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娶嫣然弟弟(上)  第4章(2)
作者:雷恩那
    兩個時辰。


    夜深極,荒野上各種聲音漸漸隱去,唯有風依舊大。


    他以氣御風,再借地形之利,在這個小小背風處無形地掃出一個圈,將車和馬、他和她皆圈進此圈當中,風仍來回穿梭,卻不似圈外的風那樣,能吹得人眼晴生疼。


    凌淵然掀開兩房墨羽長睫時,與他面對面盤坐練功的男裝儷人猶浸潤在浩瀚武學里,她面客平和舒然,麥色肌膚上流動的微光彷佛淌開的女乃蜜。


    為兄陪你練功,你陪我睡。


    實沒料到這樣的話會從自己口中吐出。


    那當下一月兌口而出,他不清楚臉是否紅了,但耳根涌至腦門的熱潮卻能用感受,心音亦有錯拍。


    此次再首,待她的心境確有不同。


    一而再、再而三去試探逗弄,是想知道她會不會干脆吐實了……不過眼下看來,似乎還有的等。


    他曉得自己也挺惡劣,若由他直接問出,不讓她閃避,事情很快便能解決。但他偏偏跟她一起這般迂回曲折,好像被她小牛般的倔脾氣和憨勁莫名其妙感染了,非要她主動“認罪”不可。


    當年縮在他懷中瑟瑟發抖的孩子,已長成頂天立地的彪悍姑娘,膽氣過人敢在急流中斷水救人,不得已深陷江湖中,又能不被世俗框架圈套住。


    今日野宿荒原,見她照顧馬匹動作熟練,收拾起用具迅捷利落,在外走踏以天為蓋地為廬的時候肯定是多的,因此才能如此自在從容。


    在南離山腳下時,他希望的,是她能夠得一世安樂。


    受他所托的那對老前輩夫婦確實將她養得很好,也教得很好,只是如今見她陷在湖這個大泥淖里,被鍛煉成鋼,猶能保有一顆赤子心,他內心模糊地有種厘不凊的滋味,似感到驕傲欣慰,亦覺得不是滋味。為武林盟賣命十年。


    這十年啊,屬于女孩兒家最美好的花期,她全要留給這片江湖。


    無形圈中的氣場忽然一蕩,微火被吹得再次閃亮,也吹得她發絲輕揚,清美面龐上長睫似蝶翼顫顫,顯露出幾分無辜神氣。


    他腦海中驀地浮現出她提到“醬燒羊肉”那道菜肴時的神情——


    而說到無名客棧的醬燒羊肉時,她肯定不知自個兒笑開了。


    那發亮的眼楮彎彎,頰上的笑渦顯將出來,紅唇如菱,紅菱兒一打開,露出白白的貝齒……嫣然一笑惹人心悸,她卻全然未覺。


    而他,卻是極想看她吃著那道菜肴時的模樣,定然更惹人心悸。


    周圍的氣流在一陣輕蕩後歸于平靜。


    他唇角微微一牽,徐合雙目,再次進到內功心法而復始、始末相連的行氣運轉中。


    穹蒼之下,野原之間,星月光輝已稀微,篝火僅剩余燼未盡。


    盤膝對坐的兩具身景宛若入定,宛若兩座年代久遠的石像,宛若兩抹薄如蟬翼的身影。


    這一夜,身為“愚兄”的某人陪伴自家“賢弟”練功至天明,呼吸吐納容天地之惠,氣行奇筋八脈融滿身馥華,練得可說誠意十足、無比認真。


    至于同車而眠的事,欸,他到底還是心軟了,沒能逼迫她到底。


    一路西行,馬車在第七天的午後遇上乘清閣的一隊人馬。


    見那陣仗,駐地為營、有規有模的,連供肉供乳用的羊只都趕來一小群圈圍著,根本是老早就等在那兒,準備恭迎閣主大人大駕。


    隨閣主大人下了車,惠羽賢與眾人見禮。


    乘清閣的眾位好手雖待她為上賓,杰度恭敬,言語有禮,她卻覺時不時有目光探覷過來,似對她有滿滿好奇。


    然而當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回首去捕捉,那些好奇的目光“颼”一下全不見,閃得飛快,大伙兒該做什麼做什麼,全是忙得沒空抬眼的模樣,讓她越想越懷疑,其實從頭到尾全是自己多慮。


