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發賊婆子  第九章
作者:鏡水
    “喂,我問你,你的名字是不是就是天上那個月?”


    她進京找他的第二天,指著天空這樣問著。


    “你說呢?”他坐在亭里,輕輕地微笑。


    “我不識字才問你的!”這家伙,又不是不曉得。“不過,如果你是十五圓月的話,那我就會寫。”簡單的字她會。


    “是麼?”他望著她不自覺天真的臉龐,用著溫雅的嗓音緩道︰“我名為觀月,觀,乃看之意。觀月的意思,就是看明月。你以後,只要在夜晚抬頭望望天,就可以瞧見我了。”他似真似假,帶些調笑。


    “啊?”她回過頭,對著他俊美又朦朧的麗顏,居然忘了本來該說什麼。


    那是第一次,她覺得一個人居然可以這麼符合自己的名字。


    細細的月光透過窗欞灑落在地,刻劃出一條一條的深深黑影。


    祖言真坐在陰暗的角落,低垂著頭,就像是尊石像般,動也不動。


    有人的交談聲傳來,不是很清晰。跟著,腳步聲接近,一個官兵模樣的人手里端著木盤,走到她的牢房前,拉著鎖門鐵鏈敲向欄桿。


    “吃飯!”


    她沒有立即反應,官兵不悅,更用力地敲打著,刺耳的噪音回繞在空蕩的監牢里,令人頭皮發麻。


    祖言真抬起臉,只是木然。慢慢地爬向門邊的木盤,她拿起碗,也不管上面放了筷子,直接抓起里面的飯菜就吃。


    那官兵嫌惡地道︰


    “你這紅毛鬼,該不會是喝人血的吧?”跟野獸一樣。


    她猛然狠狠地瞪著他,淡色的眸子閃著怪異的忿怒,那官兵嚇了跳,想起傳言外族人的眼楮多有詛咒,霎時噤聲。


    祖言真收回目光,並沒有加以吵鬧,飯菜弄得雙手油膩,她依舊是大口地吃著。


    闢兵嘖了一聲,正要走開,卻看見前方有來人,立刻跪下行禮道︰


    “大人。”


    來者是一名六七十歲左右的男子。只見他揮了揮手,那官兵就退了下去。


    隨行護衛搬了把椅子放好,嚴嵩拉起袍擺坐下,睥睨著用手吃食的祖言真。


    “你倒有趣,一般人受了刺激,會不吃不喝好一陣子,可你這女山賊卻恰恰相反,像個餓死鬼投胎似的。”他道,眼底帶著輕視。


    當這里是什麼地方?飯館?


    她置若罔聞,毫不理會,專心地吃。


    “大人在跟你說話,听到沒有!”一旁護衛用刀鞘掃掉她捧著的食物,怒斥道。


    她停是停了,卻還是不發一語。僅用手撐著地,維持同樣姿勢。


    嚴嵩笑道︰


    “你很恨吧?居然被背叛了,他在外頭錦衣玉食,你就被關在這兒暗無天日,怎麼?是不是很想一刀殺了他啊?”


    她似乎顫了下,嚴嵩見她有所回應,更是不懷好意。


    “真是可惜,要怪就怪你識人不清,錯信小人。”搧風點火著。


    她抵在地上的拳頭緊握著,仿佛要捏碎什麼。


    嚴嵩在心里冷笑。


    “你是沒法活著出去了,就在這兒待一輩子吧。”他起身,臨走前不忘補充︰“你們赤焰寨還真是惡名昭彰哪,光是逮住你這個少主,就給他帶來不少功祿,我就代他,多謝你了。”


    極盡諷刺地說完,他笑了幾聲。在經過看管官兵身旁時,命一旁護衛遞了錠黃金給他,並低聲囑咐︰


    “十天後,找個機會假裝放走她。”


    闢兵一呆,不明就里。這麼大費周章抓來,又要放?


    嚴嵩只用著極低的音量道︰“照做。”


    “是。”只得領命。


    在步出牢門之前,他回首望了一眼。面上表情煞是狠毒得意。


    再也沒比“背叛”更讓人憤恨的了,雖然好像有人從中予以阻擾,使得他無法再加誣陷將邢觀月問斬,不過,一旦他被逐出京師,屆時,不論他逃到哪里,都將被人擒殺!


