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你不後悔  第十章
作者:季可薔
    莫語涵早知道這場訴訟會很困難,卻沒料到當它真正開始時,肩上的壓力會如此之沉。


    鮑司內部擺明了不給她任何支持,她不能運用公司的資源,在上頭刻意打壓下,也難以動用相關的人脈網絡;不僅如此,她也被刻意冷凍,上頭不再派案子給她,即使客戶指名要她,他們也以各種理由推托。


    她只有這個案子了。也很可能,是她在這家事務所最後一個案子。


    可她不在乎,就算幾個合伙人在開會時總是給她白眼,有意無意諷刺她;就算公司同事在看出她備受冷落後,主動與她劃清界限;就算在與雙城的律師代表談判時,總是飽嘗侮辱——她仍高高抬著下頷,豎起一身防備的刺,不肯輕易低頭。


    交涉了將近一個月,雙城的律師終于趾高氣揚地表示,為了致以道義上的同情,他們願意給付張家慰問金。


    “我們可不是怕上庭,只是不希望社會大眾對這件事有所誤解,影響雙城集團的聲譽。”


    他們是怕她利用媒體,挑起大眾輿論的同情。莫語涵很清楚對方的想法,而她也是從一開始,便打定主意私下和解。


    她並沒天真到以為這件案子上庭後,她能有多大勝算,只能期待雙城在不願引起環保團體的矚目下,私下賠償了事。


    只是沒想到,雙城提出的慰問金,竟連她心中預想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你說什麼?五十萬?”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這個數字,妳沒听錯。”雙城律師傲慢地強調。


    “就這麼點錢,你們就想打發那兩個孩子?還有張先生呢,他也是為了替你們修補橋梁才鉛中毒的!”她憤憤不平。


    “那是一般的職業災害。張先生並不是我們公司的員工,他索償的對象應該是他的雇主。”


    “可惡!”她眼眶發紅,恨得咬牙切齒,“你們別想我會接受這麼一點點賠償金!”


    “決定是否接受的人不是妳。”雙城律師嘲諷地道,“不論妳個人怎麼想,妳都有責任告知妳的委托人我們的提議,我也奉勸妳最好勸他接受。妳應該清楚,要不是不希望輿論誤解,我們根本不需要理會這件事。坦白說,就算上庭,我們也絕對有勝訴的把握。”他態度強硬。


    她聞言,氣得渾身發顫,幾乎忍不住當場甩他一巴掌的沖動。但她還是硬生生忍下來了,強自挺起背脊,高傲地離去。


    可這高傲的鎧甲,在面對刻意趕來台北探問協調結果的張成時,很快地裂開幾道不忍卒睹的縫——


    “五、五十萬?”和她剛听到這數字的反應一樣,張成臉色倏地刷白。


    “沒錯。”她閉了閉眸,“你可以考慮是否接受。”


    “妳、妳要我考慮?”他不可置信地瞪她。


    “我有責任告知你……”


    “我絕下接受!”張成猛然拍案,起身一瘸一瘸走到她面前,瞪視她的臉孔滿是悲憤質疑,“妳忘了妳之前是怎麼跟我說的嗎?妳告訴我,我們可以告;妳說,他們會選擇私下和解︰妳說,妳應該可以爭取到幾百萬的賠償……結果現在呢?五十萬!我呸!”他冷啐-聲,“他們把我當成要飯的嗎?”


    “張伯,你冷靜點,關于賠償金額的部分,我們可以再……”


    “不要說了!”張成沒給她解釋的機會,銳聲截斷她,直直瞪視她的眼眸燃起熊熊恨意,“我就知道不應該相信妳這個女人!妳哪有可能認真為我們爭取?妳跟那些人都是一樣的!”他指著她,厲聲控訴,“當初溫泉說妳是最適當的人選,我就一直懷疑,妳這個為虎作倀的女人怎麼可能幫我?事實證明我當初想得沒錯,我上當了!我們都上當了!”


    他激憤的控訴令莫語涵凍立原地,全身血流也在這一瞬凝結。


    她的委托人說他上當了,說他不該相信她,不該相信她這個為虎作倀的女人。


    她是個壞女人。


    不論她如何有心幫他,不論她花了多少心血在這件案子上,她在他眼中,依然是個只想著名聲利益的壞女人,跟雙城的律師是一丘之貉,是同一類人!


    “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另請高明。”她木然聲稱,一字一句都如利刀劃過自己胸扉。


    “妳、妳明知道我沒這個錢!”听她如此建議,張成更恨了,“你們這些大律師,就懂得欺負我們這些窮人!”


