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麒麟  第八章
作者:蘭京
    你來做什麼?


    齊娃以為,她到武靈阿院落拜訪,當頭擊來的一定是這句咆哮,可是沒有。她都已經擠鼻子縮眼楮、抽緊雙肩嚴陣以待了老半天,不見任何動靜,才怯怯地偷偷抬眼。


    他還是很魁梧,很巨大,看起來也和平日一樣冷漠,眼珠子像半透的琉璃球,流轉著魅惑的神采。但是……又好象有什麼地方不太一樣。


    “你是特地來我跟前發呆的嗎?”


    “不是不是!”羞死人了,她到底望著他發痴多久?看起來一定蠢斃了。“我是有事、想、和你談談。”


    “談什麼?”


    說話不要那麼冷淡嘛。他都不知道,她要儲存多少勇氣才敢這樣主動站到他門前。


    “那個,關于我們前幾天那場很不愉快的爭執……”


    募地,她被一只巨掌悍然抬起她一直低垂的小臉,對往高高在上的那張俊容。


    “那場爭執怎樣?”


    “呃……”原來他是要她看著他回話。可是,這樣她反而更難想起準備了半天的說辭。“我想了很久……”


    “想什麼?”


    “想你說的……我們先放下各自的什麼衣件,還有筷子跟……”噢,她到底在說什麼,已經預想好的東西怎麼到這時突然變得一團混亂?“就是,反正,用我的話來說就是呃,我……帶你去我家一趟好不好?”


    “去敬謹親王府做什麼?”


    “不是去元寧格格家,而是去我家。”她急切地聲明著,深怕話說到一半又被他的誤解打斷。“你先假裝我不是元寧格格,而是一個江湖賣藝的。我帶你去看我一直居住的地方,你就可以判斷我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可是我累了。”


    “喔。”她失落地垂下腦袋,想了想,又不死心地抬頭游說,“那我等你午睡過後再帶你去,好不好?”


    “我是對你的游戲感到疲累。”


    她沒有在玩游戲啊。


    “從你離家出走前到離家出走後,這一連串演技都很精采,我也已經盡力配合。但我現在必須坦白,我累了。”


    他孤冷的疲憊感令齊娃心驚。武靈阿完全放棄了她……這感覺,比被他惡霸相向還可怕。


    “我以為你過去說你想離家,想拋卻格格身分,想過過不同的生活,只是你平日的游戲之一。”一如她愛在床第間扮演各種不同的角色。“可我沒想到你這回會來真的,演得如此徹底。”


    齊娃愣住,從不知道元寧私下有這種怪僻。難怪,武靈阿會對她有那麼深的誤解。


    他狀似心灰意冷,實則精銳地觀察著,測試她是否真的失去過往的記憶,如果他探查到的消息無誤的話。


    “元寧格格以前……呃,我以前,就很喜歡玩這種改變身分的游戲嗎?”


    “只是你從不像這次,直接搬上台面玩。”


    要命,她對元寧格格的印象愈來愈混亂。有一點可以確定的,就是武靈阿鐵了心要拿她當元寧格格看待,不接受其它的可能性。除非——


    “撇開什麼假扮游戲不說,你不想去我平日住的地方看看嗎?”只要他看了,就會知道她不可能是元寧格格。一個人不可能同時異地存在著。


    “我說過,我不想去。”


    他愈是拒絕,齊娃邀得愈是急切。


    “就當我們只是出去走走,怎麼樣?或者……讓你見識我在街頭賣藝的本領如何?你還沒看過我當街表演的功力吧,你听過我的叫賣吆喝嗎?不然,你也可以把這當做是……”


    “這是不是你的東西?”


    她怔怔眨眼,望著他從門板內拎出的籃子,里頭盛著各色各樣已完成和半完成的帶子。


    “呃,那是我的東西,沒錯。”


    “用來干嘛?”


    “打發時間,順便準備以後拿來賣啊。”反正她待在王府的大半時候都很閑,不如為將來回歸到小老百姓生活的生計提早做打算。“這種帶子很好賣。當天氣不好,我和小別沒法上街賣藝時我就賣這個,很多姑娘大嬸夫人什麼的都會來跟我買。只是編這個很花時間,花樣復雜的帶子一條就可以編掉我一天……”


    “你沒事都跑到我這里——編這個?”


