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路對面是巨大的宣傳牌。大幅的宣傳海報，絢麗的色彩，在車流的縫隙間隱約可以看見人物眉眼模糊的臉。思暖眯眼看了半晌，也辨認不出旁邊的一行巨大黑體字寫的是什麼。看來看多了對眼楮果然有害，視力都極度下降了啊。


    思暖低頭踢著腳下的石子，隱約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抬頭看向聲源，這邊是一家體育用品專賣店。巨大的落地櫥窗，清晰地倒映著自己的影子，跟玻璃後面的實物交疊在一起，看不具體。思暖疑惑地上了兩級台階，少年的身影已出現在了門口，“沈思暖。”


    扁線間巨大的反差讓她有些不適應，思暖上了台階，完全走入屋檐下的陰影里，然後看清了他的臉。他有些局促不安地看著她，孩子氣的女圭女圭臉上浮出可疑的紅暈。思暖打量著他半晌，終于笑了，“是你啊，高宇。”


    他似乎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跟著訕訕地說︰“我在這里買東西，看見你站在那里好久了……你在等人嗎？”


    “嗯。”思暖點點頭，眯眼看著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流，“要陪媽媽去買東西呢。”


    斑宇偷眼看著她寧靜柔和的側臉，在察覺到她要看過來時又慌亂地錯開視線，滑至她的肩頭。柔順的長發在她清瘦的肩頭宛如瀑布般傾瀉下來，發絲中有一片指甲大小的枯黃的葉，越發襯托得她的頭發順滑仿佛黑緞。大抵是她走在路上不小心沾上的落葉。他的呼吸忽然綿長起來，他下意識地伸手取下那片落葉，指尖觸及的發絲微微發涼，滑不溜手。在思暖回過頭不解地看向他時，他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微微紅了臉解釋︰“你頭發里有樹葉……”


    “啊，那謝謝哦。”


    “那個……”身邊的氣流在兩人都長久靜默後又微微波動起來。


    “什麼？”思暖再次側頭看著他。


    “……你不生我氣嗎？”他垂下眼簾，“我以前那樣說你……沈思暖你都不生氣嗎？”


    思暖詫異地睜大眼楮，眼神困惑地看了他幾眼，“我為什麼要生氣？”


    “那天葉夢說的，都是事實。”他仿佛一下子輕松起來，抬頭坦誠地看著她的眼楮，“說你做作說你自私說你虛偽說你嬌氣……那些話都是我說的。”


    “喔。”思暖點頭，然後呢？


    “害你被阿諾葉夢他們誤會，甚至被全班的人仇視，都是我一人造成的。可跟沈思暖你接觸這麼多次，我發現自己錯了。你並不是那樣的女生。所以，”他很正式地欠了欠身，“沈思暖，對不起。”


    “我知道很難獲得你的原諒，畢竟我做得太過分。”他的目光掃過她的膝蓋，“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思暖搖頭，“這不關你的事。”被大家敵視或多或少是因為她觸犯了許一諾，搶走了屬于他的……嗯，光榮。而腿傷，則完全是許一諾一個人的責任了。


    斑宇的表情越發內疚，“我知道沈思暖你人那麼好，不會計較這些，可是……”


    她忽然恬然地笑了，“高宇，你真的沒有什麼對不起我呢。就算你自己認為有，”她笑看著他，“我都原諒你了，好不好？”秋日下午的天空雲淡風輕，頭頂上是一片純淨的蔚藍色，讓人心都要陷進去的溫暖與柔軟。屋檐下她的笑容輕快無瑕。他的心于是在片刻間也不由輕柔起來，他幽幽淺笑著，“沈思暖，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嗎？”


    “嗯。”思暖用力點了一下頭。走過那麼長寂寞的年少，她孤寂地成長至今，沒什麼朋友。試著用心去交一些，應該不是難事吧？像林芷水，從入校以來就站在她身後給她幫助和支持，這樣的朋友，很溫暖很親切的感覺。不會給自己帶來兒時無盡的煩惱的。


    因為對方那樣真誠的動作，高宇不由低聲笑了起來︰“就知道沈思暖是這世上最溫柔的人嘛。”


    “呀？！”被這樣夸獎，她該很高興還是謙虛？


    斑宇盯著她的臉看了半晌，忽然別開視線，“沈思暖的頭發好長好柔順哦。”


