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不用你給  第六章
作者:季可薔
    “漂亮嗎?”


    莊曉夢回眸,巧笑嫣然,墨未濃心一動,有好片刻時間目光只是停在她臉上,流連不去,連她在問什麼都沒听懂。


    “好看吧?”她又問一次。


    “嗄?”


    “你是怎樣啦!都不懂得欣賞嗎?”


    欣賞什麼?他總算回過神,視線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


    前方,波浪般一波一波往前推的,是美麗的關渡大橋,橫過淡水河,牽起兩畔的點點燈火。


    橋後方,兩棟摩天高樓一左一右相互輝映,一棟是現今最囂張最猖狂的101,另一棟較為嬌小的,是曾經也笑傲過台北的新光三越。


    “怎麼樣?這里夜景不錯吧?”莊曉夢獻寶似的問。


    “是不錯。”墨未濃同意。“妳怎會知道這里的?”


    從餐廳出來後,她便坐上他的車,一路指揮,在車子長驅直入淡水前,巧妙地轉了個彎,穿過狹窄的小路,來到這橋梁下的秘境。


    “以前靜剛學會開車的時候,有次載我跟童童回家,不小心迷了路,轉來轉去就轉到這兒來了。”莊曉夢笑著解釋,憶起兩年前的往事,眼神因懷念而略微迷離。“那時候童童還很懊惱呢,因為那天是歐陽弟弟生日,大家約好了替他慶生的,沒想到竟然迷路了──”


    “等等,歐陽弟弟?”墨未濃眉峰一蹙,奇怪女友什麼時候有這樣一個男性朋友,還專門替他慶生,交情一定不錯嘍?“他誰啊?”質問的口氣很微妙。


    莊曉夢卻沒听出來,仍是笑盈盈。“是童童的弟弟。”


    “童童的弟弟?”他眉頭鎖得更緊。“妳說的是童羽裳嗎?”


    “是啊。”


    眸光一沈。“童羽裳的弟弟會姓歐陽?”這女人當他傻瓜嗎?


    “這個說來話長啦!”她揮揮手,一副懶得多解釋的模樣。“總之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從那以後,這里就變成我們三姊妹的私房秘境了。”


    墨未濃瞠目不語。這不是重點。他在心里重復這句話,每個字都像一顆酸泡泡在胸膛間滾動。


    是童羽裳的弟弟,不是曉夢的弟弟,當然不是重點。


    所以他不必介意,不必弄清楚那男人是誰,不重要,不是重點。


    “……來來來,你過來這里!”莊曉夢眼珠一轉,不知又有何主意了,拉起他的手,往前來到一道短短的水泥堤防邊。


    她手撐在堤防上,示意他幫她爬上去,順利坐上去後,她回頭微笑,要他也上來。


    兩人肩並著肩坐在堤防上,視線往下望,可以看到幾艘小型游艇,靜靜地宿在岸邊。


    迎著河,風勢強悍地勾起她的發,送到他鼻尖,搔弄他。


    他瞪著那一束調皮的發,不知不覺拿手指抓住,繞著玩。


    “你看──啊!”她忽然轉過頭,似是要對他說什麼,乍然望見他正玩著她的發,臉頰莫名一熱。


    “你干麼玩我的頭發?”她細聲問,眼眸從眼睫下偷偷窺探他,帶點女性化的嬌羞。


    “我玩妳頭發?”他愕然,兩秒,才發覺自己的手指果然卷著她的發。


    他這是做什麼?怎麼跟個長不大的小表一樣?墨未濃皺眉,不悅的浪潮重重拍擊胸口,他忙抖了抖手指,甩開那纏住他的手,也纏住他的心的發。


    莊曉夢瞪他。他是怎樣啦?雖然他這個大男人會玩她頭發是讓她有點吃驚,不過他這匆匆甩開的動作也未免太夸張了吧?


    “我的頭發很可怕嗎?”她沒好氣地問。“瞧你好像甩開什麼鬼東西似的!”