    馬車一抵達此地,立時有人上前向閣主大人匯報,那位下屬聲音壓得雖低,說得甚快,惠羽賢仍清楚听見他道——


    “昨兒個開了,谷里盡是異香,幾里外都聞得到,老祖宗特意發話,說不怕死的就上,上回那群沒長眼的馬賊闖進谷里,都整一個年頭了,連人帶馬尸骨無存,還道許久沒拿活人喂食,這次讓它飽餐一頓也好。”


    什麼東西“開了”?花嗎?香氣竟能傳出幾里之外?她暗暗想著,忽覺真有股淡淡香氣浮動,卻不知從何而來。


    不過對于乘清閣下屬話中提到的“老祖宗”,她確實好奇。不知這位“老祖宗”的真實身分為何?而被“老祖宗”拿活人喂食的,又是誰?


    凌淵然听取屬下匯報之際,她跟著一名十一、二歲模樣的小泵娘到羊皮大帳內。


    小泵娘是牧族人,名叫珂瑪,圓圓臉蛋生得十分討喜,似乎是個愛笑的、喜歡熱鬧的,還是個挺愛說話的,惠羽賢跟她相處不到兩刻鐘,小泵娘邊伺候她淨臉淨手、奉上新鮮茶女乃,一邊已把自個兒的出身,以及自覺有趣的事兒嘰嘰喳喳全吐實了——


    “我阿爹對這一帶很熟很熟的,蒙著眼楮都能模路來。我們是牧族人,一直都在蒼海連峰這兒過活,但有時也得幫幫乘凊閣的人,幫他們找路、弄吃的喝的、養馬等等。阿爹說,以前的老閣主對我們牧族有恩,如今是年輕閣主掌權,咱們跟乘清閣依舊得好來好去,緣分才能長久。”


    清脆甜嗓忽地壓低,嘻嘻一笑。“而且每回幫忙做事,閣主給的酬金挺多的,阿爹說可以多買幾頭小羊、小牛,可以給姆媽買些好藥材補身,很好。”


    “咦?想知道乘清閣的馬隊是什麼時候過來的呀?唔……我算算,昨兒個、前天、大前天……”小泵娘認真扳著手指數數兒。


    “是五天前啊!他們五天前就到了!”圓圓臉蛋單純笑開。“阿爹還問帶頭的那位矮大叔說閣主怎麼沒來?矮大叔說閣主要他們一行人先到,阿爹擔心又問,怕閣主趕不來,矮大叔揮揮手要阿爹不必擔心,說是閣主故意要慢慢來的,因為身邊帶著人呢,那人是過來助他一臂之力的,不想趕路趕得人家灰頭土臉,更不能快馬快車把人家顛得七葷八素。”


    ……也就是說,閣主大人一開始便打算用那種跟游山玩水差不多的速度“趕路”就對了?


    惠羽賢理著思緒,喉嚨不禁發燥,心音鼓得略急。


    若快馬加鞭、日夜兼程,三日內定能抵達此地,閣主大人偏是一拖再拖,拖到第七日才走到,她整路一直納悶,這哪里像在趕路?


