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寶匠  第8章(1)
作者:決明
    好。原來自己仍能平平穩穩響應著她的拒絕,或許,他擁有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極強忍耐力,秦關自嘲想著。他撥弄木碗里百來顆水滴形狀的白玉,它們每一顆皆是他親手琢磨而成,玉面溫潤細膩,串在銀絲上,便是漂亮的首飾,是誰曾經說過,它們像極了眼淚……


    吧嘛把它磨成眼淚形狀?我比較喜歡圓的,像荷葉上的露珠。


    為她這句話,他替她串了一條清澄無瑕的圓形水玉珠煉,但,沒能送出去,因為她那時忙著追在公孫謙身後跑。


    誰說只有水滴形狀的白玉像眼淚?


    澄澈的圓形水玉,也是淚水,凝在掌心里,冰冷無比。


    他取出一只木匣,挑開銅扣,打開。


    柔軟紅綢上,躺著數項首飾,每一項,都專屬于她,以螺栓取代耳勾的金絲包玉耳墜、素雅小巧的花紋香皮囊、銀線鈴鐺毛球手環、珠貝簪、珠貝耳墜、珠貝煉、將她姓名巧妙融入鑒金圖紋的富貴鎖……我不可能愛上你,我只當你是哥兒們,一輩子的哥兒們……我們……說當哥兒們,不好嗎?他沒有嘆息,掩上匣盒,扣回銅扣,默默將它放回桌邊屜里。而在屜內深處,壓著許多年前她寫給他的幾封信,這里並不是她所有寫來的信,只有近幾年的


    從她開始不寫信給他的前半年,更早之前的信件,收于床下數只大木箱中。


    它們塵封太久,紙面泛著微黃,這些年來,他一直不敢重新讀它們,現在,興許是最壞的情況已面對過,再糟也不會糟過她親口告訴他的那幾句話,他開始取出它們,一封一封讀起,一點一滴的回憶席卷而來。


    他總是覺得她歪歪斜斜的字,每一個都像在笑一樣,無法安安靜靜定下來的過度活潑,雖然他沒跟她說過,她的字,教閱讀的人跟著想笑。


    他讀到的這一封,寫著魯蛋的壞話,寫著她要和魯蛋絕交,寫著魯蛋的重色輕友,寫著她只要有他這一個好哥兒們就夠了。


    下一封,寫著她和朱老爹去西京親戚家玩的事,毫無重點,從句首至句尾就是一整個歡樂,末了補上一句,下回她要帶他一塊兒去見識見識西京的熱鬧繁華。


    再下一封,雜亂寫著疾風生小馬、白白生小狽、花花孵小雞的芝麻小事。


    下下一封,寫著她愛上了謙哥。秦關讀著曾經教他胸口疼痛的字句,不能說他已經無動于衷,而是疼痛早就麻木。下下下一封,信封口連拆也沒拆,爾後他才想起,這封未讀過的信,在他心煩意亂之際送來,他沒有拆封它的勇氣,現在想想太可笑了,怕什麼呢?了不起就是告訴他謙哥怎樣怎樣、謙哥那樣那樣、謙哥多好多好。


    他還會怕嗎?


    傷痕累累的心,再添一刀,又算得了什麼?


    秦關準備動手拆開它。


    “阿關。”尉遲義敲門敲得砰砰砰。“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里干哈呀?出來出來,咱兄弟倆來過幾招啦!”砰砰砰。


    秦關吁嘆,將信放回屜里,起身開門,他動作若再慢些,門板就要被尉遲義敲破。


    “義哥。”


    “走了走了走了,找謙哥一塊兒,他心情也不好。”尉遲義拉著他跑,目標是公孫謙所在的當鋪庫房。


    日前,李梅秀偷走當鋪高價的典當品,離開當鋪,誰都沒料到她會做出這種事,嚴盡歡暴怒。這幾天,當鋪籠罩在陰霾烏雲底下,時時能見嚴盡歡氣憤拍桌在罵公孫謙眼拙,識人不清、引狼入室。李梅秀事件,受創最深的人,是公孫謙,他被騙走的,不只是當鋪典當品,還有他的信任,以及他的愛情。尉遲義不會安慰人,只能用體力宣泄的方式來挺自家兄弟。