    “我是怕弄痛妳。”他保持面無表情,眼楮卻閃過可疑的光。


    她沒看見,哀怨地撇撇嘴。


    這男人,一點都不懂得浪漫。如果是電影,這時候就該上演男主角握住女主角的發,深情款款地送上嘴邊吻了,他卻……


    “討厭啦!”她在想什麼?莊曉夢摀住自己發燙的臉頰。


    “討厭什麼?”他奇怪地望向她。


    “沒事啦。”她噘噘嘴,不看他,直視前方,忽地,眼眸一亮。“來了、來了!你快看!”猛拉他衣袖。


    “看什麼?”


    “捷運列車啊!你看到沒?”


    他定神,仔細一看。


    對岸,一列車廂如串珠,一顆推著一顆,在夜幕下悠悠前行,串珠是水晶做的,閃著七彩琉璃光。


    “很美吧。”目送列車通過,她感動地嘆息,螓首歪過來,棲息在他堅強的肩膀上。“我每次看列車通過,都忍不住會想,它們究竟要開往哪里?總覺得會開到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似的,或許是一個像夢的城鎮吧。”


    “遙遠的地方?像夢的城鎮?”他復述她的話,唇角古怪地一扯。


    “怎樣啦?”她听出他忍住笑的口氣,又羞又氣,坐正身子,玉手撥了撥頭發。“我就是愛亂想,不行嗎?”話說得強硬,眸光卻躲著他。


    “行,怎麼不行?反正我管不著妳的腦袋。”


    他在偷笑嗎?


    莊曉夢听著那略微顫抖的嗓音,很想回眸確認,卻沒勇氣。他真壞、真可惡,為什麼老要嘲笑她?她也真蠢、真白目,干麼老是在他面前出這種糗?


    “我要回去了!”她懊惱地宣布,側身想跳下堤防。


    他卻不讓她跳,展臂摟過她的腰,她整個人順勢倒入他懷里。


    “干麼啦?”她掙扎。


    “別動。”堅硬的臂膀如兩道鉗鎖,將她牢牢地圈住,俊朗的臉龐從她身後探過來,熨貼她的芳頰。


    “你想……干麼?”她喘不過氣。


    “妳說呢?”含笑的嗓音挑逗她。


    “我不知道!”倔強地裝傻。


    “真不知道還假不知道?我的女朋友可不是這麼笨的女人。”


    “我本來就笨嘛,你不喜歡的話甩了我啊!”


    “好瀟灑。妳真的受得了我甩了妳?我甩了妳,誰來給妳幸福?”


    “誰希罕你來給我幸福啊?”莊曉夢生氣了,回眸嬌嗔。“告訴你,我自己可以給自己幸福!你少自以為是了,你有什麼了不起?你只是個工作狂,在認識我以前,你的生活里除了工作什麼也沒有,你連自己的生活都過得那麼無趣、那麼糟糕了,還敢大言不慚說要給我幸福?哈!”她扮鬼臉。


    他只是笑,不知怎地,覺得她這鬼臉扮得好可愛,忍不住要伸手揉她的臉。


    “你干麼啦?”她氣呼呼地抓下他的手。


    他又笑了,再次攬緊她的腰,方唇像火鉗子,在珍珠似的耳垂上烙印。“妳的意思是,是妳讓我的生活變得有趣嗎?”


    “本來就是!你不承認嗎?”哦,她真恨自己!恨自己被他的吻逗得全身癱軟,連推開他都做不到。“討厭,你走開啦,放開我。”


    “妳真的想我放開妳?”火鉗子來到她唇角,在僅差一厘之遙的地方折磨人地畫圈圈。


    “對,你快……放開。”她咬唇,穩住最後一絲矜持。


    “如果我不放,妳會怎樣?”大手悄悄探進她上衣,撫過滾燙的肚皮,停在乳緣下方,又是一個上不上、下不下,惹得人神經緊張的位置。


    是她經驗太女敕,還是他真是個調情聖手?為何她覺得自己毫無招架之力,只能軟軟地由他戲弄?