    一甩袖,他移步而去。


    牢間,祖言真只是垂著首。


    她緊緊地握著拳頭,全身輕顫著。瞪視地上那抹月光,良久良久,她抓起地上的石塊,用盡力氣地朝窗外扔去。


    丟不到那明月,也無法宣泄她心中漲滿的怨怒。


    她昂首望著好一會兒,喃道︰


    “可惡……真是可惡……”


    可惡!


    她的低語,被風吹散,只能融進黑暗之中。


    000


    “邢大人,別來無恙啊。”皇宮內院中,嚴嵩假意巧遇,帶笑問候著。


    邢觀月行禮,輕“嗯”了一聲。


    將他沉默的態勢解讀為陰郁灰敗,嚴嵩好心地微笑道︰


    “又來面聖?”明知故問。


    “是的。”他也僅是簡單地回了一句,眼神卻似好遠。


    “皇上身體不適,邢大人又是無緣面見龍顏了。”他已經被當成和盜賊勾結的賊臣了,現在才想求皇上,已經太遲了。嚴嵩在心里冷道。


    “邢某知曉。”淡淡地回答著,他仍是不看對方。


    哼。嚴嵩微微抬起下巴,道︰


    “你總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即便是到了如此地步,依舊這麼目中無人!”


    “……嚴大人多心了。”說是這樣說,但他美麗的雙眸卻低垂著。


    “哼!”他極不悅,眯趄眼道︰“我可以給你一次機會。如果你能替我做事,那麼我將幫你撤掉所有罪名。”


    邢觀月輕輕地傾著細致的頸子,仿佛听不懂他究竟在講什麼。


    未久,才緩緩道︰


    “我也可以給嚴大人一次機會,勸你不要再惹我。”他說得輕聲細語,卻讓人听得出來非常認真。


    被送上了個冷,嚴嵩臉色鐵青。怒道︰


    “那你就回府等著接聖旨吧!”敬酒不吃吃罰酒!他就讓他徹底地吃個夠!


    甩開袍擺,越過邢觀月走離。


    廊上,只留著邢觀月一人。他佇立片刻,才低聲道︰“出來吧,人都走遠了,你還想偷听什麼?”


    謗本沒人注意到的梁柱後,忽然有一身影現出。那是名面貌極俊逸的男子,氣質玩世不恭,但動作舉止上,卻隱隱有著一種雍容爾雅的氣度。


    男子揮了揮身上的華服,笑道︰


    “你看到那老頭臉上得意的樣子沒?他真以為姜是老的辣,把你完全給扳倒了。”真可惜,老姜是頗嗆人,但不會比辣椒更辣。“他都沒注意到你其實看來很開心麼?”


    邢觀月抬眸,只問道︰“我的罪刑是什麼?”


    “我想想。”男子撫著下巴,一拍掌,道︰“和盜賊串通,抄家流放,永世不得返京。”唉呀呀,好可憐。


    “不得返京……麼?”邢觀月輕聲念著,唇角慢慢地牽出一抹笑。


    “看看,我就知道剛好中你下懷。”男于嘆了口氣,搖搖頭。“別人嘛,想盡辦法要享受榮華富貴,偏你這人脾氣怪,不愛當宮,連京城也不願意待。”算了,當官當久了,人格可是會扭曲的。


    邢觀月沒理他,續問︰“俺答已經率軍南下了?”


    “是啊,就快到古北口了。”等於攻到家門前了,大概不出五日,消息就會傳開了吧。男子抱胸,忍不住道︰“你這麼料事如神,以後可以去做半仙。”不過是個文官,居然連軍情也能了若指掌,他怎麼會跟這麼恐怖的人做朋友?


