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曜日的定情  第五章
作者:簡薰
    石湛蘅用力撕掉新月歷的第一張紙。


    美麗的雪景之下印著二四年一月日期與星期的排列,看著嶄新一年的嶄新月歷,心中涌起一陣感動……才怪,對于進入社會的人來講,一元復始,也就是老了一歲,沒什麼好開心。


    以前學生時期還會因為放假而高興,但她現在連日夜都不分了,還說什麼元旦不元旦,在她的字典里沒有國定假日這四個字。


    星期四哪……


    距離喬霓結婚剛好一個星期,雖然說是一百六十八個小時以前的事情,但現在想起來還是一個不爽。


    那家伙,他以為他是誰啊,憑什麼用那種教訓的語氣跟她說話?


    她是不誠實,但也沒說謊啊。


    哪有人自己誤會還要怪到別人頭上的?


    火大的穿好衣服,套上鞋子,正準備去赴方璽媛回美國前的最後一次聚會,手機響了。認識的人,她都有做來電區隔,這種音樂是唯一沒設定的,基本上來說,就是平常完全沒在聯絡的。


    有號碼,但認不出來是誰。


    無所謂啦,反正接電話又不用付費。


    按下了通話鍵,“喂。”


    “我找石湛蘅。”


    彎彎的眉毛向眉心聚攏。這聲音……不就是剛剛她在心中咒罵的那個家伙嗎?他找她干麼?但就在她想這麼問的時候,另外一個疑惑卻先跳了出來,來不及猶豫,嘴巴已經比心思快了一步。


    “你怎麼會有我的電話?”


    “妳是石湛蘅嗎?”


    “是啦,你要問幾遍?”


    “我想確定一下,免得找錯對象。”程捷的聲音帶著調侃,“我必須很確定妳是我要找的人,才能告訴妳我要做什麼。”


    這爛人……


    “你是特別打電話來跟我吵架,還是打電話來跟我抬杠?”石湛蘅沒好氣的回答,“雖然手機不用我出錢,但我也不想跟你這種人聊天,有話快說,我沒時間听你閑扯。”


    “我只是想告訴妳,我後來要回去收化妝箱的時候,在新娘休息室撿到一條鏈子,問過幾個進出過化妝間的女孩子,都說自己沒有掉東西,妳是最後一個了,不過如果妳沒空的話,等妳有時間我再跟妳確認好了。”


    “等一下--”


    突如其來的高分貝,讓電話那頭的程捷露出一絲笑意。看來,七天的忍耐是值得的,她的反應超出他預期的好。


    鏈子的手工很細,煉身刻有玫瑰,玫瑰心中瓖有小顆的碎鑽,看得出來價值不菲。


    而且他請懂珠寶的朋友看過了,是小有年代的名牌精品。


    “是什麼樣子?銀色的嗎?上面有玫瑰雕刻花樣的?”


    “對。”


    “那是我的。”石湛蘅在這頭完全激動起來,“你現在在哪?等我,我坐出租車過去拿。”


    程捷雖然對她的“有反應”覺得頗為高興,但那語句畢竟還是不太尋常,直覺告訴他,這不是應該高興的時候,“妳還好吧?”


    “我沒事,告訴我你在哪?公司嗎?還是家里?我去哪里等你比較方便?”


    “妳很急?”


    程捷試探性的詢問,沒想到得到一個完全沒有掩飾的回答。


    “對……很急……”她頓了頓,語氣似乎和緩,但那迫切的情緒,已然成功的透過電話傳達出來,“告訴我你在哪里?”