    她從來不曉得,的滋味如此令人著迷,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吃了迷幻藥,才會沈淪在這美妙的快感中無法自拔。


    她申吟一聲,不想投降,可迷離的腦子里已找不出一粒理性的細胞。


    他輕輕定住她的頸,側轉過來,方便他由身後掠住她柔軟可愛的唇,盡情地欺負。


    真的欺負得很徹底,不留一絲余地,她的唇若是一座城堡,他已踏過每一寸土地,還囂張地在城頂掛上一面勝利的旗幟。


    她不想投降,可他已替她宣告了投降。


    終于,他放過了她,而她睜開眼,無助地看著他,她是被俘虜的女人,不曉得該如何反抗。


    墨未濃微笑,一斛溫柔在他猝不及防間從心口滿了出來。


    “妳嘗起來好青澀。”他低語,拇指勾勒她唇緣的曲線。“妳以前真的交過男朋友嗎?”


    什麼?她愣了愣,良久,才從迷離的粉紅世界里驚醒。“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糟糕,糟糕,她的反應真的那麼青澀嗎?


    “妳沒什麼經驗吧?”


    “我──”她張口欲辯,卻說不出話來。這種事辯解也沒用,有沒有經驗、經驗豐不豐富,只要一個吻,男人就試出來了。


    她奇怪他這麼久才問,害她本來還洋洋得意,自己掩飾得很好呢!


    “沒、沒經驗又怎樣?”穩住、穩住。“我們以前談的是純純之愛,你以為都像你一樣這麼色啊?”


    無論如何,絕不能讓他發現她真的沒交過男朋友,已經夸下的海口她實在沒臉收回來。


    二十九歲的女人,沒談過戀愛,他會怎麼笑她?


    她死也不讓他知道真相!


    “哈,妳確定妳以前的男朋友是『男人』嗎?”


    “什麼?”


    “他們一定不是男人。”低沈的笑聲在她頸後搔癢。“是男人就不會舍得放過這麼甜的點心不吃。”


    演唱會又在她胸口開起來了,她听著咚咚在耳畔響著的心音,幾乎想跟著跳起舞來。


    他這意思是說她很甜嗎?他從來沒用過這麼棒的形容詞形容她!


    他說她有趣,說她好玩、說她妖嬌、說她狐狸精……她總是被他的形容詞氣得半死,可這回,他說她甜?


    她又羞又喜,明明開心得想跳起來,表面還強裝鎮定,回眸瞟他一眼。“你剛剛……咳咳,不是還說我很澀嗎?現在又說我甜啦?”


    風情萬種的一眼讓他心一蕩,也意會到了那藏在冷靜的表情後,滿滿的嬌羞。他彎彎唇,伸手捏了捏她俏俏的鼻頭。


    “妳啊,是又澀又甜,又甜又澀,像草莓一樣,滿意了吧?”


    “我是堅強的女人,才不是那種一壓就扁的草莓族呢。”她听出他語氣里的戲謔,芳唇嘟起。“你真的很討厭耶。”


    “我這樣還討厭?小姐,我可是在夸妳耶!別不識相。”他懲罰似的輕咬她耳垂。


    她一陣顫栗,癢得笑出一聲,卻也喘得無法讓笑聲持續。


    唉,他能不能別再喂她吃迷幻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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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丙然,三更半夜不回家,還在河堤吹風兼狂吞迷幻藥,是會遭到報應的!


    棒天早上一醒來,莊曉夢便覺得頭重腳輕,全身不對勁,肩頸卡卡的,肌肉隱隱約約地酸疼。


    不會是感冒了吧?