    不不,他們或許不能算是朋友。


    “北方軍糧不足,韃靼潰我方軍勢南下,是遲早的事。”邢觀月淡道,而後語帶警告︰“你想要繼續在這爛泥里打滾隨你,但如果你敢壞我的事……”


    “不敢,不敢。”男子無奈地擺手,原本嘻笑的臉上浮現出一絲銳利。“咱們還得合作好長一段日子呢。”


    他絕對不會與他為敵的,這樣的過人才智,日後要是有了需要,能讓他如虎添翼。


    男子又道︰“不過我說,怎麼也沒想到,你居然會栽在一個女山賊手里。”這可真是始料未及的。


    邢觀月一笑,帶著些許無奈︰“只可惜……她可能很生氣吧。”


    “是啊。”男子打了個呵欠。“你沒想好怎麼解釋?”那姓嚴的老奸賊這招的確高,離間了邢觀月與山寨,重重地給了一狠棍,這樣不僅切斷對手的退路,更增加了對方得應付的敵人。


    “不。”他徐緩道︰“我不解釋。”如果信任產生嫌隙,那麼怎麼解釋都還是會有疙瘩存在。


    “你不解釋?”男子一副看好戲的樣子。“那她可就會殺上門嘍!”是玩真的喔,不是在說笑。


    邢觀月半抬迷人長睫,用著溫溫的嗓子,低聲道︰


    “給自己喜歡的姑娘追殺,也是挺不錯的。”


    那是只有你才這樣覺得吧?男子眨眨眼,一臉詭異。


    “反正我也管不了你。”而且跟他無關。


    邢觀月沒有接下去談,見不遠處有一青年走過,他道︰“那是?”


    男子順著一瞧,聳了聳肩︰“那是前幾年的進士,听說資質不錯,也是少年英才,十五為諸生,最近表現甚佳,以後可能也會入閣吧。”好像姓張……叫居什麼的吧。


    “是麼?”邢觀月斂眸。“希望他……能別被這皇宮給吞噬了。”


    “你是在說你自己吧?”男子見他轉過了身,撇撇嘴道︰“你要去哪兒?”準備跑路麼?


    他回首,絕美的臉上有著詭譎的笑。


    “我得回府等聖旨。告辭了,英爺。”也沒等人回應,就先走一步。


    被喚英爺的男子挑眉,有些不滿。


    “喂,我是寬宏大量,所以不跟你計較,否則你這麼無禮,太過分了。”只能對著他的背影碎念。


    邢觀月什麼也沒听到,他只知道,他要離開這皇宮,這爛泥。


    然後,永世不返。


    000


    邢府。


    “糟了糟了,糟了糟了!糟了啊!”


    老總管很神奇地在長廊上奔跑,嘴里連連念經。


    “什麼糟了?”喜寶從外頭走進,才回府呢,就看總管跑得像在飛,還以為自己眼花。


    “喜寶!”彷佛遇見救星,老總管上前,激動地抓著他的肩膀。“喜寶,你去了哪里?我找你好久!”


    啊啊?喜寶滿臉困惑。


    “欸,總管,你別老揪著我。”很難過耶!扭著身子掙月兌,他道︰“我出去看看大街上有什麼動靜啊,韃靼都攻到咱們城外了,外頭現在人心惶惶,亂得很,總管,你可別沒頭沒腦地上街買菜啊。”到時倒楣給人劫了搶了,就別怪他沒記得提醒。


    “什麼?”內憂外患了啊!老總管痴呆了一下。


    “總管?”喜寶揮手招著魂,還拉回話題︰“您剛是說什麼糟?”會比外面更糟麼?


    “啊!對對!”老總管又激動地抓著他,念道︰“糟了糟了糟了,糟了啊!喜寶!”還附帶猛烈搖晃。


    “不要搖……不要搖了啦!”喜寶被弄得七葷八素,險些一腳踹出去了。“我就是在問什麼糟了啊!”大叫一聲。


    “喜寶!剛剛來了道聖旨,說主子與盜賊勾結串通,要將主子去官流放,明日就要來抄家了!”


    “啥?”喜寶張大了眼楮。難怪剛才看到門口站了官兵,他還以為是英爺又溜了來,原來是來監視他們的!“主子居然……居然真的這麼做了!可惡!”他甩掉老總管的手,拔腿就跑。


    “咦?你要去哪兒啊?”老總管訝道︰“喜寶!”方向弄錯了吧?如果是想要逃的話,那里沒有門啊!


