——”


    “放心吧,咱們兄弟一場,我是為了替你出口氣才特地飛來台灣,我一定會替你好好教訓那丫頭的。”


    “不,我的意思是——”


    “啊,那丫頭好像在廚房里摔跤了!真是個笨女人,我瞧瞧熱鬧去,不跟你聊了,再見。”沒給對方任何說話的機會,安東尼奧毅然掛斷電話。


    他望著紅色的投幣式電話,唇角揚起三分嘲弄、七分調皮的弧度。


    明明就處心積慮地想幫她,卻還故意裝酷、裝冷淡,等人家真受了苦,又在一旁擔憂焦急——嘖嘖,有時候他真搞不懂這一代年輕人究竟在想什麼。


    看來有些事情還是得靠他這種成熟男人來推動才行。


    ※※※


    “懷風,你怎麼了?好像心神不寧的樣子。”


    輕柔的嗓音驚擾了正對著手機沉思的楚懷風,他連忙定了定神,回頭朝剛來到他的工作室,便忙著替他收拾的于心萍。“沒什麼,我在想一些事情。”


    “你剛才跟誰講電話?”


    “一個朋友,在西班牙認識的。”


    “西班牙?”她揚眉,“你們剛剛談什麼?你听起來好像很著急的樣子。”


    “沒什麼,我們只是在談另一個朋友。”


    “哦。”明眸閃過一絲異芒,她頓了頓,唇角牽起微笑,“你人緣真好,在世界各地都有朋友。”


    “常常在外頭跑,自然會認識很多人。”他也回她一笑,“想喝點什麼?冰箱里有果汁、汽水,還是你想泡茶或咖啡?”


    “都好。”于心萍隨口應道,溜了一眼收拾過後依然有些凌亂的工作室,“瞧瞧你,我才兩天沒來,這里又一團亂了。”


    “真不好意思。”楚懷風打開冰箱,為她倒了一杯果汁。“這幾天我忙著沖洗相片,沒時間顧這些。”他將果汁遞給她,“其實你不必管的,我有空自己會收拾。”


    “我不管的話,這地方大概到了世界末日都還是這麼亂吧。”她半開玩笑,接過果汁,“怎麼樣?那些相片都沖好了嗎?”


    “嗯。”


    “照得怎樣?”


    他默然。


    她揚眸望他。那張總是神采飛揚的臉,此刻蘊滿落寞。


    突地,她心一扯,“怎麼了?”


    他搖頭,俊唇勉力一揚,“照某個攝影名家的說法是,這些相片好歸好,可如果要參加比賽還少了些靈魂——缺乏感動人的元素吧。”


    “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這些相片比一個普通人拍的好不了多少!”楚懷風自嘲,他閉上眼,頎長的身子往後倒向沙發。


    “別這樣,懷風。”她坐在他身邊,柔聲安慰,“每個人看相片的感覺都不同,也許只是那個人的偏見吧。”


    “可那個人——是季海玄啊。”


    她一愣,不明白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意義。“他是誰?”


    “是我最欣賞的攝影家之一。”他掀眸,嗓音沙啞,“我相信他的評語。這次能報名參加美國攝影協會的比賽,也是他推薦的,否則我連參賽的機會都也沒有。”


    她默然了。


    他也不再說話,揀出散落在桌上的幾張相片,細細審視。這些都是他這次去歐洲拍的,構圖、光線、景物的取舍,以及人物的捕捉方面,他自認應該都在水準之上。


    到底缺乏了什麼元素呢?究竟少了什麼?


    “……懷風,再把相片拿給其他人看吧,也許別人會有不同的意見呢。”于心萍努力想讓他振作精神,“而且我看這些相片就很不錯啊,雖然我對攝影是外行,可是以一個觀賞者的角度而言,我覺得很棒啊。”


    以一個觀賞者的角度而言……楚懷風驀地靈光一閃。


    對了,有個人能給他意見,有個人能告訴他……


    湛幽的黑眸一亮,瞬間射出兩束逼人的璀光,他望向于心萍,微笑宛如陽光般燦爛,“謝謝你,心萍,謝謝。”


    她茫然,“謝我什麼?”


    “謝謝你提醒了我。”


    ※※※


    “不對,不對,笨丫頭!”陽光燦爛的午後,粗魯的怒吼在東區某間大門緊閉的餐廳內響起,“我不是說過嗎?做Paella最重要的就是番紅花飯一定要煮得恰到好處!湯汁在煮好時剛好收干,鍋底要有些許鍋巴……結果呢?你不是把飯煮得太焦,就是湯汁太多!都已經好幾天了,你怎麼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你是存心要把我氣瘋對吧?”