    她一手扶著牆,一手抱著頭,半走半爬,來到浴室洗臉台前,巴著玻璃鏡,瞪鏡中的自己。


    只看一眼,她一顆心便中箭落馬,直往下沈。


    比泥牆還灰敗的臉色,浮腫得像兩窩水泡的眼袋,毫無元氣的眼神……真是夠了,簡直丑得無法見人。


    可偏偏,她今天還不得不見人。下午有個重要會議,資料還沒完全準備好,她無論如何都得進公司,否則墨未濃怕會一刀砍了她。


    “妳得撐住啊,莊曉夢。”她喃喃地對鏡中的鬼臉交代,打開水龍頭,先掬起兩把冷水沖醒自己迷茫的神智。


    刷牙、盥洗、梳頭、換裝,接著以粉底和腮紅,一次又一次涂抹、修飾,拚了命地想拿女人的武器,妝出一張足以出門打仗的粉女敕容顏。


    費了好大工夫,總算臉色不像剛起床時那麼難看了,腮紅勻得頗自然,渙散的眼神也讓立體的眼線制造出深邃的效果。


    幸好她在跟墨未濃交往後,特別情商兩個好姊妹替她上了幾堂化妝課,尤其是童羽裳,幾乎把自己一身絕藝都傳給她了,她學不了十分,總算也得了三、四分。


    “童童,妳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臨出門前,莊曉夢抓起客廳茶幾上三個女人的合照,在童羽裳臉上親了一下。親完了,連自己都覺得這樣的舉動可笑,格格地笑出聲。


    這不是只有那個三八兮兮的童童才會做的傻事嗎?怎麼自己也被傳染了?


    莊曉夢搖搖頭,抓起鑰匙串拋入皮包,出門。


    進了電梯,迎面便撞上一張笑盈盈的可愛臉龐,正是剛剛背地里讓她給輕薄了的童羽裳。


    “曉夢,早啊!”童羽裳活力十足,神采飛揚。


    莊曉夢羨慕她。“早。”見她手邊拉著個小行李箱。“今天要出勤啊?”


    “嗯,先飛美西,再到倫敦,要一個禮拜。”


    “那就祝妳飛行平安嘍,到倫敦別忘了幫我帶點英國茶葉回來。”


    “遵命!女王陛下。”童羽裳俏皮地彎腰鞠躬行紳士禮,見莊曉夢反應淡淡的,直覺不對勁。“妳好像沒什麼精神?”


    莊曉夢心跳一突。不會吧?她化妝技巧不是進步很多了嗎?難道她看起來還是很糟嗎?


    “我很好啊。”


    “真的嗎?”童羽裳不信,一雙眼像雷達,精明地掃過莊曉夢全身上下,掃得她全身發麻。“妳是不是不舒服?”


    中!


    又是一箭刺穿紅心,莊曉夢再也無法掛住平靜的面具,整張臉垮下來,身子軟靠在電梯牆面上。


    “這麼明顯啊?”她不禁哀怨。“我以為我已經掩飾得很好了。唉,童童,妳根本白教我了,我的化妝技巧一點也沒進步嘛!”


    “誰說沒有?進步很多了啊。”


    “那妳怎麼還看得出來我不舒服?”


    “我看的不是妳的臉,是妳其他的地方。”童羽裳解釋得玄,玉手貼住她額頭,蹙眉。“好像有點熱。”


    “還好啦,只是頭有點痛。”莊曉夢也懶得裝了,直接承認。


    “感冒了嗎?”


    “大概吧。”


    “妳還要去上班嗎?要不要我先陪妳去醫院?”


    “不行,今天下午有個很重要的會要開,我還有些資料要做最後確認,一定得進公司。”


    “那怎麼辦?”


    “只是一點小靶冒,沒什麼啦。”莊曉夢揮揮手,要好友別替她擔心。“我剛吞了兩顆維他命,再多喝點開水應該就沒事了。”


    “好吧,那妳自己保重喔,沒事的話就早點下班回家休息。”


    “嗯,走嘍,拜拜。”


    兩個女人在巷子口分道揚鑣,童羽裳往捷運站走,莊曉夢則是趕著跳上剛好急駛過來的公車。


    早上通勤族很多,車廂內人擠人,雖不至于像沙丁魚罐頭,也教人呼吸困難,莊曉夢勉強忍著顛簸了幾站,終于還是受不了,擠下公車叫計程車。


    一進公司電梯,正巧墨未濃也坐同一部,同樣在河岸邊吹了幾個小時的風,他卻是神清氣爽,身上那套黑色的HugoBoss西裝襯得他整個人殺得不得了,活像從看板里走出來的男裝模特兒。


    莊曉夢傻看著他,又是心動,又是嫉妒。


    “早,莊小姐。”


    “早,墨經理。”


    兩人相互點頭打招呼,就像尋常上司與下屬那樣保持客氣的禮貌,然後一前一後走進辦公室。


    莊曉夢首先來到茶水間,倒一杯溫開水,咕嚕嚕地喝完,閉上眼,先吐出一口悶氣,接著斟了一杯剛煮好的熱咖啡。


    她握著馬克杯走出來,咖啡香四溢,一個男同事眼角瞄見一道窈窕的倩影飄過,頭也不抬,手抬起來一揮。“我也要一杯!”