    “你還不快點!”笨總管!喜寶快速地叫道︰“再不回房收拾包袱,主子就要丟下咱們了!”他一定不會讓主子一個人走掉的,一定不會!


    “咦?”老總管還是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


    “總之就是——”喜寶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放聲大喊︰“快回房收拾東西啦!”


    老總管耳膜被震得嗡嗡作響,好半晌才能呆呆地應聲︰


    “喔……喔。”


    QQ0


    這幾日,總听得外面聲響絮亂,似乎隱隱有什麼事情發生。就連送飯給她的獄卒也時常心不在焉,心浮氣躁。


    她好像還听到他們講些什麼,誰要攻來了、是不是現在要逃之類的對話。


    望向小小的窗口,天色已近黃昏。她輕輕眯眼,凝睇著那橘紅色的陽光,撒落在遙遠天際。


    再不快點,她就要忍耐不住了,她一定不放過他,那個可恨的……


    左邊突然傳來打斗聲,祖言真迅速站起,搭著牢門往聲音來源看。


    只見一白發壯漢踹倒個官兵,大掌一揮,又是打倒數名對手。


    “哈哈哈!不怕死的盡避上!”很久沒有活動筋骨,來啊來啊,陪他做做運動也好啊!


    一人刀砍向前,戚爺兩指一夾,將那薄刀給止住,接著一折,“鏗”地聲響清脆,刀子應聲而斷。


    看守的官兵們皆是嚇了跳,有的見情勢不對還是保命要緊;有的雖然想要盡忠職守,無奈功夫實在相差太多。就算要討救兵,城外因軍情緊張,現在整個京城亂成一團,誰還有那個力氣搭理,自己的事都管不了了!


    這廂打得不亦樂乎,另一名黑發的小老頭則身形輕巧,左晃右晃,繞過拳腳刀棍,奪了鑰匙,一會兒就來到祖言真的牢房門前。


    “巴爺!”她喜道。


    “少主,咱們來接你了。”他笑盈盈的,將鎖打開,打量了她一會兒,道︰“少主,你看來精神不錯。”神清氣爽!


    “因為我沒虧待自己!”牢飯不夠好吃,為了這一刻,她可真是忍辱了。


    “少主,拿去吧。”從背後模出一條黑鞭。“如果擔心手感生疏,那邊有的是能讓你練練的。”眼楮瞥向戚爺那兒的戰場。


    祖言真挑眉,左手接過掂了掂,她雙目一亮,運勁甩鞭而出!


    只聞“咻啪”聲起,個個才瞧到黑影襲來便給鞭了一記,力道之強,痛得人哭爹喊娘,呼天搶地。


    “走!”一聲呼喝,三人開始退出。


    才出大牢,巴爺立刻就道︰


    “少主,你離開山寨後沒幾天,咱們就收到岷州來的信,邢小子說你被關進大牢,要咱們在封城前盡快入京,趁韃靼南侵混亂時劫獄。”他們到現在還不太清楚少主為什麼被抓了。“咱們在城里抓了個官兵問消息,結果听說邢小子好像被革了職,不知道誰下了擒殺令要對邢小子不利。還有,寨主早就被邢小子安全送抵南方一帶,意真少主和蒼降還有寨子里剩下的人,我也照著邢小子信里的吩咐,讓他們先行去了那里——”


    “阿爹?”早就去了南方?她愣住,隨即眉目之間的怒氣更加明顯。“好了,你別說了。火兒也帶來了麼?”見巴爺點頭,她手指放在唇上,吹了聲響響的口哨,一匹黑色的高大駿馬立即從旁邊竄出。


