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羅裙  第二章
作者:簡鈺
    醉迷樓的帳房里,大家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這是當然的啦,要是眼前有個臭氣沖天又死不付錢的惡客,當家的、掌櫃的、跑堂的,都擺不出啥兒好臉譜。


    裙兒像個犯錯的孩子,站在帳房門邊;門扉緊緊合著,阻斷她肇事逃逸的捷徑。


    掌櫃與韓銳盟坐在紅木椅上,只用眼神鎖著這個毛丫頭。反正事到如今,也不怕裙兒逃了;不管她逃到哪里,都會留下強烈刺鼻的“線索”。


    天啊,從來都不知道,馬糞的臭氣可以被如此地“發揚光大”。


    “爺兒。”再裝酷下去就不像了,掌櫃萬不得已地開口。


    他滿懷精算的小眼楮偷偷地瞧著韓銳盟,嗚嗚,真不想開口講話,因為說話必須吸入好多好多的臭氣。


    韓銳盟搖著象牙扇,一副局外人的看戲姿態,就連偷偷把臭氣煽走的動作,也是如此雍容寫意。


    “她不是我罩的。”言簡意賅,他完全把掌櫃的顧慮模得一清二楚。


    掌櫃松了一口氣,總算確定可以依法處理——醉迷樓的“惡客懲治辦法”。


    激動萬分前,先來個暖身口語。“姑娘……”


    “唷,決定改個詞兒啦。”可惡,居然不讓她先洗澡再接受訊問,身子又臭又癢,她都快自厭自棄啦。“剛剛不是還叫我小乞兒的嗎?”


    掌櫃懶得理她。“你知不知道,吃飯是要給錢的?”


    她待發的怒火二度受阻。“我當然不會以為你開善堂、做好事、求福報。”


    “你這樣大吃白食,實在令人很困擾。”掌櫃正努力不受她挑釁。


    “喂喂,搞清楚,在我大快朵頤的時候,還不能叫做"吃白食"。”想起那三大錠白白便宜了老乞丐的金元寶,她就心疼不已。


    她明明可以撂下元寶,大搖大擺地走人,現下卻被他叮得滿頭包。真倒楣!


    “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要插嘴!”忍無可忍的掌櫃終于拍桌一喝。


    也不知道這小丫頭是不是對頭酒樓派來氣死他的秘密武器。唔,不能生氣、萬萬不能生氣,一生氣就會喘氣,一喘氣就會吸進很多臭氣——這是什麼跟什麼嘛!


    “現在,你想怎麼樣?”


    笨蛋,沒見她在想嗎?


    因為“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要插嘴”,所以裙兒決定月復誹在心里。


    “醉迷樓是從不讓人賒帳的!”


    死老頭,已經夠清楚你們的勢利眼啦。


    “在你點菜時,店小二已經提醒過你,萬一付不出錢來,就得到跟咱們有技術合作關系的尋春院去,是你自己來個相應不理的!”


    他說那些話的時候,三錠金元寶還在本姑娘懷里烘得暖呼呼呢,誰知道會發生後來那些事,她又不是未卜先知!


    “說話呀!”干麼學悶葫蘆?剛才不是還很呱躁的嗎?“現在鬧成這樣,你付不出酒菜錢,那就請你移師到尋春院,用身體抵債吧。”


    尋春院?用身體抵債?裙兒的小臉開始皺成一團。


    見她秀眉顰蹙,掌櫃竟也有幾分不忍。“別擔心,那里的伙食也不錯。”


    必伙食什麼事?她已經吃得夠飽啦。


    肚子飽、腦子就動得快,靈光一閃。“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裙兒大喊。


    她想到了,她真真想到了!臨行之前,她不是跟爹要了雪鴿出門嗎?現下雪鴿送了家回去報平安,等它蜇返回來,不就可以叫它回去跟爹討錢嗎?


