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兒  第七章
作者:決明
    千翡醒了,也愣了,慌了,更哭了。


    原以為自己睜開雙眸便會見到溫柔的淨淨朝她頷首輕笑,然而映入眼簾的臉龐雖也帶著笑,卻不是淨淨。


    “回去?”嗚……


    “不回去。”


    “找淨淨?”嗚嗚……


    “不找淨淨。”


    “吃糖?”嗚嗚嗚……


    “不吃糖。”


    每句殷殷探問都換來毫不遲疑的沉笑拒絕,讓她哭得更急。


    “我,要找淨淨--”她扁著嘴,豆大的淚珠瓖掛在頰上,晶瑩透亮的,這回不再是請求,而是任性地哭嚷,“要找淨淨……”


    水湅扯過哭得恁般淒慘的水女圭女圭,替她將系得歪歪斜斜的繡結解開,重新攏妥微皺的月牙色孺衫及內襯單衣,大手環過她的腰後,將綢帶纏回縴細柳腰。


    “要找淨淨就不能吃糖,要吃糖就不找淨淨,自己選擇。”她竟然連穿妥一套完整衣裳這般簡單之事都做得如此失敗。


    千翡呆了呆,任他系好腰帶,將她推到銅鏡前,為她梳理一頭細滑青絲。


    她偷偷抬眸覦著鏡中那抹身後人影,“先找淨淨,再吃糖?”


    他搖搖頭,為她此刻一臉打個商量的表情而笑。


    她噘著嘴,“那我要找淨淨。”他不給糖吃,淨淨會給,所以只要找著了淨淨,她也可以有糖吃。


    “等會兒我就叫人把淨淨轟出水家莊。”他冷森森咧牙一笑,鏡前的她卻沒反應。


    很好,她听不懂!水湅有些挫敗地發覺這事實,想必她腦中從不曾承載過他方才威嚇句子中的某些字眼。鴨子听雷,轟隆隆--


    這種時候再逞口舌之快只是讓自己更加挫敗,水湅加快動作地梳好了她的發,在她腦後束上簡易馬尾。


    一切就緒--


    “走。”他拉起她往屋外走去。


    “走?找淨淨?”好似乞憐狗兒的黑眸眼巴巴地望著他,仿彿只要他一點頭,她便會搖動毛茸茸的尾巴,欣喜地汪汪兩聲以謝他的大恩大德。


    水湅深深地、再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終于確定--他痛恨“淨淨”這兩字!


    “不找淨淨!”他狂吠出聲,嚇得她一句話也不敢再說,扁扁嘴,好不容易止住的委屈淚水又擠出眼眶,邊掉淚邊被他揪住細腕拖著走。


    沿途水家莊的美景全被雜沓的步履所忽略,走馬看花地拋諸視線之外,原本想帶著她賞賞水家莊湖天一色、城柳相映之景,現在哪來的好心情呀?


    身後的低泣聲不斷,又是吸鼻又是抿嘴,即便他沒回頭也能知道她哭得多麼無辜及可憐。


    迅疾的步伐稍稍減緩。他發什麼瘋呀?跟個小白痴過不去,自討苦吃!


    “好了好了,眼淚擦干。瞧,那遠遠的東西是什麼?”他立刻轉移她的注意力。


    孩子似的千翡順著他的指尖望去,凝著淚的眸子水水亮亮的。


    “雲。”


    “那個呢?”他的長指又由天際落到湖心。


    “水,水里有魚。”她補充。


    幾番言不及義的你問我答,成功地止住了她氾濫的淚珠兒,也讓她一時之間忘了反覆掛在嘴邊的淨淨。


    終于,水湅如願地領著她賞完水家莊東院美景,途中偶遇數名婢女,水湅交代她們送些茶水點心到湖上石舫。


    石肪是水家莊最具特色之處,建築成湖上舟肪之形,似船卻不能動,三面臨水于蓄龍湖間,灩灩婆娑水紋猶如舫舟行于湖面,但無船行之顛簸。


    “水湅,那個,在流口水……”千翡像發覺新奇玩意似地奔到石舫左側的水廊邊,石階兩端聳立著兩尊石雕騰龍,湖水自龍口中涌出,看得她又是驚呼又是好奇。


    “這叫雙龍吐水。”


    “龍?那個?”她指指他右頰的青龍烙,他昨夜才教過她的“龍”,可他臉上的龍和正在吐水的石雕龍長得不太像。


    “對,龍。”他也伸出手,朝自己的臉上指了指。


    “喔。”原來龍就長這副模樣呀。


    千翡盯了石龍好半晌,眼瞼眨也不眨。


    “它怎麼都吐不完?”柔荑撫撫石雕的月復部,“它喝水,很多?”可是肚子沒有鼓鼓的啊。


    “很多。”他懶得向她解釋石龍吐水的原理,“痴兒,它還要吐很久,你明年來看它還在吐。”他擒回那雙捧接在龍嘴噴泉下的縴縴小手,連帶牽起那個準備拉攏裙擺蹲在原地,瞧清石龍何時能吐干嘔淨那一大池湖水的痴女圭女圭。