    這樣也冒犯到他地盤的尊貴了?“對不起。你秋獵回府的那天發生太多事,我一時忘記帶走才會留在這里……但是,我絕沒有因此動到你房里的任何東西。”


    他淡淡流露難以察覺的滿意,看得不明所以的齊娃更是緊張。


    “我們走吧。”


    她一愣。“去哪里?”


    武靈阿回以不悅的斜睨。“你不是說要帶我看你住的地方?”


    “喔!對、對!”她興奮地往前引領,繼而又想到什麼地往他門內趕去,卻被他健臂攔腰一擋,不得前進。


    “做什麼?大門方向在那里。”


    “我想拿回我那籃……”


    “走吧。”


    他直接把急聲勸阻的小人兒掛在右臂上,大步而去,留下那籃她在這房內切切等他回來的日日思念,串串情意。


    任武靈阿再怎麼博學多聞、遍覽群籍,也沒親眼見識過下層社會的生活。


    齊娃住的小豆腐池胡同,門對門,院落連院落。過了門樓,過了雜院,過了各家各戶凌亂堆積的家當,她一路滔滔介紹著,大刺刺地帶他穿越別人家正門,繞往後廂,通過廚房,走往另一處雜院。


    旁人不斷投以錯愕與驚異,使勁兒注目一身華服、氣勢英武的俊美男子,俯頭側身地通過重重障礙,跟著秀麗的小人兒前行。


    並非他的高大健壯令他不自在,而是一種格格不入的突兀感,讓他飽受詭譎的眼光包圍。


    “這里,快到了!”她欣喜地引領著,努力忽視武靈阿越發緊蹙的眉頭。“那是我娘改嫁後留給我的房子,因為我和小別兩個人住實在太空了,就分租給別人一起住。不過大家的日子都很辛苦,不一定繳得起房租,而我和小別掙的錢也滿夠用的,所以——小別!”


    她興奮地叫著沖入雜亂堂屋側的小廂房。


    “我一听里頭有人在吊嗓子,就知道是你!”


    “你怎麼跑回來了?”


    “你呢?你為什麼都不回碩王府跟我聯系?”


    小別一見隨後擠進廂房的巨大人影,立刻繃起敵視的神情。“他來做什麼?”


    “我已經告訴武靈阿你是我弟弟的事,一方面想帶他參觀我們的住處,一方面也讓他多了解我們的生活。不然老是各說各話,拿不出證據證明彼此的說法,只會愈談誤會愈大。”


    “誤會。”小別一哼,吊眼瞪著武靈阿的孤冷。“人家貝勒爺可從不覺得這其中有什麼誤會,他認為怎樣就是怎樣,和他看法不同的人就叫胡說八道。”


    “所以啊,要給他機會去了解事情的真相嘛。”她勉強撐住愉悅的神情和聲調,避免火藥味濃重的氣氛一觸即發。“武靈阿,你先坐下休息,我去弄點茶水來,我們三個可以好好聊聊。”


    武靈阿蹙緊雙眉冷睇齊娃一邊熱絡招呼,一邊忙碌搬開炕上雜物,好讓他能在破落的小房里有個地方坐下。


    “泡壺君山茶來。”


    “啊?”齊娃呆呆笑望他神形淡漠的命令。


    他調起俊眼,冷冽以視。“你不是說要弄點茶水來?”


    “呃……是啊。”不過她的意思是去隔街小茶館拿一、兩壺人家泡剩不要的淡茶水,但她可不確定那其中還有什麼名貴茶種可供挑選。“君山茶嘛……太普通了,王府里拿它跟開水似的,你要不要喝點特別的?”


    “君山茶。”


    齊娃被他疏冷的回應逼得沒辦法,只好趕快跑向老遠的大茶樓試試運氣,留下小別和武靈阿大眼瞪小眼。


    “說吧。”小別不自在地擺著囂張架式,企圖對抗武靈阿靜靜坐在炕上就散發出的逼人迫力。“你特意支開齊娃,想跟我談什麼?”