    “那麼,你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相信我。”她機械化地說。轉身走至茶幾前,提起咖啡壺想為自己斟一杯咖啡,可握著壺把的手卻不停顫抖,不論她怎麼吸氣、怎麼繃緊全身肌肉,那雙手還是不停顫抖。


    她愣愣地瞪著濺出大量液體的咖啡壺,愣愣瞪著幾滴滾熱的液體燙上自己的手,卻一點也不覺得痛。


    她居然……連一杯咖啡也倒不好?!


    “妳要我相信妳?!妳要我怎麼相信妳?妳說啊!”張成依舊激動地在她身後大吼大叫,“妳不要裝沒听見,別想這樣子就打發我!我警告妳,我可不是好欺負的!”說著,他黝黑的雙手陡然抓上她的肩,試圖扳過她身子。


    她猝不及防,尖呼一聲,手中的咖啡壺意外落了地,敲出幾聲清脆聲響。


    溫泉進來時,看見的正是這一幕。


    他驚愕地望著因自己闖下的禍而手足無措的張成,以及怔然佇立原地的莫語涵。


    “張伯,你做了什麼?”他連忙上前,拉下張咸扯住莫語涵的雙手。


    “阿泉,你听我說,是她太過分!”張成顫著嗓音告狀,“她說雙城提出五十萬的和解金,還要我接受這個價錢。”


    “是真的嗎?”溫泉望向莫語涵。後者容色蒼白,水眸煙霧蒙,雙唇發著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走向她,“是真的嗎?語涵。”柔聲又問了一次。


    她咬唇不語。半晌,像下定什麼決心似地,點了點頭。


    “我說得沒錯吧?你說這女人過不過分?”張成哇哇叫,“她根本就沒心幫我們好好爭取嘛!一開始就只是在要我們而已,虧我們還這麼信任她!謗本就是上當了!”


    “所以你就跟她吵起來了,還弄翻咖啡壺?”溫泉問。眸光回到張成身上,湛幽深邃的眸讓人瞧不出是喜是怒,蒼沉的嗓音卻蘊著一股難言的冷意。


    張成一窒,“這女人……是欠罵嘛!”


    “你根本不知道她到底為這件事犧牲了多少,憑什麼罵她?你知不知道,她這陣子幾乎天天都沒睡好?你知不知道,她忙得連周末假日都沒休息?你知不知道,她為了這個案子被全公司的人排擠?你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罵她沒有盡力?你告訴我,憑什麼!”話說到後來,溫泉已抑不住滿腔激動,揚聲怒吼。


    張成驚怔當場。這是他第一回見溫泉發這麼大的脾氣,他個性一向好,又開朗又熱心,全鎮的人都喜歡他這麼溫和有禮的年輕人,如今卻對著他這個長輩瞋目狂吼?!


    他不敢相信。“阿泉,你——”


    “不要再責備她了!她很累、很辛苦、很難受……不要再繼續折磨她了。”溫泉眼眶發紅。


    張成一震。難道真的是他誤會那個女人了嗎?


    猶豫的眼瞥了瞥一旁木然不語的莫語涵,又看了看已逐漸恢復冷靜的溫泉,不覺歉意地垂下頭。


    “我知道你也不好過,張伯,身體不好,又有一家子要養,我知道你壓力很大,可是請你別把怨氣發在語涵身上好嗎?”溫泉放柔了語氣,“她這麼盡心盡力,不應該受到這種待遇。”


    聞言,張成咬了咬牙,老眼驀地含淚,“『拍雪』。”倉皇地以台語道歉後,他迅速轉身離去。


    溫泉立刻轉向莫語涵,“妳沒事吧?那些咖啡沒燙到妳吧?”他焦急地問,執起她的手仔細觀看,在認出細白的手心上幾個淡淡紅點時,心髒一揪。“為什麼燙傷了也不說?不痛嗎?”


    她沒回答,只是站在原地,呆呆望著他。


    “我去借點藥來擦。”他說,旋身正欲離去時,她忽地伸手扯住他衣袖。


    “怎麼了?”他回頭。


    她不語,只是搖搖頭,凝住他的眼眸,一點一點,慢慢地泛紅。


    她看來,像快哭了。


    他一陣心疼,“語涵。”


    “不……你不要走。”好不容易,她才啞聲吐出這麼一句,淒然扯住他衣袖的模樣,像小女孩扯住意欲棄她而去的父母。


    他的心,更疼了。“我不走,只是去幫妳拿藥。”他軟聲哄她。


    “你不要走。”她依然搖著頭,“在這里陪我,在這里……陪我。”


    哽咽的求懇拉扯他的心。“好,我不走,在這里陪妳。”牽起她的手,拉她到沙發坐下,“要不要我倒杯水給妳?”