    “我沒有……沒有要把你氣瘋的意思。”微微虛弱的嗓音回應,“我也……也很想做好啊!可問題是不只雞湯汁的量,這些淡菜也會滲出汁來,真的很難抓得準。而且,火候也會影響啊——”


    “藉口!藉口!不要拿一堆理由來掩飾你的笨拙與沒天分!你真是我帶過最遜的徒弟了,講出去恐怕會被人家笑我晚節不保,老來收了個搬不上台面的丫頭當徒弟!”一句句罵得更加不客氣了。


    “喂!老頭,我是沒天分,可你有必要這樣刺傷我嗎?我也很努力啊。”軟弱的嗓音忽地強硬起來。


    “敢跟我頂嘴?你這丫頭—不懂得什麼叫尊師重道嗎?”一陣鏗鏘聲響,“老子我罷教了!”


    “啊,不要這樣嘛,安東尼奧,您是全世界最偉大的廚師,雖然我很笨,但您也一定有辦法化腐朽為神奇,對吧?”年輕的嗓音忽然甜得像可以滲出蜜來。


    “我看這個很難。”粗魯的嗓音稍稍軟化。


    “來來,您坐下,我這個不肖徒弟幫您捶捶背,待會兒您就先去休息室睡個午覺,我一個人練習,晚上一定讓您滿意的,好不?”


    “你行嗎?”安東尼奧冷哼一聲,充滿懷疑。


    “行,行,一定行!”路可兒連忙點頭,沖著他綻出一朵甜甜的笑,“你得相信我啊。”


    “我已經相信你很多次了。”


    “我知道,就再相信我一次吧,這次一定會成功。”


    “最好是這樣。”他咕噥一句。


    “一定可以的。來,老師請先去休息吧。”


    一番甜言蜜語後,路可兒總算將怒氣沖天的老男人給請出廚房,一個人面對眼前的凌亂。


    她咬著下唇,好半晌,只是呆立原地。


    她真的行嗎?這道西班牙海鮮飯——女乃女乃一向最引以為豪的招牌料理,她學了好幾天,卻還是抓不住訣竅。


    其他配料都還好說,就是這個番紅花飯啊……


    她輕聲嘆息,探指伸入玻璃罐里,取出細細的番紅花蕊,怔怔望著。


    究竟要怎麼樣才能將這道料理的精髓煮得恰到好處呢?究竟該怎麼做——


    “你在發什麼呆?”


    帶笑的嗓音突然在她身後揚起,她嚇了一跳,猛然旋身。


    “是你!”


    映入眼瞳的竟是楚懷風挺拔的身影,他雙手插在口袋,既瀟灑又悠閑地站在廚房門口,含笑望她。


    “你來做什麼?”他不是不想再見到她了嗎?


    她望著他,心微微一牽,臉霎時一紅。他精神俐落的穿著打扮,讓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滿身油膩——汗濕的短發隨意塞入廚師帽里,圍裙沾染了各種污漬,臉上也許還有……


    “咦?你臉上沾的這個是什麼?”他靠近她,眼中興味盎然,“好像是墨魚汁。”


    說著,他展袖就要替她拭去。


    她連忙別過臉,自己抬起衣袖用力抹了抹。


    “連墨魚汁都沾上臉了。”他嘲弄著,“你還真夠狼狽啊,可兒。”


    她瞪他,“你是特地來嘲笑我的嗎?”


    “你也把我想得太惡劣了吧?可兒。”他嘻嘻笑,“我只是听說你請了一個很厲害的廚師來幫你進行特訓,好奇地過來瞧瞧而已。”


    “你現在看到了,可以走了吧?”她下逐客令。


    他仍是微笑地睇她,“看來你還挺有精神的,可兒。”


    “怎麼?你期望我委靡不振嗎?”


    “不。”幽深的眸底流過某種奇特的意味。


    她看見了,呼吸一顫。“我……沒空陪你閑扯,快走吧。”


    他卻不走,隨意望了一眼廚房內部,目光觸及一個大而平的黑鐵鍋時忽然一亮。他見過那種鍋子,西班牙人管它叫Paella,以它為工具做出來的海鮮烤飯也叫Paella。


    “你在做西班牙海鮮飯?”


    “沒錯。”


    “太好了,我最喜歡吃這個!做點來吃吃吧。”


    “什麼?”她愕然。


    “做一盤給我吃吧。”他微笑燦爛,“我很期待。”


    “你……別鬧了!”俏臉又是一紅。她做的能吃嗎?她可不願意到時看他譏誚的嘴臉。“你快走吧!少爺。”展臂就要推他。


    “這是什麼?”他瞥見了她握在手中的花蕊。


    “什麼?”