    她俐落地翻身上馬,一拉韁繩,馬頭轉往邢府的方向。


    “少主!”戚爺見狀,忙道︰“你要去哪兒?咱們還沒解釋完哪!”那個邢小子真惡劣,弄了個連環計,把大夥兒全給攪得頭昏腦脹。


    “不必再說!”她強忍多日的怨怒爆發,要去找始作俑者發泄!“你們別跟來,去城西等我,我現在要去找人算帳!”一踢馬月復,火兒如飛箭般射出。


    “糟了!老巴!”戚爺緊張地直流汗。“少主沒听完咱們的解釋,就跑去宰邢小子了!”怎麼辦?邢小子那麼弱,一定打不過少主。


    “少主……應該不會真的動手吧?”巴爺敷衍地附和。


    希望了。


    Q00


    祖言真騎在馬上,不管大街還是小巷,只是飛快地馳騁著。


    如果我惹你生氣,你會駕著馬來找我報仇麼?


    “駕!”


    那個笨蛋……好笨!笨死了!難道她那麼不值得信任麼?他敢先走一步,天涯海角她也不會放過!


    可惡又可恨的家伙!


    她這就駕著馬——


    去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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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明星稀。


    邢觀月拿好簡單行囊,步出房門。走沒多遠,便給兩個人影擋了住。


    他微笑,輕聲道︰“你們怎麼還不走?這府邸明日一早,就要給人查封了。”說得好無所謂。


    喜寶瞪著他,老總管則一臉可憐。


    “我不是要你們快些離開了?再待下去,這可就——”


    “咱們要跟你一起走!”喜寶忽然大喊,打斷他的溫語。


    邢觀月的表情有些為難。“不行,我是帶罪之身,跟著我沒有好處。”


    “誰要什麼好處了?!”听他這麼說,喜寶簡直氣炸了。“總之咱們要跟著你,就算你不許也不管,你……你居然想丟下咱們!”他抖著聲指控,眼楮濕濕的。


    他從小無父無母,寄養在貧苦的大叔家,是主子跟總管好心幫了他們。在這府待了四年,邢觀月雖然愛耍人,但卻從沒讓他冷著餓著,不僅教他念寫字,也不會看輕他。


    總管就像他爹,邢觀月如哥哥,這樣分開,他絕對不要!


    “主子……”老總管也很難過,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這種情況,容不得我作主。”邢觀月美麗的面容失去笑意,眼神陰暗。“嚴嵩不會放過我,帶著你們,只會牽累。”語畢,就越過他們要走。


    “主子!”喜寶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您真的要一個人走?要丟下咱們?喜寶還想服侍您哪!”雙膝跪地,泣不成聲了。


    “……”一旁的老總管也頻頻拭淚。


    邢觀月停住步,冷風吹得他長衫飄飄,弧形只影,那般地決絕遙遠。良久,才低聲道︰


    “跟著我……會被殺的。”他沒有回頭,細聲問道︰“你們不怕麼?”


    听他好像松了口,喜寶趕緊用力擦掉眼淚,連聲道︰


    “不怕!不怕!就算被殺了、被煮了,被生吞活剝、被去皮切骨,只要能跟您一起走,什麼都不怕!”


    總覺得講得很像廚房在炒菜。老總管的老淚不知道為什麼滾了回去,不過也接著道︰“是……是啊!”


    邢觀月依舊背對著他們,只是沉默。


    喜寶情緒激蕩萬分,本以為主子也是太感動了,所以內心在掙扎,可是卻忽然發現到主子的肩膀有著細微的震動。


    他一楞,真的沒看錯。


    有個不敢相信的猜測在腦子里迅速蔓延。


    不……不會吧。從地上爬起來,他戰戰兢兢地跑到邢觀月身前,果然瞧見他——在笑!


    “啊……啊!啊啊!”喜寶指著他連退三步,還微濕的眼楮睜得老大,震驚和錯愕都無法完整形容他此時此刻的心情。“你……你……你你你你!你在騙人?!”他抱著頭,快要發瘋。


    天哪!為什麼?為什麼就連這種時候主子也要這樣整人?!


    “啥?”老總管慢半拍,也走過去。已經皺掉的眉更悲哀地往下掉。“主子……唉。”他知道主子很壞心,但沒想到是壞到這種程度啊!


    邢觀月輕輕地順了氣,才微微笑道︰“怎麼?如果我老是這樣,你們還是要跟著我麼?”