    “不用。”她還是搖頭。


    他悄然嘆息,在她身旁落坐。“很難過嗎?我知道剛剛張伯的話一定很刺傷妳,妳不要介意。”


    “他怪我。”她紅著鼻尖,“他怪我沒有盡力。”


    “他只是太失望而已。”他柔聲安慰,“妳別怪他,我會再好好跟他解釋的。”


    “為什麼……我怎麼做都沒有人相信我?”她雙手緊緊揪住他衣襟,“為什麼他們總要那麼想我?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會介意,一直以為自己不在乎——”


    “可是妳介意,妳在乎。”他啞著嗓音,從她楚楚的神態看出多年來強裝的漠然正在崩潰。


    “我只是個尖酸刻薄的女人,我很壞心,我對人不好——”


    “不,妳不是。妳只是以為自己是,妳只是想要自己是。”他柔聲反駁,一一拉松她過于緊繃的手指,然後將它們全數包入他厚實的掌心。“妳其實很好很好,我知道的。”


    “你只是、安慰我。”她吸了吸氣。


    “不是安慰,是真心話。”他攬過她的肩,讓她靠入自己胸懷。“我知道妳是什麼樣的女人,我了解。我知道那個夏天跟我在一起的女孩是怎麼樣,也知道長大後的妳是怎麼樣。妳可能變了很多,妳可能講話更苛刻了,可是妳這里——”指了指她心髒的位置,“沒變。一點也沒有。”


    他溫柔地望她,溫柔地說。那樣比陽光還燦暖、直直透人一個人內心最深處的溫柔,令她想哭。


    她覺得自己不該得到這樣的溫柔,不配得到這樣的溫柔——相較于他,她什麼也沒為他做,什麼也沒。


    就連在他最失意、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她也只是在遠遠的地方,恨著他。


    她怪他、罵他,還狠狠地刺傷他!


    他怎能還這樣對她好?怎能還繼續喜歡她?怎能還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著她的生活起居?


    這段時間,要不是他向學校申請留職停薪,留在台北陪她面對一切壓力,她真不知能否撐下去……


    “這里真的不痛嗎?”他忽地抬起她的手,憐惜地撫模著,“還是妳的心,比這些痛得太多了?”說著,他低下頭,對著那些燙傷的紅痕吹氣。


    淚水,終于在這一刻突破了堤防,瘋狂流泄,她在他懷里放聲痛哭。


    她哭了好久好久,像要把這許多年來的委屈與不甘,借著這番痛哭肆意逐去。


    她不記得白己曾在任何人面前這樣不顧一切地哭過,可今日卻想放縱自己窩在他懷里哭泣。


    她知道他會了解,他會明白,他會安慰她,會替她撫平這令人憂傷的一切……他會懂她。


    她不停地流淚,不停地哽咽,直到一道驚疑不定的聲嗓,驀地在辦公室門口揚起——


    “語涵?”


    來人是于成凱,他臉色蒼白,俊唇微張,顯是對眼前這一幕驚愕非常。


    正擁抱著的兩人連忙分開,莫語涵急急展袖拭去頰畔淚痕,溫泉則緩緩站起身來。


    “這是怎麼回事?”于成凱走近兩人,“妳怎麼哭了?這位是誰?”銳利的眸在轉向溫泉時,悄悄燃起敵意。


    “他是……我的朋友。”莫語涵吸了吸氣,強迫自己鎮靜地響應。


    “朋友?”于成凱懷疑地揚起眉,陰晴難測的眸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梭巡,“妳該不會就是因為他,才遲遲不肯答應我的求婚吧?”他尖銳地質問。


    莫語涵只是咬唇不語。


    “妳說話啊!”他不禁拉高聲調。


    “不,先生,你誤會了。”見氣氛僵凝,溫泉主動插口,“我和語涵只是朋友而已。”


    “你究竟是誰?”于成凱皺攏眉峰,狠狠瞪他。


    “敝姓溫,溫泉。”他伸出手,“我跟語涵是在高中時認識的。”


    “是同學嗎?”


    “不是。只是她回外公家時,認識的一個鄉下朋友而已。”溫泉和煦地解釋,“我們之間不是你所想的那種關系。”


    “是嗎?”于成凱十信半疑,挑釁地打量他全身上下,待確認對方一派溫文和雅後,才不情願地伸出手與他一握。“我是于成凱。”


    “于先生,你好。”溫泉微微一笑。


    “這是怎麼回事?語涵為什麼哭了?”于成凱追問他。


    溫泉正欲解釋,莫語涵卻搶先一步開口——


    “我沒事,成凱。”


    “可是妳哭了。”于成凱疑惑地望向她。


    “沒什麼,只是工作上有點不順而已。”她站起身,攏了攏微微凌亂的發,“你來找我有事嗎?”


    “我剛出差回來,想找妳吃個飯。”


    “對不起,我今天很忙。”


    “可是我們很久沒見了!”她毫不考慮的拒絕刺傷了于成凱,不覺大喊。


    “你回去吧。”她別過頭。


    “語涵!”


