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蔚藍海 第6章(2)
“海藍,你所見到的時人,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可以告訴我嗎?”劉雅憶的眼中,有著一個母親的渴盼。
她所見到的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嗎?
紀海藍認真思索一番後,放下手上的叉子,答道︰“嗯……剛見面的時候,覺得他是冷淡又充滿距離感的標準日本人,後來覺得他是一板一眼的工作狂,但最近發現他實際上是面冷心善的好人,而且意外地完全沒有酒量。”
“是這樣啊,原來這孩子遺傳到我喝不了酒的體質。”劉雅憶有絲羨慕的笑了。“海藍,你已經比我還了解他了,以後我可以跟你打听他的消息嗎?”
“可以是可以……”紀海藍有些不解。“但是,你不想直接跟他接觸嗎?”
“他今天看到我時的反應,你也看到了。”劉雅憶搖搖頭。“都那麼久沒見了,他還能一眼認出我,我已經很高興了。”
“可是……”紀海藍還是覺得不對勁。
“海藍,能有這個機會從你這里得知時人的消息,知道他過得好,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人,我就很開心了。”劉雅憶溫柔地制止了她還想說的話。
……雖然父母離婚對小孩而言確實是創傷性的回憶,但是都過了這麼多年,關系難道沒有修復的可能嗎?
盯著淺見時人與劉雅憶相似的那對長睫毛,紀海藍忍不住出神地想著。
“紀小姐,有什麼事嗎?”意識到她的注視,淺見時人轉頭問了一句。
“啊,沒事沒事。”紀海藍連忙否認。
淺見時人不明所以地看她一眼,又回頭專注在計算機屏幕上的銷售報告。
雖然她愛管閑事的性格很想叫他打開心房去跟生母見個面,但也明白自己一個外人不該插手這種私領域的事,那絕對會惹他生氣。
只是,揣著這個秘密,讓個性直來直往的她覺得頗辛苦……
不行,還是暫且先忍住吧,至少等這個委托案結束再說。
列車不久後抵達台中高鐵站,兩人下了車,在出租車排班區叫了輛出租車,往今天要拜訪的林爺爺家出發。
今天要拜訪的林明寬爺爺,同時是昭一爺爺的小學與中學同學,昭一爺爺幾年前曾參加在日本福岡的吉野村灣生同鄉會“吉野村會”,因此重新透過共同認識的人聯絡上。“吉野村會”已因大多數會員凋零或過于年邁而停辦,掛念故友的昭一爺爺于是請淺見時人代為探視,可說是跟尋人任務並沒有直接相關的一次拜訪。
林爺爺跟兒孫住在離高鐵站不遠的一排四層樓透天厝小區內,他們抵達時,外籍看護已扶著拄著拐杖、但仍精神矍鑠的林爺爺在一樓車庫外面等著。在門口簡短寒暄後,林爺爺便邀請他們進到一樓客廳坐著吃水果聊天。
因為淺見時人話少,主要是紀海藍跟林爺爺以日語交雜著台語聊天。
“是安捏喔,那個日野君想找他以前的戀人,所以才派伊孫來喔。”雖然知道故友早就改姓,林爺爺還是叫著他的舊姓。“啊襖有找到?”
“還嘸啦。”紀海藍搖搖頭,放下手上叉水果的竹簽。“阿公你咐有見過伊欸戀人?說是一個阿美族的美人的樣子。”
“阿美族的美人?”林爺爺模了模已經光禿稀疏的頭頂,非常努力地試著回憶。“听你這麼一說,好像有淡薄欸印象。”
“真的嗎?”紀海藍精神為之一振。“阿公你在叨位見著伊欸戀人的?”
“昭和十九年十月十二日。”林爺爺以日語說出一個異常精確的日期,讓紀海藍與淺見時人都是一愣。
紀海藍的心怦怦跳,如果她沒記錯,那天是台灣二戰史上很重要的一場戰役“台灣沖航空戰”的開端——
“阿公,你是在盟軍空襲全台那天見到昭一爺爺跟他的戀人的?”