    說到最後一個字,石湛蘅幾乎有點顫抖,因為那是父母親送給她的最後一份生日禮物。


    距離現在多久了呢?十年?或者需要更久……她記不得了,也不想去記得,因為,每多想一次,她就多難受一次。


    案母親在她高中的時候因為意外過世,留下她與弟弟碩臣相依為命,雖然說,爺爺女乃女乃很願意照顧他們,親戚們也一直希望他們兩姊弟搬回宜蘭以便就近照顧,但是,那感覺畢竟不同。


    他們還是住在原本的公寓里。


    後來,碩臣通過考試,到西雅圖念,她還是一個人繼續住在這里。


    有記憶,有感情,對她來說,這里才是家。


    那手煉……她記得當時才十六、七歲的自己,想了好久好久,但因為知道價格高昂,她也明白家境不過普通,所以從來也不敢開口,就是把雜志剪下,放在鉛筆盒的下層過過癮而已。


    沒想到那年生日,父母親會送給她這一份太過貴重的禮物。


    他們說,雖然買這麼貴的東西有點勉強,但是,他們更希望看到她快樂。


    那天婚禮結束之後,她搭左承尉與品曦的車下山,山路走到一半,發現鏈子掉了,左承尉連忙又轉頭,三人在散會的小教堂找到天黑,左承尉還問了管理人員,但是沒人知道那條玫瑰鏈子的下落。


    她哭了好幾天,心中將那個把那條鏈子佔為己有的人不知道罵了多少次,原以為是找不回來了,沒想到……


    “我現在人在離島。”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後天。”


    “嗯……”聲音難掩失望,“那你回來後,給我一個電話,我去拿。”


    “好。”程捷試探性的問︰“那鏈子很重要?”


    石湛蘅靜默半晌。


    就在程捷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電話那頭傳來她像是在壓抑著什麼的聲音。“嗯……很重要……”


    “冰藍海豚”是位于東區的一家咖啡館。


    簡單的三層樓式建築,一樓租給花店,位在小巷內的二樓,純白色的外牆懸著小竹籃紅花,遠看之下,很有點愛琴海的味道。


    大部分的時間,這里總是有著客人。


    來逛街的女孩子,附近辦公大樓的上班族。


    白色的裝潢很干淨舒服,桌子上的新鮮玫瑰給人一種甜蜜視覺,有個走頹美路線的老板,服務生也都是美少年美少女,所以即使咖啡館的消費偏高,客人也始終沒有斷過。


    這里在方璽媛去美國之前,曾經是女生們最愛的聚會地點。


    好幾個月沒來了,四個人的臉上都透出一種懷念。


    在她們以前最常坐的一張桌子上,喝著她們以前最喜歡的咖啡,一切,都有種懷念的感覺。


    一時之間,石湛蘅會以為已經是好幾年,其實,不過才幾個月。


    “服務生全部不同,給我好大的錯覺。”喝著味道有點不同的咖啡,她頗多感慨。


    喬霓笑,“妳突然這麼感性,才給我更大的錯覺。”


    “喂,我本來就很感性,妳忘了我們上次做的心理測驗,上面說,雖然我已經成年了,但內心世界還是個純真少女……”還沒講完,已經眼尖的看到旁邊一個偷笑的人,“品曦,不準偷笑。”


    夏品曦抿著薄唇,沒笑出聲,但唇畔始終維持著一抹微彎。


    三人正在笑鬧,方璽媛捧著杯子,環顧四周。


    從進來到現在,大家都或多或少的透露出一種懷念的感覺,但她知道無論怎麼樣,自己的感想一定比她們更深,因為她從大學起,就在這里打工,然後變成正式職員,又變成店長,有好幾年的時間,她都在這里與租屋中往返。


    她原本以為可以見到幾個熟人,但很可惜,一個也沒有。


    那時幾個工讀生,宜倩、明歡、小杰、小蔡……都不見了,從進來到現在替她們服務的人,她全數沒見過。


    可惜是可惜,但其實也還好,因為她最想見的人,已經見到了。


    湛蘅、品曦、喬霓,一個都沒有少。


    “唉。”聲音出自石湛蘅。


    從進來到現在,雖然氣氛還是和以前一樣笑鬧,但她卻在有意無意之間嘆了幾次氣。


    方璽媛很知道她的個性,也許是因為被迫獨立,比起同年齡的她們,她更有一股狠勁,不管遇到什麼事情,一定會全力以赴,甚少服輸,這樣明顯的心煩意亂,實在不像她。


    放下咖啡杯,她一把攬住石湛蘅的肩膀,“怎麼了?一直嘆氣。”


    “妳發現啦?”


