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琴說愛  第四章
作者:季可薔
    “老師,該起床了哦。”


    天光透過水色廉幔灑進室內,在床上搖曳著粼粼波光。


    彬坐在床畔,羅戀辰近乎無奈地看著躺在床中央的男子,墨黑的發卷翹,濃密的睫刷上陽光的燦金色,銳氣的唇微分,吐逸著規律氣息。


    正是好夢方酣。


    羅戀辰悄聲嘆息,按下床頭早尖嘯十數分鐘的鬧鐘。


    “老師,起床了啦,你的鬧鐘響得都快震破天花板了。”她俯,試著拍拍白謹言的頰。“快點起來。你今天有個重要約會啊。”


    回應她的是一聲不情願的申吟,以及一個抱著枕頭的緩慢翻身。


    喂喂!怎麼好像愈睡愈熟了?


    她翻翻白眼,瞥了眼鐘面上的指針,再看看自己身上燙得筆挺的端莊制服。


    不行,她非得趕快喚醒他不可,不然連自己都會趕不上參加今天的畢業典禮。


    “別怪我不客氣了,老師。”她閉上眸,深吸一口氣後,猛然雙臂一層,毫不留情地掀起棉被。


    “怎麼回事?”白謹言終於有反應了,茫茫然地坐起。晨起慣有的低血壓讓他一時搞不清狀況,呆呆地看著跪在他身畔的女孩。“戀辰?你在這里干嘛?”


    “叫你起床啊。”她依舊緊閉著眼。“你忘了你昨天交代過,今天無論如何一定要讓你準時起床嗎?”


    “叫我起床?”還是狀況外。“……你干嘛閉著眼楮?”


    她再度嘆氣。“因為老師還沒換衣服。”


    “是嗎?”他眨眨眼,顯然還沒清醒,本能地翻身下床,一個轉身卻撞上了茶幾。


    “小心!”羅戀辰驚喊,急急睜開眼,奔至白謹言面前。“老師沒事吧?撞到哪里了?”


    “嗄?哦,沒事。”白謹言後知後覺地瞥了一眼膝蓋。“應該沒什麼。”迷蒙的黑眸落定前來扶他的少女,好玩的扯了扯她肩上的發辮。“頭發怎麼綁成這樣?”


    “啊。”羅戀辰臉一燙,連忙抽回辮子,身子也跟著後退一步。“因為今天要拍畢業照,同學們說好要一起綁成這樣的。”落下眸,他陽剛的體魄讓她又是一陣心慌,別過頭去。


    又是只穿著四角內褲——他就不能換上睡衣睡覺嗎?


    她暗自嘆息,避開視線不敢看他,偏偏他毫無自覺,似乎完全不以為意……


    “現在幾點了?”懶洋洋的問話打斷她的胡思亂想。


    “呃,八點半了。”


    “什麼?八點半?”白謹言一驚,直到現在才真正醒過來,閃電般地沖進浴室。“糟糕!我跟教授約好九點去飯店接他。他最討厭學生遲到的,以前在維也納音樂學院時,上他的課遲到超過三次,二話不說,馬上逐出師門。唉,他難得來台灣,我居然還晃點他——”


    听著白謹一連串的自責,羅戀辰先是愕然凍立原地,然後小巧的唇畔淺淺揚起一抹笑。


    一向對她要求嚴格的白謹言,原來在面對指導自己的鋼琴恩師時,也是兢兢業業,不敢怠慢。


    雖說白謹言是個天才,年紀輕輕便嶄露頭角,可來自維也納的老教授,顯然對他還是有一定的影響力,否則他也不會如此慌張。


    “快!戀辰,幫我把那條藍色條紋領帶找出來。”他在浴室一面刮胡子一面喊道,“那條HugoBoss的。那是教授送我的禮物。”


    “好。”她溫聲領命,打開衣櫃,拉開專門收藏領帶的抽屜,挑出了質感名貴的領帶。“是這條嗎?”拿到浴室門口跟他確認。


    他看了一眼。“對,順便幫我找件搭配的襯衫跟長褲。”


    “天氣這麼熱,老師真的要穿襯衫打領帶?”


