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的人,愛的人  第6章(1)
作者:月光石
    夏末,接近正午,陽光熾熱盛大。


    原本沈致杰打算在附近找一間咖啡館,但兩人走進辦公大樓對面的小鮑園,剛踏上碎石小徑,就發現倪予晨精神不是很好。


    “怎麼了?看起來很累?”側過臉端詳她,她剛打了個哈欠,含蓄以手遮口,悄然迎上他的目光。


    “沒有呀,昨天沒睡好。”她避重就輕回答,其實,現在是她小睡的時間。


    “去看醫生了嗎?”明知故問,瞄到前方樹葉扶疏的栗樹下有張長椅,他輕握倪予晨手臂,將她往那帶。


    陽光金金燦燦篩過栗樹枝葉,在褐色長椅落下斑駁圓點不一的光影,他低頭看了木制長椅,發現不髒,才拉她坐下來。


    陽光很溫暖,久待應該會覺得燥熱,兩人並肩而坐,沈致杰安靜斜睨她,等她回答。她猶豫一下,揚眼注視對面小徑林里深處,聲音柔柔弱弱。


    “嗯,去看了。我——懷孕了。”


    見他一徑沉默,倪予晨偏過臉研究他,他堅毅下顎略微抽動,雙唇緊抿,黑眸景色冰冰冷冷,她內心忐忑不安,不知他怎想。她表面不動聲色,漸移開凝睇目光,抬眼望著頭頂上的栗樹,綠葉被陽光照得清晰透明,伸出手,掌心向上,讓陽光篩過葉縫落在她手心上。


    “打算生下來?”


    “嗯。”


    “幾周了?”


    “剛過十二周。”


    “是誰的?”不知是緊張還是焦躁不耐,他聲音繃得緊緊的,斜睨過來的眸光銳利蘊含質疑,仿若正等著她的回答。


    “這答案可能會傷到你身邊的人。不是可能,而是一定會受傷,我還在想怎麼告訴你,應該是香港那夜懷上的。”她咬了咬嘴唇,咬到更無血色,不太敢看他,只是輕淺嘆氣。“不管怎樣我想生下來。已經決定,不會改了。”


    “你男友呢?怎麼說?”陽光將他長睫毛照得淺淡,他眨了眨眼,靜靜觀察她;她臉色不是很好,眉宇低斂,若有似無的憂愁徘徊不去。


    “這對他不公平,所以我們分手了。”江克森很優秀,相信他很快就會找到理想、心儀的對象;只是,她沒想到分手會這麼痛,起初光想就會一直掉眼淚,沒理由地天天哭泣。


    “為什麼我心里愛著他,卻還是跟你走?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


    “哪種事?”他怔了一下,冰冷地問。


    她給他一個“你心知肚明”的表情。沈致杰依舊無動于衷,凝視著對面翠綠的樹林。隔了許久,唇角才冒出一抹嘲諷的笑意。


    他想說,真心相愛的話,她不可能跟他走。他想告訴她這樣听來邏輯不通,但他大概是全世界最沒資格說什麼的人。


    追尋什麼在原來對象身上已找不到的特質。那晚在香港發生的事,理由也不過就是這樣。這點他比她誠實,但也只有這一點而已。


    其實,倪予晨心知原因,和江克森感情發生裂痕已經愈擴愈大,雖然生活在一起,但距離卻愈來愈遙遠;她心知難以補救,只是沒有勇氣面對,現在不得不面對了,她才覺得不管走哪一步都很艱難。


    畢竟,要離月兌舊有的感情、對象、生活模式甚至是習慣,絕對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呢?現在打算怎麼辦?”倪予晨低問一句。


    沈致杰面無表情,冷淡凝視她,忽說︰“先給我一點時間思考,想清楚再回答你,可以嗎?”


    “可以。我的部分我全想清了,我媽和我妹也支持我把小孩生下來。你不用非得負什麼責,我不想打擾你目前的生活。”神情溫和,她很理智。


    這一瞬間,沈致杰有把火氣揚起來,超火的!然而他也算是理智派的,不可能當場對她發任何脾氣,這樣只會顯得男人幼稚、不成熟。


    他那雙深井般的黑眸冷冷瞄她,想著她多理智地將他完全排除在外,不失為一項高招辦法。


    欲擒故縱總是比死纏爛打、硬要男人負責還高招,更何況以他的為人,不可能放任她獨自生下小孩、獨自養大什麼的。


    這不是他的作風,光想就覺得自己非常殘忍、自私。然而,要論到兩人在一起結婚生小孩、共組家庭什麼的,兩人的感情完全不到這程度。


    沈致杰承認,對倪予晨絕對有好感,甚至存在無法理解的迷戀,但感情不深厚的兩人,一下子卻要越級生小孩,怎麼說都……呃,措手不及。


    火就火在,這女人不撒嬌、不討好,卻一副有他麻煩、沒他也好的態度。


    他多希望她像其他女人一般,對他撒嬌討好、暗示要求、企求婚姻,甚至共組家庭什麼的。沈致杰有他的自尊和驕傲,就算他意識到難受,甚至莫名依戀,他也不會表現出來,他要也要繼續假裝不在意,維持一貫瀟灑。