    “我就坐在妳旁邊,怎麼可能不發現?”方璽媛一臉好笑,“快說。”


    “我那條玫瑰鏈子找到了。”


    一句話換來三個人齊聲的說︰“真的?”都是很為她高興的語氣。


    夏品曦很快的接口,“在哪里找到的?”


    喬霓結婚那日,她,湛蘅,承尉,三人里里外外的尋找,幾乎快把小教堂給翻了過來,最後連已經綁好的垃圾袋都全數打開檢查,但就是沒見到那條對湛蘅意義非凡的鏈子。


    “別人撿到的。”


    “找到了為什麼還不開心?”


    石湛蘅又是一聲嘆,“可他現在不在台北。”


    喬霓接得很快,“妳問一下


    “離島。”


    “妳開玩笑?”


    “我真的希望我在開玩笑。”她看起來痛苦萬分,“知道有人撿到的時候,我高興得連講話都在發抖,後來知道他在離島,瞬間青天霹靂,他跟我說,要兩天後才回台灣。”


    既然不是開車可以到的地方,喬霓也無計可施,只好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兩天很快就過去了。”


    石湛蘅一陣苦笑,“我也是這樣催眠自己。”


    不過越是這樣想,就越是心焦。


    程捷--不算認識,也不算不認識的人。


    她相信他說自己在離島這件事情不是騙她,只是兩天對她來說真的有點漫長,真不知道有什麼辦法能讓時間過得快一點……


    “可是,”方璽媛想起什麼似的,“他怎麼會在離島打給妳?”


    “他家住在離島,他也沒想到助手會在他人已經回到離島的時候,才打電話跟他講,問到號碼了。”說著說著,石湛蘅又是一陣唉嘆,“他如果在台灣,就算高雄我也包車下去拿了,可偏偏人在離島……”


    怎麼會有這麼痛苦的事情啊。


    就在她大哭幾天,決定放棄的時候,鏈子冒出來了。


    冒出來是冒出來,但她暫時之間卻又還拿不到。


    簡直就是惡作劇。


    “討論也沒有結果,不講鏈子的事情了。”石湛蘅揮了揮手,似乎打算暫停這個話題,“講妳吧。”


    方璽媛有點意外,“我?”


    “妳在西雅圖習慣嗎?我弟說那里冬天很冷。”


    “……嗯……”


    “什麼嗯不嗯的,他有稍微盡一下地主之誼吧?妳不要告訴我,他什麼都沒管喔,他如果連報恩都不知道,等他回來,我扭他耳朵。”


    石湛蘅說這句話並沒有別的意思,但是听在方璽媛耳中,卻是再驚人不過的問題。去年二月,石碩臣回台灣,因為湛蘅把家里弄得太亂,沒地方給他住,所以由她暫時收留。


    那時石湛蘅說︰“我弟不喜歡女人,璽媛不喜歡弟弟,他們兩個絕對不會有事的。”


    事實上證明,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石碩臣是個假同性戀,方璽媛也被那個溫柔型的弟弟給打動了。


    兩人戀愛,石碩臣念的是和計算機相關的科目,已經跟廠商簽了約,不可能離開,所以她拋下台灣的一切跑到西雅圖,只為了跟喜歡的人在一起。


    原本應該是件很好的事情,但沒人敢告訴石湛蘅。因為父母早喪,姊弟相依為命,這些年來,她很努力的養活弟弟,賺學費變成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事情,但是她卻不知道石碩臣早就已經獨立了。


    他替人寫程序,整理老企業的數據,雖然都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錢,但一筆一筆的累積,已經足夠應付學業以及生活需要。


    只是他們都明白,石湛蘅有多需要弟弟的依賴,所以,即使石碩臣跟方璽媛已經處于感情穩定的同居狀態,身邊的朋友也大概都知道狀況,但是,沒人告訴石湛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十個月了,但是,開口好難。


    “怎麼了?每個都一副怪表情。”石湛蘅看著眼前三人的臉,喬霓笑得勉強,夏品曦低下頭,方璽媛一臉尷尬……奇怪,她是問了什麼不能問的問題嗎?