    “沒錯。”白謹言點頭。他敢打賭老教授一定也是這樣穿的,說不定還會搭上西裝外套呢。


    盥洗完畢後,他還刻意梳了梳發,抹上定型發雕。


    “衣服呢?”跨出浴室後,他問背向他的羅戀辰。


    “都在床上。”


    水色襯衫、深色休閑長褲、墨藍色條紋領帶以及一條時髦的銀扣皮帶,羅戀辰都幫他整整齊齊地擱在床上。


    白謹言一一俐落穿上,卻對著領帶蹙眉發楞。


    “要不要我幫老師打領帶?”問話方落,羅戀辰已主動轉過身來,接過他手中的領帶,踮起腳尖,繞上他頸項。


    “謝謝。”他俯子,方便她動作。


    記得有一回為了參加一場音樂界的晚會,他曾經跟一條不听話的領帶奮戰好幾分鐘,如今她一接手,不到三十秒便輕松搞定,而且領結之優雅端挺,生平僅見。


    據說連她父親也經常請她代勞,一向不善於打領帶的他,當然更樂於將此重任交給愛徒了。


    “好啦。”系完領帶後,她退後一步,滿意地欣賞自己的杰作。


    “對了,你今天畢業典禮?你爸媽會去嗎?”拿起桌上一串鑰匙,他一邊牽著她沖出家門,一面問道。


    “會。”


    “那正好,結束之後你就順便跟他們回家住幾天吧。我要帶你去維也納的事,你跟他們說了嗎?”


    “還沒。”


    “你先告訴他們,改天我再正式登門拜訪。”他匆匆交代,“還有,回家之後不許做任何粗活,有什麼東西想搬的,我會叫人去幫你打包。”


    “嗯。”


    “也不許下廚,別做家事。”


    “嗄?”她細聲抗議︰“可是我想做蛋包飯給爸媽吃——”


    “只能一次,而且不準洗碗!”他慎重吩咐,“听到了沒?”


    “是。”她乖順頷首。


    “還有,回家彈琴可以,可不許練習過度。”說著,他捏了捏經過半年細心呵護後,她已然柔若無骨的手。“過度練習只會毀了你的手。”


    “知道了。”


    “好。那我先送你到學校吧。”


    “不用了,老師不是還趕著去飯店嗎?我自己坐公車去就行了。”


    “我送你去。”他不容爭辯,推她上了銀綠色的保時捷跑車。


    上車後,他首先傾過身為她系好安全帶,跟著才系上自己的。


    踩下油門,跑車迎風飄馳,不過十幾分鐘,便到了校門口。瞥了一眼周遭熱鬧的光景,白謹言像是想起了什麼,轉身開門下車。


    羅戀辰愕然望他,也跟著下車。


    “老師你不必下車的啊,我自己會進去……”清脆的聲嗓一頓,她眨眨眼,不敢置信地瞪著忽然送至面前的燦美花束。


    是紫玫瑰,綴著夢幻的滿天星。


    “恭喜畢業!”手捧花束的他對她微笑,“記得多拍幾張照片。”


    語畢,他瀟灑一揮手,俊拔的身子鑽入車里,風也似地消逸而去。


    她怔怔佇立原地,好半晌,星眸點亮異采。湊上鼻尖,她深深一嗅花束的芳香,唇畔漾開幸福的微笑。


    踏著輕巧的步履旋過身,她正要穿進校門時,一個秀麗的少女攔住了去路。


    她從花束中揚首,認清面前人影後不禁一楞,“王芳婷?”


    是上回拿到宋氏愛樂基金會鋼琴大賽冠軍的女孩——“你也念我們學校?”


    “我是日間部的。”王芳婷態度一貫高傲,有意無意瞥了一眼羅戀辰制服上的學號。“你是夜間部的吧?”