    “實情。”


    “喲,貝勒爺專程前來,就為了逼供這種小事?”他僵硬一呵,努力不被武靈阿的氣勢壓倒。


    “我不是以貝勒爺的身分來質問,而是以男人對男人的立場和你談。”


    他這句低語攝住小別向來自認廉價的靈魂。武靈阿將他視做男人,想平等對談?別笑死人了。


    “哇,那可真是小的榮幸。”他夸張地大大作了個揖。“像我這種不入流的賤民居然能得貝勒爺如此抬舉,真是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你若老是認為自己很賤,你就真的會一路賤下去。你若認為你是個有擔當的男子漢,你也真的會是。”


    他始終面無表情,始終輕聲低語,卻重重震撼了小別的心。


    小別怔怔沉下虛張聲勢的丑態,有些羞漸、有些難堪,又有些充滿鼓舞的振奮力量在他胸中激蕩。他是個男子漢——是的,至少他一直渴望被人如此看待,卻在重重挫敗下連自己都開始懷疑他算不算個男人。


    “你不是齊娃的親弟弟吧。”


    小別為難地開開合合著小口,想說什麼,又不敢表露。“你問這個做什麼?”


    “確定齊娃的身分。”


    “那你該去問她才對,問我的事做什麼?”


    “只要我確定你不是她親弟弟,我就能確定她是誰。”


    “你別說得那麼有把握!”小別逞強喊道。“你、你沒憑沒據的一下說齊娃是誰誰誰、一下又說我不是誰誰誰。你再有本事,也不能隨便定人身分呀。”


    “你要什麼樣的證據,蘇小竇?”


    小別如遭雷亟地僵在原地,雙眼大睜,震愕至極。武靈阿怎麼會知道……那個在他人生中早已消散的名宇?


    “我大嫂本姓蘇,嫁入我們碩王府後,舊姓被我們捏造的滿洲家世給掩蓋掉,她大弟蘇大寶也因此歸入滿籍,改名寶欽,可她還有一個以前家境窮困時賣入戲園子的六歲小弟,蘇小竇。他兩年前正式上台唱旦角,聲名大噪,人稱小別花。我想確定的,就是你的這個身分。”


    小別先前的強勢徹底崩潰,像被人當場扒得一絲不掛般,惶恐而又無處可躲。


    “你什麼時候認識齊娃的?”武靈阿冷道。


    他戒懼地連咽好幾回喉頭,才勉強發出聲音。“半年前……”


    “怎麼認識的?”


    “我……唱戲,有很多高官大爺常來捧場。那一天,我們戲班子到某位大爺府里表演,晚上休息的時候,大爺把我傳到他房里,我……沒想到他竟然……我後來跟師父們告狀,還以為他們會替我討回公道,可是,卻被他們打了一掌,說我這麼大了,還那麼不懂事……”


    “然後你逃出來了?”武靈阿一直語調低沉,不帶任何黏膩的感情。尊重,而且超然,不見任何鄙棄。


    “我想死。”小佳瞠著剛烈的大眼,狠瞪著污髒的窗台角,捏緊了身側的衣袍,仿佛那窗角與他有仇,眼眶卻不住掉出串串屈辱。“我是真心喜歡唱戲,也都把我的一切,全投注進去。苦練多年工夫,結果竟被人看做玩物。所以,我……投湖。”


    “齊娃救了你?”


    “我不知道。”記憶如同他此刻眼前景象,一片模糊。“我醒來時就躺在這里,還穿著我的戲服……”


    從那一刻起,他就決定自己沒有過去,沒有親人,沒有師父。在他最危難的時候,那些人沒一個能救他。唯一割舍不下的,是他至愛又恨極的戲子生涯。


    你想不起過去的一切啊?那這樣吧,你就做我妹妹好了。


    齊娃當時的親切照料與憨直笑容,對他冷掉的心來說,毫無效用。他陰沉地還她一句︰他是男的,便撇過頭去,不屑搭理。直到一個大噴嚏不小心打到他臉側,他才惱怒地起身回瞪,同時愕然看清處境。


    喔,你是男的啊……那我們就不能一起月兌光衣服裹上這條被子了。


    她渾身濕漉地一邊打顫一邊笑。他環視四周,只看到也是一身濕漉的自己,和一條干癟的破被子。


    我是很想趕快泡到熱水桶里,可是,我沒有熱水,也沒有桶子,只有這條被子。你……哈啾!是客人,你先用好了,等你身體暖和了,再輪我用。


    照她那法子,等他暖和了,可能就得找張席子替凍僵的她收尸。更何況,頭上扎著白巾的她,健康狀況也不會比他好到哪去。


    結果是照他的法子來,拆了正廳里的神案燒來取暖兼烘干兩人濕透的唯一衣物。


    這樣燒神案,會不會遭報應啊?