    于是,沈致杰忽伸長雙腿,腳踝相互交叉,一派輕松悠閑地哼起歌,還是U2的那首〈ithuithoutu〉。


    倪予晨忽抬眼靜靜瞅他,那雙漂亮黑眸透著無奈和疲憊,卻見他唇角揚起一抹帥氣微笑,陽光將他的黑睫毛刷得淺亮,她偏著頭微感不解,他停下哼歌,迎上她的眸光,俊朗地說︰


    “今天天氣很好。”視線越過對面翠綠林梢,望向晴朗澄藍的天際。


    “嗯。”她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哈欠,略帶歉意說︰“我該去睡一下,下午還有會議召開。”懷孕初期的嗜睡癥犯了。


    “肩膀借你靠,這里這麼溫暖、這麼熱,你看你手怎麼這麼冰?”順勢握住她縴細柔滑的手,觸感冰冰涼涼。他朝她傾身,舉止、語氣、神情都顯露輕佻。


    倪予晨很快抽回手,垂睫起身,優雅對他說︰“回去吧,再坐下去你都要流汗了。”


    沈致杰脖子確實淌汗了,雖然襯衫很薄,也把袖子卷至手肘,但這天氣還是太熱。她等他站起,兩人相偕走上剛才那條碎石小徑。


    一路上,沈致杰都用輕松幽默口吻逗她。她憂心重重,始終沒心情展露笑顏,但有幾次不小心被他逗得受不了,嗔聲說了幾次“別鬧了”。


    “好,不鬧你。”走到辦公大廈的路口,他忽伸出手扶住她的腰,順勢輕捏一下。“怎麼懷孕還這麼瘦?有吃東西嗎?”


    他手掌的熱度讓倪予晨僵了一下,楞住後挺直背脊,移開他的手。“別這樣。”


    沈致杰唇角彎起,戲謔說︰“沒問題嗎?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不會搭電梯中途睡著吧?”


    凝瞅她雙眸下的黑眼圈,手指輕觸她下頷,在她不及阻止前先放開她。


    “多保重。”


    必心之情溢于言表,倪予晨怔了一下,不確定地望向他,只見他眸光蘊含促狹笑意,神情風流倜儻,完全不莊重地說︰“別太想我,我會再來找你的。”


    沒正經。倪予晨無奈,橫瞥他一眼,別開目光,獨自進入大廈電梯中。


    沈致杰向來不喜歡被人看出內在真實的想法,這特質用在爾虞我詐的官司上是一大優點;然而,談起戀愛,用在男女關系上,不免不夠光明磊落。


    那又怎樣?有誰敢說他是錯的,自己是對的?


    花了一天,只要閑下來,沈致杰便思考這事該如何處理。如果被他母親知道,不免要好好教訓一頓,隨後開明的她一定說︰生就生呀,小孩抱回來養,難道沈家容不下他嗎?


    事情如果能這麼簡單就好。


    如果被黎品琪發現……肯定沒完沒了。要想一個不傷她感情的借口,最好分手能完美切割,否則,一般來說,按她大小姐個性,只會鬧得不可開交。


    扁處理這問題,就夠他頭痛。


    “沈律師,陳朗曦先生到了。”他的秘Selina內線電話通知。


    沈致杰關掉筆電,走出辦公室,迎面是他大學最要好的同學陳朗曦,兩人約好去健身房打壁球,雖約了一起運動,但平日他們工作都非常忙碌,沒事不會見面。


    餅了一個半小時,熱汗流完,兩人分別去沖澡,最後坐在靠落地窗的陽台邊,窗外是二十五層高樓台北街景,天晴黃昏,柔煦光線從雲層透出,射出金黃耀眼的光芒,層次穿透雲層,頗有某種豪華電影場景感。


    兩人都喝冰啤酒,健身房前方走廊有一整排自動販賣機,沈致杰投了兩罐海尼根,拿了一罐給陳朗曦。


    陳朗曦又比上次見面時更消瘦。原本身高180,體重78,保持精實強壯運動員的身材,個性也算開朗,但三年前的悲劇幾乎毀了他——


    新婚妻子在高速公路出了車禍,當場死亡,當時有孕在身,月復中胎兒剛滿五個月。他深受打擊,整整兩年無法工作,每天過著行尸走肉般的生活,茶不思飯不想,光酗酒,仿佛跌進無邊無底的地獄深淵。