    “走吧。”


    “不,我不走。今天我非問清楚不可!”于成凱火大了,俊拔的身軀逼臨她。


    “你想問什麼?”她揚起蒼白的容顏,毫不示弱。


    “妳到底答不答應我的求婚?”他吼,霸道的語氣頗有強逼人上梁山的味道。


    她倒抽一口氣,明眸圓睜,“我不答應!怎樣?”


    “妳……”


    “請你冷靜點,于先生。”見氣氛忽然轉為劍拔弩張,溫泉再度插入兩人之間。“妳也是,語涵。”湛眸微微責備地瞥了莫語涵一眼。


    “你別管!這不干你的事。”


    溫泉湛眸一黯。“我知道。”他啞聲應道,卻沒就此退開,反而將于成凱拉到一旁,堅定地直視他。


    于成凱一窒,“你想怎樣?”


    溫泉深深望他,良久,“你愛語涵吧?”突如其來一句。


    “這……關你什麼事?”


    “如果真的愛她,真的想娶她,就該想辦法多了解她。”一聲嘆息。“她個性很倔,總是口是心非,所以你要學著去听她心里真正想說的話,好嗎?”


    “你——”


    “不要只約她吃飯看電影,只送她鮮花禮物,你真正該做的,是多听听她的心事。你懂我的意思嗎?”堅毅的眸持住于成凱。


    他張口結舌,一動也不能動。


    “我言盡于此。”說罷,溫泉回轉眸,好深好長地看了同樣呆立一旁的莫語涵一眼。“我先走了,你們好好談談。”他溫聲叮囑她,輕輕拍了拍她發顫的肩。


    她不覺伸手拉住他,“溫泉,等等……”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一串悅耳的鈴聲驀地揚起。


    “是我的手機。”溫泉說。


    “哦。”她怔怔看著他,仍是緊緊抓住他臂膀,迷惘的神情猶如迷路的孩子。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等我接一下電話。”取出手機,按下通話鍵,“喂……是張伯啊,有什麼事嗎?”傾听對方說話,不數秒,容色忽地一變,“什麼?你說什麼?”


    “發生什麼事了?”她連忙問。


    “是張伯。”他低聲解釋,“他說他剛剛忽然想起,那些油漆不是買的,是撿來的。”


    “撿來的?”她一愣,片刻,原本昏沉的腦子迅速轉動起來,“你快問他,是從哪里撿來的?”


    “好象是山里。”


    “哪座山?在哪里?那里怎麼會有油漆?有很多嗎?”她激動地追問,接著,彷佛等不及他傳話,索性一把搶過手機。“張伯,我是莫語涵,你快告訴我怎麼回事——”


    足足與張伯交談了將近五分鐘後,她才結束了通話。蒼白的容顏在轉向溫泉時,唇角竟微微揚起,似乎心情大好。


    他不禁愕然,“怎麼回事?”


    “張伯說,他是在花蓮山區撿到的,那天,他接了個臨時工,看到路邊有一些廢棄的油漆罐,所以就抱了幾罐回家,想將家里重新粉刷一下——”


    溫泉迷惑地望著她逐漸點亮光彩的眸,“真是這樣,我們不是更沒理由控告雙城了嗎?”


    “你忘了嗎?雙城的油漆工廠在還沒遷到大陸以前,就是在花蓮生產的。”


    “這意思是——”


    “那終油漆罐,可能就是來自雙城工廠的廢棄物。”她解釋,明眸閃過銳利的芒。


    他恍然大悟。如果那些油漆真是雙城遷廠時留下的,不論有意或者無意,都表示他們明顯違反了有關事業廢棄物處理的相關法令。


    何況留下的,還是強烈污染環境甚至是以奪人性命的化學毒物。


    “這下雙城完了!要是真被我找到證據的話,我不但要他們付張家賠償金,還要檢察官提起刑事告訴,控告他們危害公共環境!等著瞧吧,這一次我絕對要告他們到底!”她傲氣地強調。


    溫泉望著她微笑。這才像她。這樣強悍潑辣又驕傲自信的模樣,才像是她。


    “我要去花蓮一趟!現在馬上就去!”她忽地揪住他衣襟,不顧一旁莫名驚愕的于成凱。“你會陪我去吧?會跟我一起去吧?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去!”銳氣地命令。


    也許旁人听了會覺得她任性得不可理喻,可溫泉卻只覺胸口難以言喻地揪緊,因為他听出了隱含在她命令口氣下,那排山倒海的倉皇與恐慌。


    “好,我去。”他溫柔地應許。


    丙然如她所料,雙城的油漆工廠在閉廠與遷廠時,是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疏忽。


    藏在一片雜草後的工廠,雜亂不堪的廠房內除了廢棄的生產設備外,角落里一罐罐油漆也是東倒西歪,散落一地;其中幾罐,許是在搬運的過程不小心滾落路邊,才會被張成給拾到。


    這些含鉛油漆是何時生產的,再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雙城在遷廠時,竟如此草草善後。


    看著錄像帶里的搜證畫面,以及一張張清晰可辨的相片,雙城的態度軟化了,一口氣將賠償金額提高了十倍,想以私下調解的方式掩飾這次嚴重疏失。


    可這一回,不但莫語涵不願接受,張成也表示絕對要控告他們到底——


    “我要他們還我一個公道!”


