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子宴  第4章(2)
作者:栗和
    莊外林蔭處,余平等人已牽了烏騅馬等候,荀非翻身上馬,接過方姑娘,急馳而去。


    冰涼手指輕覆她額面,停留片刻,隨即抽手。


    那手指傳來的涼意令她好生眷戀,這些時日她總覺得自己像走在一團火球上,渾身如火燒般,令她下意識想把那雙手拉回額面,無奈身子卻不受控制。


    “燒退了,方姑娘,你昏迷了好些天,也該清醒了。”清亮男聲自耳邊輕輕響起。


    方姑娘?誰呀?怎麼最近似乎常常听到有人在喚方姑娘?


    “師哥,這下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咱們遍尋不著的方姑娘,居然就是這黃衫女子。”另一人哈哈笑著。


    他眉頭微攏,喃喃道︰“她怎會曉得我姓荀?”


    荀……荀非?她記得那日自己的確喊出荀公子這三字,怎麼他還沒認出她就是墨成寧?總覺得有些許失望,難不成她小時留給他的印象猶似蜻蜓點水,半點痕跡也不留?


    “師哥,你在自言自語什麼呀?反正方世凱的妹子找到了,計劃也就可以順利進行了。”另一人的語氣滿是欣慰。


    原來他們當她是方世凱的親妹妹啊……等等!什麼計劃?該不會他們也要找大哥尋仇吧?


    墨成寧倏地睜開眼,瞪向床邊負手而立的男子。


    “荀非!”她低叫。


    倍非聞聲一愕,旋即轉過身來,見她美目樵悴,眼底盡是防備。


    “你們找方世凱做什麼?”她焦急問道。


    “方姑娘別慌,咱們只找你一人,沒要找你哥麻煩。”站在後頭的余平說道,他听聞方世凱兄妹手足情深,是以先言明,以免她猜疑。


    “喔對了,我是余平,荀非的師弟兼親信。”


    墨成寧眼神和緩了些,心中寬慰道︰原來不關大哥的事啊。


    她眼皮一沉,又想睡去。


    荀非靜靜望向她半閉的眼,努力想記起些什麼,卻徒勞。


    她帶給他的三分熟悉感,究竟從何而來?


    荀非坐到床邊,傾過身,輕聲喚道︰“方姑娘還要睡?”


    余平想提醒荀非,他靠太近了,會嚇到姑娘家啊……


    丙不其然,墨成寧被驚得九分清醒,連忙掙扎著坐起,身軀直往床內側挪去,蒼白面容霎時雙頰飛紅,眼中盡是窘態。


    荀非沒伸手去扶她,靜靜地看著她的驚惶與無措,腦中閃過零碎記憶。


    他嘴角輕淺地彎起,開口道︰“方姑娘?”


    她有些受不了他習慣性的刻意笑容,撇開了頭,輕聲道︰“我不認識什麼方姑娘。”便垂眸不語。


    荀非有些急了,忍不住問道︰“方姑娘,你何以識得我?我總覺得你……”


    似曾相識。


    墨成寧聞言,雙眼一眨,目色中隱有一絲期待,她抿嘴而笑,左頰上漾起輕輕淺淺的笑窩。


    荀非愣住!他分明見過這樣的臉龐,卻沒見過這張臉龐帶著笑。


    “你是……”這麼多年了,會是她?


    墨成寧沉吟半晌,勾起唇角,吟道︰“與君相遇劫難中,馬狂人落背殷紅。九年參商各懷志,豈料劫難又重逢。”


    荀非終于確定心中答案,站起身驚喜道︰“墨成寧!”