    他哼聲斜睨與他一塊赤身縮坐在被里的噴嚏大王。不這樣燒了它,它還能怎樣保佑人?它能變個熱水桶出來救救這兩個快凍斃的人嗎?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武靈阿犀利審視。


    “三、四月左右的事。”雖是春天,半夜落水一樣冷死人。


    與元寧二月開始失去蹤影的時間吻合!


    “齊娃不會是你的元寧格格。”小別的低應打斷了他的思忖。“我在假扮侍女的期間,已經探听到了很多消息。”


    “是嗎?”


    “齊娃和元寧格格性格完全不同。”


    “她那時頭上扎的白巾或許可以解釋。”


    “也許那是踫巧遇到喪事!”小別硬辯。


    “你知道她為什麼被叫做齊娃嗎?”


    “因為她姓齊。”


    “不是,因為她能活下來,實在是莫大的奇跡。”


    小別尷尬怔住。他不識字,不曉得姓氏用的齊和奇跡的奇有什麼不同。只是,由武靈阿的口氣判斷,這兩個字應讀不一樣。


    “齊娃她很可能二月時遭我舅父的人馬暗算,頭部重傷,忘了過去的事,甚至忘了怎麼說話,忘了餓時要吃飯,忘了衣服要怎麼穿——”


    “你胡說!那樣她不成廢人了?!”


    “她那時的確形同廢人。”武靈阿晶冷的琥珀眼冰冽地逼視著。“我已經找到當時負責照料她的婦人盤查過,她說齊娃原先被救起來時,昏迷數日,清醒後,成天只能癱坐在床上,雙眼呆滯,不會說話,不會吞口水,對人也完全沒有反應。”


    能在短短幾十天的時間內恢復到可以救起小別的狀態,只能以奇跡來解釋。


    “但是不管她的復原再神奇,也一定有跡可循。我正是要問你,齊娃從你認識至今,是不是有什麼地方不同?”武靈阿道。


    有。他剛和齊娃一同生活時,她的行動極其笨拙,反應很慢,有時還會結結巴巴、詞不達意而挨他罵。所以他們商議出外賣藝時由他主導大局,齊娃助陣敲邊鼓就好,省得壞事。可幾個月下來,她的遲緩狀況不斷改善,幾與常人一般。


    但他完全不打算告訴武靈阿這點。


    “很遺憾,我不覺得她有什麼不一樣。我剛認識的她,就和她現在的德行相同。”


    武靈阿了然于心地垂眸,似笑非笑的表情令小別心有不甘。


    “我覺得你的推論很荒謬,齊娃的說法都比你來得精采。”小別傲然炫耀著。


    “哪件事的說法?”


    “她受重傷卻死里逃生的事。”這是除他以外,齊娃不曾跟人分享過的秘密。“她說,她曾經夢到天上掉下一滴仙人靈血在她身上,給了她一次重生的機會,或許那能解釋你所謂什麼她大難不死的奇跡吧。”


    “有本事燒神案的人,會听信這種無稽之談?”武靈阿冷笑。


    “在我看來,你的說法和她的說法,根本是半斤八兩。”


    “那麼你的說法呢?”


    “什麼我的說法?”


    “你之前說你在假扮齊娃侍女的期間探听到不少消息,想必對齊娃的身分別有見解。說說看吧。”


    小別咬牙暗咒。這人怎麼這麼精,他看起來明明很漠不關心的!


    “我的說法是︰齊娃很可能是被敬謹親王府丟棄的嬰孩。因為在元寧格格和齊娃這對孿生姊妹中,他們只想留一個。”


    “有意思。”


    “我有證據!”武靈阿輕蔑的回應激起小別的火氣。“元寧格格和齊娃出生時就被說會克到王府運勢,得送走一個以象征帶走噩運,齊娃就是那個例楣鬼,被丟出去後的死活也沒人管。所以這次四貝勒為了元寧格格失蹤的事找齊娃回來頂替,整個敬謹親王府的反應冷淡至極,四貝勒甚至因此和家人起了嚴重沖突!”


    “據我所知,他們沖突的重點好象不是為這事。”


    “但四貝勒確實曾因這事挨了父親的罵,府里下人都曉得這個秘密!”小別使勁力挽狂瀾,寧死不肯棄守齊娃。“齊娃在元寧格格家中受到非常冷淡的排擠,四貝勒看不下去,又不便再插手惹惱父親,只好使計讓她住到你家去,可以受到比較好的照料。”


    “齊娃在敬謹親王府備受冷落的事,恐怕是你想太多了。”有的家族就是不習慣太親昵的氣氛,非關惡意。


    “我是敏銳,而不是想太多。齊娃則是笨,根本不會去想那麼多!但是她好意幫忙卻不知不覺受到的委屈,我全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他才是最適合她、最了解她的男人!