    “找謙哥的話,我滿擔心你被打趴。”平時公孫謙溫雅和善,是不想出全力打人,挑眼下的時機和公孫謙練武,感覺有種自找死路的皮癢。


    “打趴也沒關系啦!”他尉遲義皮厚肉粗,挨得了打,只要兄弟心情能變好,無所謂。


    “真夠義氣。可借,謙哥不在鋪里。”秦關阻止尉遲義白跑一趟。“謙哥收到李梅秀寄回的古玉環時,便跑出鋪子,還沒回來。”那是兩天前的事了。


    “呀,對哦。”一時給忘了。


    “我也有事要忙,你想練拳的話,找武威吧。”秦關說完,就要回房去。


    “慢著慢著!”尉遲義粗臂橫亙過來,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只有我們兩個也能打!你再不暖暖拳腳,都快生銹了!再說,你有哈事要忙?”


    實際上,秦關平時就很忙,他若不忙,珠寶鋪要賣什麼?賣石塊嗎?


    尉遲義的口吻多像他秦關應該很閑似的。


    “我要替朱朱再做一只耳墜,她弄掉了一邊,很舍不得。”在他讀完舊信之後,確實是打算動工做耳墜,她酒醉時仍心心念念著它,想必是真心喜歡它。尉遲義一臉不屑。


    “怯!你老是叫朱朱醒醒,別再迷戀謙哥,你哩,你自己才是最昏庸的那一個。”追個姑娘超過十年,就該認命放棄,像他,十天追不上手,便不再浪費時間,何必這般累人又為難自己?全天底下只剩一個女人嗎?非她不可呀?憑秦關的條件,以及在南城響當當的寶玉匠名聲,還怕找不到好對象?


    “做一只耳墜,並非想討好朱朱,更不是我昏庸地期待它會改變什麼,以為耳墜能收買她,純粹……只是耳墜缺了一邊,便不再成雙,無法再戴,身為匠師,我覺得可惜了。”秦關拍拍尉遲義的手臂,要他放過他。


    “看起來,你很平靜。”尉遲義從歐陽妅意口中听見秦關與朱子夜之事,在冷嗤朱子夜不識貨的同時,他更擔心秦關會大受打擊,出乎意料,秦關一臉平靜,但通常太平靜也是另一種不平靜。失戀的男人,藉酒澆愁或失魂落魄都值得被原諒,用不著冷靜得像無事人。


    “我沒有需要失常的理由。”秦關嘴角牽起笑。不擅長笑的皮相,有些僵硬,尉遲義打量他好半晌,想看清秦關是在逞強抑或真的釋懷。


    秦關比公孫謙更會藏心事,當他面無表情時,很難讓人看出端倪,好吧,是他尉遲義眼拙,他坦承自己看不出來,只好當秦關是釋懷。


    “也不需要兄弟陪你喝兩杯?”尉遲義探問。“我不想照顧另外一只酒鬼。”尤其是尉遲義的酒品也沒多好。


    “那拆個幾招總成吧?難道你怕打輸我,臉上無光?”拙劣的激將法,一點都激發不了秦關的好勝心,不過最後他仍是應允尉遲義的邀戰,因為他知道,這是兄弟關心的方法,尉遲義老愛說,男人流汗比流淚好。


    兩人閑晃般地步往位在鋪子後庭的小武場。嚴老爹在世前,認為當鋪每一分子,不分男女,至少都該有基本的武底子,才得以應付任何突發狀況來自保。


    他們幾件流當品,兒時除了學習當鋪生意之外,絕大多數時間都待在武場中度過。


    這兒,就像是他們的童戲場一般。


    “來吧!”尉遲義擺開架式,挑釁地朝秦關招手。


    “點到為止。”秦關一點也不想明天頂著鼻青臉腫去珠寶鋪上工。


    “是男人就別怕痛!”喝!猛虎拳幗地迎面來。


    一開始就出狠招!


    秦關擋下他的拳,知道下一招馬上會換左拳掃來,果然,就像尉遲義猜拳一定先出布,後出剪子是同樣道理,尉遲義的第二拳,秦關輕易料中,自然能四兩撥千斤化解。


    單純的拳腳比畫,不為恨、不為仇,只為渾灑汗水,宣泄情緒,本有些意興闌珊的秦關,在身體煨熱之後,也開始跟著認真起來。汗水濡濕他系額頭巾,尉遲義的拳擦過他的臉頰,他毫不客氣回敬尉遲義一腳,暢快淋灕的比試,你一拳我一掌,兩個男人都不願先服輸。曾經,有個女敕娃,把男孩們之間的比武當成互毆,從場邊好遠的地方便仰天喳呼!