    于是,莫語涵與檢方合作辦案,將這件案子推上法庭。


    媒體聞風而來,雙城不但聲譽受損,正在進行的幾個開發案也只能暫時擱下,這其中,自然也包括綠園鎮的開發案。


    兩個月後,審判結果出爐,法官判決工廠的負責人人獄服刑,除易科鉅額罰金外,並應賠償直接受害的張家父子兩千萬。


    他們勝利了。


    退庭後,張成當著眾人的面擁抱莫語涵,含淚感激她的鼎力相助;一同出庭的庭庭和宣宣也一左一右,抱住她的大腿,甜甜地對著她笑。


    莫語涵也回他們一抹粲然的笑,一顆心輕盈地飛揚。


    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每回出完庭,她通常只覺整個人被掏空,只想躲去芳療中心忘掉擾人的一切,從不曾像現在這樣神采飛揚、活力充沛,甚至覺得自己可以馬上接下另一個案子了。


    這感覺,太奇妙了。


    她流轉眸光,尋找溫泉的身影,迫切地想與他分享這激昂的情緒。


    這兩個月來,他一直留在台北陪著她,在她家附近租了個小房間,陪她東奔西跑,一起為這件案子奮斗,他一直在她身邊。


    “溫泉呢?”找不到熟悉的男人身影,她忍不住詢問張成。


    張成聞言,臉色一黯。


    她驀地有種不祥預感,“他人呢?剛剛不是還在這里嗎?”


    “他有跟我說,他會先走。”張成搓著手,垂下眸,不敢看她焦急的神色。


    “為什麼要先走?他要去哪里?”


    “回台東。”


    “他回去了?干嘛那麼急?連聲再見也不說?”她喃喃低語,酸澀的滋味在胸臆間漫開。


    “他……就是不想跟妳說再見。”張成嘆了一口氣,“阿泉說他最怕這種場面了。”


    什麼意思?因為他害怕說再見,所以索性連再見也不說,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在她面前消失?


    他怎能這樣做?怎能就這樣拋下她?


    她氣極,倏地提起公文包,踩著高跟鞋就旋風般地卷出法院。


    可才一踏出法院,媒體便立刻團團把她包圍,鎂光燈不停地閃,記者們一個個爭先恐後地訪問她。


    “對不起,請讓一讓。”她不耐地展臂排開洶涌而至的人群,縱目四顧。


    他不見了,真的走得無影無蹤了,真的走了——


    迷惘,像蒼茫的夜色朝她當頭罩落,她怔立原地,忽然間只覺眼前一片黑暗,辨不清方向。


    身畔,一群記者激動地追著她,問題此起彼落,她卻一個字也沒听進去。


    沒有他在身邊,再多的喝采與掌聲,也只是空虛。


    忽地,一只小手拉住她褲管,扯了扯。


    她垂下頭,茫然地望著正仰頭凝睇她的庭庭。


    “莫阿姨,泉叔叔要我交給妳。”


    “什麼?”


    “這個。”小女孩舉高手,遞給她一封信。


    淺藍色的信封上,是他端正齊整的字跡。


    她瞪著,墨睫慢慢地染濕了。


    語涵︰


    別罵我,我知道妳現在一定很生氣。


    妳一定在想,怎麼會有這麼膽小懦弱的男人,連當面說聲再見也不敢?


    妳一定瞧不起我。


    請原諒我。


    苞人道別一向不是我的專長,我從小就最怕曲終人散後的無盡荒涼。我喜歡熱鬧,喜歡與人談天說地,卻不知道當聚會結束後,該怎麼瀟灑地說再見。


    尤其定,對一個明知再見機會渺茫的人說再見。


    原諒我,說不出口。


    原諒我,就這樣離去。


    原諒我,當年任性地斷了與妳的音訊,現在,又不和妳商量,便決定從妳面前消失。


    ?我想,我們還定不要再見了。


    相見不如不見。請妳原諒這麼怯懦的我。


    因為我不敢把握自己能笑著看妳嫁給別的男人、能笑著給妳祝福。


    坦白說,十七歲那年,我之所以會絕望得想去自殺,除了因為心中的棒球夢幻滅了,也是因為妳。


    我再也沒機會得到妳了。


    妳不會喜歡像我這樣的男人,不可能與我相守終生,不可能甘願下嫁給我。


    我知道。


    記得妳曾在酒吧里問我的話嗎?妳問我,難道甘心一輩子蟄伏在鄉下,當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學老師?