    “那是因為我做過頭發嘛。”思暖笑容愈深。


    看著那邊的車流，她忽然回過頭，“我媽媽過來了，我先走了，拜拜哦高宇！”說完人已經跳下台階，跑向了停在路邊的一輛寶石藍色的轎車。


    斑宇下了台階，看她拉開車門坐進去。車門打開的那一瞬，他看到駕駛座上一身簡約休閑服的人。頭發高高扎起，年輕而朝氣的一張臉，清秀的眉眼間可以看到沈思暖的痕跡。


    車子很快滑了出去。


    放學後的操場始終是熱鬧一片。因為臨近運動會，每天下午來鍛煉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擠在跑道上形成一個不斷的圓。


    大多人都穿了校運動服，可是那麼多的人流中，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少女縴細的身影。


    她開始還能勉力跟在林芷水身後，漸漸地距離越拉越大。眼看著林芷水都在場外休息好了，回來接著跑，她還是慢慢跑著。


    她都不累嗎？


    “傻瓜！”少年低低笑了起來。


    “阿諾！”高宇托著籃球走過來，與他並肩靠著護欄，“你也在這里啊。”


    “阿諾這幾天都在，為什麼不去和大家打球呢？”


    被問的人正懶洋洋地趴在欄桿上，聞言稍稍直起身子，掃了一眼他手上的球，“你買球了？”


    “是啊。”高宇忙將籃球遞了過去，表情很是期待，“你看怎麼樣？”


    許一諾接過來看了看，“還好。你問小斑老師要的錢？”


    “沒有。”高宇搖頭，“總不能每次都麻煩姐姐，姐夫的病還急著用錢呢。況且阿諾你知道的話也會不高興。”他側頭看著許一諾清秀的側臉，笑，“其實阿諾比我更像姐姐的弟弟呢。”


    如果姐姐有這樣的弟弟，會連夢里都忍不住笑出來吧——


    他這樣想著時，許一諾仿佛窺知了他的心事，少年用一種少有的認真的眼神看著他，“高宇，你是小斑老師的弟弟這件事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小斑老師之所以對你這麼嚴厲，終其原因是她愛你。我替代不了，別人更替代不了。你明白嗎？”


    “阿諾……”高宇叫了他一聲，沉默了片刻，終于咬著下唇點點頭，“我知道的，阿諾。”


    許一諾低頭看著跑道上的那個往這邊接近過來的縴細的身影。她的動作已經有些遲緩了，但依舊在堅持。漆黑的長發並未扎起，凌亂地在胸前舞動。


    這麼拼命做什麼……


    斑宇也看到了她，忍不住微笑起來，“好漂亮呢……”


    他轉頭對一臉困惑的許一諾解釋︰“那天下午去買球的時候，我踫到了沈思暖和她媽媽。她媽媽好年輕好漂亮，我當時都在想，怎麼會是媽媽呢，不應該是姐姐嗎？”他低頭看著下面，目光追逐著她的身影，道︰“沈思暖和她媽媽很像。”


    那樣的語氣里是掩飾不住的喜歡和欣賞，許一諾的身子微微僵住，片刻後才慢慢抬起頭來，“我記得你以前好像很討厭她吧。”


    斑宇搖頭︰“那時候因為季佳學姐就那樣走了，我很生氣。當時不論是誰頂替了季佳學姐的學習委員，我都會討厭的。然後你的球因為她的無動于衷而掉進下水道，處處表現出來的大小姐的嬌氣，考試時囂張地說會做連阿諾你也不會做的數學題，甚至像是打擊包袱地拆散你和葉夢……好多好多，我以為她真是那樣做作的女生，可其實不是。阿諾也看出來了對不對，所以你們成了朋友，是吧？”


    “阿諾你幫幫我好不好，我……”他遲疑了一下，認真而略微羞澀地看著許一諾，“我喜歡沈思暖。”


    許一諾許久沒回答，在他準備重復一遍時，對方才慢慢轉過頭來，挑挑眉，“你喜歡誰關我什麼事？”


    “那還不是因為你和她比較熟嘛。”


    尾音被胸口重重一擊打散，高宇下意識地接住籃球，抬頭疑惑地看向把球砸過來的人。


    許一諾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同學，請問我跟你熟嗎？”


    斑宇一愕，對方已經雙手撐著護欄一個輕盈的翻越動作跳了過去。他跳下高高的台階，回頭笑得柔美無害，“忘了告訴你一件事呢，其實沈思暖腿上的傷是我弄的。跟你那天下午那一撞根本沒關系呢。”說完他也不走門，直接抓著鐵絲網敏捷地攀上去，然後縱身一躍，整個過程動作做得干淨利落，瀟灑無比。