“是啊……”林爺爺點點頭,幽遠的目光向上方望,彷佛還看得到那一天青空中壓境而來的軍機中隊。
原本只是代為拜訪故友的行程,意外開封了一段與巴奈和昭一相關的大時代故事——
一九四四年十月十二日,早上六點五十分
在必須用黑布防止燈光外泄以避空襲的燈火管制才剛解除的一大清早,花蓮港中學五年級的日野昭一,已在騎車上學的路上。
“日野君!”
身後傳來熟悉的招呼聲,日野昭一轉頭一看,是自己念小學校時唯一的本地人同學、後來又成為他花中隔壁班同學的林明寬,正騎在另一台腳踏車上。
“林君,今天這麼早?”
日野昭一很少在上學路上遇見林明寬,因為他要繞去市區的稻住通看一眼巴奈,總會提早一些出門。
“今天不知為何,天一亮我就醒了,干脆早點出門,到學校也可以多念點,不然不知何時又會被動員去為皇軍增產糧食還是構築陣地。”林明寬聳聳肩,語氣里有些無奈。
“林君說得是啊,明明台北高校高等科跟台北帝大預科入學檢定的日子都提前到明年一月了,我們這些準備投考的四、五年級生卻常被動員去參加"奉仕作業",真有些困擾。”
日野昭一頗有同感。自從戰爭情勢變得越來越緊張,他們這些中學生也被剝奪了求學的時間,甚至連最重要的升學準備都得擱下。此時,他們的煩惱,不過是擠不進全台唯二的升學窄門——台北高等學校或台北帝大預科——就無法繼續直升到帝國大學深造。
戰爭對他們而言,遠在南洋、中國大陸,在離他們遙遠的東京、台北、新竹、基隆佰等曾被空襲的地方,就是不在花蓮港廳;對戰爭的感受,只存在報紙上、廣播里或課堂中獲知的最新戰報;有時是吃不飽的糧食配給、防患未然的防空訓練,或是時不時的學生動員。最驚心動魄的,大概是偶爾被叫到花蓮港驛列隊歡送即將上戰場的軍人或恭迎戰死者的骨灰回鄉。
與上述種種間接體驗相比,此時的他們,尚不知自己即將親身直面更加驚心動魄的戰爭現場。
“日野君,我真的很想上台北去。”並肩騎上來的林明寬,忽然有感而發地冒出這麼一句。“考進台北高校高等科或是台北帝大預科,擺月兌升學應試的枷鎖,去追尋真正的知識,成為一個見識廣闊的人。”
“嗯,我也是。”日野昭一點點頭,但他只能將自己向往台北的原因藏在心里——他想跟戀人巴奈一起在台北求學。
為了湊得巴奈的學費,兩人已偷偷存錢存了十個月,對巴奈的補習教學也一直持續著。他們的理想規劃是,他走高校直升帝大的路,而天資聰穎的巴奈則努力考入以收台籍學生為主的台北第三高女就學。這兩個目標當然並不容易達成,兩校的入學測驗競爭都很激烈,即使落榜了也不足為奇,但他們都有著繼續進修的夢想,而對彼此的感情支持著他們勇敢作夢。
他跟巴奈的約會就是在萩乃堂作坊後的小桌一起念,雖然辛苦,但因有著心上人在身旁一起努力,倒也覺得甘甜。
正當日野昭一在心里描繪著美好的未來藍圖時,連續不斷的汽笛聲嗡嗡地響起,再加上“匡——匡匡”一長兩短的警鐘,正與林明寬騎進市區的他立刻明白是示意民眾盡快去附近避難所或防空壕躲避的“警戒警報”,而非敵機已經鄰近、必須即刻找掩護的“空襲警報”發布了。
“日野君,是警戒警報,我們也去防空壕吧。”
日野昭一與林明寬將腳踏車停在街邊,隨著人群一起往防空壕走去,也許是因為還沒看到真正的轟炸機飛來,大家都不疾不徐地走著。
大概又是一次虛驚吧,這里離巴奈工作的萩乃堂已經不遠,也許等一下警報解除後還來得及繞過去看看她。
日野昭一正這麼想著,便听到一個路人說︰“欸,飛到築港碼頭邊的那個是F6F戰斗機跟TBF轟炸機嗎?身體圓圓、翅膀短短的,好像一群大胖鳥啊!”