    “你——”想到自己剛才的一番誠心誠意,那麼剖心掏肺,講出一堆會讓人作嘔的話;哭得鼻涕眼淚直流,卻原來只是成了鬧劇,喜寶滿臉脹紅,差點沒有昏死過去。“你太過分了!”可惡啊……他再也不相信主子說的任何一句話了!


    邢觀月露出美麗的笑,把唾棄當作贊美。其實……如果可以,他的確是不想牽連他們的,看來……他終究是硬不下心腸。


    不遠處有馬嘶聲起,夾雜著一些斥喝,隨即是些微的打斗聲。


    邢觀月轉過頭,走向大門前的庭園。


    喜寶和老總管交視了一眼,也跟在後頭。


    馬蹄噠噠地接近著,在夜里鼓噪,沒有絲毫停止的跡象,不過眨眼間,一匹高大的黑馬就這樣堂堂地闖了進來!


    “主子小心!”老總管和喜寶驚呼。


    那體型嚇人的駿馬則是在沖撞到邢觀月之前,拉起了頭,硬生生地停下。


    馬上的人居高臨下,垂著淡色的眼眸,和他對望著。


    “……咱們的初識,也是這般情況呢。”他笑道,不慌不忙,語調平常。


    祖言真抿緊了唇,瞪著他。“你要去哪里?”


    他不答,只是輕問︰


    “你……是來殺我的麼?”語音飄渺深邃。


    祖言真聞言,面上覆著一層淡淡的怒氣,握鞭的手指向他!不過沒有嚇到他,卻嚇壞了後面兩個人。


    “不——”不要打主子啊!他們很想打,但都忍著了!


    只听祖言真氣道︰


    “你——你這個人!”居然敢先提這件事!她真想好好跟他打一場!他為什麼不會武啊?真氣死人了!“你覺得我會相信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是什麼、也不知道打哪兒來的人麼?你覺得我會寧願選擇相信他而想殺了你?你真的這樣覺得麼?”倘若他敢說是,她真的……真的會揍人!


    “……你可是當著我的面被擄走的。”當時,他沒做任何反應,也沒幫她,加上嚴嵩必定讓她加以誤解,這種種,還不構成背叛,還不讓她失去信任麼?


    “那又怎麼樣?我認識你,可是不認識那些人!我知道你不會……不會這樣對我。”她紅了頰,又忿忿地道︰“我不蠢,也不笨,你不要把我當呆子,好不好?”雖然是嚇了跳,但她在牢里努力地想了很多,知道他在騙人!


    她或許沒有他這般聰明,不過只要冷靜下來站在他的立場好好思考,就可以明白些端倪。


    他拿走她的鞭子,在官兵出現後那樣沉默,是擔心她會用武力反抗,對方那麼多人,他沒有辦法幫上忙,那種情勢下,不一定能打贏的。


    會讓她進牢,大概也是算準了那些人只是想利用她來對付自己,不至於會給她什麼傷害。


    但是最讓她生怒的,是他明明知曉人家會這樣做,卻還故意落入陷阱!


    “你為了讓咱們跟你撇清關系,為了別讓咱們跟你一樣被盯上,所以讓我進牢,讓對方以為我真被背叛、真想殺你!”她氣得眼眶都紅了。“我說的,有沒有錯?”厲聲質問著。


    邢觀月無語,只是溫柔地看著她。


    “你真自私!”她跳下馬,伸手抓著他的衣襟。“你為什麼不想想別人的心情?我是山賊,比你更耐打,也不怕別人找麻煩!你這麼做,我一點都不高興,也不會感激!我……”


    對著他始終溫和的面容,她哽咽了,倔強地瞪著地板不肯掉淚,卻一句也說不下去。


    他緩緩地牽住她的手,掌心溫濕,用著好輕的聲音道︰“別哭。”


    “我沒有!”大聲否認。


    “好,你沒有。”他笑容淡淡。“是我多心了。”真沒想到……沒想到她居然對自己這般相信,一點也沒有懷疑。


    要能讓她了解他的作法,只有一個唯一的機會——她必須對他非常信任,沒有猜疑,完全無悔。


    雖然曾經想望過,但卻沒有十足的把握。他以為自己可以灑月兌,直到真正面對她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手心早已汗濕;當她如此坦然時,他也終於了解那種為什麼只會為一個人動心的感覺。


    不僅是喜歡她的言真,更是戀上她的情真。


    “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問你!”她抹了抹臉,振作起來。別想唬弄過去,阿爹的事情,她知道不對勁。“另外,我要罰你!”打不下手,那就只好用罰的。罰的理由多得數不清了,總之大家都有目共睹!


