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無愧  第9章(1)
作者:凌淑芬
    三騎停在玉雪峰的山道口,唯一一條上山之路橫在眼前。


    迸納的舅舅,小必口族長若西罕停在他們身旁,看著他們。


    “雲公子,柳姑娘,你們真要上山?”


    他和外甥一樣娶了平朝的女子為妻,住在小必口上已二十余年,五年前方升為族長。


    雲仰望著眼前的路口。


    數根木樁立在山道兩旁,左右各四根。此時木樁上並無一物,在木樁下的土地卻可看見一些陳舊的衣料碎布。


    看來傳聞中和仙族會將闖山者的尸首掛在木樁上,並不虛假。


    “若西罕,多謝您收容我們兩人多日,又送我們來到此處。此時天象漸劣,若不是蒙您出手相助,我們早已埋骨于北長關前。”雲仰道。


    三日前他們終于來到北長關,其時天象劣不可堪,狂風暴雨交加,天寒地凍,幾乎讓人無法相信這才是十月時節。


    他們兩人凍得嘴唇發紫,來到小必口外,居民對外人竟是非常的不友善。若不是雲仰拿出古納的信,居民領他們去見族長,兩人只怕已經成了路邊凍死骨。


    他們在若西罕家住了三日,直到暴風平息為止。若西罕听說他們要上山,拚命的勸阻,但目的地就在眼前,沒有空手而歸之理。


    今天天剛亮,兩人便告別了族長,若西罕一路送他們出關,來到這玉雪峰的山腳下。


    若西罕長嘆一聲。


    “古納在信上說你們救了他的妻子。你們是我外甥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可惜我能為兩位做的也不多。若是你們早幾年來,要我送你們上山都不成問題,可是現在……唉。”


    “若西罕叔叔,你們是不是跟和仙族有什麼過節?”柳沁的馬回了小半圈,問道。


    若西罕搖頭嘆息。


    “五年前,我族族長的兒子做了一件極對不住和仙族之事,有愧于他們數十年和我族的互相信賴。之後,我族換了族長,而和仙族也不再讓我族的人上山,族中的獵人牧人都只能在山腳的地方打獵行牧。我若是硬和兩位上山,反倒帶頭壞了規矩。”


    “既然如此,我們也不敢多勉強。”雲仰點點頭道。“我們上山去找個人,約莫三日便可返還,屆時若天象不佳,只怕還得在府上叨擾數日,盼您莫見怪。”


    若西罕見他竟然還打著主意能下山,不知是該佩服他好還是笑他傻好。


    “好,三日之後,我在此處等待兩位,希望能再迎兩位大駕。”他慨然應允。


    雲仰謝過,對柳沁一點頭,兩人齊齊上山去。


    騎了小半個時辰,雲仰略微放緩速度。


    “你的身子還堪得住吧?若是累了,坐到我的馬背上來,我來載你。”


    柳泌搖搖頭,神情難得相當的愉快。


    “這古怪幫的毒果真古怪,尋常人中毒之後氣虛體寒,越禁不得寒冷。我這幾日來卻是天氣越冷,體內的毒性越弱,手腳越靈便。我自個兒騎一陣子是沒問題的,等我真的不行了,你再載我。”


    “好。”雲仰看她的神色輕松,才放心一些。


    “雲仰,小必口應該就是傳聞中讓和仙族人被騙去血羽翎的地方吧?只是不知曉其中究竟有何門道,竟然讓他們連族長都換了人,不知舊族長跑哪兒去了。”


    雲仰失笑。“族長之位只是換了人坐,又不表示原先的族長就不能再繼續住在小必口。”


    “也是。”她點點頭。“幸虧他們的族長換成了古納的舅舅,不然我們早就死了。”


    他們黎明時分便上得山來,此時尚未過午,山道上卻連第三個行跡都沒有。兩人一路談談說說,倒也不覺得寂寞。


    雲仰雖然表面輕松,心里一直保持警覺。


    他們走了一小段路之後,回首望不見來處,僅有滿山遍野、層層迭迭的山巒。


    半山腰之上已覆蓋了一層濃厚的雪白。放眼望去,寸草不生,全都是灰溜溜光禿禿的山岩,這座玉雪峰果真是蕭瑟無比。


    他們還在山腳處便可感覺寒意陣陣圍來,這是千百年來也化不開的冰霜之氣。


    雲仰又回頭檢視一下柳沁。她包得像顆大團子,連身形都看不太出來,只有一顆小圓的腦袋和一顆大圓的身體。


    雲仰內力深厚,包得不像她那麼夸張,可也是扎扎實實的一層。他這生從未穿過這麼多的衣服。


    馬鞍兩惻掛滿了若西罕為他們準備的食水行囊。以眼前的景象來看,要獵野兔小獸為食只怕都極為困難,不知以前的獵戶上山都能獵些什麼?