    真沒禮貌!莊曉夢白他一眼。“麥克,不好意思,你說什麼?”裝作沒听清。


    “我說給我──”麥克皺著眉抬頭,見她神情漠然,愣了愣。“啊,我以為是菲比。”


    就算是菲比,也不能對人家說話那麼不客氣吧?莊曉夢繼續瞪他。


    “抱歉。”他假笑,微揪的眉宇卻藏不住不以為然。


    他肯定在心里暗罵她機車吧?


    莊曉夢冷哼,才不理他,他不高興是他家的事,她本來就沒義務替大男人倒咖啡。


    “沒關系。”同樣回他一抹客氣虛假的笑。


    她往自己座位走,身後隱約傳來麥克低聲跟另一位男同事的交談──


    “她以為她現在是特別助理,經理特別賞識,跩得很咧!”聲音不大,適巧足以令她听聞,卻又不確定自己听到了什麼。


    莊曉夢沒停下來追問,表情也絲毫不變,若無其事地繼續前進,當飄進耳里的話語只是蒼蠅嗡嗡響。


    她知道,這是那位男同事暗暗給她的警告,她也明白,最聰明的回應就是假裝沒听到。適時的裝傻是女人在辦公室求生存的必要法則。


    回到座位上,莊曉夢立刻埋首工作,將下午要用的簡報做最後的確認,仔細修了幾個不妥的用詞,然後列印出來。


    捧著裝訂好的報告,她原本想直接送進經理辦公室,卻忽然一陣暈眩,她扶牆撐住自己,緩緩回到座位上。


    捧住頭,閉上眼,慢慢調勻急促的呼吸。


    “……簡報做好了嗎?”墨未濃平淡的嗓音從身後飄過來。


    莊曉夢身子一僵,悄悄抹去額頭的冷汗,回過頭,嫣然一笑。“好了。”她將裝訂好的報告遞給他。“這是面。”


    他接過,只略微翻了翻,其實昨天兩人加班已經弄得差不多了,今天只是做最後確認。


    “PPT檔我也E-mail給你了。”她補充一句。


    “好,謝謝。”他合上文件夾,望向她。“能不能再麻煩妳幫個忙?”


    “什麼事?”


    “東京那邊E-mail給我,說也要參加這次的視訊會議,我想請妳順便把我們上禮拜到東京開會的會後評估報告也整理出來,下午可以先跟他們討論。”


    她怔住。“下午就要?”


    “有問題嗎?”


    當然有,大大有問題!


    他看不出來她身體不舒服嗎?居然要她在短短幾個小時內趕出一份評估報告?童童都能一眼看穿她不對勁了,為什麼她在他面前呼吸急促外加盜冷汗,他卻無動于衷?


    這男人到底有沒有一點關心她啊?


    “妳怎麼了?”


    他居然還問?


    她白他一眼,嘟著嘴。“你很過分耶!”


    “怎麼了?”


    “你看不出來我──”一記警告的眼色橫過來,莊曉夢驀地心神一凜,將還來不及溜出口的話串一顆顆拉回來。


    墨未濃眉宇收攏,俊唇抿著,銳利的眼眸不著痕跡地在兩人周遭繞了一圈,似是防備隔牆有耳。


    對了,現在是在辦公室,當著眾人的面,她不該撒嬌。


    現在的他,是以上司的身分交代她工作,她不能用這種耍賴的方式拒絕。


    他說過,他討厭公私不分,當初他想調她離開這部門,就是怕兩人交往後會公私不分。


    他不喜歡任性的女人,他欣賞的女性必須堅強、獨立、不依賴。


    不,她不能對他撒嬌,不可以……


    莊曉夢一咬牙,毅然接下任務。“我知道了,墨經理。”