    你干嚇欺負我家關哥”可惡可惡可惡!粉拳亂亂打,毫無招勢可言,小身子更是瞬間化身為潑猴,跳上尉遲義的背,嘴兒爪子一並用上,又咬又捉,堅硬貝齒咬得尉遲義齜牙咧嘴,本能給她一記過肩摔,若非秦關機警撲上來接住她,怕有人就得好幾日下不了床,更慘的還會摔斷肋骨幾根。


    我家關哥。他當時還冷冷回她︰誰是妳家關哥”我和妳有這麼熟嗎?


    女敕娃小臉皺成一團,揉揉被尉遲義粗魯箝紅的膀子,听見他的說法時,還迷惑地抬頭觀他,你呀,我們不是結拜了嗎?


    誰跟妳結拜了?哪有這回事,他一點也不記得。


    你怎麼記憶力這麼差?有啦,我們兩個已經是哥兒們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說是你的事。兩個人從今以後肝呀膽呀心的都要相照。


    他無言以對,從那一天起,他變成了她家關哥。


    是那天起,他只能是她家關哥。他在說謊。他一點也不想和她成為哥兒們。他一點也沒有無動于衷。他的心,是疼痛的。


    秦關的失神,讓尉遲義一拳正中他的胸口,他跌坐在地,良久沒有起身。尉遲義連忙收勢,蹲下來查看秦關情況。


    “阿關!你怎麼沒閃呀?!”


    “我沒事。”秦關閉著眼,深深吐吶吸氣。


    “那種拳路,很好閃吧?……你打架不專心。”見秦關仍能自行起身,尉遲義才稍稍放心,一放心,就數落他。


    “我的功夫原本便不如你。”秦關笑了笑,“好了,不打了。”他以袖抹臉,擦去汗水,本來還很有對招的興致,偏偏在武場里,充滿與她的回憶,它們此刻太沉重,壓在胸腔,快要喘不過氣。


    “還沒過癮耶!”


    “我還以為你找我對招,是為了讓我流流汗、暖暖身,而不是為了你過癮。”


    “也是啦……但打沒幾招就喊停,就像胯下有只蟲在咬卻撓不到癢。”


    很貼切的形容。


    “改天吧。”秦關拍拍尉遲義的肩,離開武場。改天,他沉澱了心情,即便站在武場里,想起她跳上尉遲義的背上狂揮猛打,只為保護他的那一幕,不再感到心痛,他很樂意與尉遲義好好再比畫。希望能趕在下一個冬末初春時,她來到嚴家當鋪時,他能牽起真誠笑容,迎接她那聲“關哥”


    可惜,下一個冬末初春來臨,春風來了、綠芽發了、白雪消退了,他為她補做的左邊耳墜已經完工,應該要來的,卻缺席了。


    朱子夜,今年,沒有來。


    已經習慣每年這段日子都有安排好的行程,突然中斷而空出來的時間,只能讓朱子夜躺在牧場草地上,望向藍天發呆,一旁暴暴優閑吃草,小黑仍是像瘋了一樣在追逐蝴蝶汪汪叫。


    世上有沒有什麼話語,會教人月兌口說出之後會馬上後悔,恨不得將它們重新咽回肚里?


    有。


    她說了,說完,好後悔。我不可能愛上你,我只當你是哥兒們,一輩子的哥兒們……听見秦關應“好”時,她的眼淚幾乎快要掉下來。明明是她自己先開口要和他維持哥兒們關系,他和她達成共識時,她卻悵然若失,連她都弄不懂自己究竟是希望他點頭抑或搖頭……


    朱子夜,妳是白痴嗎?為什麼會不明白自己愛不愛他?