    那時候,我就明白自己果然沒想錯。


    妳不會喜歡我。


    可我還是想讓妳知道,語涵,妳其實並不太懂我。


    我其實很喜歡當老師,很喜歡我帶的那些學生。


    雖然這輩子我是再也不可能站上棒球的舞台了,雖然我曾經為此怨過恨過,但那些怨恨,都已隨風而逝,如今的我,樂于成為一個鄉下學校的老師。


    我不覺得不甘心,也不會遺憾。我愛綠園,愛這美麗的小鎮純樸可愛的人情與風光;我愛綠園,正如妳離不開台北一樣。妳懂嗎?


    不知道該送妳什麼,所以我在妳辦公室櫃子里,留下一壇酒。


    那壇酒,是莫爺爺為妳釀的,那年妳離開綠園後,我看著他一個步驟一個步驟,親自釀制的。


    他是愛妳的。雖然他曾經那樣排拒過妳們母女倆,但他的確定愛著妳們的。


    那是他親自為妳釀的女兒紅,他要我在妳結婚時替他送給妳。


    所以,我把這壇酒留給妳。酒里,一點一滴都是莫爺爺對妳的祝福,也是我對妳的祝福。


    祝妳幸福。


    只要妳幸福,我相信莫爺爺在九泉之下也會含笑;而我,也能了無遺憾。


    只要妳幸福。


    終曲


    日輪,慢慢沉落山頭,霞光夕影,瞬間圍攏整座小鎮。


    老舊的月台,駛進一列長長的列車,車門開啟,零零落落走下幾個歸鄉的游子,溫泉亦是其中之一。


    他揚起頭,望著天際逐漸蒼茫的暮色,心口,也如同黃昏一樣迷蒙惆悵。


    “阿泉,你回來了啊。老張的官司怎樣了?贏了嗎?對方有沒有賠錢?”剪票口,一個一輩子都在台鐵工作的老人問他。


    他微笑,點了點頭。


    “太好了!這下老張可吐了一口怨氣了。”老人呵呵笑,“他們一家老小生活也能好過些了。”


    “是啊。”他漫應,朝老人揮揮手後,徑自踏出火車站。


    一見他回來,鎮上老老少少全圍上來了,追著他問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自然,也問了幫張成爭取這一切的莫語涵。


    “這個女人還真不錯,本來我還以為她比雙城那些勢利鬼好不到哪里去,沒想到心地這麼好。”一個大嬸說道。


    “對啊,那時候我們看你跟她在一起,以為你被她迷得暈頭轉向了,都為你擔心呢。”另一個大嬸接口。


    “幸好是我們誤會了,原來她是個好女人。”


    “是啊,確實不錯。”


    鎮民一陣贊嘆。


    溫泉聞言,卻只是黯然垂首。


    “好啦,知道你舍不得她啦。這有什麼?將她娶回來不就得了?以後你們不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嗎?”


    他澀澀苦笑。


    “好了好了,阿泉剛回來,一定累了。”見他神色不對勁,一向熱心的旅館老板娘替他排開眾人,“大家別煩他,讓他回家休息吧。”


    溫泉感激地看她一眼。


    “對了,阿泉,采雲現在正住在我們旅館呢。”老板娘忽說道,“她等你好幾天了……”話語方落,孫采雲清雋的聲嗓已然揚起——


    “泉哥哥,你終于回來了!我等你好久了。”她奔向他,拉著他的手又叫又跳,高興得不得了。


    “听說妳在這里等我好幾天了?”他問。


    “是啊。”她用力點頭。


    “找我什麼事?”


    “來看你啊。”她燦爛地笑,不由分說地挽起他臂膀,“你一定很累了。來,我陪你走回家,順便幫你煮晚餐。我現在烹飪手藝不錯了,連我媽媽都稱贊我呢,你一定要嘗嘗——”


    一路上,她嘰嘰咕咕又說又笑,溫泉卻只分了一半心听,另一半,無邊漫游,不知所之。


    他想著莫語涵,想著她的一顰一笑,想著她瞠目薄怒時依然動他心弦的模樣,想著她看到他留下的信時,肯定氣得慘白的一張臉。


    她一定很氣他。十七歲那年,他懦弱得不敢回信給她,現在,他又不道再見便在她眼前消失。


    他是個懦夫。他知道。


    他不敢面對她披上白紗的那一刻,他知道,他絕對無法微笑以對。


    這麼多年來,他學會了用微笑面對許多事,可唯獨眼睜睜看著她投入另一個男人懷里,他做不到。真的無法做到啊!