    “痴兒,是什麼?”她的目光總算回到水湅身上。她近來好常听到這兩個字在她耳畔晃啊晃、飄呀飄的。


    “痴兒是你,你的名字,就像我叫水湅一樣。”


    她無語,消化著他的話。


    “你,水湅,我……痴兒?”


    “聰明。”聰明的小白痴。


    “痴兒……”她又喃喃地念了好半晌,點點頭表示她記住了。“要告訴淨淨,我叫痴兒。”她甜笑。嘻,她有名字了呢。


    水湅嘴角一陣抽搐,耳畔滑過的宇眼可真刺耳。


    登上了石舫,舫樓里已經布妥了茶點,瞧得千翡幾乎要淌出滿嘴津液。


    “早膳沒吃,你也餓了吧?”


    “餓了餓了!”


    “餓了就自己動手,別客氣。”他下顎一努,給予她開動的明示。


    千翡歡呼一聲,抓起糕點猛啃。


    像個小孩子似的,一點也瞧不出她曾是精明干練的千翡。水湅瞅著她的吃相,不禁在心底升起了比較之意。


    他曾擁有的千翡,自負傲然,不可否認,她確實美得艷冠群芳,足以讓粉黛美人為之垂頸失色。


    那樣的干翡,他沒有心動。只是享受著她如期完成他每回交代的任務時的極度滿意,及偶爾順便享受她挑逗之下所嘗到的歡愉。


    她的存在,僅只于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領著他所下達的命令,為他搜索任何關于青冥的蛛絲馬跡,為他由各個劍痴名人手中偷、搶、殺、拐來任何有用消息。


    他不會對一個只有這般輕賤價值的女人產生任何情緒波動,更何況她還毀了他多年來的唯一希冀。


    但他並不以為現在坐在他面前,吮著拈糕的水蔥白指的痴兒會讓他改觀。


    秦隨雁和淨淨應該也是這麼看待他的,否則他們不會處心積慮地想將痴兒給區隔在他視線範圍之外。


    不會帶來任何改觀吧……


    不,還是有改觀,至少她身上遍尋不著半點千翡曾有的優點及缺點。


    “你會變成這模樣,難道是傳言中的蝕心劍之故?是它將"千翡"給吞噬得干干淨淨,才讓你以現在這麼無邪單"蠢"的樣子活下來?”


    水湅的話,她仍不懂,只微微掀起長睫看了他一眼,很敷衍很敷衍地算是夠意思地回應他,又繼續與桌上擺放的數十盤甜堿俱全的可口糕點奮戰。


    “好吃?”


    “嗯。”她點頭如搗蒜,靈巧舌尖舌忝去唇邊糕末,像只貪得無厭的貓。


    “你只要一直乖乖的,就有數不盡的小玩意兒能吃。”他一字字,慢慢的、輕輕的、笑笑的,誘哄。


    “嗯,乖乖的。”笑容加大,她這回听懂了。


    “一直乖乖留在我身邊,就有好多好多的小玩意兒吃噢。”水湅附加卑鄙無恥的惡劣注解。


    痴女圭女圭無法明辨善惡、不知何謂小人嘴臉、不懂什麼人間險惡,菱嘴里餃著甜豆糕,好傻好傻地點頭將自己痛痛快快給出賣掉。


    水湅笑得好樂,肘臂掛在石舫欄外,一圈圈撥弄著湖水,也在清澄似鏡的湖面中看到了此時的自己。


    因是水波漣漣,才會讓水中映照的他看起來笑得如此無防、如此自然吧?


    那瓖滿在眼瞳、唇畔的笑,是漪光交錯的眼誤吧?