日野昭一抬頭往花蓮港築港碼頭的方向望,果然看見幾架防空訓練時畫在宣傳單上的盟軍艦載機F6F戰斗機護著一隊TBF轟炸機正往港邊飛近,所有飛機的機月復與機翼都畫著代表國籍的藍底白星涂裝,一見便知是美國軍機。
就在此時,耳邊的汽笛聲已變為長鳴跟短鳴交替,警鐘敲打的節奏則改成急促的“匡——匡匡匡匡”,真正的“空襲警報”發布了。
接下來的畫面讓他極度沒有真實感——從那隊TBF轟炸機圓胖的機月復,黑色橢圓形的物體如母雞下蛋般地不斷落下,幾秒後,巨大的爆炸聲傳來!
“盟軍真的在花蓮港空襲了!”
有人喊了這麼一聲,原本緩步在路上的人群,才像如夢初醒一般,紛紛朝著最近的防空壕跑去。
日野昭一跟著林明寬一起進了在附近一棵大榕樹旁半地下式的公用防空壕,防空壕是以鋼筋水泥構築而成的長方形建築,一進防空壕,左右是兩排水泥長椅,所有人依序坐下後,便做出防空訓練時所教的避難姿勢——雙手捂住耳朵、嘴巴張開——以防止爆炸產生的壓力震傷耳膜。
即使如此,爆炸的巨響與連綿而來的震波,依舊傳入日野昭一的感知中。
戰爭真的到家門口了。
看著防空壕半圓形的水泥穹頂,日野昭一覺得時間流逝得好慢,一波又一波爆炸聲透過防空壕上方的通氣孔不斷地傳來,感覺好像不只碼頭邊,幾乎整個花蓮港市街都要被炸掉似的。
不知道此時應該忙著準備開店的巴奈,有沒有像他一樣躲在像這樣比較安全的水泥防空壕里?還是只能躲在店後河間先生用竹子跟木板搭成的簡易防空壕?她現在還好嗎?害怕嗎?
她應該不會剛好人在碼頭邊吧?
不,不可能,是他想太多了。
一想起自己的戀人,他便覺得坐立難安,第一次感到切身的恐懼與焦灼。
如爆竹般的爆炸聲終于停了下來,但是警報還沒有這麼快解除,他等了又等,幾次有想站起來沖出防空壕尋找巴奈的沖動,終究還是想起防空訓練時必須遵照指示行動的教誨,改將不需再遮住雙耳的手放在膝蓋上,焦躁地抓握著。
又過了好一陣子,宣布警報解除的擴音才響起來。
日野昭一隨著人群走出防空壕,然後馬上跑了起來。
“日野君!你要去哪里?”林明寬的聲音遠遠傳來。
“林君,我要去找人!”
“等等!你包沒拿啊……”
日野昭一根本沒听入耳,扶起自己倒在路邊的腳踏車便往萩乃堂所在的稻住通騎去。
五分鐘後他人就到了萩乃堂的店門口,可店門是鎖上的,店內似乎空無一人。
“井上太太,你知道萩乃堂的人都去哪里躲空襲了嗎?”隔壁商店的老板娘井上太太推門走出,日野昭一連忙向她打听。
“應該是躲在店後的防空壕吧,沒看到人嗎?”井上太太拿下頭上的防空頭巾,動手拍去上面的塵土。“第一次真正的空襲,大家都慌了呀。”
此時,萩乃堂的門從里面被打開來。
“昭一君,你怎麼在這里?”是店主河間先生,他背後還站了學徒許世坤,但不見巴奈的身影。
“河間先生,巴奈小姐呢?”心急的日野昭一也顧不得禮節,劈頭就問巴奈的行蹤。
“警報響之前沒多久,我請巴奈幫我送東西到春日通上的百貨店去了,我想她應該在那附近……”
沒等河間先生說完,日野昭一已經跨上腳踏車,往春日通的方向騎去。
市區似乎沒事,被轟炸的主要是港口和港邊的工廠,但沒見到人之前他還是無法放心。
“邱勝彥,空襲過了啦,你不要一直跟著我,好煩!現在可以讓我去找巴奈了吧?”