    她但笑不語,心底流淌過一絲無法言明的滋味。


    這下換余平滿頭霧水了。


    他想出聲詢問,又不便打擾兩人相認,抬眼見師哥眼中的光芒,只好模模鼻子,識趣地離開房間。


    “呃,師哥,我去跟大福他們說方……這位姑娘醒了。”


    “余平,請店小二煮些粥,墨姑娘數日未進食,應該餓壞了。”荀非雙目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墨成寧,不敢置信那閨閣小姐竟會身在此地。


    余平正要跨過門坎的腳定在半空中,尷尬應了聲,隨即逃之夭夭。


    唉,師哥這般模樣,可別陷進去了才好,余平心想。


    荀非和墨成寧兩人皆有一肚子疑惑,一時相視兩無言,不知從何問起。


    對于她,荀非的印象便只是一個偶然救了他一命的千金小姐,他萬萬沒料到,前些日子讓他心神暫失的女子竟就是當年那扭扭捏捏的小女孩。


    “墨姑娘,你前些日子要鼴曲戲班改折子,是為戲通是為人?”荀非頗感興味,這世上居然還有人願意忽視眼前所見,相信他荀非是個上進青年。


    “自、自然是為戲……”墨成寧滿面紅暈,羞得不得了,心里暗暗有氣,明明這幾年害臊性子已改進不少,怎麼荀非一句話就將她打回原形?


    回頭一想,她覺得不大對勁。


    “荀公子為何也去找戲班子老板?當日在河堤遇見你時,我著實吃了一驚。”


    荀非語帶歉意,道︰“嚇著姑娘真是抱歉,你可知那昆曲結尾劇情誰編的?”


    墨成寧奇道︰“不是戲班子的人嗎?難不成另有其人?”


    “是另有其人。”他噙著笑意,拉過木椅坐下。


    她蹙起秀眉,嘀咕道︰“誰會這樣大費周章?這是有心人在詆毀,荀公子你要小心……”


    “那有心人正是在下。”他不禁笑出聲。


    墨成寧一愣,滿月復狐疑,努力串起前因後果,思及他在河畔堤坡上的一番話,她抬眼直視他。


    “荀公子與當今大臨首輔表面關系挺好?”


    看來她已猜出七八分了呢,他暗暗贊賞。


    他笑笑,不作表示,當是默認了,揚起劍眉反問︰“墨姑娘知道荀非的故事?”


    她不願再拐彎抹角,便直言不諱︰“大略知道些,在瑤國茶館听說先生說過十九年前的"諸子宴",之後與大哥行走各地時也耳聞了些風聲。”


    那些風聲多半在詆毀苟非,隨著“諸子宴”在各窮鄉僻壤大受歡迎,荀府人人吃香喝辣,荀文解夫婦的遺孤苟非放蕩婬亂、恬不知恥等流言更是滿天飛。


    她心底相信荀非的為人,早想到那是有心人刻意營造,卻沒想到那有心人便是他自身。


    她幽幽嘆了口氣,目光盈盈地瞧著荀非。


    “荀公子,你要復仇?”


    倍非微一閃神,笑道︰“正是。墨姑娘是想起我那日說的話吧?”


    “那日?”


    “河堤,午後。”他鳳眸突賣地望向她。


    兩人目光倏地調開,墨成寧別開頭,他剛剛提到河堤時,眼底似乎泄出一絲柔意?


    她干咳一聲,語氣生硬問道︰“你們尋"方姑娘"有什麼事嗎?”


    荀非眉頭微攏,隨即展顏溫笑。“這是皇上的旨意。”


    他揚聲道︰“余平,別杵在門口了,粥會涼掉的。”


    余平一臉尷尬,端著粥躡步而入,干笑道︰“師哥,墨姑娘,我不是有意偷听,我是怕叨擾兩位敘舊。”


    荀非笑道︰“無妨。你去叫他們三兄弟半個時辰後進來。”


    余平感激地看了荀非一眼,飛也似地奔出。


    荀非轉回身,道︰“首輔楊烈的小女兒楊芙長期臥病在床,但她是皇上選中的儲妃,皇上有意立楊芙為後,但因其病體而遲遲未能迎她人宮,連前任御醫也束手無策。我身為太常寺少卿,奉皇上之命前來尋方氏兄妹。”


