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恩妻 第7章(2)
春闈過後,杏榜一出,劉常君果然不負眾望再度掄元,消息一傳來,震動京城。
雖說他經春闈之後已是進士之身,輕易也能得個六品官職,從此之後,再也不是昔日那個落魄官家子弟,可劉惜秀知道他一身傲骨志氣,是不會僅僅安于這進士頭餃的。
金殿應考,一舉奪冠,才是他最終的目標。
丙然,一個月後的殿試上,皇帝親自閱卷殿試之後,還特地再喚劉常君出列,好生地考究了他的學問一番。
劉常君意態氣度從容軒昂,應試之時談吐爾雅謙沖,不卑不亢,且滿月復學識典籍成竹在胸,無論是經濟、民生或武略,皆有卓越獨到的見地。
皇帝龍心大悅,當場金筆一揮,欽定劉常君為今科狀元。
“朕听說,劉愛卿年紀輕輕,就已有家室了?”皇帝含笑問。
劉常君一怔,心頭猶如潑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齊齊涌了上來,他略一定神,沉靜道︰“回皇上,微臣確實已然娶妻。”
“能教愛卿看上眼的女子,想必是不可多得的賢妻吧?”
他胸口一緊,澀澀道︰“聖上謬贊,拙荊豈敢當之。”
“能夠輔佐出如此出色夫婿,你家中的夫人也極了不起啊。”皇帝心中已認定,撫須笑道︰“美人易尋,賢妻難得,愛卿得好好珍惜才是。”
“謝皇上關心,微臣謹遵聖諭。”他低頭拱手回道。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而他,終于做到了……
他連中三元,又讓皇帝欽點為狀元,自此飛黃騰達、平步青雲是可以預期的,頹敗危傾的劉家,終于又能興旺起來了。
爹、娘,孩兒沒有令您們失望,您們瞧見了嗎?
而在孫府里,劉惜秀正苦苦倚門等待,等待自朝中傳來好消息。
“甜兒,前頭還未有消息嗎?”她忍不住又問了往返前廳打听消息的丫鬟。
“少夫人,還沒呢。”甜兒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也是滿頭大汗,“哎呀,真是緊張,怎麼到現在老爺還沒差人捎個信兒回來?”
她一顆心猶如懸在半空中,越等越是焦急不安。
怎麼辦?莫不是常君哥哥未能月兌穎而出,所以自覺無顏回家了嗎?
不不不,他不是那種一受挫折就懷憂喪志的人,不會的。
正在忐忑間,突然前頭隱約傳來了一長串鞭炮哩啪啦的巨響,劉惜秀整個人呆住了。
“中了中了,常君少爺高中狀元啦!”遠遠地就傳來下人一迭連聲的報喜聲。
中了?而且是……狀元?!
她身子晃了一晃,甜兒急忙扶住她,“少夫人?少夫人,您怎麼了?”
劉惜秀雙膝發軟,幾乎撐不住身子,張口想笑,卻兩腮熱淚滾滾而落。
“太好了,他成功了……他做到了……”她喜極而泣,再也禁不住哽咽起來,“爹、娘,常君哥哥真的做到了。”
那麼多日子的煎熬,那麼長時間的艱苦,一切的一切,都值得了。
在這一瞬間,她忘了自己的遭受冷落,此時此刻,她心里充滿了對上蒼的千恩萬謝。
回來報喜的下人自懷里取出一封信,恭恭敬敬地奉……
“少夫人,這是狀元郎要小的捎回給您的。”
“謝謝你,有勞了。”她臉上浮現嬌羞訝然的紅暈,小手微顫的接了過來。
不多時後,劉惜秀躲到花園深處,難掩忐忑羞怯歡喜地拆開他捎給她的信——
立人劉常君,系京師雲進府人,憑母命聘劉氏女惜秀為妻,豈期過門之後,此婦多有過失,正合七出之條,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故以此休離緣,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他的字似龍飛鳳舞,筆勁力透紙背。
劉惜秀眼底笑意乍然僵住,不敢置信地盯著紙上的字,剎那間整個世界在眼前傾覆。
外頭熱鬧的鞭炮及喧嘩聲漸漸消逝,她突然覺得一陣寒冷徹骨,冰涼的指尖再也握不住那紙休。
紙張輕飄飄旋然落地,無聲無息。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外頭的擾攘聲自靜止空白的虛無中,逐漸傳入她的耳里——
“狀元郎剛到咱們府中讀,我就瞧出他器宇軒昂、紅光滿面,將來肯定是個大人物,現在可證明我老頭子眼力果然厲害吧!”
花匠老姜的大噪門隔著花棚柳架傳來,清晰得像是近在耳邊。
“我說老姜啊,你也太會事諸葛,胡拍馬屁了。”灶房大娘嗤地一聲,“若論眼力,我葛媽可半點不輸你,我就看狀元郎吃飯的那斯文樣,就知道這年輕人乃人中龍鳳,將來出將入相,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行啦,就你們會看人,要依我說,咱家老爺和小姐才是真正識貨人哪。”甜兒忍不住插嘴,“過不多時,咱們府里就要辦喜事了。”
“什麼喜事?”姜老頭和葛媽熱切地湊近了過來,“快說快說。”
“我今早送茶進廳里,偷偷听見老爺提起咱家小姐和狀元郎的婚事呢!”甜兒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道。
“和咱家嫣小姐?”葛媽吃了一驚,“可狀元郎不是有夫人了嗎?”