    現在,他剛從心理創傷中復原,已恢復律師工作,精神狀態稱不上好,但至少不再像兩年前那般可憐可憎、落魄憔悴。


    沈致杰和陳朗曦算大學摯友,當初陳朗曦結婚,他還是伴郎。喪妻期間,他主動提供很多幫助,但陳朗曦不太領情,甚至對他愛理不理;沈致杰曾一度對這份友誼氣餒,對他的一蹶不振開始厭煩。


    直到最近一年,陳朗曦重新投入工作,主動和他聯絡,兩人才恢復往日情誼。


    現在,沈致杰需要听一下旁人客觀的意見,正常狀態的陳朗曦向來言辭犀利、一針見血,而且幽默感十足,他想知道他的看法。


    “說吧,什麼事?”陳朗曦以那雙飽含滄桑的黑眸瞟看他,補了一句︰“不會又是哪個特別棘手的官司吧?”


    “這次不是。”喝掉半瓶海尼根,沈致杰將遇到倪予晨的經過簡短告訴他。


    “哈,真有你的,這次捅出蜂窩了吧。”听到女生懷孕,陳朗曦嘲弄笑著,幸災樂禍。“那你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她想生,我沒立場說好還是不好。”


    “確定是你的嗎?有驗DNA嗎?”


    “當然。還被叫去做健檢,調查有沒有遺傳疾病。”這事發生在上周,原本還以為主動要求驗DNA會惹惱倪予晨,哪知她一貫理智平和,還要求他順便提出健檢報告,證明無遺傳性的疾病,例如地中海貧血、肝炎那類的。


    “既然這樣,你呢,想跟她結婚嗎?”


    沈致杰眉宇稍斂,聳肩。“她沒提出結婚的要求,未婚單親也無所謂。”


    “我是問你,不是問她。”唇角微勾,陳朗曦嘲弄斜睨他,一針見血說︰“這事不是她說了算,也要你同意才行。有個私生子什麼的,不擔心嗎?得事先想清楚,免得日後兩方都後悔,苦到小孩。”


    “哈,對方根本沒結婚的意思,我何必一頭熱?”


    “所以,她不是你的菜,你沒負責的意願,這樣你當初何必把對方吃了,吃了又不避孕。怎樣?你是非洲難民?”不以為然地掃掠沈致杰。


    這番犀利言詞,不但沒讓沈致杰生氣,反而逗笑了他;他剛灌入一口啤酒,差點笑岔氣到噴出喉嚨。


    陳朗曦黑眸嚴峻,靜靜凝視他,忽說︰“如果她懷孕純屬意外,你對她沒意思,這樣更簡單,你付筆錢,信托什麼的,給孩子未來一個經濟保障,讓他有受教育的權利,略盡微薄心力就好。”


    “這點我也想過。”鎮定下來,沈致杰雙眸沉靜,掠過一抹鋒芒,淡淡地說︰“老實說,她是我的菜。”


    輕撫下顎,思考著,陳朗曝忽說︰“喔,那你就得多花點力氣說服她了。”


    “這就是我煩惱的地方。”他把海尼根鋁罐拋到旁邊的回收箱。


    “有女人在的地方就是有煩惱的地方。”陳朗曦附和。


    “我希望她表現出有點在乎我的樣子,偏偏她不領情。”他英俊面龐浮現傲慢的微笑。


    沉默頷首,陳朗曦忽問︰“現任女友呢,打算怎麼處理?”


    “這又是另一個麻煩的地方。”


    “好好處理吧,大、情、聖。”十足嘲諷,隨手往沈致杰肩膀一拍。


    沈致杰向前縮了一下,正想辯解,雙眸忽銳利微眯,眼前有一名婦人正進入健身房玻璃自動門內;這婦人看似相當眼熟,總之,他曾見過。


    “請問你是沈先生嗎?”她望著沈致杰,得體詢問一句。


    “是的,您是?”沈致杰淺頷首示意,濃眉微蹙,疑惑地問。


    “我是倪予晨的媽媽。請問你有時間可以跟我談談嗎?”溫和淺柔笑著。“不會耽誤你太久的時間。”


    “可以,沒問題。”沈致杰楞了一下,黑眸訝然,但也立即同意,瞟一眼陳朗曦,後者挑起左邊濃眉,似無聲詢問︰“她”的母親?


    沈致杰淺頷首,表示“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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