    “所以是要我去楊烈府邸醫治楊芙?”她隱隱覺得事有蹊蹺,他沒有道理如此好心幫楊芙找良醫。


    “是。”他看出她眼底的懷疑。“我只是奉命行事。”


    她心里不禁感嘆,荀非為了卸除楊烈心防,居然能做到這種地步。


    荀非取餅桌上清粥,自了一匙湊近她的嘴。


    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訥訥道︰“我自己來好了,怎敢麻煩荀公子……”


    他笑道︰“有什麼不敢?”卻仍是把湯匙交給她,改替她端著瓷碗。


    怕荀非替她端太久,她急急吃了起來,一不注意吞了太大一口,嗆咳了起來。


    他把碗放至一旁,拉過袖袍覆住掌心,輕輕拍了拍她縴瘦的背。


    “哎,別吃那麼急,這麼多天沒吃東西得緩些。”他輕笑。


    縱使仍饑腸轆轆、四肢無力,但怕荀非還要替她端碗,只得心里流著淚,詆道︰“我飽了,晚些再吃。”


    荀非揚起一道眉,心里不信,還是由著她。


    “晚些再請他們料里些在地美食給你吃。”


    美食?墨成寧心中燃起小小想望。


    “荀公子,大臨……有沒有產苦瓜啊?”


    荀非一愣。“苦瓜?”


    她不好意思道︰“九年前荀公子回京後,頻頻送謝禮到瑤國來,還沒好好跟你道謝呢。”


    ……當年的確是送了許多禮品給墨府,但……苦瓜?


    他想了又想,終于憶起當年初春南洋使節來訪,進貢了許多當地特有物產,當時宮里人人見這果子生得丑陋又苦不堪言,便欲棄之。他想墨成寧喜研藥理,說不定能用苦瓜研究出什麼藥方,便討了些來,派人送去墨府。


    他看她小心翼翼掩藏渴望,敢情她是研究出了什麼名堂,這才問起苦瓜?


    荀非歉然道︰“當年宮中人人不喜,皇上便命南洋使節不要再進貢苦瓜。”


    墨成寧嘆道︰“這樣啊……那這輩子豈不是再見不到苦瓜了?”那一餐味覺的饗宴她念茲在茲,不禁開始盤算起將李玦送回大哥身邊後,是否該去南洋游歷一番。


    “墨姑娘急用?”


    “啊,這種事怎能說是急用呢,雖然真的很美味。我記得當時有苦瓜什錦炒、咸蛋苦瓜、炸苦瓜酥……”她目光瑩然,渾然忘我地扳著手指細數苦瓜美味。


    “……”她把藥材拿去吃?


    見她孩子氣的模樣,他失笑。“當真如此美味?”


    她用力點了點頭,充分展現對苦瓜的喜愛,笑道︰“我當日還計劃將苦瓜種子種在五靈山上,最後沒成功,倒是認識了我大哥。”


    荀非疑道︰“認識?方世凱和你並非親兄妹?”他原猜想方世凱姓墨,只是曾經得罪沈家莊,因此化名方世凱,以利在江湖上行走。


    “不是,我們是義兄妹。”她不加思索答道。


    “你和一個大男人結伴行走大江南北?”他瞪大雙眼,猛然站起身。


    墨成寧被他的反應驚得呆了,他這是……


    她軟聲道︰“她是我哥啊……”見荀非神情,一時語塞。偏頭想了下,便把和袁長桑如何相遇、如何結拜的事全盤托出,說到後來,連李玦的事也一並告訴了他。


    荀非緩了緩臉色,徐徐坐下,神色復雜地看著她。


    他沒有料到她會把事情全盤托出;她告訴他袁長桑的真實身分,這是……代表對他全然信任嗎?