    “……泉哥哥,你怎麼了?”驚愕的嗓音拂過他耳畔,“你臉色好難看,眼楮好紅,你……哭了嗎?”


    他神智一凜。他哭了嗎?真沒用啊!深吸一口氣,正想說些什麼時,眼角忽地瞥見一道窈窕倩影,正佇立于他家門前。


    “語涵?”他不敢相信地低喊,“妳怎麼會在這里?怎麼可能?”竟然先他一步來到他家門前?不是作夢吧?


    看出他的震驚,莫語涵淺淺一笑,盈盈走向他,“這世上有一種交通工具,叫飛機。”她半開玩笑地說。


    原來她是坐飛機來的。溫泉莞爾,暗罵自己笨,湛眸望向她滿蘊笑意的容顏時,嘴角也不禁微微一牽。可只一會兒,淺淡的笑痕便斂去,空余神傷。


    “妳怎麼來了?”他啞聲問她。


    “我有話跟你說。”響應他的嗓音同樣沙啞。


    他心一扯,正想說什麼時,身旁的孫采雲搶先一步開口——


    “妳來做什麼?妳不知道泉哥哥剛回到鎮里很累嗎?干嘛還來煩他?”她語氣尖銳,敵意明顯。


    莫語涵卻只是淡淡掃了她一眼,“我有話跟溫泉說。”


    “妳想跟他說什麼?”


    “那不關妳的事。”淡漠一句堵回孫采雲不識相的追問。


    她倒抽口氣,年輕的心靈直覺感應到了危機,從莫語涵冷靜堅定的眼神里,她敏感地猜到了她想說什麼,于是決定先發制人。


    “我……我告訴妳,我喜歡泉哥哥,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喜歡他了。”她高聲強調。


    “那又怎樣?”莫語涵仍是漠然。


    她狼狽地一窒,好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我喜歡他!自從他救了我,我就決定這一輩子跟定他了!”


    “他救妳?”


    “對!妳一定不知道吧?當年泉哥哥就是為了救我,才會被車子撞到的。”孫采雲勝利地喊。


    原來如此。莫語涵微微頷首。“所以妳是為了報恩,才喜歡上他的?”


    “才……才不是!我喜歡他,是因為他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他是最棒的、最溫柔的!”


    “所以呢?”莫語涵柔聲問。


    孫采雲又是一窒,“所以……所以妳不許跟我搶!我不會允許的!”她銳聲下戰帖。


    莫語涵從容接下。“我知道了。”


    “妳的意思是——妳不會跟我搶?”孫采雲瞪她,不敢相信事情竟如此輕易解決。


    “我的意思是,妳的主張我明白了。”莫語涵輕扯唇角,似笑非笑。


    “那妳……怎麼說?”


    “妳想听我的主張嗎?”


    “妳說啊!”


    “我的主張是,妳個人的意願跟我沒關系。妳喜歡溫泉也好,不希望有人跟妳搶他也好,這些都跟我沒關系。”


    “什麼意思?”孫采雲不懂。


    “我不在乎妳怎麼想。我在乎的,是他的想法。”明眸一轉,落定一旁對這一幕哭笑不得的溫泉。“你怎麼說?你也喜歡這位小姐嗎?”


    他苦笑,“妳明知道我的心意,語涵。”


    “我要你說出來。”她霸道地道。


    他嘆息,無奈轉向孫采雲,“對不起,采雲,我很抱歉以前一直沒注意到妳的心意,可是我——”


    “泉哥哥!”察覺他要說什麼,孫采雲驚愕地拉高嗓音。


    “……我把妳當妹妹。”他低聲道,明白這句話將嚴重刺傷這個年輕女孩。


    她果然刷白了臉,“可我不要當你妹妹啊!我喜歡你,我一直就想嫁給你啊!”


    “對不起。”他只能道歉。


    “你真的一點都不喜歡我?”她震驚地後退,震驚地瞪著他,“你、你、你該不會是喜歡她吧?”


    溫泉閉了閉眸,“……對,我喜歡她。”豈止是喜歡而已。他愛她,已無可自拔。


    “你……你這個笨蛋!我討厭你!”孫采雲憤然跺腳,掩面哭著離去。


    他悵然凝望她背影,好中晌,才轉過頭。“妳到底來做什麼?語涵。”沙啞的嗓音里,掩不去濃濃疲憊,望著她的眸,還淡淡泛紅。


    那苦澀的紅震動了莫語涵,她凝睇他,明眸斂去了面對孫采雲時的銳氣,漫開迷蒙水霧,“你……你猜不到嗎?我來罵你的。”


    “罵我?”