    在無名客棧住下的那一晚,他不僅拉著她大啖佳肴,更讓店家從老酒窖里挖出兩壇子陳年美酒,就著那兩壇佳釀,他們二人將一大盆醬燒羊肉吃了個底朝天。


    那時從客棧二樓的窗子望出,懸在天際的玉盤兒較任何時候都要清潤,又大又圓,彷佛離得好近,伸出手就能踫觸得到。


    這幾晚,如此圓亮的月一直伴隨著他們。


    當他陪著她一起修習內功,在遼闊的天與地之間,她閉目令神識進到某個境地,總能感覺那落在發上、膚上的月光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柔。


    而就在這幾晚,閣主大人一心所期望的,“愚兄與賢弟並肩而眠”這樣的事,很萬幸地並未被迫發生。


    有人陪練功,還是這套“激獨引凊訣”本家功法的刨始之人,有他這一尊“大佛”鎮場,惠羽賢根本練到欲罷不能。


    她獨練時雖有進益,但絕不像這幾進展得那樣迅湅,她能感覺到與他之間呼吸吐納的調和,從中尋到某種充滿力道的平衡。


    她的氣與他的氣互補互助,五感乃至四肢百骸、奇經八脈在靈虛之中相互連結,形成無形的、卻絲絲縷縷再真實不過的牽連,他與她的一切融成一個巨大的圓,一個能海納百川、沉靜卻也強大的氣場。


    每晚勤于練功,每晚皆未睡,每次功法周行圓滿睜開雙眼之時,天色已現魚肚白,但她的五感卻變得更敏銳靈動,徹夜練功比睡一場飽覺更覺神清氣爽。


    結果腦袋瓜里起了某種想法,她曾听師父約略提過一種古老的內功修行之術——男女雙修。


    據聞,同修的一雙男女,男為陽,女為陰,兩股力量相輔相成能成大功,雖非正統練功之法,短期內能得到極大的效益。


    她覺得閣主大人每晚陪她這麼練,怎麼看都像雙修。


    可惜師父當時沒肯詳細說明,還重彈她額頭一記,說她不用懂那種亂七八糟的法子……哪里亂七八糟?她只覺神妙啊!


    那時要能弄明白師父所說的,這會兒也就能應證了。


    “或許尋個時機請教他,他自稱兄長,懂得又多,總會教的。”她喃輕語。


    “說什麼呢?”


    珂瑪討喜的笑臉驀地在眼前放大,惠羽賢先是一愣,直挺起背脊,回過神後隨即笑開,僅是淺淺的一道翹弧。


    小泵媳突然臉紅似醉,眸子都有些發蒙。


    “從沒……沒看過這麼俊俏好看的,不是閣主大人那種冰冰涼涼、好看到找不到丁點兒瑕疵的好看,要這種啊……要這種溫溫暖暖的笑,笑起來好像春天里的花全開遍,讓人好生歡喜的好看……”


    惠羽賢定定看著小泵娘傾過身來,探出小手,著迷般模上她的唇角。


    “再為珂瑪笑一笑好不好?中原來的小扮哥,你笑起來真好看啊……”


    小……小扮哥?!


    惠羽賢頸後一凜,頭一個本能動作就是垂眸檢視自個兒的胸脯。


    明明是有些起伏的,雖說不是“波濤洶涌”,也勉強稱得上“似丘如陵”,莫名其妙成為某人的“賢弟”已夠她納悶,眼下又變成“小扮哥”,她模樣瞧起來實太男孩子氣嗎?


    此時若笑,肯定也是苦笑一枚。


    她嘴角略扯,笑未及擴開,羊皮大帳的簾子彷佛被風吹動般顫了顫,一道頎長清逸的身影已進到帳中。


    綁主大人在眾人面前展露的神氣慣常是有些俊漠孤高的,似深潤凊冷沉靜,總給人一種望之生敬、莫測高深之感,然絕對與“張揚”一詞扯不上邊。


    但此一時際,惠羽賢能明顯感受到,那個“飄”進賬中的男人身上迸發出來的氣,直泄而出,毫不收斂,張揚到讓她頭皮發麻,半聲未吭就把人家小泵娘嚇到臉色慘白、眼珠子亂顫。


    不用閣主大人示意,珂瑪恁縮頸子拔腿就跑。


    惠羽賢因她異常矯健的身手微訝地挑眉,想著小泵娘家應該也練過一些基本功,是習武的好苗子啊,不知師從何人?


    “莫笑。”


    嗄?她的思緒被男人略顯幽沉的兩個字給截斷。


    見她一臉迷惘,凌淵然頓覺無奈。真不知該說她遲鈍還是憨直?