    沉在湖水里的五指一攪和,讓那水鏡間的人影糊得分辨不出五宮,更遑論臉上不經意流露出來的笑靨,指上的動作帶著些許惱怒。


    他,不承認那是屬于他的笑容。


    “水湅,不可以近,水里有……”她雙頰被糕餅撐得鼓鼓的,但一瞧見他半只手肘全浸泡在湖里,她便慌忙到顧不得嘴里的食物未吞咽入肚,全堵在喉間,將她努力想表達卻又表達不清的句子給阻礙得更徹底。


    “你在說什麼?”他目光離開波亮湖面,回首。


    她快速咀嚼,囫圖吞餅,並上前將他的手自湖里撈起。


    “水里,有吃人的壞人。”


    “吃人的壞人?”他還沒反應過來。


    “你昨天說的。”見他仍一臉茫然,她又道︰“你說,壞人在湖底。”


    水湅記憶回籠,那只是他昨天一句不甚真切的玩笑話,孰料她記得好牢。


    “所以,你怕我被湖底的壞人給吃掉?”他笑望著那雙仍緊緊揪握在他肘間的小手。


    她點頭,“要是餓了,會吃很多,手,不只。”


    良久,水湅重新拼湊了她的句子,帶著八成的自行猜測。“你想說的是,"萬一湖底那吃人家伙沒用早膳,肚子餓得慌,食量就會變得很大,到時不只是我的手,它會將我整個人拖到湖里去飽餐一頓"?”


    她仔仔細細听完他的加長版解釋,雖然里頭有好多好多她听不懂的詞,但差不多她方才所強調的重點都有被他重復一遍,所以大概與她的意思相去不遠,小腦袋又點了點。


    水湅陡然笑出聲。


    “該說你膽子太小還是擔憂過了頭?那只會吃人的壞東西被縛鎖在湖底,別說吃東西了,連翻身都做不到,怕什麼咧?”他的笑,帶著深深嘲弄。


    那龍,原本有機會月兌離禁錮,卻全毀在她手上。


    “縛、縛鎖?”不懂。


    “就是被人五花大綁,動彈不得。”水湅頓了頓,“還是不懂?”


    他取下發上幘巾,無視一頭披散開來的墨黑長發,逕自拉攏她的雙腕,開始圈圈纏繞。清冽的眼直勾勾地望進她的眼底,看著她的不解,以及未知的害怕。


    “它在湖底,被無形的絲線所縛,就像這樣,龍爪、龍頸、龍身全系牢收緊……不準許它離開蓄龍湖,不準許它再見天日……”


    纏在她縴細腕間的幘巾好似一條捕獲獵物的蟒蛇,不住地收緊蛇身想將獵物勒斃!


    “水湅!好、好疼--”腕上傳來的痛楚,讓她又急又疼地哭了。


    “那感覺,是很疼。”水湅的眼,透過了她,落在她所無法觸踫到的縹緲思緒間。


    “真、真的好疼--”


    她的哭嚷,喚回了水湅的失神。


    翱綁在幘巾之中的柔荑被束得漲紅,連同她的眼眶也是被淚水洗滌過的淺淺粉色。水湅迅速松開幘巾,並將那條讓她好害怕的淺綠似蛇的長長幘巾給拋進湖里,任它浸了水濕,逐漸下沉,離開了兩人的視線。


    “對不起。”他揉了揉她腕間的淤紅,接著又拭去她瓖掛在眼角的薄淚。


    “懂了,縛鎖,好疼。”他身體力行的教導方式讓她學得很快,也讓她很快又學到一個新詞,只不過,手腕好痛噢,嗚……


    水湅笑了,“事實上縛鎖並沒有那麼疼啦,是我示範錯誤。”難得他頭一回很真誠地反省了自己的過錯。


    “可是……”她頓了頓,“那為什麼,縛鎖,湖底?”念及“縛鎖”兩字,她的速度明顯減慢,可見仍相當陌生。


    他知道她問的是“那為什麼它會被縛鎮在蓄龍湖湖底”。


    “有人說它不听話,興風作浪、搗毀城鎮民房,帶來無止盡的水患--”思及他說的話必定讓她一頭霧水,水湅扯扯嘴角,簡言道︰“它就是不乖。”


    她嬌俏的臉蛋垮了下來,“不乖,就要……”微顫的細指,指指湖水。


    “對,不乖就要關在湖底,而且還沒東西可吃。”


    她蹙眉的模樣像是又準備要狂哭出來,沾了淚的長睫低垂,眸光落在自己手上啃了一半的糕餅。


    “沒吃,會很餓……”


    “當然。”


    突地,她將手上的糕餅拋進湖里,換來滿湖魚兒的爭奪搶戰,激烈的水花在糕餅處綻開,不一會兒,水花消止,糕餅也無影無蹤了。


    水湅眼底映出一張苦苦的芙顏,她抓起第二塊再投入湖中--情況一如先前。第三塊、第四塊……


    蓄龍湖里的魚兒向來不怕生,更遑論有人願意喂食,不一會兒,石舫周遭已被成群的魚兒給團團包圍。


    “水湅,它吃不到……”


    水湅挑動劍眉,“不會呀,我瞧這群魚兒吃得挺樂的。”一張張破水而出的魚嘴,開開合合地嚷嚷著“我還要吃”的貪吃嘴形。


    “湖底的,吃不到--走、走開,不是你們吃,這是湖底要吃的……”千翡雙手將最後一塊糕餅牢牢覆在胸口,正以一種很認真的語氣與一池魚兒說話,誠惶誠恐的模樣仿彿生怕魚兒會躍過石欄來搶她手上的糕餅。


    水湅微微一怔。


    她不是要喂魚?而是要……喂龍?