    “嗯。”她點頭,假裝沒注意到對方話語中淡淡的輕蔑之意。“好巧,沒想到我們居然是同一所學校的……”


    “你怎麼會認識他?”沒等她把話說完,王芳婷便銳聲打斷。


    她一怔。“他?”


    “白謹言。”王芳婷不耐地攏起秀眉。“剛剛送你來的人,是他沒錯吧?”


    她看到了?


    羅戀辰一震,正思索著該如何回應比較恰當,王芳婷已尖聲接續——


    “一定是白大哥沒錯,我不會認錯人!”說著,她狠狠瞪了羅戀辰一眼。“說!你跟白大哥是什麼關系?他怎麼會載你來學校?又怎麼會送你這束花?”一連串問話掩不住妒意。


    羅戀辰听出來了,更加小心翼翼。“我……呃,現在跟白老師學鋼琴——”


    “什麼?!你跟白大哥學琴?”王芳婷震驚不已,瞪圓一雙丹鳳眼。“怎麼可能?白大哥不收學生的!就連我姊姊跟他交情這麼好,當年求他教我彈琴他也不肯,為什麼會收你——”她一頭,又妒又怒。“上次比賽你連前三名都沒進,他究竟看上你哪一點?”


    羅戀辰沉默不語。


    王芳婷更生氣了,瞪視她的眸光如火,飽含威脅意味。“你說話啊!羅……天!我連你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你明明只是個無名小卒,為什麼白大哥肯敦你?說!你到底用了什麼手段?”狐疑地掃視她全身上下。


    怎麼?難道她懷疑她跟白老師援助交際嗎?


    羅戀辰眉一顰,感覺有必要為自己辯護。“我什麼手段也沒用。”她盡量保持平靜的語調。“是老師自己來找我的。”


    “是他自己找你的?不可能!”


    “信不信由你。”


    “我不信!你肯定用了什麼卑鄙手段!”王芳婷氣急敗壞。“你別得意!等我姊姊去問他就知道了。白大哥什麼都會告訴我姊姊,她一定有辦法識破你的詭計。”


    什麼詭計?羅戀辰沒好氣地翻翻白眼,難不成她以為她能押著白謹言,強迫他收自己為徒嗎?


    不過話說回來,她姊姊跟白謹言是什麼關系?為什麼他什麼都會告訴她姊姊?


    比起王芳婷帶刺的言語,羅戀辰發現自己比較介意的,反而是白謹言跟她姊姊的關系。


    他們交情真的很好嗎?有多好?他們……是戀人嗎?


    不!不可能的。老師說過他沒有女朋友,他的戀人就是鋼琴,而且住在他家這半年來,她也從沒發現他跟哪個女人有特別親密的來往。


    他們頂多只是朋友吧,


    嗯,沒錯,一定是這樣。


    不知怎地,羅戀辰本能地不願繼續深入思考這個問題,隨口幾句不著邊際的話語擺月兌王芳婷後,她匆匆踏進校園,尋找著父母的身影。


    丙然,穿著正式的羅氏夫婦,正在約定的老榕樹下等著她。


    “爸!媽!”她翩然奔向兩人。


    “戀辰。”見女兒出現,羅氏夫婦都笑開了,尤其是羅母,熱切牽起她的手。“你這孩子!到底在忙什麼啊?都兩個月沒回家了,爸媽很想你呢。”


    “對不起啊,人家忙著練琴嘛。”羅戀辰吐吐舌尖,撒嬌著,“每天都練好幾個小時呢。”


    “還在練那些練習曲啊?媽還記得你上次回家時一直念,說你快被蕭邦、貝多芬、李斯特那些老家伙的練習曲給搞瘋了。”


    “偶爾也彈曲子啦,只不過老師要從頭幫我打基礎,所以練習曲分量比較重。尤其蕭邦那首『海洋』練習曲,雙手琶音差點沒讓我手給練斷了。”羅戀辰嘟嘴,雖是抱怨,星眸卻含著甜蜜笑意。“我花了好幾個月,好不容易練到讓老師滿意,結果他現在開始要我不準踩弱音踏板了。”


    “弱音踏板?”對鋼琴不甚懂的兩老模不著頭腦。“什麼意思?”