    方璽媛很快恢復,“沒事。”


    “沒事?妳當我是阿呆啊?有沒有事情我看不出來?”


    “沒有啦,妳來之前我們才講到差不多的事情。”喬霓發揮昔日銀行客服部主任舌粲蓮花的功力,“我也是問璽媛說,碩臣有沒有看在她新來乍到的份上,多照顧她一些,結果答案是沒有……所以……”


    她沒說完,但留下一種“妳懂的”的語氣--妳有交代石碩臣要照顧方璽媛,但事實上他沒有做到喔……之類的意思。


    這番說詞的確完美。


    石湛蘅以為她們怕她尷尬,所以才說得曖曖昧昧。


    “那家伙……”


    “沒關系啦。”經過剛剛的驚嚇,方璽媛笑得仍然有點虛弱,“我一個人也滿習慣的,先進國家的大都市,其實很好適應。”


    唔,也對。


    話題被成功帶開了。


    石湛蘅暫時忘記玫瑰手煉,忘記在西雅圖的弟弟,此刻,她們就像這些年來的好多個假日午後一般,喝咖啡,吃手工餅干,聊天。


    好的,壞的,什麼都說。


    石湛蘅覺得很幸福,至少此時此刻,是這樣覺得的。


    冬天一旦太陽下山,就是一個冷。


    石湛蘅縮著脖子,手中提著便利商店的袋子,晃啊晃的,從小巷子轉入公寓,進入電梯,按下二蘭這個數字,看著顯示屏上的數字一個一個往上跳,二,三,四,五,六,“叮”的一聲,門開了。


    原本因為想困而變得有點瞇瞇眼的眼楮,在看到坐在樓梯上的那個男人時,瞬間睜大。


    是--程捷。


    安撫了一個下午的激動突然又不受控制了,“你怎麼會來?你不是在離島?鏈子呢?有沒有……”


    話還沒說完,她看見他朝自己伸過來的手掌心,攤開,銀色的玫瑰鏈子靜靜的躺在上面。


    石湛蘅停止了喋喋呱呱,身子往前探,小心翼翼拿起,玫瑰的圖案,花心中的碎鑽--這是她的鏈子。


    抬起頭,她對他露出了可愛的笑容,“謝謝。”


    瞬間,程捷覺得好像又被什麼給撞擊到了。


    新酒節那日的寂寞,此刻略帶孩子氣的坦然,混合成一種奇怪的感覺,在他心中倏然發酵。


    好像把第一次見面時的好感更加催化。


    從他自己也看不太清楚的曖昧中,具體成形,變成明確而真實。


    “怎麼了?”


    “沒事。”


    “謝謝。”她臉上還掛著失而復得的表情,雙眉彎彎,臉上滿是笑意,“你不是在離島嗎?怎麼又回來了?”


    “我听妳的聲音好像有點急,所以……”


    石湛蘅怔了怔,又笑了,“嗯……”


    苞他講沒關系吧?


    畢竟,鏈子是他替自己找回來的,何況,又在這種日子從離島回來,雖然她不知道所謂的離島是指哪里,但想必也還是有段距離,就看在這點的份上,自己似乎不該有所隱瞞。


    “這是我從父母那里收到的最後一件生日禮物。”


    “他們……”


    “很久以前過世了。”石湛蘅將鏈子緊緊的握在掌心,“我還以為真的掉了,沒想到能找回來……你在哪里找到的?啊,我問過你,是新娘房……對不起喔,我太高興了,所以有點語無倫次……”


    看到那樣接近純真的反應,程捷覺得一陣巨大的罪惡感朝自己襲來。


    那不是一股的首飾,而是她父母給她最後的愛。


    原本,只是想有個機會再見她,所以他在撿到的當下沒有立刻歸還,又為了她誤導他以為她是夏品曦,所以,他想把鏈子放久一點,讓她嘗嘗被捉弄的感覺,可是現在,他完全高興不起來。


    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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