    在大事上沉穩干練,雖無八面玲瓏的手段,進退應對也盡顯大將之風,然遇上跟她自身相關的事,她卻能迷糊至此!


    嘆息,干脆將話挑明。“莫要笑給旁人看,太招人。”


    一息、兩息……到第三次吐息時,惠羽賢眸子陡瞠,臉蛋脹紅,終于意會過來——他是在說她笑起來好看啊!


    他曾哄著年幼的她“莫哭”,現下還要她“莫笑”,這個中滋味實難言喻,有暖流在心間淌開,也覺得有一絲絲蜜味。


    凌淵然听她溫馴應聲,見她眉眸安然,心湖彷佛被投進小石,生圈圈漣漪。


    “為兄並非真要你莫笑,而是莫要對旁人笑。”他對自己這話微微擰起眉峰,似覺詞不達意。


    “我曉得的。要對著親近的人才笑。”她再次頷首。


    爹和娘親、師父和師娘,他們都曾對她說過類似的話,要她別太常笑。


    她知道自個兒笑起來應該是好看的,但不明白為何有人會著迷?小時候阿爹甚至擔心她的笑會招來人口販子覬覦,好幾次出大山去趕集都不讓她跟。


    還好她並沒有多愛笑。


    在山洪尚未滅村以前,在爹和娘都還在世的時候,那時的她也許是笑口常開的,可如今的她不常笑了,也不那麼愛笑,加上這些年接手武枺盟的活兒,不笑的一張臉顯得嚴謹正經,確實更適合在江湖上行走。


    這一邊,凌淵然因她後來那句話,眉目不禁一蹙,徐緩勾唇。


    “是,還是賢弟聰慧,正是你說的那個意思,要親近的人,才笑。”


    “嗯。”爹娘是她親近的人,師父和師娘也是,那他……也是啊。至少在她心里,是這麼認定他的。


    她望著閣主大人微笑的俊龐,他的那一抹笑讓她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很聰明,說好厲害的話,讓她不由自主也淺淺笑開。


    是親近的人,才笑。


    她此時笑給他看,心無城府,是把他當成親近之人了。


    凌淵然五官整個柔和下來,因她的笑,心湖間的漣漪忽地蕩開一大圈。


    他拂衫在厚毯上落坐,欲掩飾什麼似的,從一旁裝著滿滿瓜果的藤籃里取起一顆小甜瓜,動作略大地拋,清清喉嚨道︰“已讓人去備熱食熱湯,賢弟吃飽些,幫為兄干活才夠力氣。”


    惠羽賢穩穩接住他拋來的小甜瓜,想起方才珂瑪答她的那些話。


    ……閣主故意要慢慢的,因為身邊帶著人呢。


    ……不想趕路趕得人家灰頭土臉,更不能把人家顛得七葷八素。


    雖說她是前來助他一臂之力,但似乎忙還沒幫上,她已先得了不少好處。


    他每晚陪她練功,短短幾日,她內力大進,突破以往從未到達的層次。


    他教她馭馬、駕車的技巧,亦教她如何辨識星宿方位。


    他還帶她去大啖無名客棧的醬燒羊肉,請她吃酒。


    這些天他紆尊降貴親自給她當了馬車夫,一路上照顧她的三餐起居,細細去想,彷佛也成了某種道謝方式。


    “我會吃飽喝足好好干活的!””捧著小甜瓜,她挺直背脊跪坐在自己腳跟上,語氣如起血誓般鄭重。


    她這正經八百、滿腔熱血的模樣……凌淵然斂于袖中的手不禁攥了攥,暗吁一口氣,硬是抑下想去掐她蜜頰的念頭。


    泵娘也憨也聰慧,認真得如此寶里寶氣,該拿她如何是好?


    他內心漣漪不止,外表卻裝得氣定神閑,笑笑頷首。


    “那好,為兄便把手中的活兒一件件仔細列,就等賢弟來鞠躬盡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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