    “水湅……湖底的,吃不到……怎麼辦?”糕餅才人了水面便教魚兒給搶食殆盡,根本就沉不到湖底嘛。


    蓄龍湖,很深,即使湖里魚蝦不去搶那塊糕,恐怕在沉入湖底之前,那塊糕餅早就溶得干干淨淨了,看來這樣的道理,娃兒般的她,不懂。


    她也不懂,即使這塊糕有幸落到湖底蛟龍的嘴里,卻連塞它牙縫都不夠,更別提能填飽數千年未曾進食的轆轆饑腸。


    他想嘲弄她、想嗤笑她,為她天真又極蠢的想法大笑數聲,讓她知道自己方才做的事有多憨多傻。水湅微啟無情薄唇,以為逸出喉間的字眼會是尖酸刻薄,豈知,話離了口,卻差之千萬里。


    “它吃不到,但它知道你的心意……它說,將食物白白丟下湖,不如將你自己喂飽些。”


    他,口是心非,連他都不明白自己何出此言。


    “我吃飽,可湖底的,沒有……”她抱著小扳點,低聲啜泣,“怎麼辦……吃不到,怎麼辦……”


    “你把自己喂飽點?養胖些,再跳下湖里讓它飽餐一頓就好。”他想轉移她的壞心情,結果玩笑話一出,換來她的放聲大哭。


    “可是我,會先被魚,吃光……”就像那些落水的糕點一樣,“湖底的,還是吃不到……水湅、水湅,把它,從湖底從湖底,救出來……”好可憐的哭嗓要求道。


    “我曾經也想,是你毀了這一切。”他的語氣有些冷、有些淡、也有些無奈,“是你取劍時的心神不寧破壞了我建構多年的計畫,我本該咬斷你的咽喉,賞你一個痛快,以泄我心頭滿滿之恨--你是該哭,該為了自己犯下的過錯而哭;該為自己將面臨的死劫而哭;該為自己的無能而哭;該為自己的失敗而哭……”


    但她卻為了湖底蛟龍而哭,為它餓著肚子而哭。


    不解的水眸望著他直淌淚,她自是又听不懂水湅一席話,帶著濃濃鼻音的啞嗓兀自道︰“把它救出來,我們可以,吃飯,在桌上,吃飯一塊……”簡短的字句排序頗怪,卻不難理解她所傳達之意。


    “痴兒說夢話。”水湅忍不住抿嘴薄笑,“水家莊里有哪園哪院能容得下一頭巨大蛟龍?還一塊用膳咧!”真是孩子才會說出的童言童語。


    “不能,一塊,吃飯?”


    “不能。”水湅今天直言拒絕她的次數著實驚人。


    俏臉慘兮兮,又低頭看著手上的糕點掉淚。


    “它如果乖乖的,可不可以不要……縛鎖,在湖底?”


    “我不知道,不過它劣性難改,很難很難有乖乖的一天。”別變本加厲就阿彌陀佛了,還苛求它改過向善?


    “我、我還是想、想送糕給它吃,你可不可以,幫……”


    “我”字還來不及吐露,她小心翼翼遞到水湅面前的糕點卻被他張嘴啃掉了一大半,薄唇還十分故意地吮過她的指,激起一陣酥麻。


    “啊!你……”她快手收回掌間剩下的一小部分甜糕,一雙細眉纏上數十道小結,道道都在指控著他偷吃之舉。


    “這糕,我替它吃了,我飽也就是它飽。”


    “你……你又不是它!”她護住甜糕,不容他覬覦垂涎。


    水湅笑得好深沉,一副欺她什麼都不懂的惡徒樣。


    “來,告訴我,這是什麼?”他指著自己,很故意地以烙印著龍痕的右臉頰面對她。


    “龍……”


    “湖底躺著的,也是龍。”水湅提醒道。


    她偏著小腦袋,單純的思緒里只有最簡單的思考模式。


    “可是,躺在湖底的龍,又不是你……”


    水湅擒過她的手,惡意地將最後一口糕給送入嘴里,甚至連她掌心、指間的糕屑都不放過,粉色舌尖游栘在她被迫攤展開來的雙掌間。


    “水、水湅……”她的粉顏上炸開一片酡紅。


    他在她掌間抬眸,熠亮的眸除了戲譫,還有更深的淘氣。


    “你又怎麼知道,我不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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