快到春日通時,一個操著台語的女聲抓住日野昭一的注意力,他立刻急煞住腳踏車。
“謝春香,要不是我剛才抓著你去躲在防空壕,說不定你現在就被F6F還是TBF的機槍打成蜂窩了——”邱勝彥沒好氣地訓著青梅竹馬的話語被那聲尖銳的煞車聲打斷,讓他轉過頭來。“欸,日野君?”
“邱君!你們剛剛有見到巴奈小姐嗎?”
“啊咧咧,有人在擔心了呢,明明市區安然無恙呢。”身著花女海軍領制服的謝春香換說日語,露出揶揄的笑容。
“謝春香,你別亂說話。”邱勝彥丟給她警告的一眼。“我跟春香剛剛警報響時有看到巴奈,但她沒有跟我們躲在同一個防空壕。你往百貨店對面官舍的防空壕那里看看,我想她應該是在那附近。”
“邱勝彥,你今天真的很放肆嘛你。”謝春香不滿地瞪了青梅竹馬一眼。“我也要去找巴奈了,再會!”
“喂!你別去亂人家。”邱勝彥連忙抓住謝春香的手腕不讓她去湊熱鬧。
“邱勝彥!男女授受不親,放手啦你……”謝春香連忙甩月兌他的手,一張俏臉氣鼓鼓的。
“邱君,謝謝!”
無心再听這對歡喜冤家的拌嘴,日野昭一再度踩動踏板,往邱勝彥指給他的方向前進。
此時,春日通上多是剛從防空壕出來的人們,不少人談論著哪里被轟炸了,臉上都是驚惶之色。
“听說花蓮港工業學校被炸啦!”
“還有花蓮港魚產加工廠也是!”
“整個築港碼頭都被炸得面目全非啊!”
在錯身而過的人群中,並沒有他熟悉的身姿,日野昭一顧不得路人的目光,開始呼喚起巴奈的名字。
“巴奈小姐!”
已過了百貨店跟官署一帶,仍然沒有看到巴奈,再過去就有些荒涼了,日野昭一轉上較熱鬧的築紫通,繼續呼喚著︰“你沒事嗎?巴奈小姐!”
終于,一道清亮的聲音響起。
“……昭一先生?”
日野昭一聞聲望去,總算看到他掛心已久的身影,他眨了眨眼,確認不是幻覺後,便把腳踏車就地停了,朝她跑去。
“巴奈小姐!”
壓抑了一早上的情緒終于放松,日野昭一下意識握住她雙手確認,當她的溫度傳到掌心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太孟浪,立刻收回手,兩人的臉卻都已紅透。
“那個……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日野昭一搔搔鼻尖,想遮去頰上的熱意。
“我听河間先生說你去了百貨店,邱君也說你應該會在官舍一帶,怎麼跑到築紫通上了?”
“空襲警報發布前,我正準備回店里。我原本想說快到昭一先生到店門口的時間了,想趕回去跟你打個招呼,沒想到……”巴奈笑了出來,一雙大眼閃爍著喜悅的光芒。“昭一先生也沒事,真是太好了呢。”
“我覺得這並不好,巴奈。”對日野昭一而言相當陌生的嚴肅女聲響起,說的是他完全听不懂的阿美族語。
“ina!”巴奈回頭,發現是自己的母親凱茵,登時不知所措。“我跟昭一先生只是……”
“不必解釋,我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凱茵制止了女兒無謂的抗辯。“這就是你想去台北的原因吧。”她將視線轉到對面身著制服的日野昭一身上。
凱茵看來只有三十出頭,依然相當年輕貌美,一雙大眼與女兒巴奈神似,但盯著日野昭一的眼神相當凌厲,令他有些不安。
“伯母您好,敝姓日野。”想著對方是自己戀人的至親,日野昭一恭敬地向她陶了個躬。
“不用如此,我受不起。”凱茵美麗的臉龐仍是繃著,吐出咬字有些過重的日語,伸手抓住女兒的手。“昭一少爺,請離我家的巴奈遠一點,她不能成為你的對象。”
“伯母,為什麼……”
沒等日野昭一說完,凱茵已拉著女兒離去。
“日野君,你剛剛跑那麼快,原來是來找意中人啦?”背著兩人份包,終于追上的林明寬,搞不清楚狀況地搔搔頭。“她怎麼被人拉走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一路上巴奈頻頻回頭與他相望,兩人臉上都滿是震驚與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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