    唔，阿諾的身手還是那樣好看啊。


    斑宇捂著隱隱發疼的胸口，不過，他下手這麼重干嗎，雖然他們這幫人有這樣的打招呼的方式，但阿諾一直都是那種笑容懶洋洋的、卻不容許別人輕易與他有肢體接觸的人啊。


    那麼他剛才那個樣子那一番話，是……在生氣嗎？


    許一諾雙手插進口袋里站在跑道邊上眯眼看著思暖的身影慢慢靠近過來。少女看見了他，稍稍吃驚後便回一個恬淡的笑容。點頭打過招呼後，她徑直從他身邊跑了過去。


    “呀！”肩上陡然被旁邊的人撞了一下，思暖下意識地抬頭，然後就看到少年低垂下的側臉以及微微顫動的細長的睫毛。


    “阿諾，你也來……跑步嗎？”


    他沒有回答，腳步也並未停下。思暖疑惑地掃了他幾眼後，終于沒再說什麼。


    並肩跑了一段路後，他忽然頓了一下。


    “小暖。”


    “嗯？”思暖側頭看著他。


    “我們休息一下吧。”許一諾遷就著她的步伐，“你已經超過八圈了。”


    思暖搖頭，斷斷續續開口︰“話不能這樣說……這個時候可以休息……等比賽的時候呢？答應過的事，就一定要做好啊。”


    話音剛落腳下就被絆了一下。思暖一個踉蹌，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去。一只手早有預料地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臂。思暖喘息了一下，回頭有些惱怒地瞪著他，他的目光懶懶地看著她。


    他緩緩開口︰“彼岸新出了甜品，我想你會喜歡的。”


    說完拉著思暖離開跑道，從主席台那邊的鐵絲門上去。思暖再上了數十級的台階後，看他緊繃著的側臉，才遲鈍地看出他似乎心情很不好。


    那她可不可以開溜？面對生氣的許一諾，會讓她心里很難受的。


    她快兩步與他並肩，側頭看著少年辨不出喜怒的眸子，“許一諾，我可以拒絕嗎？”


    “不可以。”他回答得干脆無比。


    “那麼……許一諾是在生氣嗎？”他從來都是笑容溫暖優雅有禮的少年，不高興的時候也僅僅習慣面無表情，這次臉色這麼差……似乎問題很嚴重呢。


    許一諾握著她手臂的手緊了一緊，片刻後又放開，沉默不語。


    “又和葉夢吵架了嗎？”思暖觀察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猜測。他平時待人謙和有禮，卻很疏離，所以深交的人並不多，能觸動他喜怒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但葉夢卻是其中一個。


    他忽然折轉身，冷冷地看著她。


    思暖出于條件反射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沈同學，我是叫你來學那些白痴八卦的嗎？還有，麻煩你想象力豐富一點可以嗎？”


    甜品的味道並未見得如何，但許一諾卻吃得分外專注。吃得雖然慢，但他居然叫了三四份一直吃到外面華燈璀璨。人心情不好時大抵都會化傷痛為食量，這她很理解，所以思暖一直沒開口打擾他。少女心里偶爾會冒出諸如“為什麼每次他和葉夢吵架我都要充冤大頭啊”這樣的想法，但很又搖頭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盡量減慢速度吃完一份甜品，思暖偷眼打亮對面的人。室內開著幽暗的壁燈，藍色的燈光打在他低垂下的臉上，曖昧一片，看不清楚什麼表情。


    許一諾抬頭淡淡看了她一眼，招手叫服務生︰“再來一份。”


    思暖一怔，“許一諾，我已經吃不下了。”


    他停下手中的勺子，挑眉，“我自己吃不可以嗎？”


    “哦。”思暖點了點頭，想了想說，“也不對啊，上次和許一諾葉夢一起去吃飯，你不是吃得很少嗎？葉夢還說你胃口很小的啊。”


    許一諾的手指不易察覺地顫動了一下，垂下眼睫，“……這樣，至少在吃完之前，還能看到小暖你。”


    唔——為什麼她會感覺這句話好言情啊？思暖很平靜地笑，“許一諾說什麼呢，我們明天不是又要見面了嗎?”


    她低頭找著手機，看了一下時間，“許一諾，我要回去了。”


    手驟然被人握住，思暖錯愕地看著傾身過來的人，“許一諾？”


    “不可以留下來嗎？”他的聲音格外低沉。


    思暖老實地搖頭，“不行的，爸爸出差兩個多月才剛回來，他說今天要請我和媽媽吃飯，再不趕回去他會擔心的。”


    有一刻的靜默，許一諾忽然放開了她的手，靠上椅背，雙手交疊放在胸前，笑容慵懶而柔美，“唔，我開玩笑的啦。”