    要是不愛,拒絕了他,應該要很開心呀,他答應要和她繼續當哥兒們的耶,多好呀,多好……


    那麼妳又為哈不敢上嚴家當鋪去看哥兒們?她自問著。


    因為我對公孫謙的情傷還沒能痊愈嘛。她自答著。


    是嗎?那妳這些日子怎麼滿腦子想的全是關哥?她又問著。


    ……我沒法子一心兩用嘛。她又答著。


    妳自己誠實說,妳半次也沒想起謙哥吧?她再問著。


    呃,對。她再答著。


    她的情傷期,真短,只從嚴家維持到南城城門口,不,僅只于酒樓門口,一千兩都還沒散盡,情傷卻已經結痂。


    之前那幾年的愛戀,像黃粱一夢,短暫,不真實。


    她以為在那場夢里,可以得到愛情,醒來之後才明白,夢,永遠是夢,不會成真。愛情……她以為它應該很甜蜜,但沒有,她完全沒有嘗到它的甜。她以為它應該很豐富,但沒有,她仍然不曾從它身上學習到半點東西。


    她以為它應該很美,但,沒有,她根本看不見它的形狀,迷糊模索,還是拼湊不出來。


    相較之下,她遇過更甜蜜、更豐富、更美的東西,它存在于無憂無慮的童年,存在于與秦關騎著馬兒,優閑地胡亂馳騁的碧綠草茵,存在于托腮凝望著秦關專注琢磨寶玉的認真容顏……


    “妳又躺在這兒偷懶啦?”


    俏婦人手里牽著一個小童,背上背著一個熟睡女乃娃,款步而來,年輕麗顏上堆滿笑。她才調侃完,小童也仿效娘親的口吻,指著朱子夜笑。


    “姨姨懶!朱爺爺打!”


    “茶花,小豆子。”朱子夜彈坐起來,茶花帶領孩子來到她身邊,小豆子撲進她懷里,和她打鬧起來。兩個明明年紀相差十五歲以上的大人小孩,還能快樂打成一片,難怪朱老爹總笑嘆他的女兒一輩子長不大。


    茶花解開包巾,將背上那只鑽進臂彎里輕搖。


    “小魚和味味呢?”朱子夜邊哈小豆子癢,邊問茶花。魯魚、魯豆、魯味,外加魯菜,魯家孩子的昵稱,難月兌食物之列。


    “我爹帶他們去買糖。小豆子,不許沒大沒小!”茶花回道。看見小豆子拿小樹枝要撓朱子夜,她端出娘親氣勢。


    “茶花,妳好像娘哦。”真不相信和她同齡的茶花,會有這種模樣,她明明記得茶花以前是個連後山都爬不上頂的柔弱女孩,現在她能一手抱小的一手扛大的也不喊累。


    “我本來就是四個孩子的娘呀。”為母則強嘛。


    “我以後變娘,也會像妳一樣嗎?”


    “我看很難,妳呀,老像個孩子,以後說不定妳的孩子會當妳是同輩呢。”茶花輕笑。


    “我哪有這麼慘?”一點都不長進?


    “妳就有,再過十年二十年,妳八成仍是如此。妳這些年來,一點都沒變。”


    茶花拍了好動的小豆子,要他安分坐下來,別像臀上有蟲在咬,半刻都靜不下來。然而孩子才乖不了一會兒,便跑去追小黑玩,茶花喊不動他,隨他去了,繼續與兒時玩伴朱子夜聊著。“這也不是壞事,我很羨慕妳不用像我,每天睜開眼來除了孩子孩子孩子外,只剩柴米油鹽。妳還是個姑娘,我卻已經是個婦人,明明我年紀比妳小兩個月,現在咱倆同時站出去,人家會說我比較老,應該是因為妳總是快快樂樂,沒煩沒惱吧。”


    “誰說的?我……也有我的煩惱呀。”朱子夜咕噥。像現在,她就無比苦惱。


    “妳煩惱什麼?煩惱等會兒會不會下雨,打擾妳躺在草地上睡午覺的興致?”


    茶花以為她的煩惱應該是這類芝麻綠豆小事。


    “才不是哩!”


    “那妳有哈好煩惱?”說來听听吧。


    苦無人能討論商量的朱子夜,如獲救兵,終于可以不用對著暴暴或小黑吐苦水,眼下就有一個經驗豐富的人妻能提問。


    “……茶花,我問妳哦,妳是怎麼愛上魯蛋的?……我的意思是,大家以前不是都只是死黨嗎?就像兄弟姊妹,哪時蹦出『愛』這玩意兒?我一開始真的不知道妳和魯蛋是一對耶。”朱子夜正襟危坐,認真詢問“前輩”


    茶花先是被朱子夜的提問給問怔了,爾後嘆笑搖搖蟯首,“妳還……真不是普通遲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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