“我說你沒見識還不信,哪個大官沒個三妻四妾的?”姜老頭睨了葛媽一眼,“再說了,有元配又怎的?咱家小姐論出身論模樣,有哪一點不如那位秀姑娘了?”
“雖然那位少夫人性情好,待我們這些丫鬟也都和和氣氣的,可私心來說,要是咱們家小姐能嫁給狀元郎,風風光光地入主狀元府,將來能名正言順成為一品夫人,那咱們孫府上上下下可就更光彩了!”
“可不是嘛!”姜老點點頭如搗蒜,“還有啊,我老頭子實話說一句,那位秀姑娘實在也太匹配不起狀元郎了,瞧她的模樣,連幾分官夫人的氣質都沒有,將來可怎麼幫狀元郎增光,又哪能充得了場面呢?”
“對對對,就是這樣。”甜兒心有戚戚焉。
梆媽遲疑了一下,又道︰“可她畢竟是跟著狀元郎熬過來的,沒功勞也有苦勞啊。”
“你沒發覺,狀元郎好像也不待見這位秀姑娘?就算踫著了面,連話都不說一句的。”姜老頭低聲道︰“說不定兩夫妻早同床異夢、形同陌路啦!”
“好像是這樣耶!”甜兒猛點頭,“我也注意到了。”
他們議論得興起,卻是誰也沒發現在綠蔓纏綿的花架後方,那個一動也不動,臉色慘白僵如木石的劉惜秀。
這天深夜,月暗風靜。
著一襲簇新淡天青色袍子,越發顯得玉樹臨風的劉常君緩步回房,反手關上了門扉,看也不看地,對那個佇立窗前的縴弱身影,淡然開口。
“皇上賞賜了狀元府,明白收拾一下,三天後搬入。”
說完,他自顧自到屏風架後褪了袍子,換件月牙色軟綢里袍,正準備上榻歇息,這才發覺方才說的話仿佛石沉大海,毫無回音。
他胸色一沉,濃眉蹙起,望向那猶靠在窗前,一動也不動的她。
“你听見我說的話了?”
劉惜秀沉默了半晌,終于緩緩回過頭來,“听說,你要納妾了。”
他微眯起黑眸,“你听誰說的?”
“夫君,這是假的對不對?”她帶著一絲小小希望地問道︰“這只是空穴來風的閑話……他們胡亂猜測的……我想也是,這怎麼可能呢……”
就像那紙休,也是他故意騙她的吧?
“我說過,不要叫我夫君。”他淡然道。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更加怯弱地喃喃,“都過了這麼久,你……可不可以別生我的氣了?”
“我有什麼理由生你的氣?”劉常君笑了,但眼神沒有絲毫溫度,“你是我什麼人?”
她臉色一白,微微顫抖著懇求道︰“別這樣——”
“沒錯,我是要納妾,不過你放心,那是暫時的。”他冷冷道。
暫時?暫時?太好了,那只是暫時……
劉惜秀呆望著他,心底絞擰的不知是痛苦還是欣慰,卻不十分明白他究竟說的是什麼?
“待我赴職之後,形勢穩定了,我就會把嫣嫣扶正。”他像是談論天氣般,再自然不過地道。
他到底在說些什麼?為什麼她一個字也听不懂?
劉惜秀腦中一片空白。
“怎麼了?”他濃眉一揚。
“是、是因為要把嫣嫣扶正,所以你才要休了我?”
劉常君直視著她,冷淡的眸色里像是有一絲奇怪,“我休都給了,難道你還不明白?”
她眼眶灼熱如燒,呼吸困難了起來。
“我,劉常君,要休妻。”他神情很淡,慢慢說出口的字卻像是驚滔駭浪。
起初,她還沒有听仔細他說的意思,直到她漸漸回過了神,“休妻”二字,像潑在心上的劇毒般,一點一點地腐蝕了她的五髒六腑,然後,才感覺到那似直直墜到谷底,冰冷絕望,撕心裂肺的痛。
“你真的人……休了我?”
“是。”
“我、我做錯了什麼?”她嗓音破碎地問,“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要休了我?”
“不用這樣,好似對我眷眷情深。”他的語氣里充滿疲倦,“別忘了,當初你是不願嫁我的。”
“我……我……”她喉頭哽住了。
“既然現在我們誰都不再需要誰了,早早說清楚了也好,你省得再力圖報恩,我也省得在人前佯作恩愛。”他淡淡道。
劉惜秀望著他,熱淚再也抑不住賓滾而落。
“別哭了。”他目光看向旁處,“這對事情沒有任何幫助。”
小手緊緊捂住了嘴巴,她死命憋忍住……
“現下我新中狀元,還不宜有大動作,待過了一段時日,等不再那麼受人注目後,我會給你一大筆銀子,夠你安安穩穩過完下半輩子的。”
淚水溢出指縫,她閉上雙眼,不忍再看,不想再听。
“還有,我今晚會在軒看,就不用等我了。”說完,劉常君抓起披風就往外走。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很久,劉惜秀緊捂嘴的手始終沒有放下,依然無聲地默默掉著淚。
而心,還是碎了,碎得徹徹底底,再無一絲完整……
猶如她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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