    “這就是番紅花,對吧?”他攤開她掌心細細凝視,“那組水晶雕塑,還有你女乃女乃送你的餐巾環,雕的就是這種花不是嗎?”


    “嗯。”


    “番紅花飯就是這道料理的精髓吧。”他凝望她的眸光若有深意。


    她一怔。


    “我很期待吃到你做的海鮮飯哦。”他又微笑了,“路女乃女乃的海鮮飯可是一絕,只可惜她現在不做了。我很想看看繼承路女乃女乃精神的你,是不是也承襲了她的好手藝?”


    “我——”


    “好好加油吧。”他拍拍她的肩,“我在外頭等你。”


    路可兒瞪著他離去的背影,胸口漫開復雜滋味。


    真不知道這家伙究竟是來做什麼的?來看笑話嗎?嘲弄她嗎?可為什麼她卻覺得自己原本低落的精神好像又振作起來了?


    真奇怪。這男人,對她總有種奇怪的影響力。


    她恍惚地想,轉過身,稍微收拾了下流理台後,就著水槽開始淘起細細的長米。


    菱唇,悄悄揚起連她自己也沒察覺的笑弧。


    她決定重做一次,這一次,她要好好用心,仔細地、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去做。


    兵中淋上橄欖油、加熱、雞肉煎黃、燜熟。炒臘腸、火腿、蝦、龍蝦,加入青紅椒、蔥花、蒜頭。


    他喜歡什麼樣的味道呢?


    ——拌炒生米,注入番紅花湯汁炖煮。將米飯鋪上Paella,嵌進淡菜,送入烤箱。


    他會帶著什麼樣的表情品嘗她的料理?


    十分鐘後,取出盤子,覆上鋁箔紙。


    他會嘲笑她嗎?會不會笑得她抬不起頭來?


    她閉上眸,在心中計算著時間。海鮮的清香及微焦的烤飯味在廚房彌漫,侵襲她異常敏感的感官。


    時間差不多了,她展眸,撕開鋁箔,靜靜看著色香俱全的料理。


    她不想听他的嘲笑,她想要他看著她,對她說聲——


    ※※※


    “真難吃!”


    路可兒愕然,瞪了他好一會兒,“你說什麼?”


    “真難吃。”楚懷風閑閑重復,端起玻璃水杯啜飲一口。“這個蝦熟過頭了,雞肉太硬,飯倒是煮得還可以,可湯汁看來少了點,有點焦。”一面說,一面拿叉子攪動著盤中的食物。


    她愣愣地瞪著他的動作,明眸逐漸燃起火焰,嘴唇卻逐漸刷白,“謝謝……謝謝你的指教。”


    “看來你想成為大廚,還有一段漫長的路要走呢,可兒。”他笑,執起湯匙舀了一大口飯送入嘴里。


    “那……當然,我才剛進廚房學習一個多月,當然沒那麼快——”


    “不過你時間不多了,不是嗎?”他咀嚼著雞肉,“听說你現在的師傅跟你約定的時間是兩個月。”


    “你怎麼知道?”


    “初雲告訴我的。”他又舀了一匙飯,“她還告訴我,你想賣掉那座水晶雕塑,請她幫忙看看有沒有人想買。”頓了頓,黑眸點亮異采,“為什麼要賣掉它?你不是說過它對你是很重要的寶物嗎?還說那是非賣品。”


    “不錯,它很重要。”提起即將割愛的水晶雕塑,她就一陣心疼,深吸一口氣才揚起眸,“可現在有比它更重要的東西。”


    “什麼?”


    “這家餐廳。”她語氣澀澀地,“我總不能讓人家白白教我兩個月吧?想學到好廚藝,當然得付出一些代價。”


    “……是嗎?”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接著又繼續埋頭苦吃。


    她蹙眉看著他的動作,“你不是說很難吃嗎?”


    “是啊,這是我這輩子吃過最難吃的西班牙海鮮飯了。”


    “是嗎?”她怒上心頭,“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吃啊!一面批評,一面還不停地吃,你是什麼意思啊?”伸手就要搶過餐盤。


    他卻按住她的手,仰頭朝她微微一笑。那笑,帶著一點點嘲謔、一點點慵懶,卻有更多溫暖,以及一些些她分辨不出的含義。


    她呼吸一窒,“干嘛……這樣笑?”


    “別拿走。”他柔聲道,“我想吃。”


    “為、為什麼?”


    “因為是你做的。”


    “嗄?”她因他的回答而傻愣住。


    他猛然站起身,順手將她一旋,她重心一移,差點倒入他懷里。


    “你做什麼?”她驚喊,心跳狂野,臉頰滾燙。


    他伸手定住她肩膀,“雖然你做的不怎麼好吃,不過我知道你很認真在做。”


    什麼意思?