    “但你卻也完全幫不上她什麼忙。”


    武靈阿淡淡一句,就狠狠刺穿小別的英雄豪情。


    “我不管你說什麼!反正齊娃絕不會是你的元寧格格!盡避她人是你的,心卻不是你的。你根本不懂她的多愁善感,你也不是她唯一熱心幫助的對象。你在她心中,沒什麼特別可言!”


    等小別自魯莽的叫囂中喘好怒氣,穩下心性,才意識到武靈阿平靜的神色底下壓制著何等奔騰的情緒,全暴露在他牙根緊嚼的面容抽動上,以及淨透的寒冰眼瞳。


    “多謝你的忠告。”武靈阿輕吟,懾得小別更加心驚膽跳。


    再怎麼說,他都是貝勒爺,他的和善是有限度的,他的平等以待是有範圍的,他的容忍是禁不起挑釁的,他的威嚴也是不可冒犯的。可是……


    小別倏地堅決抬眼,誓不罷休地回瞪武靈阿。


    為了守住他的齊娃,不管什麼老爺少爺貝勒爺,他都拚定了!


    武靈阿的眼神雖然威嚇得了小佳的勇氣,卻動搖不了他豁出去的決心。


    “你可以回王府繼續假扮元寧的侍女嗎?”


    武靈阿沉穩的低問令小別愕然。還以為他會說出什麼可怕的恐嚇咧……


    “你們碩王府應該不缺侍女吧?”


    “我要你負責的是守護她的安危。”


    武靈阿肅殺的神情使得這句輕喃變得咄咄逼人。


    “我沒有辦法時時待在她身旁,你卻可以辦到。因此,我想請你這陣子嚴密守護她,同時避免驚動到我的家人。”


    “為什麼?若齊娃有危險,請你家人一塊保護不是更周全?”


    “因為打算對她不利的,是我母系那方的親人。我不想為了她的安危,引起兩家糾紛。”


    真是復雜。“好吧。為了齊娃,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小別看似無奈,其實滿心都是英雄救美的虛榮快感。


    “另外,也請你勇于面對你的親人,別再拿齊娃當擋箭牌。”


    “我哪有拿她當擋箭牌!”


    “你把我大嫂和寶欽的問題都丟給齊娃去處理,讓她夾在你和他們之間難做人。姓蘇的問題,本來就該交給蘇家人處理,少把責任往齊娃頭上推。”


    “那又怎樣?”他死不認輸。“我和齊娃之間常有這種相互幫忙的事,關你這外人什麼——”


    “你若是個男人,就該有所擔當。”


    武靈阿一句切中小別要害,正想狠狠杠回去,外頭就急急奔來喘得要命的人影。


    “君山茶來了!找了兩間大茶樓,終于找到了!”


    齊娃提著沉重的大鐵壺踉蹌奔入,奮力將它擱上桌面。


    “真是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她一邊喘、一邊翻過桌上倒扣的杯碗。“那掌櫃的看我這身人模人樣的打扮,客客氣氣地就給我這麼一大壺茶,完全忘了曾把我當討飯的給趕了出去的事。”


    “我們走吧。”武靈阿霍地起身,看得齊娃一愣。


    “你不是要喝茶嗎?”


    “我們回家喝。”他輕松拎起她提得要命的沉重大壺,轉身離開廂房。


    “可是……”她急急轉望他孤傲的背影和小別的一臉煞氣。“我還沒跟你介紹我這里的生活和……”


    正廳里傳來的嬌嗲假嚷听得齊娃一驚,連忙追出去。


    “哎呀,哪里來的俊俏大爺,怎麼不多坐會兒呢?”妖嬈的美婦瞥見由廂房里沖來的齊娃,馬上會心一笑。“原來是齊娃的人啊,我還以為是你們家小別開始接客了。”


    “呃,沒有,小別他沒做那種事。”齊娃客氣地說明。“小別一向潔身自愛……”