    隨著高度越高,山道越笮,到最後僅能容單騎通行,旁邊直落而下都是堅硬的峭壁。


    “你自己專心騎,別一直回頭看我。你要是掉下去,我可拉你不上來。”柳沁在後頭看得心驚膽顫。“真不知這種地方怎麼住人!又沒有樹,又沒有溪水,風景又不宜人。”


    “和仙族世居在此,對他們來說,或許這片崇山崚嶺比樹林溪水更美。”雲仰道︰“我們進入山里已有一個多時辰,尚無任何埋伏,無論如何還是小心為上。”


    柳沁突然嘆息。“听說玉雪峰上原本不是這樣的。二十多年前,我爹爹還未成親之時,曾天南地北的_霖游歷,他就來過玉雪峰數次。


    “他說,當時和仙族人雖然對武林人士敵意比較深些,但對一般百姓或商隊還算友善,有人入山迷了路,他們甚且會幫著引下山去。當時我爹爹和同行的好友就受過和仙族人的恩惠。”


    “或許便是對一般小民不曾設防,才中了有心之人的計吧!”雲仰道。


    柳沁點點頭。“當時和我爹爹一起上山的朋友,叫做天無痕,家中世代皆是名醫。那一趟上山,在玉雪峰中發現了一些極難得的奇草藥石,只有此處有,其它地方再不可尋,于是他便決意留在山上潛心鑽研醫術,算算也二十年了。


    “我爹爹曾說,天伯伯只因隱匿在玉雪峰上才籍籍無名。要是他當年隨著我爹一起下山,只怕現在已經成了名動天下的醫仙。若是我們遇上任何病痛疾苦,這位世伯救治不了的話,天下約莫也沒人救治得了。”


    “所以你一中了毒便想到這位世伯嗎?可是他既然在山上住了二十年,見到了你認得出你嗎?”雲仰劍眉微蹙。


    “我們雖然沒過面,我爹爹隔三差五的就會和他互傳信,二十年來不曾間斷。早幾年禁制沒這般嚴時,我爹爹常遣人送些衣物用品上來,天伯伯和我們家倒是不曾生疏。


    “後來我和哥哥出生了,爹爹請人畫了我們的像送紿他瞧,他是知道我和哥哥的。


    “之前我哥哥身子不太安順,我爹爹就叫我哥哥一定要上來找天伯伯。可我哥哥嫌路程遠,寧願拖著病謗子四處走也不願意上來。我才不像他呢!我怕疼怕苦怕死,我一有事,眼巴巴就來找伯伯救命了。”她調皮的一笑。


    “又是義叔又是世伯,令尊的交游非常廣泛啊!”雲仰笑道。


    “他又不是從小住在山上習武,或住在一間沒有香火的道觀里,或要幫著養兩個小女女圭女圭長大。他長了腳愛四處亂跑,自然結識了一堆朋友。”柳沁雙眸晶亮亮地調侃他。


    雲仰又好氣又好笑。


    正欲說些什麼,前方突然有碎石滑落山谷的細音,此時山風獵獵,他的內力再差一些便忽略了。


    “玉雪峰不迎外客,不想死的就快快下山!稍後再讓我見到你們在山上,就別怪和仙族不客氣了!”一聲斷喝響起。


    深山回音極重,除了知道這聲音發自前方,雲仰竟無法听出它的確切位置。


    雲仰持劍當胸,全神貫注。


    他們正處在一個山道的轉彎處,右惻為深谷,左惻是光禿堅硬的山壁,山道的寬度只容他一騎馬橫路而立。


    柳沁見風將他的黑發吹得揚起,袍角翻動,在這凜凜蒼莽間,頂天立地,充滿氣概,一顆芳心不由自主的評動。


    “前輩,我等二人並非有意打擾,實是舊友之女有急事必須求見天無痕老前輩,還望閣下若識得老前輩,代為通報一聲。”雲仰朗聲道。


    然而那人適才的一番話喊完,卻是再無聲響。


    雲仰對她點了點頭,騎在前方,兩人慢慢繞過那個彎角。


    前面的山道和後面並無二致,只有更多的高山,更深的長谷,與更凜冽的風。


    雲仰在路當中站住。


    “你看這些石壁光禿禿的,連個可供抓手的樹干都沒有,他們是躲在哪里?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柳沁騎近過來,四下查看。