    這個點子太棒了,反正雪鴿本來就是要來討錢用的。


    “掌櫃的,請等一下。”她高興地搓著雙手,眸瞳因為興奮而閃閃發亮。“給我兩天的功夫,我馬上就有錢還你了。”


    “混帳東西!又想狡賴?我剛才不是說過,醉迷樓不給賒帳的嗎?”


    裙兒涎著笑臉。“通融一下嘛。”


    通融?“給你兩天的時間籌錢?你早就不知逃到哪個老鼠洞去了;再說,咱們也忍受不了你這麼臭。”派人看管她的任務,一定沒人想頂。


    耙情他想在她還錢之前,都讓她維持“原汁原味”?


    “真要通融你,就三個時辰!”伸出肥肥短短的三根指頭,不可能再多了。


    “三個時辰!”裙兒的眼珠子差點掉下來。


    這不是存心為難人嗎?七天的單趟腳程,雪鴿怎麼可能在三個時辰內往返,不如她把雪鴿給宰了,讓它去跟爹托夢還快。


    “三個時辰不夠你逃,是吧?”掌櫃露出野蠻的笑容。能請走這個小瘟神真好!“那就上路吧,姑娘!”


    他合掌一拍,守在門外的兩大打手就闖了進來。


    “帶她到尋春院,請鴇娘掂掂她有幾斤重。”這是要估她身價的意思。


    裙兒開始有些著慌了。伶牙俐齒只是保護色,心底最深最深的恐懼開始泛濫。她真的要去當一雙玉臂千人枕的妓女?嗚,她不要,她好怕手會斷掉啊!


    誰好心來救救她?裙兒不安地瞄著韓銳盟,他則悠哉悠哉的回以微笑。倒是小信子看不下去了,彎腰問道︰“爺兒,您真的不管她?”


    韓銳盟聳聳肩,用裙兒听得見的音量,“秘密”地說道︰“這跟咱們無關,跟到這兒來純粹是想湊湊熱鬧。”


    “爺兒……”


    “小信子,我這是如你所願哪,你不是希望我不惹事嗎?”韓銳盟深諳笑臉踢皮球的道理。他將手一攤。“我只好什麼都不管了。”


    被當作小雞似的拎起,裙兒很慌很慌。她開始不爭氣地想要哭爹喊娘,但溜出口的卻是眼前這個臭男人的罪行。


    “都是你害的、你害的!”她的雙腿亂踢,扭身掙扎,卻怎麼也離不開兩條大漢的鉗制。


    “怎麼說?”韓銳盟站起身,好整以暇地問著。


    “要不是你在門口跟我搶著進醉迷樓,我就不會勢在必"吃";要不是你點菜時,洋洋得意地看我一眼,我就不會跟著你點那麼多菜了。都是你、都是你!”現在思前想後,才終于發現,自始至終都是他在耍激將法。


    哼,搞不好他這個爛肚腸的,就是醉迷樓與尋春院的幕後大老板,專使下流手段來騙她這種美少女上當!


    “老實說,我點的菜味道不錯吧?”話鋒一轉,韓銳盟笑容可掬,親切得可疑。


    “是不錯。”轉不過腦筋,裙兒呆呆地承認。


    在他調侃的笑容之下,她才恍然,啊啊啊,又被拐了!


    正想指名道姓地罵他,順便問候他祖宗十八代,卻發現連他的名字都叫不出來。


    他倒是通她心意地自報姓名。“韓銳盟。”


    “韓銳盟,”有個名字真好,不然劈頭亂罵實在很沒滿足感。


    “我跟你勢不兩立!今天你見死不救,他日我作鬼也不會放過你。臭韓銳盟、死韓銳盟,你給我記住!”


    他親切的微笑,就像一盅醇美芳香的毒酒。“姑娘的伶牙俐齒與滿身異味,要人想不記住都難。”


    “哼!”裙兒死忍著不流淚,真的被他扎傷了少女芳心。“不救我就算啦!”