    “鋼琴底下不是有三個踏板嗎?其中一個就是弱音踏板。老師要我學著不用弱音踏板,就能自由控制聲音的強弱。”


    “那很難嗎?”


    “超難的好嗎?要是我真學會了,說不定都能到維也納交響樂團擔任鋼琴獨奏了。”羅戀辰搖著母親的手,眉宇間盡是要求父母疼惜的嬌態。


    羅氏夫婦都笑了。


    “瞧你,好像練得很辛苫的樣子,卻還是這麼高興。看來你這一生,真注定要賣給鋼琴了。”


    羅戀辰也笑了。


    “白老師對你好嗎?”羅母慈愛地望著她,捏了捏她柔軟的玉手。“他讓你的手保養得這麼好,一定是什麼也不肯讓你做了。”


    “嗯,老師對我真的很好。對了,他還說要帶我去維也納呢。”


    “去維也納?”突如其來的消息令夫婦倆一怔。


    “老師接了維也納音樂學院的聘,今年秋天就要過去了,他也跟學院申請讓我入學,擔任我的指導教授。”


    羅氏夫婦互看一眼,臉上盡是擔憂。


    羅父拉過女兒的身子,低頭仔細審視她。“你已經決定要去了嗎?”


    羅戀辰毫不遲疑地點頭。“當然啊。”


    羅父皺起眉。“奧地利那麼遠,爸媽都不在你身邊……”


    “放心吧,有老師在啊。”


    “可是,是維也納耶!”羅母也憂愁起來。“又不是像現在,經常能回家來看看,到時萬一你受了什麼委屈,爸媽都幫不了你……”


    “不會的啦,別擔心。”羅戀辰微笑安慰父母,“我會好好照顧自己,而且老師跟我在一起啊,他會照顧我的。”


    “唉,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我擔心到時候讓你受委屈的,說不定就是白老師……”


    “老師不會讓我受委屈的啦,除非我沒乖乖練琴。”羅戀辰輕描淡寫逐去父母的憂慮。


    是的,老師不是說過嗎?他除了鋼琴誰也不愛。所以,只要她也不愛任何人,只要她也一心一意專注於鋼琴,他一定會待她很好很好的。


    她相信這點。


    “我們該走了吧?”白謹言平淡地瞥了一眼專程上門來找他的美艷女子,“時間差不多了。”


    “什麼嘛,明明還有半個多小時不是嗎?”女子不情願地噘起豐潤紅唇。“我們這麼久不見了,陪我多聊一會兒都不行?”


    “待會兒大家不就要聚了嗎?一樣能聊啊。”


    “那不一樣,人家想跟你單獨聊。”擱下茶杯,女子起身盈盈走向閑閑倚在牆面的他,柔潤的藕臂輕輕攬上他頸項,睇視他的眸煙媚迷蒙,滿蘊挑逗。“你就要去維也納了,我舍不得嘛。”


    “又不是不回來了。”他鎮靜地拉下她的手。“我偶爾還是會飛回台灣的。”


    “偶爾?那是多久一次?一年?兩年?”她哀怨地伸手刮他臉頰。


    “有空自然回來。”


    “那如果沒空呢?是不是就不回來了?”


    他不語,淡淡勾唇。


    “台灣就沒有能讓你牽掛的人嗎?”


    “我會把我的琴一起運到維也納,房子的話,懷風答應會幫我照應,跑車也準備轉賣給他的朋友……”


    “誰問你這些啊?”女子不依地跺腳。“我是問人!難道台灣就沒有讓你放心不下的人嗎?”