    想到她這般信賴自己,荀非心下起了連自身都未察覺的惱意。


    他舒了口氣,起身快步至行囊旁,拿出一卷蠶絲制成的綾錦織品,拉開燙金卷軸,面向墨成寧,朗聲道︰“奉天誥命,皇帝制曰︰"國不能一日無母,帝不可一日無後。然則皇儲妃病體未愈,後位無主,天下無母,故朕特敕太常寺少卿荀非,延請民間良醫方世凱兄妹出任御醫之職,任期長短、薪餉等,從長計議。限五百日內回宮呈報。”


    這時,余平已帶三名隨從來到房門前,听得荀非在宣讀聖旨,連忙一個個排排站好。


    荀非放下卷軸,語調無波︰“墨姑娘非我大臨朝子民,有權拒絕皇上的詔。”


    墨成寧未料他情緒轉變如此之劇,不解地呆坐床上。


    靶受到房內的緊張,余平有些後悔提早半刻鐘帶大福他們進來,卻又想听墨成寧的答復。


    答應吧!這樣師哥就不用做石家的傀儡了,他心中暗暗慫恿。


    “不知墨姑娘考慮得如何?”荀非眸中精光陡射,直直盯著墨成寧蒼白的面容。


    墨成寧緩緩掀動發白的唇瓣,荀非微地張嘴,想勸她別答應,話到嘴邊,想起荀家,又硬生生吞回月復內。


    “我願意,但要在我替大哥辦完事之後。”墨成寧咬了咬下唇,若有所思。


    他頹然低聲道︰“你願意啊……”,


    墨成寧舒眉淡然道︰“荀公子救我一命,我理當做些什麼報答你,至少,不讓你在皇上面前為難。”


    荀非眼神稍軟,啞聲道︰“墨姑娘也曾救我一命,如今不過兩不相欠罷了。”


    她嫣然一笑,道︰“能為荀公子做些什麼,我很歡喜。何況,倘若我答應,荀公子會助我找到李玦吧?”


    他聞言,嘴角不自覺地揚起,道︰“這個自然。晚些給你挑一匹好馬。”


    這條路,就委屈你陪我一道走吧。


    墨成寧腦海中立即浮現威武高壯的烏騅馬,頭皮一陣發麻。


    她慌忙搖手道︰“公子不必麻煩,我自家鄉帶來了一匹白馬,還在先前住的客棧那呢。”當年離開五靈山前往中原之前,她硬是求大哥讓她到瑤國北方市集帶了匹白馬,因她以為中原的馬都像荀非的烏騅馬那般高大;哪知到了大臨,才知道瑤國的馬並不比大臨的嬌小,純粹是那烏騅馬……發育過度了點。


    荀非倏然憶起她被烏騅幼駒嚇著的模樣,鳳眸笑意盎然,莞爾道︰“墨姑娘確實是怕我那烏騅馬,我待會叫大福替你牽那匹白馬過來。”


    墨成寧悄悄欣賞著荀非發自內心的微笑,忽地想到了什麼,輕聲喚道︰“荀公子。”


    聲音極細,站在門口的余平等人只見她動了動嘴,卻不知她說了什麼。


    荀非走近床邊,側耳道︰“嗯?”


    她深吸一口氣,以著氣音說︰“我不需要你應付,所以,可不可以別對我佯笑?”


    他一怔,她看出來了啊?


    荀非抬眼,只見墨成寧目光左右飄忽,不敢瞧他。


    “墨姑娘,我答應你。”他附耳柔聲道。


    “呃,師哥,我們在這兒呢。”余平尷尬提醒道。


    “余平、大福、二福、小埃,見過墨姑娘。”苟非喚他們過來。


    “墨姑娘,這是我師弟余平,以及隨從三福兄弟,都可以信賴。”他介紹道。


    見他們躬身作揖,墨成寧急急要下床回禮,卻被荀非攔住,只得點頭致意。


    “我是墨成寧,成事不……罷了。”


    荀非失笑,她這自我介紹還沒改掉啊。


    “今後就有勞各位了。”


    余平開懷笑道︰“彼此、彼此。”


    你這傻姑娘,是我們有勞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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