    似嘲非嘲的話語再度刺痛她,她怒視他,“謝謝你的鼓勵哦。”


    “我是說真的。”他只是微笑回凝,“剛才我都看到了。”


    “你都看到了?”


    “其實我一直在廚房門外看著你。”


    老天!


    她只覺一陣尷尬,可下頷卻更倔強地揚起,“那你一定覺得很好笑吧?看我那種手忙腳亂的糗樣……其實我也知道自己對廚房的事沒什麼天分。”


    “那為什麼還要堅持自己下廚呢?”


    “因為我必須從頭做起。”她嗓音細微,卻十分堅定,“尤其這道西班牙海鮮飯我一定要做好,因為這是"白色巴塞隆納"從開店以來最重要的招牌菜。”


    他靜靜望著她。


    異樣的眼神讓她心跳又是一陣加速,“很好笑嗎?”試圖掙月兌他。


    他卻不肯放,眼神依然緊緊攫住她。“我不覺得好笑。”


    那為什麼要這麼看她?


    她想問,卻問不出口,只能怔怔瞧著他。


    黃昏的霞光透過窗扉,輕輕攏上他的臉,暖暖地、夢幻般地,像某個遙遠卻甜美的回憶,隱隱牽動著她。


    她無法呼吸,在他離她這麼近的時候,她忘了該怎麼呼吸。


    “……可以讓我拍照嗎?”他忽地問道。


    她一震,“你說什麼?”


    “我可以拍照嗎?”他嗓音沙啞,神情有些猶豫,像是很不容易才將這話問出口,“我很想拍下你在廚房工作的樣子。”


    “你的意思是——要我當你的模特兒?”


    “嗯。”


    她不敢相信!


    他不是說過永遠不會再拍她的嗎?在馬場的那個午後,他曾經這樣堅定地對她宣稱。


    而從那以後,他也遵守誓言,從不將她攝入鏡頭內,不論她打扮得多麼光彩照人,不論亮麗的她吸引了多少人的注意,他從來不曾多瞧她一眼,更湟論將鏡頭焦點對準她。


    她曾經很生氣、憤怒、失望,也傷心。


    是的,她很傷心,因為她其實很想得到他的注意……


    “你在開玩笑嗎?”她繃著嗓音,“我在廚房的樣子有什麼好拍的?髒兮兮地,難看死了。”


    “嘿,難得你會對自己的外表沒自信呢。”他嘲弄她。


    她別過頭。


    楚懷風目光一柔,抬手輕輕轉回她的臉,“很好看的,可兒,一點都不難看。”


    面對他少見的柔情,她說不出話來。


    “就當幫我一個忙吧。我最近要參加比賽了,卻一直拍不出像樣的相片。”


    “所以……你來找我?”


    “沒辦法,我絕望了。”他半開玩笑,“就當我病急亂投醫吧。”


    病急亂投醫?


    她眯起眼。對他而言,她只不過是無可奈何之下將就拍攝的對象?


    “如果你願意當我的模特兒,我可以幫你吃掉那些東西。”他繼續游說她。


    “那些東西?”


    “那些失敗品。”他笑,“我听說你每天吃自己的失敗之作,吃得都快吐血了。”


    “你願意幫我吃掉?”她不可思議地瞪他,心跳莫名加速。他真的這麼想拍她嗎?


    “交換條件嘛。”他攤攤雙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為了拍照,什麼酷刑我都可以忍耐。”


    他說吃她的料理是酷刑?


    秀眉不甘地一顰,櫻唇卻揚起甜得詭異的笑弧,“好啊,我答應。”


    “真的?”他驀地有種不祥之感,“喂!你可別故意把所有東西都給煮壞了。”


    “我是那種人嗎?”她嬌聲笑了,笑聲清脆,宛如銀鈴,在霞光夕影中悠然回旋。


    望著她得意的笑容,他想擰眉,卻忍不住微笑,“你就是非整死我不可,對吧?”


    “是又怎樣?”


    “你這可惡的女人!”


    “現在快吃吧,這盤海鮮飯沒吃完不準你走。對了,廚房里還有一盤。”她涼涼丟下一句。


    “什麼?!你沒事干嘛煮那麼多?”他怪叫。


    “沒辦法啊,Paella一次只煮一人份太浪費了。”


    “你——”


    兩人你來我往,互相斗嘴。


    在笑鬧的氣氛下,他們只注意到對方,只感覺到對方。


    誰也沒發覺窗扉上隱約映著一個朦朧的女人身影,她靜靜望著他們,神色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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