    除死無大事!


    就讓她墮落風塵、隨風飄零吧!面對羞辱,她會咬舌自盡的,到時候全天下都會傳誦她死守貞節的高尚行為,詩人會為她寫詩、同行姐妹會崇拜她、景仰她,而在人們為她感傷時,她正好化作一抹厲鬼去搔韓銳盟的腳底板,讓他不得安寧……


    “我為什麼要救你?”他丟來一個問題,聳聳肩,像要把她含怨的眼光都抖掉。


    因為爹看過的許多艷情奇情小,里頭的男人都會對落難女子很好很好;爹有交代過的,不會出錯。裙兒恨他恨得牙癢癢,檢討他的同時,絲毫沒想到自己其實也不太符合待救女子的柔弱形象。


    “你為什麼不要救我?”裙兒含著淚泡地反問回去。


    韓銳盟沒有說話,眸中的銳芒讓人怎麼也識不清。


    到底他在想些什麼?為什麼無動于衷?


    “爺兒,我們可以帶她走了嗎?”掌櫃問得心驚膽戰。


    韓銳盟真的不想救她,只打算袖手旁觀嗎?


    掌櫃捏把冷汗。換作是別人,他早就不買對方的帳了,不過這位爺兒卻不容小覷。韓銳盟年紀雖輕,已經名震天下;他好巧不巧有個當朝皇帝的舅舅、公主出身的娘親和威霸四方的將軍阿爹。


    最令人不安的是,他身懷極其厲害的武功,行事作為難以一般常情推論;他亦正亦邪,率性隨意,向來只按自己的意思出手,誰也捉模不了他的心意。


    “請便。”韓銳盟莫測高深地笑了笑,客隨主便地擺擺手。


    就是那個笑容,格外令人膽戰心驚。“走!”掌櫃頭皮發麻地下令。


    兩個大漢騰空將裙兒轉個向,然後往門外走去。


    裙兒眸里堆起淚霧,要走了、要走了,她就要往煙花飄零的生活步步接近,他日要是有人問起飄墮風塵的理由,別人都有千把辛酸淚,唯獨她因好吃而淪落……


    太悲慘了!她光輝即逝的慘澹人生。


    “慢著。”就在裙兒的身子要騰越過門檻的時候,韓銳盟終于開口。


    裙兒眼中靈光一現,掌櫃頭皮癢得想用手去抓。


    韓銳盟,他終于還是出手了!


    裙兒滿懷欣喜地被旋過身,要不是被拎著,她真想沖上去,匍匐在他腳邊哭泣。


    “姑娘。”精光盡斂,韓銳盟露出溫文儒雅的笑容。


    他此時的笑,會讓屋外的朗朗艷陽天相形失色。


    “嗯?”說吧,說你要救我,說你不忍心見我淪落風塵,我會愛死你的。裙兒靈溜溜的黑眸激射出最強烈的渴望訊息。“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收起了象牙扇,韓銳盟露齒一笑。“你我相逢總算有緣,為你做一、兩件小事亦不足掛齒。”


    “所以?”勇敢地、大聲地,把你的主張轟轟烈烈地吼出來吧!


    他微笑、啟唇、低沉的嗓音蠱惑似的響起。“你的愛馬"多多"愛上了我的"破敵",為了表示善意,如果"多多"還有心有力,我不介意讓它跟"破敵"春風一宵。”


    “多多”……有心有力?“破敵”……春風一宵?


    裙兒茫然地眨了眨眼,看他笑咪咪的神情,登時明白自己被耍了。


    這個黑心肝的,他哪是要救她?他只想笑她啊!


    “放我下去、放我下去!”裙兒的眸中迸射出熊熊怒火。殺、殺、殺死他!“我要拿菜刀砍他、拿鞋子砸他,放我下去,听到沒有?”