    雲仰完全沒有听見任何人行進的聲響,因此和仙族若非人人武功奇高,就是另有密道。


    恐怕兩者皆是。


    直至此刻,他方始感覺他們已入了一個神詭難測之境,凡事務須小心在意。


    “你緊跟在我後頭,不要離得太遠。只要咱們別無他意,和仙族的前輩們終會了解的。”雲仰策馬繼續往前行。


    柳泌在他身後撇撇嘴。


    這人有時真是正直過了頭,總以為天下人都和他一樣。


    “那如果他們不了解呢?”


    雲仰一听就知道她是雞蛋里挑骨頭。這姑娘只要身子舒坦一些,就什麼機靈古怪的想法都跑出來。


    “他們若不了解,咱們好好跟他們說就是了。”


    “那如果他們不听呢?”


    “那我們抓幾個來,綁在樹上,好好的同他們說,說到他們听為止,這樣行了嗎?”他無奈道。


    柳沁听得格格直笑。“這兒哪里見得到什麼樹?你待綁到哪里去?”


    雲仰吸一口清冽新鮮的空氣,胸臆間頓時舒暢無比。他從小在山間成長,對山的喜愛比對其它地方深。


    “你餓了嗎?再走小半個時辰就可以到一處較寬闊的空地,我們到了那兒再停下來吃午餐。天老前輩住在半山腰之處,以我們的速度,最晚明日此時就可以到了。


    “好。”她心情頗佳地點點頭。


    雲仰順著山道轉過另一個彎坳,瞬時拉住馬韁。


    在他們眼前是,一道深而狹長的走道。


    這條走道笮到即使人坐在馬上要穿過去都有些困難,形如一柄無形利斧將山劈開,露出一條對切的細縫。


    從這一端,他們可以隱約看到另一方豁然開朗的空地,便是他們預定停下來歇腳之處。


    柳沁慢慢地騎到他的身旁,與他一同審量這條狹窄的“一線天”。


    兩人心中浮起一模一樣的想法︰若是前方有埋伏,這條一線天便是絕佳之處。


    只須待他們走入之後,將前後出口堵住,當場來個甕中捉鱉。


    “怎麼辦?”柳沁蹙起細致的娥眉。


    雲仰拿出若西罕畫的簡圖一看。若西罕曾告訴他們通往空地的路“頗為狹窄”,卻未料到是這等形勢。


    “眼前只有這一條路,也只能走下去。”雲仰將路線圖收起。“我們下馬,用走的過去。”


    柳沁站著不動,看他開始張羅收抬垂吊在馬鞍惻邊的行囊。過了好一會兒,突然開口喚他。


    “雲仰!”


    “嗯?”他停下手回頭。


    “你若不想再往前走,我不會怪你。”她嬌容凜然,罕見的極為嚴肅。“這條路說是死亡之道亦不為過。他們只要將頭尾堵住,從頭上對我們拋擲巨石暗器,甚至毒煙毒水,我們躲無可躲。你已然陪我走到此處,夠了,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冒險。”


    雲仰定定瞧她片刻,慢慢走到她的面前。


    他的眼神如此清朗,彷佛全世界的藍天白雲都在那雙眼中。


    沒有任何畏懼退縮,沒有一絲絲烏雲陰霾。


    她的喉嚨縮緊,有一種幾乎無法直視這雙清亮目光的感覺。


    “都已經走到這里了,怎可輕易退縮?”他溫柔的看著她,“你不想治好你身上的毒了嗎?不想康康泰泰的與我一起下山嗎?”


    柳沁迎視著他,眼眶慢慢紅了一圈。


    “雲仰,你為什麼肯這麼做?”


    “我不是已經答應你了,又何須為什麼?”他偏頭看著她。


    “難道你不怕死嗎?”她哽咽道。


    “怕,怎麼不怕?”他微微一笑。“但我承諾要陪你找到大夫,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既然答應了,就一定要做到。”


    “只是為了一句話,你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嗎?大多數的人到了這時候,已經開始找借口打退堂鼓了。”她輕聲道。


    雲仰舉手輕撫她的臉蛋。


    “我不知別人會怎麼做,我只知道我自己該怎麼做。我絕不會在此時棄你而去!做人但求俯仰無愧,對得起天,對得起地,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足矣。”


    柳泌投入他的懷中,淺淡的唇印上他的唇。


    雲仰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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