    她深吸一口氣,“我看了你的信了。”


    “然後呢?”


    “我很生氣,非常非常生氣。”她一字一句,慢慢說道。


    是的,他早猜到了。他閉了閉眸。


    她咬著唇,明滅不定的眸像對即將出口的話舉棋不定,直過了好半晌,才終于狠狠一咬牙,“我想,你應該還記得自己信里說什麼吧?”


    他默默點頭。


    “你說我沒那麼了解你。對吧?”她直視他。


    他黯然斂眸。


    “你……你說我不了解你,那你就完全懂我嗎?你知道我雖然習慣都市的生活,卻也很喜歡鄉間的景色嗎?我是喜歡跳舞、看電影、混夜店,可也喜歡烤肉、釣魚、上山露營啊;我習慣城市的霓虹,難道就不能也喜歡看星星嗎?”她一氣說道,一句比一句激昂,一句比一句高亢。


    他惘然望她。


    “……而你呢?”她以指尖用力點他胸膛,“難道你能否認這幾個月來,台北的生活一點都沒有吸引你的地方嗎?你沒對我們常去的那家德國餐廳贊不絕口嗎?你不是愛極了台北的日本料理嗎?你到PUB里,難道不也照樣喝酒,跟我玩得那麼瘋嗎?”


    她停下來喘氣,瞪視他的明眸水火交融——不甘的火與傷感的水,重重扯痛他心弦。


    “……不錯,我是離不開台北,你也離不開台東,可難道我們就不能在一起嗎?就沒有一個折衷的方法能讓我們在一起嗎?我想跟你在一起!我要跟你在一起!”最後一句吶喊,幾近歇斯底里。


    “語涵,妳——”他愣然望著她激動的模樣,忽地喉間酸酸一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以為自己真的那麼了解我嗎?”哀傷的淚眼婆娑,“我喜歡你,你知道嗎?我早就愛上你了!愛上你很久了——”她忽地伸手揪住他衣襟,哭著埋落螓首,“你……一點都看不出來嗎?”


    他無法呼吸,全身像凝了霜,凍立原地。


    她愛上他了?她是……那麼說的嗎?


    他不敢放縱自己相信。“可是,語涵,那個于成凱……”


    “我早就明白拒絕他的求婚了,那天你不也听到了嗎?”她瞪他。“我喜歡的人明明是你啊!我、我……”哽咽難語,“我在知道自己愛著你後,就馬上與他斷絕關系了——我很壞,對不對?我承認自己很過分。”


    為什麼她總要這麼說自己?他心口更疼了,不覺展臂擁緊她。


    “都怪你啦!你憑什麼說我不會喜歡上你?憑什麼那麼篤定?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只是以為自己了解。討厭!討厭!”她邊哭邊怨。


    而他在一陣陣酸楚橫漫胸臆後,終于恍然大悟。


    這一連串質問、一連串痛罵,其實都只是想表明她想與他相守一生的心願。


    千言萬語,原來只有這麼一句呵!


    “對不起,語涵。”他顫著手,輕輕推開她,低頭看她梨花帶淚的容顏。她哭得多傷心啊!而讓她如此傷心的人竟是他——“是我錯了,是我看錯了妳的心。”


    “你是該認錯,你這個笨蛋!”粉拳擂擊他胸膛。


    他沒有反抗,由著她搥打,柔聲認錯,“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你——”她停下打他的動作,又氣憤又傷感地瞪他,“干嘛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啊?干嘛總是讓著我?你討厭!”如此不折不扣的溫柔,害她覺得自己像在無理取鬧。


    他沒說話,只是深情款款地凝定她,握住她的手溫柔包覆。


    因為他愛她,所以才對她百般容讓。


    因為愛她,所以不忍傷她的心。


    因為愛她,他可以不顧傷了自己,只要她幸福。


    因為愛她,滿腔溫柔情意,他無法訴諸于口,只能痴痴地望著她。


    她卻懂了,顫顫垂斂羽睫,玫瑰般嬌艷的容顏,分不清究竟是霞光還是被他一片濃濃深情染紅的。


    她由他牽著她的手,沿著溪畔散步,靜靜享受落日夕照的寧馨平和。


    晚風,輕輕拂亂了她耳畔雲鬢,她揚手正想收攏時,他修長的手指卻搶先了一步。


    他溫柔地替她收攏發絡,溫柔地凝睇她。


    她全身發熱,好不容易稍稍靜定的氣息再度慌亂急促。“溫泉,你說我們——”嗓音沙啞,“能一輩子在一起嗎?”


    “一定可以。”他語氣堅定。


    她身子一震,好半晌,甜甜揚起櫻唇,回凝他的清澄眸底,是全然的深情與信任。


    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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