    他贊許地點頭,然後像注意到什麼似的,打量她兩秒。“妳臉色好像不太好看。”


    他總算發現了嗎?她迷蒙地瞅著他,不敢點頭,也不想搖頭,說不清心頭是怎樣一番復雜滋味。


    她多想賴入他懷里啊,多想向他哭訴自己現在有多頭暈腦脹,告訴他童話里的七個小矮人正拿榔槌狠心地敲打她的太陽穴,她想讓他知道她有多可憐,然後他會不舍地撫模她的秀發,心疼地馬上開車送她回家休息,還親自下廚為她熬一盅暖暖的營養粥,一口一口喂她喝下。


    她想他抱她在懷里,像寵著白雪公主那樣憐惜著她,她想……


    嗶、嗶、嗶──莊曉夢,妳犯規了,黃牌一張!


    理智的哨聲在她腦海響起,警告她別再繼續妄想。


    她認命地接受判決。“只是有點睡眠不足而已,沒什麼。”


    現實不是童話,現實是她是年近三十的熟女,理當自立自強。


    “你去忙你的吧,經理,我會在開會前把報告寫好。”她微微一笑。


    他沒立刻動作,看著她,眼神有一瞬間似是閃過什麼,但終究還是抿著唇,點頭。


    “那就麻煩妳了。”


    墨未濃離開後,有片刻,莊曉夢只是怔忡地注視著那扇隔開他與她的門,眼神不免有些迷離,氳開淡淡的、哀怨的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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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了幾個小時,莊曉夢總算趕在下午三點半開會前將評估報告寫了出來,連中餐都沒怎麼吃,隨手把抽屜里的餅干抓出來,有一口沒一口地咽了幾片。


    事實上她胃口也不太好,頭暈暈的,眼皮沉重,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覺。


    她敲門進經理辦公室,打算將報告交給墨未濃後便提出請假。


    他正在講電話,只簡單比個手勢要她等一下。


    “……媽,我知道了,妳別再說了。”


    是他媽?昏沈的神智瞬間一醒,莊曉夢好奇地豎起耳朵,听他講電話。


    “……我最近真的沒空,工作很忙……我知道我很久沒回家了……好,我有空會回去,拜。”他掛電話。


    “你媽?”她輕聲問。


    “嗯,她打電話要我回去。”


    “你很久沒回家了嗎?”


    “不想回去。”他蹙眉,略顯不耐。“每次回家,老追著問我有沒有女朋友、什麼時候結婚,煩!”


    “這樣喔。”莊曉夢應一聲,說不出胸口那悶悶的感覺是什麼,或許,是失望,因為他顯然還沒把她當成一個能帶回家介紹給母親的女朋友。


    “妳報告寫好了?我看看。”他沒注意到她的異樣,伸手跟她要報告。


    她遞過去,他接過,大致瀏覽一遍。


    “可以了嗎?”


    “嗯,應該可以了。”他微笑抬眸,正想稱贊她幾句,卻讓她的面無表情給堵了回來。


    “那我可以請假嗎?我想回家了。”


    “妳要請假?”他驚愕。


    “資料都準備好了,這場會我不參加應該沒關系吧?如果經理允許,我想先回家。”


    “妳真的不想留下來嗎?今天的會議集團里的高階主管都會參加,連國外幾家分公司也都會以視訊連線,妳剛好借著機會多長點見識,我也能順便把妳介紹給高層了──”


    她已經撐不住了,他看不出來嗎?


    她的心,溺在淡水河里。“我頭痛,可能是感冒了,你讓我回家休息吧。”


    “妳感冒了?”他猛然起身,走向她,箝住她的眼閃著焦躁的火光。“怎麼不早點說?”


    “說了又怎樣?你會讓我早點走嗎?”莊曉夢反問。“東京的評估報告怎麼辦?”幾乎是話一出口,她就立刻後悔了。


    她在說什麼?明明告訴自己不抱怨、不撒嬌的,怎麼還是無理取鬧了起來?