    “你忘了嗎?我父母前兩年就移民加拿大了。”


    “我才不是指他們呢。我知道你跟伯父、伯母的感情本來就不是太好。”她嘟噥著,瞥了一眼他忽地沉黯的神情,呼吸一窒,半晌,才重新找回柔膩的嗓音。“哎呀,討厭啦,謹言。”她撒嬌地拍了他胸膛一下。“干嘛這樣整我?你明知道……明知道我喜歡你——”半羞怯地睨了他一眼。


    若是別的男人,早為她的風情萬種暈頭轉向了,偏偏白謹言還是冷著一雙眼,俊容平整,不牽動一絲波痕。


    她惱了,旋開他懷里,憤然瞪視玻璃門扉里美麗優雅的鋼琴。


    “你心里就只有鋼琴!”推開玻璃門扉,她正想掀開琴蓋,他有力的手臂卻及時攫住她。


    “別踫她!”


    她回過憤慨的嬌顏。“干嘛?連模一下也不行啊?這麼寶貝!”


    他冷冷回凝。“你應該知道我不喜歡別人踫我的琴。”


    “沒錯,我是知道!”她尖著嗓音,明眸燃起火苗。“可我也知道一向堅決不收學生的你,居然收了一個小女生為徒,我還听說她住在你家里,對吧?自然也彈過你這台寶貝鋼琴了。”


    “你怎麼知道這些?”


    “我妹妹親眼看見你開車送那個女孩子到學校,我不相信,還跑去追問懷風——沒想到居然是真的!”


    “你妹妹?芳婷?”白謹言蹙眉,沒想到王芳婷竟跟羅戀辰就讀同一所高中。


    “芳婷還說你送了她一束紫玫瑰呢!”她掩不住妒意。“我還是第一次知道你也會送花給女孩子。”


    “只是恭賀她畢業而已。”


    “那我妹妹也畢業了啊,你怎麼不也來恭賀一下?還有,以前來參加我生日會時,怎麼也不順手帶一束花給我?你明擺著就是偏心,就是對她不一樣!”


    “就算是又怎樣?我應該沒必要對你解釋這些吧,芳吟。”他似笑非笑。


    王芳吟倒抽一口氣。“這麼說,你是承認你對她……一個平凡的小丫頭而已!哪里好了?”可惡!實在不懂,他有什麼理由待那女孩特別好?愈想愈不甘心,她忽地踮起腳尖,展臂扯住他領帶,強迫他低子,紅唇適時貼上……


    砰!


    這重物墜地的沉悶聲響驚動了兩人,同時調轉視線。


    是羅戀辰。她不知何時站在客廳,透過琴房的玻璃門扉瞪著他們,身旁一個厚實的行李袋頹然坐倒。


    白謹言迅速推開玻璃門。“我不是說過不許你提重物嗎?有什麼東西我會派人去搬,你干嘛非自己提不可?”怒氣沖沖地拉起她的手檢視。“手沒怎樣吧?”兩道因緊抓行李帶壓出的紅痕令他眉峰一攏。“你看你!”


    “我……對不起。”她呢喃著。


    他瞪她一眼。“在這里等一下,我去找護手霜。”


    他匆匆離去後,空氣驀地沉寂。


    王芳吟瞪大眸,打量羅戀辰好一會兒,終於,銳聲開口——


    “你就是謹言收的學生?叫什麼名字?”


    “……羅戀辰。”


    “羅、戀、辰。”王芳吟一字一字從齒縫中逼出,仿佛意欲藉此宣泄滿腔的不滿。“你倒真有一手啊。謹言從不收學生的,你居然能讓他破例?”


    “你是……哪一位?”


    “王芳吟,芳婷的姊姊。”


    啊,原來她就是王芳婷的姊姊,那個據說跟白謹言交情很好的女人。


    羅戀辰咬著唇,感覺方才乍見兩人接吻時那股難言的酸澀又在胸口漫開了,這一回,甚至還摻雜了些淡淡的苦。


    “謹言對你不錯啊,听說畢業典禮那天還送你到學校。”


    “嗯。白老師……是對我不錯。”


    “這麼厲害的人肯教你彈琴,你一定很開心吧?”


    “嗯。”


    “看得出來你很仰慕他。”王芳吟抿唇微笑。“剛才那個吻沒把你嚇著吧?”