    “嗯?”邢觀月看著她攬住自己腰。


    懊不會……是要罰他掛在馬上面吧?他無聲苦笑。


    “走了!”帶著他躍上馬,祖言真讓他坐在自己前面。“你坐穩了。”跌下來她可不會賠。


    “幸好。”幸好不是掛著。穩穩地扶住馬鞍,他低語。


    “什麼?”她往前傾,他卻剛好轉頭,四片唇輕輕地觸了下。“嗄?”她一驚,趕緊退開。


    邢觀月微頓,隨後笑道︰“如果是這樣的懲罰,我很樂意。”


    她滿臉通紅,腦袋都出煙了。


    “你……你……”不甘心又說下出話,她拉著他的手臂靠近,吮上他的唇角,很努力地鎮定道︰“我才……不怕你。”對,她也會的。


    邢觀月撫著唇,思量要不要好心地告訴她,不管是誰主動,其實都是她比較吃虧?


    “喂喂!”一直很忍耐當根柱子的喜寶,終於出了聲。“紅毛怪!你要把主子帶去哪兒?”真羞,月亮這麼亮,還卿卿我我。


    “關你這八寶飯什麼事?”直到現在才察覺有人已經看了很久,她赧極,不善地回道。


    “什麼八寶飯?我叫喜寶!喜寶!”喜寶暴跳如雷,老總管則在一旁替他搧風消氣。“怎麼不關我的事?咱們正要走,你沒通知一聲就插了出來,現在又不打招呼就要拍拍走人,當咱們死了啊?”他很壓抑了喔,這個紅毛怪,天生跟他八字不合,偏主子愛,為了他的將來,所以他才想跟她打好關系,可是——


    “你們主子我要了,如果要跟的話,就朝城西走吧!”守門的都被她打倒了,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不等有人回答,她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不能保證會等你們多久!”


    易言之,就是有緣無緣天注定啦!


    “什麼?!”喜寶大叫。“你騎快馬,咱們是老弱婦孺,怎麼可能追得上?”


    她充耳不聞,掉轉馬頭。邢觀月也只來得及給他們一個抱歉的眼神。


    “你這個土匪——”喜寶氣喊。


    “錯了!八寶飯,我是山賊!”祖言真糾正,喝道︰“咱們可要殺出重圍了!駕!”韁繩一落,馬兒踢得沙塵飛舞,霎時就不見了蹤影。


    “咳!呸呸!”喜寶吐出滿嘴沙,怒怨塞滿胸腔。回頭一望,卻看見老總管在揮手,他受不了地道︰“你還在揮什麼手啊?連個屁都看不見了!”一把拖住老總管,死命地開始跑。


    “喜寶……你說……咱們是不是有容易被丟下的命?”老總管嗚咽道。


    喜寶翻了個大白眼。“只有你有啦!”


    “真的麼……”更傷心了。“因為我老了麼?想當年,我四歲離家,五歲去田里工作,六歲來到京城茶館幫忙,七歲……”


    天哪!喜寶在心里狂吼,恨不得多生兩只手出來捂住耳朵。


    可惡的紅毛怪,都是她害的,他們一輩子都不合啦!


    《明文別傳》第九十三回


    之中寫道——


    嘉靖二十九年,秋八月丙寅,韃靼俺答汗大舉南侵,攻古北口,薊鎮兵潰,京師戒嚴……(下略)


    ……觀月遭嵩所陷,去官抄家,刑責流放,永世不得返京。嵩欲殺之,祖言真阻之救之,他二人離京,自此下落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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