    “帶走!”游戲完畢,韓銳盟替掌櫃悠然下令。


    轉瞬間,裙兒已被帶走。


    看著韓銳盟莫測高深的神情,掌櫃的臉色已經跟小信子一樣慘白了。


    “這樣好嗎?爺兒?”酒樓生意打出如此陣仗,掌櫃的心髒可受不住啊。


    “那只小蝌蚪,”韓銳盟斂著的眼簾,覆蓋了許多迂回的心思。“需要的是教訓。”


    尋春院是富陽城里首屈一指的妓館。


    這里的鴇娘夠俏,姐兒也很正點。富麗堂皇的擺設、蜿蜒曲折的廊彎包廂,結著彩緞飄絲;一踏進尋春院,幽香與酒香四溢,簡直就是男人們心目中的紅粉天堂,尋春院的重點地帶,平時開張時,姐兒們就是站在這里,等待被人挑選。


    幾個龜奴到附近七鄉八鎮九城通風報信後,此時尋春院里爆滿了舊雨新知。


    風韻猶存的鴇娘正笑呵呵地站在樓梯上招呼來客。“李大爺,請站前面一點,好把貨看清楚;周員外,您也靠過來,放心,打手們不會放您家的母老虎進來!”


    “翠娘,听說今天剛來了個新鮮貨?”許多男人摩拳擦掌,準備采陰補陽。


    “我王翠娘敢拍胸脯跟各位保證,這貨鮮得很,可是很補很補的喲。”


    “那怎麼還不拉上來?”有人猴急得模模腰間的錢袋,嗯,夠沉夠重。


    “快了快了,再等等啊!”鴇娘對一旁的手下點頭示意。


    不及眨眼,當當當,新鮮貨來也——


    “哇,誰放屁?怎麼那麼臭啊?”有人當場毫不客氣地大喊出聲。


    鴇娘的笑容乍然有些狼狽。


    “放開我、放開我!”嬌脆的大呼小叫聲驚傳而來。


    兩個大漢架著一個女敕生生的小丫頭,從二樓包廂走了下來。


    “咦?這是今天在醉迷樓吃飯,付不了帳的小丫頭嘛。”


    “這位大爺好眼力,您可以幫翠娘作個證,這丫頭的確女敕,才剛下海的呀。”


    “可是,她怎麼髒成那副德行?”下半身沾滿棕色的可疑物體,還飄散出一陣陣異味。唔——一個男人掩住口鼻,都快奪門而出了。“你們也不將她洗一洗,她這樣,誰想出價買?”


    嘴角抽搐著,鴇娘笑得好不牽強。


    廢話,她也知道,貨品不夠光鮮亮麗,是很難吸引這些挑剔的大爺。不過,這丫頭就像只小潑貓,又咬又叫的,誰制得了她?


    怕是還沒把她押進澡堂,就被她給跑了,她才不敢冒這個險!


    唯今之計,就只好賣弄口才討巧了。


    “各位爺兒,別走啊。”鴇娘笑得很滄桑,銀子難掙啊。她從姐兒的手中,抓來兩根蘿卜。“各位爺兒先瞧瞧,這兩根白蘿卜,哪根新鮮?”


    “當然是那根剛從土里拔起來的最新鮮嘍。”


    “這就對了。”鴇娘拋開蘿卜,眉開眼笑地一拍掌。“蘿卜呢,是帶紅土的最新鮮;同樣的道理,這姑娘家呢,是維持原樣的最女敕味兒。為了讓各位大爺明白她的純潔無瑕,咱們可是連洗都不敢洗她呢!”


    “但,等會兒拔了頭籌的男人,怕是燻也被她燻昏了,怎麼洞房?”