    淡淡一句輕易刺痛了羅戀辰的心。她繃緊身子,雙拳一收一握。


    “要仰慕他是你的自由。畢竟你也是學琴的人,怎麼可能不仰慕一個天才呢?但是奉勸你最好不要搞錯了,謹言再怎麼對你好,也只是把你當成一個學生而已。”王芳吟笑容盈盈。“我跟他從小一起長大,對他再了解不過了,他不可能喜歡上你這種黃毛丫頭。”


    羅戀辰不語。


    “我知道你一定覺得很受傷,也許還以為我在胡說八道,不過我是說真的哦,謹言……”


    “我知道老師不會喜歡上任何人。”羅戀辰主動接口,容色雖有些蒼白,眼神卻相當堅定。“老師眼里只有鋼琴,我知道的。”


    “你!”王芳吟一窒。“別說得好像你很了解他的樣子!你才拜在他門下幾個月啊?你……”


    “雖然只有幾個月,雖然比不上你們認識這麼多年,可是我——”她頓了頓,昂起嬌小的下頷。“我從老師出第一張CD就開始听他的曲子了,每天每天反覆地听,每一首都听了上百遍、上千遍,所以我……我懂老師的!我知道他在想什麼,我知道他的琴聲想表達什麼。我懂的!”


    激昂的宣稱震動了空氣,也震動了王芳吟。她瞪視羅戀辰,咬牙切齒、懊惱不甘,卻想不出任何辯駁之詞。


    兩人就這麼對峙了片刻,直到白謹言的身影再度出現。


    “你搞什麼?護手霜用完了也不會拿一瓶新的?”他拉過羅戀辰的手,看都不看王芳吟一眼,逕自伸指捻了些乳霜替她按揉手上烙紅的痕。


    他的動作如此輕柔、如此小心,像呵護著某樣易碎珍寶似的,敦一旁的王芳吟妒紅了一雙眼。


    她捏緊拳頭,指尖用力得掐入掌心,好不容易忍到白謹言擰上了護手霜的蓋子,才嬌聲開口——


    “我們快走吧,謹言。”她親密地攬住他臂膀。“再不走要遲到了。”


    “嗯。”白謹言點頭,一面被她拖著走,一面還不忘回頭叮嚀羅戀辰︰“今晚幾個朋友要幫我餞行,我會晚點回來,你沒事早點睡吧。”


    “對啊,我們一定會鬧到很晚很晚的,也許要到明天早上呢。”王芳吟細聲細氣地接口,拋給羅戀辰的含笑眼神充滿暗示意味。


    她不禁咬牙。


    “謹言,我以後常到維也納看你好不好?到時候你可不許整天對著鋼琴,得抽點時間陪我玩哦。”


    “那當然——”


    隨著兩人背影逐漸淡去,笑語呢喃也隨之遠逸。


    羅戀辰木然凍立原地,好半晌,腦海只是一片空白。然後,她忽地走進琴房,掀開琴蓋,端坐在鋼琴前。


    冷靜。她命令自己,極力想排除胸口那令她郁悶不堪的復雜情緒。


    冷靜下來,好好彈琴。


    就彈貝多芬吧。強調壯闊浩然的貝多芬,用低位觸鍵法是很難詮釋的,正好練練她的運指功力。


    先來彈她最喜愛的“月光奏鳴曲”吧。


    她將雙手輕柔地端放琴鍵上,深深呼吸,一遍又一遍。


    仿佛過了一世紀之久,她終於敲下第一個音,很快地,連成流暢一串。


    但,不是“月光”。


    不是她本來預備要彈的那首美麗的、哀傷的、溫柔惆悵中波濤隱隱的曲子,相反地,高昂激亢的琴聲幾乎要掀了整間琴室。


    一樣是貝多芬,卻是那個憤慨的、不平的、激動的貝多芬,他恨、他怒、他狂躁又絕望。


    她瘋狂地彈著貝多芬,整個夜晚,傾盡滿腔怨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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