    “你跟她解釋個屁!”小別沖出來破口大罵。


    “什麼呀。這麼凶,嚇死人啦。”美婦怯怯挨向武靈阿雄健的臂膀。


    “呃……”齊娃焦急地直想叫對方別這樣靠近她的武靈阿,卻又不知這麼古怪的話怎麼說比較妥當,當場結巴。


    “少在那里賣弄風騷,他不是你平常廝混的茶販跟屠夫那種人。你有空閑勾搭男人,為什麼不順便還清你該付的房租?!”小別狂吠,把先前的火氣全吼出來。


    “你們竟然這樣欺負我一個寡婦!”她委屈地偎入武靈阿胸懷,熱淚盈眶。


    “顧大嫂,你先……”齊娃還來不及勸她放開武靈阿,就被身後小幣的咆哮轟擊。


    “你算哪門子寡婦,根本是蕩婦!”小幣沖上去一陣狂撕亂爪,弄得美婦尖聲驚嚷。“你剛才說我什麼?你有本事給我再說一遍!”


    “干什麼呀!”美婦凶悍地掙扎狂嘯。“我頭發都要給你拔光了!殺千刀的,你接客就接客,犯賤還怕人講嗎?”


    “你再給我講一次!你再說啊!”


    “媽呀,殺人啦!”她痛得扯嗓大叫。“齊娃和小別要殺人啦!”


    “夠了,小別!別……”齊娃正想拉下小別,卻被另一股力道直接拖往廳外,推開涌來看熱鬧的左鄰右舍,遠離此地。


    回碩王府的路上,齊娃又是氣惱,又是挫折。她要武靈阿看的不是她生活中這麼低俗吵鬧的一面,她想要他看看她的自力更生,听听她的想法,拜訪一些不錯的朋友們,讓他了解她的過往和生活中美好的一切。


    好好的一次分享,就這麼給毀了。而他的反應,更讓她的心沉到谷底。


    問他是不是在生氣,他不理。


    問他想不想去她平日活動的地方逛逛,他不應。


    問他是不是原本就不想和她走這一趟,他也沉默不語。


    還以為,她可以憑著坦誠和努力,改善他們先前惡劣的關系,結果只是她在一頭熱而已,武靈阿根本不想改善什麼。


    他也早就說過,他累了。是她自己無聊,才會自討沒趣。


    極度落寞的心情,使她在下了馬車後才發現他們抵達的不是碩王府,而是一座臨湖而立的雅致茶館。一看就知道,不是她和小別那種市井小民進得來的地方。


    “這是哪里?”她急急跟在武靈阿背後悄聲問道,左顧右盼,一副作賊心虛貌。


    “老位子。”他淡淡對斯文恭候的跑堂倌吩咐一句。


    “是,一切照您規矩。”


    齊娃緊張地連忙追上武靈阿,偷偷牽住他的衣袖,企圖顯示他們是一道的。這跑堂倌看來就像慣于伺候大人物的角色,不僅對從不帶女客同行的武靈阿無有任何詫異,對他手上拎的大鐵壺也視而不見,依舊彬彬有禮。


    齊娃一路跟著武靈阿上樓,挑空的豪華樓層將樓下賣唱女子的歌聲蕩漾成悠遠空靈的音韻,回旋復回旋,泛成邈邈返響,如夢似幻,似近還遠。


    偶然間,心似縫,梅樹造。


    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


    生生死死隨人願。


    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待打並香魂一片,陰雨梅天,


    守的個梅根相見。


    齊娃坐在三樓臨湖的樓閣里,听得怔仲痴醉。小別唱過這出折子戲,她愛極了,可少不更事的小別唱不出樓下女子飽經情思糾葛的感傷。


    她也像曲中旦角心境一般,拚了命也要尋到自己的夢中情人。可惜,夢中情人她是尋到了,此刻也正坐在她桌邊另一側,卻咫尺天涯。畢竟,夢境是帶不進現實里的……


    “又在發什麼呆?”


    齊娃眨眼回神,竟看到桌上擺滿精致茶點,連酒也備上了,卻無人伺候,反倒由武靈阿在親自為她倒茶。


    與他擱在另一旁凳上的大鐵壺相較,里頭廉價的茶水和他此刻斟上的極品,形成懸殊的對比。


    什麼樣的人過什麼樣的生活,什麼樣的人處在什麼樣的世界。別說是武靈阿的形貌與氣韻,就連他修長的手指都帶有優雅而尊貴的美感,一舉一動,風度翩翩。


    他是夢一般的貴公子,就在她眼前,在她身邊,一個伸手可及的絕俊幻影。但再美的夢,也終有清醒的一日。


    “我們就到此為止吧,武靈阿。”


    也該是散戲時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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