    “大爺,尋春院可曾上過帶著泥土的青菜給您嘗?”她滿面春風地繼續亂掰。“不曾嘛,是不是?所以請您寬心,我們自會把這小女敕草弄得香噴噴,等您享用。”


    “享用個屁!”裙兒實在氣壞了,之前兩大打手捂住她的嫣唇兒,不讓她一罵為快,幸好她牙兒夠利,咬得他們不敢造次。


    “誰敢動了我,我就跟誰沒完沒了!”


    “喲,這妞兒想跟男人沒完沒了那!”曖昧言語飄來蕩去。


    “夠味兒,我喜歡!”


    試想一個香噴噴、女敕呆呆、軟呼呼的丫頭片子,是多麼銷魂的床上極品?光用想的,骨頭都酥了。


    眾人滿意了,開始喊價。“我出五十兩!”


    “太少了太少了,大爺們瞧清楚,這可是根沒人踫過的小女敕草哩。”


    “我出八十兩。”


    “來點誠意好不好?”


    “一百兩!”


    “一百五十兩!”


    “一千兩。”隨著洪鐘似的男性嗓音破空而來,一只沉甸甸的錢袋也拋落到鴇娘眼前。


    還不及伸手去撈,錢袋就擊破樓梯板,一路掉下幽深黑洞。


    “有人出到一千兩!”眾人竊竊私語。“才買個初夜權而已,手筆可真大啊。”


    不住咒罵,卻被喊價聲浪淹沒的裙兒呆了呆。這聲音、這口氣、這是……這是……


    她突然一愣,極目四望。那個殺千刀的,他來了!


    “出一千兩的爺兒在哪里?可別真人不露相,快來讓翠娘瞧瞧你!”鴇娘興奮得舌頭都快打結了,看著身前的地板大洞,就可以知道那天外飛來的銀兩有多重。


    發啦發啦,這下子尋春院可發啦!


    只听見風聲颯颯、衣抉震動,還搞不清聲現何方,爽俐黑影就縱落在鴇娘面前。


    “呃,是韓家爺兒!”定楮瞧瞧,鴇娘嚇了一跳。


    韓家雖然不在富陽城,可是有地位、有靠山、有財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尤其是韓銳盟莫測高深,要是哪句話惹著他,她王翠娘還要活不活?


    “不知道爺兒來了,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韓銳盟!”舊仇加新恨,裙兒氣急敗壞。“你這個惡棍又來做什麼?”


    韓銳盟用扇柄輕點了兩大打手的臂膀,他們立即酸麻地縮了縮。“你這是對救命恩人該說的話嗎?”


    凌空被丟下,裙兒咕咕咚咚地坐倒在地上。哎,好疼啊!


    “你什麼時候救過我的命了?”她捂著,大聲質疑,卻沒有發現周圍的聲浪已經平息,所有的人都既驚且懼地瞪著他們倆。


    “現在。”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將她打橫抱起。


    腳下輕點三兩步,他便躍上梁柱,就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裙兒從來沒有想過,她的人生會有因為熱呼呼的洗澡水而痛哭流涕的一天。


    “大娘,再來一桶熱水!”她登高一呼,水花四濺,嘹亮的嗓音遠在城門外都听得見。來桶熱水,來回奔波,手臂已經開始發抖。


    暖呼呼的熱水灌進浸身浴盆,裙兒滿足地嘆了一口氣。


    誰想得到,韓銳盟那個臭雞蛋,竟然在千鈞一發之刻大發慈悲?


    她搓著曾經沾上臭臭馬糞的雙腿,總覺得那味兒似乎已深入體膚,再也除之不去,所以拜托人摘來了各式各樣的香花,努力浸泡。


    其實她心理也知道,不是臭臭消不掉,真正受傷的是她的自尊心。


    一個嬌得會沁水的美妙小妞,居然在眾人眼前摔進馬糞堆里,又被拉上台去叫價喊賣,怎能不使芳心大感受傷?