    她抬眸看墨未濃,吶吶地想說些什麼,後者也正看著她,眼神陰晴不定。


    他看了她一會兒,然後摘下眼鏡,握著鏡架轉著,眉宇深沈,不知想些什麼。


    見他陷入深思,莊曉夢愈發對自己懊惱起來。她令他感到為難了嗎?唉,她真不該耍性子的。


    她深吸口氣,想道歉。


    “對不──”


    “抱歉──”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頓住,眼神在空中遲疑地膠著。最後,是墨未濃先移開視線,他掛上眼鏡。


    “妳說的沒錯,身為妳的上司,我還是希望妳能把東京的評估報告趕出來。”他沉沉地、一字一句地說道,面無表情。


    平淡的回話令莊曉夢更恨自己。“我知道。”她撇過頭,不敢看他。


    “我知道妳心里想些什麼,不過這里是公司,我們不該公私不分。”他再強調。


    “我知道,我沒要求你……做什麼。”嗓音愈來愈細。老天,她好討厭自己!


    “今天的會議很重要,我不能不參加,晚上的應酬也不能不去。”他一句句都像斧頭,鑿得她傷痕累累。


    莊曉夢木然站在原地。


    其實他說的這些她都知道,從最初認識他開始,她便了解他是以工作為重的男人,他不寵女人,更不會為了女人耽誤工作。


    她很明白,所以今天她才強撐著虛弱的身體把事情做完,所以她沒開口求什麼,也不敢求什麼。


    “我可以離開了嗎?”她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離現場。


    “……嗯。”


    “謝謝。”她倉皇地旋身。


    “好好休息!”他趕在她出門前揚聲交代。


    “嗯。”她听了,步履稍稍一凝,卻不敢回頭,怕自己回頭,便會忍不住投入他懷里,尋求安慰,更怕見他皺起眉頭,為她的舉動感到不悅。


    她匆匆收拾東西,匆匆離開公司,匆匆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坐上車,她一徑心神不定地呆望著窗外,直到手機鈴聲響起。


    “曉夢,妳怎樣?有沒有好一點?”是童羽裳,臨上機前特意打電話問候。


    充滿關懷的音波蕩入耳畔,不知怎地,她忽然覺得鼻尖有些發酸。“嗯,還可以,我現在要回家了。”


    “是妳男人開車送妳回家嗎?”


    “他要開會。我搭計程車。”


    “那他下班後會過去陪妳嗎?”


    “他走不開,開完會還要陪高層吃飯。”


    “他明知道妳生病了,還有心情去應酬?”童羽裳拉高聲調,頗為不平。


    “他不能不去。”莊曉夢解釋,奇怪自己的嗓音怎會變得沙啞。“我們這部門實在掌握太多資源了,集團里有很多人都對未濃很眼紅,背地里常常嚼舌根,他如果不戒慎恐懼一點,只會落人話柄。”她頓了頓。“其實我也不奢望他能來陪我,我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失望。失望他沒想過要帶她回家見母親,失望他竟連自己不舒服都沒看出來,失望自己明明決定了不撒嬌,卻還是忍不住抱怨了,還讓他給念了一頓。


    “……沒什麼。”她深吸口氣,排除心底涌起的那股自我厭惡感。“童童,我到了,要下車了,不跟妳多說了。”


    “妳一個人在家可以嗎?要不要我打電話給靜……”


    “拜托!只是感冒,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病,靜最近都快忙昏頭了,妳不要再去煩她了啦。”她強迫自己笑。“放心吧,我睡一覺起來應該就沒事了。”


    “OK,那妳好好休息。”嘮嘮叨叨地又叮囑了幾句,童羽裳才心甘情願地掛電話。


    好好休息。


    童童和他都這麼交代她,童童是像母親那樣拋不下牽掛,他卻像是隨口敷衍一句。


    只是敷衍嗎?


    莊曉夢握著手機,望著泛著銀光的手機螢幕,唇畔還漾著抹殘笑,積了雲的眼眸,卻已落下一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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