    都是韓銳盟害的!至今她仍這樣以為。本來已經打定主意要恨他到底,一有機會就要甩得他遠遠的,但是,這個主意卻悄悄改變了。


    好歹人家也救她出狼爪呢,要是二話不說就走人,似乎不通情理。


    再說,他所露的那一手功夫,真是帥得沒話說,一想到還會害她直流口水。到了後來,連裙兒自己都不太清楚,到底她是因為沒錢走不了、還是有錢也不想走了。


    這時,門口人影一晃,裙兒以為又是客棧老板娘來關照。


    “大娘,再來一桶!”一想到等會兒還要見韓銳盟,她就忍不住想洗香香。


    為了他?她的小臉一紅。


    呵,不是不是,是“為了”不讓“他”又譏笑她!


    “你洗得還不夠?”出乎裙兒意外的,應她的竟是韓銳盟。“集滿二十桶又不能抽獎,你洗那麼勤做什麼?”


    呼,臉兒熱熱的,是因為水燙,還是怎麼著?


    “人家在洗澡,你跑來做什麼?”她下意識地往水里縮去,靈眸亂瞟。


    “只是想提醒你,”韓銳盟的語氣懶洋洋,像頭貪曬太陽的懶獅。“你一連用掉了十二桶熱水,水錢、燃料錢加搬運費,一桶可要二十文錢,拜托你省著點用。”


    一只簇新的繡花小鞋——韓銳盟要人給她買來的——丟向門板。


    “小器鬼!”虧她還因為他的英雄之舉而陶醉,他卻市儈得只懂算錢。


    算她看走眼了,這家伙!


    “要不是我身上還臭臭的,你以為我喜歡洗月兌一層皮呀!”豬八戒,改天也叫他跌進茅坑里試試看!


    突然,天字二號房的門扉快速地一張一合,一只瑪瑙小瓶疾射而入,打中了她的後腦勺。


    “哎呀,你用什麼暗器打我?”卑鄙小人,才罵他一句小器就亂打人。


    瑪瑙小瓶斜斜飛入水中,濺得她一頭一臉都是水。


    “像你這種小蝌蚪,手指一捏就喘不過氣來了,不值得我使出獨門暗器。”他的涼薄言語從門縫里鑽了進來,繼續危殆她的自尊心。


    “可惡!你想賞我一枚獨門暗器,姑娘我還不肯把命送給你哩。”她牙尖嘴利地反駁,雙手在浴盆里亂闖,終于握住了“凶器”。“咦,好別致的瓶子!”


    裙兒驚喜道。半個巴掌大的瑪瑙瓶上,雕著精細花卉,一見就知道是名匠極品。


    “這是什麼?”她帶笑的嗓音中,有類似小狽挖到肉骨頭的驚喜。


    韓銳盟輕咳一聲,有些不自然。“百卉香精。”


    “做什麼用的?”


    “涂敷身體的香料。”韓銳盟的聲音失去了慣有的優雅與揶揄。“我嫌它香得太惡心,剛好你又臭得很嚇人,給你用剛剛好。”


    才興奮不了多久,裙兒馬上又被惹毛了。


    “我為什麼要用你不要的東西?”她氣鼓鼓。韓銳盟,你欺人太甚啦!


    “你可以不要用,拿來還我啊。”他的嗓音里添加了一分貨真價實的怒氣。


    還他?這可不好,瓶子這麼雅致,她才舍不得;再說,他听起來好像在生氣呢!


    “我偏不還。”啦啦啦,就是要跟他唱反調。


    門外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他走了沒?她賊頭賊腦地從浴盆里爬起來,偷偷偵測敵情。


    “不還就不還。”突如其來的話語,把裙兒嚇得沉進水里喝了好幾口水。再開口時,韓銳盟的語氣又恢復了平時的傲然模樣。“洗完澡後,到天字一號房來。”


    裙兒沉入水里,以咕嚕咕嚕聲代替“遵命”,心里偷偷地覺得很奇怪。


    明明他才凶了她一頓,為什麼她會有被人溫柔關懷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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